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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

除了一年拉一两趟木柴,他们从不动那辆卡车。它就停在山坡上的柴棚门口,发动机罩深深的凹槽里积满了雨水,雨水里又生了幼蚊子。韦德和珍妮结婚的时候是这样,现在韦德和安结了婚,也是这样。

安有时会去卡车那儿坐坐。她会等到韦德忙的时候去,免得他发现她不见了。今天安是借口取木柴来的,她拖着一架蓝色货橇,碾过淤泥、杂草和斑驳的积雪。柴棚离房子不远,但被一片粗壮的黄松挡住了。她感觉自己好像闯入了别人的领地,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该看到的。

停放卡车的地方是块少有的平地,仿佛山坡上凿出的一座不可思议的架子。在柴棚门前,卡车四周的草丛和积雪里散落着几块碎砖。几股扭曲的铁丝倚靠在树上。两条粗绳从一根长松枝上垂下,此时正各自飘荡,但看起来它们似乎曾被一块平木板拴连在一起——那是一架孩子的秋千。

时值三月,晴朗而寒冷。安坐进卡车的驾驶座,轻轻关上车门。她拉过安全带扣在身上,摇下车窗,几滴水溅到了大腿上。她用指尖轻触那几滴水,在思绪中把它们用线连起来,在大腿上绘成一幅画。那幅画让她想起一只老鼠,或者至少是孩子画的老鼠——一张三角脸,一条长长的卷尾巴。九年前,当韦德和珍妮还是夫妻,他的两个女儿都还活着的时候,一只老鼠顺着卡车排气管的上沿爬进了发动机舱,在歧管上做了窝。在她看来真是奇怪,韦德也许还记得那只老鼠,记得它在发动机罩下穿梭跑动的声音,却忘记了他前妻的名字,或者说,有时像是忘了。但那只老鼠——那只老鼠在他的记忆里却依旧鲜活。

和韦德结婚几年后,安在壁橱高处的搁板上发现了一只工具箱,里面放着一副鹿皮手套。它们比韦德平时戴的工作手套要好得多,除了有一股焦味外,看上去几乎全新。老鼠的事她起初就是这么知道的。安问他为什么把手套收进壁橱,不拿出来戴。韦德告诉她,他想留住那股气味。

什么气味?

老鼠窝烧着的气味。

他女儿头发里最后的气味。

如今他已许久没再说过这些话。在发现安是多么在意他女儿之死的详细情形后,他便从此闭口不谈。他大概以为时隔多年,安已经忘记了手套的事。但她没有。韦德把它们和文件一起放在楼上办公室的文件柜里。她把抽屉拉开一条缝,刚好能看见里面的手套。

在韦德和珍妮婚姻的最后一年,在梅还活在世上、琼仍安然无恙的最后一年,那只老鼠也许在卡车里度过了整个冬天。安想象着老鼠在卡车和谷仓之间的雪地上窜来窜去,一趟趟叼来干草或保温材料,或者狗窝里塞着的一簇簇棉絮,把窝越做越大,春天一来就在里面产崽。有些鼠崽也许早早就死了,它们细小的骨头像秸秆碎屑,融进了鼠窝里。别的老鼠也来了;把耳朵贴在发动机罩上,就能听见它们在下面的响动。小姑娘们喜欢这么做。

好吧,至少在安的想象里她们喜欢。

八月的一天,全家人坐上卡车。韦德坐在驾驶座上,也就是安现在坐的地方,珍妮坐在他旁边,他们的女儿——九岁的琼和六岁的梅,抱着一罐柠檬汽水和一摞泡沫塑料杯挤进后座,她们用指甲在杯子上刻出图案。姑娘们也许本想坐进车斗,但她们的母亲一定会说在公路上这样不安全。于是她们坐在驾驶室里,面对彼此,背对车窗,膝盖碰来撞去,也许还在打架。

