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音话还没说完,门外便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我向小音说了句“莫慌”,遂起身,开了门,一个年轻的妇人关切地冲我笑着。
那妇人肌肤丰腴,面色白净,打扮不俗,满头的乌云髻,一支汉玉钗斜斜地压着。她一见面便握住我的手,上下打量一番,道:“是祝家妹子不是?啧啧啧,瞧这模样儿,好个美人儿。只可惜……”
她用帕子拭着眼角的泪:“只可惜老二他……”
“您是?”我问道,心里已猜到个七八分了。
她道:“我是沧时的娘子,淮时的大嫂啊。”
我忙行了礼:“原来是大少奶奶。”
她扭头看了看门外,悄声道:“妹子,一个时辰前,老二的死讯传回来,我们老夫人听了,伤心得了不得,直哭到这会子。老夫人疼幺儿,这满府里谁不知道?不知什么人,在老夫人跟前儿进谗言,说是妹子你带了灾厄,克了老二,才落得这般下场。老夫人吩咐下去,要将你主仆二人打死……我素来是个软心肠,平日里连蚂蚁都舍不得踩,又怎能见妹子遭此不测?我疏通了角门儿上的小厮,妹子,你快跑吧。”
我迟疑着。
她将我往门外推着:“妹子,你快着些,再不走,恐来不及了……”
小音拿起包裹跟在身后,道:“小姐,大少奶奶说得是,咱们快些走,还能保着命呢。”
推推搡搡,到了角门。
门是开着的。
像是早有准备。
大少奶奶环顾左右,道:“妹子,我不能在这儿多待了,若叫老夫人知道是我放走了你,怪罪下来,就不好了。”
说完,便走了。
扬州十月的清晨,薄雾迷离。
我站在角门处,思量着。
我与程淮时虽然是受长辈之命定的婚,先前并无情谊。但他如今横遭不测,着实可怜,我总该送一送,全了我们祝家的礼数。
如此贸然离开,倒显得我薄情。
小音催促着:“小姐,您发什么愣啊,走吧。回咱们东昌府,再挑好人家儿嫁去。这个鬼地方,咱们再也不来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往哪儿走?”
我转身,见一个穿着石青色衣裳的少女向我走来,削肩细腰,剪水秋瞳,顾盼神飞,看上去甚有主意。
她走到我面前,一扬眉,道:“二哥哥的尸首还未寻回,祝姐姐你不能走!”
她腰间挂着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簪花小字:明朝待晴旭,池上看春冰。
我蓦然想起船上那个登徒子,秦明旭。
这少女香囊上的字,可是与他有甚关联么?
少女见我不答话,继续道:“祝姐姐是来跟二哥哥成亲的,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二哥哥顶聪明的一个人,我不信他就这样死了。凭谁说什么,我都不信。”
她说着,像想起什么似的,道:“祝姐姐,我叫清时,是程府的三姑娘。你的闺名叫什么?”
“桑榆。祝桑榆。”我道。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姐姐好名字。”
三小姐很是自来熟。
刚见面便似与我很熟络了。
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邻家小妹,亲切得很。
她牵着我往回走。
边走,边讲着程府里的事。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昨日在府门外看到那么多漕兵。
程家太爷本以“耕读”传家。到了老爷这一辈,却颇好武事。
万历初年,老爷先考了策略,又考了弓马,中了武举。去淮安府办差,竟意外得了漕军总督凌大人的赏识,做了漕军正五品千户。
漕军的官职可世袭,三年前,老爷病故之后,大少爷程沧时便袭了官职。
“那,二少爷平日里做些什么?修文,还是习武?”我道。
三小姐道:“二哥啊,他可是个鬼机灵……”
正说着,一个仆妇走过来,道:“祝姑娘,老夫人有请——”
小音吓得了个哆嗦,挽着我的胳膊,道:“小姐,怎么办,怎么办啊?”
