他还是初见时那个不由分说为我医脚的人。
只顾自己觉得是为我好。
却不顾我的想法。
幼年时,母亲说过:一字两头平,戥秤不亏人。
于我而言,亏欠别人,倒是种负累。
我起身,将银票还与他:“秦公子这是干什么?平白无故地,我拿你的银子做甚。”
他见我如此坚决,不作声了,眼睛却朝门外看去,像是在等着什么。
这厢,那些催债的人一个都不肯走,守在堂中。
我咬咬牙,悄然与吴弼说,让他拿珍珠去典当。
吴弼迟疑道:“二少奶奶,若典了这宝物给大少爷还风流债,让老夫人知道了,病情该是雪上加霜了……”
“我知。这些人堵住门,铺子里的生意都没法做。先去押上,解了这燃眉之急。过几日,再想想法子,催货款。”
正说着,外头走进来两个人,吴掌柜连忙迎了上去,拱手道:“钱掌柜,孙掌柜。”
转头,与我道:“二少奶奶,这便是泰兴两位商行的掌柜。”
我颔首。
才说的泰兴那边货款收不回,他们这会子来做甚呢?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站着的秦明旭。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见他们看向秦明旭的眼神里有些惧怕、有些憎恼,又有些拿他没办法的无奈。
他们缓缓地从袖口摸出银票,道:“吴掌柜,这是今日那几车货的款项,您点点。”
吴掌柜大喜,接过,点过后,道:“分文不差。谢过二位。”
他们抱拳,道:“银货两讫。告辞。”
吴掌柜直送他们出了门外,回来,与那些讨债的对账、结清。
那些人可算是走了。
店内安静下来。
外头的雨仍是在下着。
南方的冬雨与北方很是不同。
如烟飞漠漠,似露显凄凄。
草色暗暗。
门外的两株梅含蓄低头。
我心内纳罕,泰兴的商家态度不会无缘无故转变如此之快,定是有人做了什么。
想起他们看秦明旭的眼神,我道:“是不是你?”
他笑了笑:“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使了什么手段?”
他低头,摸了摸鼻子:“横竖,我又不是什么好人。你不必知道。”
尔后,顾左右而言他:“上回在东昌府,听人说祝家小姐最是善画。小姐,你能不能送幅画给我?”
我被他气笑。
哪有人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是好人?
“跟你说过多回,莫要叫我小姐。”
他浑然不理。
就是不肯改口。
我与吴弼对完账簿,起身,往外走。
秦明旭道:“小姐,我想让你画一幅牡丹。我母亲心心念念,想去洛阳城看牡丹。一直不得空儿。下旬便是她的生日。我想尽尽孝心。”
我停住脚步。
听了秦明旭的话,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来。
世间的芳菲热闹,母亲永远瞧不见了。
她病入膏肓的时候,还握着我的手,跟我说:“桑榆,我的儿,母亲生于膏梁之家,半生富足,没遭过苦楚。生死有命,母亲没什么可怨的,唯担心我儿。你父亲是个没主意的,母亲在一日,你好过一日,母亲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后来的日子,印证了母亲的话。我每每想起她,便是无尽的思念与荒凉。
我向秦明旭道:“七日后来取。”
他抿了抿嘴:“好。”
秦明旭走后的一个时辰,吴弼便从扬州城中商帮的人那里打听到今日是怎么回事。
秦明旭命人绑了泰兴那俩商家的家人,勒命他们还钱。
想来,他在赶往铺子之前,做了两手准备。
一,是帮我催款;二,是送来银票。
万无一失。
“秦公子下手可真挺黑的。”吴弼叹道:“若是二爷在,一身书卷气,是断不肯做这些事的。”
都道是,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联想到那日在船上,秦明旭的小厮与盗匪勾结。
“天盛楼”商号遍天下,秦家的买卖做得如此之大。作为掌家人,秦府的嫡长子,秦明旭必不是吃素的。
至于程淮时,他有着士人的理想。
吴弼早早就告诉过我,程淮时秉承太爷之志,一心想着的,是科考之事。生意,不过是维稳罢了。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只是,我,又欠了秦明旭一回。