老鼠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在泥路上缓慢行驶,一开始毫无觉察。但一驶上黄松镇的公路,一股腐臭和毛发、皮肤、种子在滚烫的发动机上炙烤的焦味便从出风口涌进来,灌满了驾驶室,小姑娘们一边干呕一边大笑,把她们生着雀斑的鼻子探出窗外。

他们只好摇下车窗继续向前开,在那一个小时里,他们忍受着那股气味,穿过内兹山谷,经过阿索尔和凯里伍德,然后爬上一段漫长的山路,直到驶近罗艾尔山的山顶。山上伐好的桦木已经堆放成垛,等待装车。他们的头发和衣服,还有韦德的手套里,每一根纤维都吸收了那股焦味。在安的脑海中,琼和梅在阳光下等待着,她们的母亲把桦木滚上车斗,父亲把它们码放好。姑娘们倚在轮胎上,拍打着腿上的马蝇,把柠檬汽水倒进尘土。

回去的路上一定也有那股焦味。它是唯一的恒量。在安的思绪中,它连起了她原本无法关联的两件事——上山的去程和下山的归程。安来这儿就是为了弄清那趟归程。

在韦德能够控制局面,跑去求救之前,他一定不得不考虑一些事。一些实际的事。比如关上后挡板,免得原木滚出来。他还得记得,把插销提起来再推进去才能锁上后挡板——这有窍门。他当时一定记得,并且即使在惊恐之中,他的手指也能听从指挥,安之所以爱他,和这不无关系。也许有一天,当一切都从他头脑中消失,他依然会记得插后挡板插销的窍门,而安仍然会爱他。

她想象着下山时有多容易迷路,因为他们上山的时候就迷路得厉害。怎么可能有让人觉得眼熟的东西?杂草丛生的羊肠小路,钉在树上的简陋路牌,一个小时前他刚看过这些牌子。这让她感到不可思议。这一切都让人不可思议。夏日的天空和车轮碾断树枝的声响,油脂和忍冬的气味,珍妮的呼吸给车窗蒙上了雾。

安不得不想象其中的绝大部分,除了韦德告诉过她,或者她在电视上听过的事实,一切都要靠她的想象。在最初那些日子里,她的确尽可能地不开收音机和电视,所以她知道的一切都来自韦德。韦德告诉她什么,她都记在心里。但她不会允许自己去探寻,她不会允许自己去追问。

但现在韦德开始失忆,情况就全然不同了。在他永远丧失记忆之前,她想问问他当时有没有和珍妮说话。珍妮是望着侧窗外还是直视前方?又或者正看着他?

他是在哪一刻掰掉了后视镜?

不,安心想,甚至都不是在回去的路上。是他上车的时候。打开车门上去,珍妮坐在那里,一杯柠檬汽水在她手中颤抖——可能没有颤抖,可能纹丝不动。可能杯子是空的。可能几滴柠檬汽水溅到了她的腿上,就像现在安腿上的水滴,它们组成某种无害之物的轮廓,某种后座上的那个孩子可能画过的东西。

安的手拂过仪表板,去年夏天的花粉粘在她的手掌上,柔软湿润。在这里,一切都展现在她面前。后视镜用胶粘回原位,重新立了起来,上面挂着一只捕梦网,垂下两根泛着荧光的羽毛。脚垫用洗涤剂洗过,后排右侧的座椅整个换过,看上去和左侧原装的差不多,只是蓝色更鲜亮些,也没有漏出填充物的小洞,姑娘们也许用手指捅过那些小洞。

安转动钥匙,让发动机运转起来。她坐在车里,深吸一口气。九年过去了,鼠窝的气味已经散尽,但时不时,当她在驾驶座上挪动,坐垫上腾起灰尘,她会嗅到一丝那旧时气味若有若无的踪迹,邈远,微甜,皮革和燃烧的草的气味。

当然,那也可能是远处山谷中开春烧田的气味。

安和韦德已经结婚八年。如今她三十八岁,韦德五十岁。

去年,安在阁楼上找到一箱韦德的旧衬衫。她把箱子搬下楼,在一方温暖的阳光中跪坐在地上。她把衬衫一件件展开,每一件都举起来,把要捐给救世军的放进一摞,要留下的放进另一摞。

