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我道。
那日救下的,原来是东厂的人。
怪道他的声音那般特别。
一种说不出的轻软与阴柔。
他将手中的拂尘掖了掖,悠悠道:“是我。若没有姊姊搭救,我便回不了京城了,少不得要在这扬州府做个无名鬼。哪有现在为陛下效力的冯高呢?”
他后退一步,从怀里摸出一块虎牌,上头写着几个大字:钦差总督东厂办事太监。
看来,这冯高回京之后,是得势了。
行头都与从前不同了。
老夫人、大少奶奶并府中其余人等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情。她们万万没有想到,我竟能与东厂如此要人搭上关系。
老夫人赔笑道:“冯公公既与我家儿媳相识,那便是自己人,请进厅内喝盏茶吧。”
这厢,向管家使个眼色,示意他去预备银两。
冯高摆手:“茶,不必喝了。今日冯高来府上,一为见见姊姊,二么,是有公务在身——”
他扬声道:“程家货船夹带之状纸,已呈见天颜。陛下要重审前督粮道台荀敬一案,现命我等来扬州审办。劳烦漕军正五品千户程沧时大人跟我等走一趟!”
大少爷这时刚跨过门槛,往家来。
今日衙门里休沐,他带着几个小厮到集市上买老夫人最爱的酱鸭去了。
几个小太监眼疾手快地缚住了他。
酱鸭掉落在地。
大少奶奶见状,抽泣起来。
老夫人忙道:“冯公公,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我儿素来勤勉……”
冯高正色道:“老夫人这是在质疑陛下吗?”
老夫人俯身:“老身万万不敢。”
冯高道:“放心,看在姊姊的情面上,咱家会让程大人少受些罪。待案子查明白了,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他又走向我,从袖口摸出一个小匣子递予我,邪魅一笑,道:“姊姊,我给你带了京城的胭脂膏子。”
说完,便离去了。
那小匣子在我的手心,尚还带着余温。
程府的天仿佛塌了。
大少奶奶哭倒在地,向门外远去的身影唤着:“沧时,沧时……”
东厂酷刑名动天下。
光刑具就有十八种之多。什么夹棍、脑箍、拦马棍、钉指……听起来便让人不寒而栗。
入了东厂之手的官员,几乎没有囫囵着出来的。
老夫人捻着佛珠,口中不住道:“老二才死,老大这又出了事,菩萨啊,菩萨,程家到底是怎么了?”
我欲上前安慰。
老夫人身子一栽,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抬至北院正房,端水的端水,唤大夫的唤大夫。
我伏在床榻边,侍候着。
郎中来了,说是急火攻心,开了几副药。丫鬟煎了药,我一匙一匙地缓缓送进老夫人口中。
过了好半天,老夫人方虚弱地睁开眼。
她看着床边的我,唤了声:“桑榆——”
大少奶奶边用帕子拭泪边道:“母亲,您知道的,沧时在衙门里办差,甚少管生意上的事。这几日更是从未去过柜台。程家的货船就算是真的夹带了状纸,也与沧时无关。母亲该问问祝家妹子,还有那个吴弼,是怎得招了祸患……”
老夫人打断她:“玉珍,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一家人要想着如何共渡难关。”
大少奶奶敛了口,脸上却满是愤愤之色。
老夫人叹口气:“桑榆,你与冯公公相识,你大哥的事,你要多上上心,咱们家,不能没有男丁……”
说着,老夫人流下泪来。
她从床褥下郑重地取出一个黑木盒,打开,里头两颗硕大的珍珠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程家的传家宝。你拿去,送给冯公公。多说些软话。他若是要银钱,不拘多少,从柜上想法子凑。到什么时候儿,人都比财重要。”
“母亲……”
“接着。”老夫人的话里带着威严。
我接过,想了想,道:“母亲莫急,此事尚不知是福是祸。您想想,荀大人被砍了头,陛下现命人重新审理,不是要翻案么?说明陛下怀疑荀大人是被冤枉的。一旦证实,确是如此,递状纸的人不仅无罪,反倒有功啊。”