仿佛下一霎便是鬼门关。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三小姐道:“祝姐姐莫慌,我同你一起去。”
是山,是河,总要闯一闯。
我随着那仆妇往前走。
老夫人住着北院正房,宽阔,轩昂。
屋内的桌椅皆是上等黄花梨木制成。墙上正当中挂着一幅《百子迎福图》。
老夫人正哀泣着。
听见下人通传,她抬起头,幽深的眼看着我。
她将丧子的悲痛移嫁到我身上,一边捻着佛珠,一边念叨着:“灾星啊,灾星啊,早知破落户家缠不得。我淮儿走时好好儿的一个孩子,怎生说没就没了……”
地上跪着一个小厮,捧着带血的衣物,哭嚎道:“二爷遇难前,还跟奴才说,没能娶妻成家,孝顺老母,实实不孝。”
这句话越发戳动老夫人的心肠,她双眼垂泪,满口唤着:“我的儿啊——”
“打死这个克死我儿的破落户家小蹄子!”老夫人吩咐道。
几个五大三粗的家丁走过来。
三小姐走了几步,欲上前拦阻。
“且慢!”我喊了一声。
“外祖在时,与程家累世通好。我祝家虽自家母亡故后,没落了许多。但老夫人真的全然不顾昔年旧情,为着谣言,不明不白地处死我吗?”
“谣言?”老夫人咬牙切齿道:“庙里和尚说的,焉能有假?”
两厢争执着,门外小厮道:“夫人,刘小姐来了!”
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泪,忙起身迎道:“娴儿,你来了。”
一个穿着藤黄色衣裙的女子走了进来,握住老夫人的手,急急道:“程伯母,淮时哥哥真的出事了吗?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下人们贫嘴烂舌胡说的。”
老夫人抱住她,不作声。
三小姐悄悄与我道:“这位是扬州知府刘大人家的千金刘予娴。她对二哥最是殷勤的。总是撺掇着母亲毁了二哥的婚约,娶她过门呢。”
怪道程家昨日那般待我,原来是有高枝可攀附。
程家长子袭了漕军官职,二子若再娶了知府千金,可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我瞧着那女子。
她眼圈儿通红,望着老夫人,道:“程伯母,您快告诉我啊。淮时哥哥武艺高强,不过是去徽州办趟差,很快便回来了。”
老夫人指着小厮手中带血的污衣,颤巍巍,欲言又止。
刘予娴双眼怔怔的,似乎最后的希望没了。
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得到了证实。
她瘫坐在地。
“我的淮时哥哥,我的淮时哥哥……”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向老夫人道:“夫人,族里的族老说,二少爷没有成家便客死异乡,不能进程家的祖坟。您看,买哪块地葬了二少爷的衣冠好?”
老夫人怒道:“买什么地?我淮儿自该是入祖坟,与他祖父、父亲在一处。”
中年男子为难道:“未成家不能进祖坟,这是程家祖祖辈辈的规矩,奈何不得啊……”
老夫人沉吟半晌,道:“那便给淮儿成家!不管淮儿在与不在,婚礼得大操大办。要让扬州府的人都瞧见这热闹。谁来做这个新娘……”
老夫人的目光看向刘予娴。
刘予娴慌忙低下头。
老夫人含泪道:“娴儿,你往日里总说,想要嫁给淮时……?”
“淮时哥哥在的时候,我是说过……说过要嫁给他……可如今,他死了。我,我,我……”
刘予娴起身,似逃瘟般去了。
“我愿意。”
我扬声道。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我。
“你果真愿意?”老夫人看着我,目光已没有方才那般凌厉。
“愿意。”我迎上老夫人的目光。
我要让她知道,她口中声声念叨的“破落户”,是怎样的情义之家。
我既千里迢迢,持婚书而来,就该有始有终!
过了好一会子,老夫人道了声:“好。”
三小姐高喊一声:“二嫂仁义!”
管家、小厮、丫鬟们交头接耳,议论着,纷纷露出赞许之意。
十月廿二。
丁亥月,癸未日,扬州大雨倾盆。
老仆妇抱着程淮时的灵牌。
我一身红裳,与灵牌拜了堂。
从此,成了程家的二少奶奶。
新婚之夜,红烛高燃,门外似乎有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