韦德走进卧室,看见她正做着这个。

“是太小了吗?”她说。她没有回头,因为一块油渍正让她拿不定主意。她把那件衬衫举过头顶,看着阳光穿透油渍。

韦德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没听见。她把衬衫叠起来,继续手头的活儿。

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韦德已经按住她的头,用力往下按,往那箱衣服里按。这让她始料未及,所以她一开始还在笑。但他并没有停手。硬纸板的边缘摩擦着她的喉咙,她的笑声变成艰难的喘息,然后是一声尖叫。她挠他的腿,乱抓一气。她用拳头捶他的鞋,用胳膊肘顶他的膝盖。他在用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对她说话——她想不起他在什么地方用过——但他以前从来没对她用过。“不行!不行!”——几乎是在咆哮。

他的狗。他驯狗的时候才用这种声音。

然后他放开了她。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深深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她的肩膀,好像是在求她原谅,或者——即便惊魂未定,她仍然意识到——他是在向她表示自己的原谅。一分钟后,他问她有没有看到他的割草鞋。

“没有。”她盯着那箱衣服说。她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一遍又一遍地捋顺起电的头发,仿佛这能够改变什么。韦德找到了他的鞋,穿上出了门。几分钟后,她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他在清理草场上的矢车菊。

在衣服那件古怪插曲发生的前一年里,他还做过其他让她担忧的事。他给他的客户打电话,指责客户开的支票无法兑现,哪怕安拿银行对账单向他证明他搞错了。他穿的鞋带在鞋面的底端而不是上端打结。同样一把钳子他一周里买了三次。他把她一条热气腾腾的新鲜面包丢进废料篮里喂鸡,好像她是给鸡烤的。有一次,在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他砍了一棵漂亮的白松,穿过新下的雪拖着它走了一英里。到院子里的时候,安也在那儿,他笑着示意安看这棵树。“你觉得它会不会太高?”

那是棵圣诞树。

“可是圣诞节——韦德,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什么?”

“你不记得了?”她笑着说,心里惊恐万分,“你以为你身上这件外套是哪来的?”

但他把她按进衣服里那天,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他的病唯一一次以暴力形式发作,这样的暴力与过去的他相去甚远,就算在事后一段时间,她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竟真的发生了。

但发生过一次后,又发生了第二次。几个月后,他把她按在冰箱上,让她的脸紧贴着一张她挂在那儿的餐馆优惠券,那家餐馆叫狭地人馅饼。她奋力反抗,但像上次一样,反抗不过是让她疼得更厉害。等他放了手,她把他推开,朝他尖叫,他却只是伤感地站在那儿,好像对她感到失望似的。

又有一天,安把一桶松果倒在厨房的桌子上。她打算给它们点缀上花生酱和鸟食,挂在树枝上喂小雀。可是她刚坐下来准备干活,就感觉他的手按在她的头上。他把她按在了那些松果上,松果在她的左颊留下一片细小的伤口。

再后来,一扇原来他女儿房间的门被风吹开,他以为是安打开的。门刚一关好,他就把她的额头抵在门上,告诉她“不行,不行,不行”,直到安又惊又怕地说“好的”。

她无法理解这些事,她知道韦德也无法理解,所以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愤怒,无法阻止这样的插曲一遍遍上演。随着它们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痛苦和惊恐也渐渐消退,她开始忍受这些袭击,因为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留心哪些事会激怒他,确保不再做同样的事。不再碰松果、狭地人馅饼、装箱的旧衣服,不再进他女儿的房间。简单得很。这些事成了她新开始的一项收藏,她会在头脑中查阅的一份清单,最后,她这么做不再是出于疼痛,而是出于好奇,仿佛有什么就在她生活的边缘,等待着被她发现。夜里,等他入睡后,她会一边思考这些事,一边观察她深爱的这张脸。他苍白的眼皮在久经日晒的面庞上分外鲜明。他的嘴唇干裂,两颊胡须丛生。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善良让人无法想象他竟会做出那种事,但他无疑是做了。她用嘴唇轻触他浓密的头发,也合上了双眼。