天黑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就像午睡后乍起的心。
茫茫然不知何所。
大少奶奶几番催促。北院老夫人也派了丫鬟来问。我带着小音到小厨房做了我家乡的糕饼,小心地装进食盒里,这才起身,准备出发。
无论是为着大少爷,还是为着程淮时,我得去找冯高一趟。
荷华为我披上白色的大氅。
冬日的夜晚,寒气浸人。
东厂的人皆安置在府衙。
我带着荷华寻了过去。
那些小太监们今日在程府见过冯高待我的不同,故而分外客气。
一路指引着我,到了一处小院。
小太监带我到抱厦,道:“程夫人,冯公公正在与知府刘大人谈事。您稍等一会儿。等他忙完了,就来见您。冯公公特意吩咐过,旁人来,不见。您来了,一定得见。”
我示意荷华摸出一枚银锭子递与他。
“辛苦公公,拿着喝盏粗茶吧。”
小太监接过:“程夫人真真儿是客气。”
“应当。”我笑道。
小太监退下后,我坐在抱厦,心里好奇,冯高与刘知府会说些什么。
我悄悄走到内室的窗外。
里头传来“咚咚”的叩头声。
“下官狗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冯公公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啊。您在陛下跟前儿美言几句,此事就像一阵风,刮过,便过了。从前给曹厂公的,下官双数给您……咱们富贵共享……”
冯高的声音依旧轻缓。
“刘大人请慎言,谁跟你是‘咱们’?好好儿说话,莫要拉拉扯扯的。”
“下官失言,下官掌嘴。”
他果真打起了自己嘴巴子。
冯高道:“刘大人,上香拜佛乃人之常情。怕的就是,拜错了庙。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下官有眼无珠。”
“陛下见了状纸,大怒。冯某为陛下办事,自然心里眼里只有陛下。不为陛下查清楚,可是有负皇恩呐。曹厂公犯了天颜。今日的东厂,已不是昨日的东厂了。他与你联手做的那些事,与冯某何干?”
刘知府话里带了哭腔:“荀粮道一案,牵涉江淮几十名朝廷命官,您不能翻案啊……”
“你们便是都死了,与我何干?”
冯高的声音就跟冬日的雨水一样清冷。
“冯某最是喜欢看人血。人血比花可好看多了。”
半晌,刘知府道:“冯公公可是也曾参与的……”
“嗯?”
冯高的笑里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一把揪住刘知府的衣领:“若是你再这般不懂事,明日的鸡叫你都听不到。曹厂公昔日折磨人的法子,冯某不才,略胜一筹。”
刘知府牙关颤着:“您何苦要替一个死去的粮道申冤?难道您不喜欢银子么?”
“当然喜欢银子。但陛下的信任更重要。冯某净身十五年,从给曹厂公打洗脚水起,混到如今。冯某眼里可没有对错,只有轻重。”冯高道。
“下官……下官……下官马上去给您打洗脚水……”
脚步声往外。
我连忙退至抱厦。
刘大人哆哆嗦嗦地去了。
我起身走上前,冯高见了我,迎了出来。
他深黯的眼底收了收,美到极致的面孔上涌上笑意。
“姊姊来了?”
“我……”我指着食盒:“我给你做了东昌府的糕饼。”
他一听,很欢喜,接过食盒,取出一个,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孩子气地眯上眼。
“离开东昌府十五年,家乡的味道都快忘了。”
看着他这般模样,好似与刚才说出那许多阴毒之语的完全两个人。
“你也是东昌府的人?”
他低头:“是……不,不是……被卖入宫廷,自然就是宫里的人。”
须臾,他抬起头,狭长的凤眼看着我:“姊姊来,何事?”
“我,我想求你,放过程家……”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人办事,艰难地如履刀尖。
他捏着糕饼,又吃了一口,过了好一会子,道:“姊姊干脆离了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