老夫人道:“你哪知官场中的事。黑黑白白,不过在顷刻间。被东厂冤死的人还少吗?荀大人的案子没那么简单。重新查案,怕也只是走个过场戏。里头牵涉的人太多了。”
我心里一阵黑影闪过。
如若这回仍是没能沉冤昭雪。程淮时,只怕是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来了……性命恐也难保……
乌云压了半日。
冬雨姗姗而至。
雨点拍打着瓦砾,噼噼啪啪的。
老夫人道:“病来如山倒。桑榆,我这一躺下,不知几时能好。这个家,暂且就交给你与你大嫂。你们二人,要齐心协力。”
她闭上眼。
我俯身告退道:“母亲好生休养。儿媳先去了。”
出得檐下,荷华默不作声地撑好了伞等我。
大少奶奶带着几个家丁,急急往外走。
且不知她要做什么。
我刚回西院没多久,小厮进来禀:“二少奶奶,大少奶奶命人将吴掌柜捆了起来,说大少爷被东厂的人带走,都是他害的,要将他送去治罪。”
“砰”的一声,荷华手中的水盆掉落在地。
水泼洒得到处都是。
这是我第一次见冷面的荷华失态。
她慌忙拾起盆子,擦着地,不发一言。
我起身,向那小厮道:“去瞧瞧。”
雨中,大少奶奶正捆着吴弼往衙门走。
我喊道:“站住!”
大少奶奶似笑非笑道:“怎么?我治个下人还治不得了么?”
“母亲才说过不要内讧。大嫂就要拿自家人开刀么?就算要治吴掌柜,也得禀过母亲才是。”
她并不理会我的话,径自朝前走。
我思量一番,道:“大嫂,你这样贸然把吴掌柜送去衙门,有何用?他们难道能同意你拿个伙计去换回大哥?不如,我带着他私下里去找冯公公求情。铺子里的事,吴掌柜一清二楚。或可向冯公公说明白。”
大少奶奶停住脚步:“当真?”
我重重地点了个头。
吴弼这才被松开。
他感激地看着我。
我看了一眼身旁的荷华,她面上不起波澜,而握紧的手,分明是松缓了。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吴弼一眼。
好像一池静水,从无大风刮过。
我带着吴弼到了东街的铺子。
几个伙计跟我说:“二少奶奶,柜上今日送往泰兴的几车货,没收到银票。对方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知道咱们家大少爷出了事,被东厂带走了……往日有大少爷在,人人都给程家几分面子,从无拖着大宗儿货款不给的……”
我正思量着该如何办,铺子外头吵吵嚷嚷地涌来一拨人。
“拿银子来!”
那些人叫喊着。
荷华站在我身前挡着,警惕地看着那群人。
吴弼悄声与我道:“这个是红云酒楼的,那个是烟花馆的,最边上那个是花梦招的……都是大少爷素日欢喜的去处。”
尽是秦楼楚馆之所。
我明白了。
墙倒众人推。
平日,像大少爷这种大客,挂账即可,年节结算。
他们今日是打量着程府要完。生恐晚一步,就收不到钱了。于是乎,匆匆聚来讨债。
我向吴弼道:“跟他们核对核对,若确是大少爷的账,便给他们结了吧。”
吴弼面露为难之色,附在我耳边道:“二少奶奶,您有所不知,前几日二爷从我这儿支了一大笔银子去活动,账面上能动的数目不多了。本以为今儿能从泰兴收回几笔钱,可又出了这事……大少爷这些花费都是老夫人不知道的,往日里,他会自己想法子填上亏空。现在……”
我看着那群人。
都道是,欠风月债,最不体面。
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招摇出去。
我低头,正犹豫着是否拿今日老夫人给我的珍珠去当铺押笔钱来救急,厚厚一叠银票却出现在眼前。
秦明旭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他将银票递与我。
我不肯接。
他塞到我手中,道:“不拘你何时还。只要我在,只要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