韦德从小就开始驯狗。猎犬、救援犬、导盲犬、退伍军人的服务犬。现在他养布鲁泰克浣熊猎犬,从小养大,一次只养几只。他训练它们把动物赶上树,但他从不射杀猎物,因为他对杀戮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训练本身。现在这也让安产生了兴趣。她观看训练的时候,就像是在了解他们的婚姻。她发现当他想给一条狗教训,他会把它的口鼻使劲往它杀死的母鸡羽毛和鲜血里按,然后再按进鸡栏下挖出的新土,她看得出他是带着爱意这么做的。爱意,失望,还有一种为了它好才教训它的责任感,好像只有当错误有质感、气味和味道时,那条狗才会记住自己犯下的错。准确说来那不是惩罚,而是一种铭记的方式。也许在她身上也是一样。就好像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在遵循他一直以来的感受,他感到和安之间存在一道语言障碍,要想打破,唯有通过蛮力、强横的爱和一再重复的几个强硬字眼。 不行,不好,不是你的。 至少他希望她能听进他的话。

当然,有时这也让她心碎。

有一次,电视上在播一条织物柔顺剂的广告。广告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过后,一位母亲和两个女孩正从晾衣绳上收衣服。她们从夹子上扯下连衣裙,晾衣绳弹起来,水滴飞溅,洒在她们身上。电视上的这一幕让他沮丧。他想不起为什么,或者该怪谁,但像他在桌上看到松果的那次,安发现他脸上出现了一丝不寻常的惊慌。她摸着他的手,好像在说“是我害你这样的”,好像这会让他好过些。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在电视机前跪下,他把她的一侧脸颊用力按在电视屏幕上,用熟练的声音说着:“不行,不行!”

现在这就是她爱他的方式。

她感觉到他粗糙的手按在她头上,她的头发起了静电,屏幕朝她的太阳穴放出微弱的电流。在这样的时刻,她才终于感到自己为他做了什么,一些真正重大的事,好像这是她誓言的一部分,而她现在才刚刚学会该如何践行。夹在他的手和屏幕之间,她点点头(“我很抱歉,韦德,我真的很抱歉”),向他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安见过两张他小女儿梅的照片。第一张是在电视上见到的。第二张是宝丽来照片,五年前她用扫帚把它从冰箱底下掏了出来。她从灰尘和头发里拾起照片,它表面还粘着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一抠就变成红色的碎屑剥落下来,像干了的果酱。

照片里,梅抱着一只和她神似的布娃娃:剪到下巴的金发,直刘海,棒冰色嘴唇。她上身穿着泳衣,下身是灯笼裙裤,圆鼓鼓的白肚皮上有几道猫抓痕。她坐在一片林间空地里的高树桩上,盘起胖乎乎的腿,完美地装出成熟的模样,粉红色凉鞋掉落在尘土里。

虽然非常清楚有人在给她拍照,但梅并没有笑。她演技十足地看着地面,微闭的双眼轻轻颤动,布娃娃松松地抱在一边,靠在身上,好像下一秒她就要热吻它脏兮兮的布脸。她的头歪向一边,双唇张开,刘海略微扫过一只眼睛,她面向布娃娃而不是镜头,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着那张粉线缝成的小嘴,好像一位情人。她看起来也许有五六岁大,充满了热情,感觉自己美极了。

在安的脑海中,九年前八月的那一天,坐在后座上的就是这样的梅。

在安脑海里的那幕场景中,梅觉得叮咬她手臂的那些马蝇是在专门欺负她。她已经爬进了卡车后座,但马蝇从外面跟了进来。她的爸爸妈妈还在把原木装车。她姐姐不知去了树林里什么地方。梅噘着嘴,吻着雪白皮肤上小小的咬痕,一边吻一边喃喃自语,好像那是别人的嘴唇,正安慰她,抚摸她,让那些咬痕快快消失。

马蝇一落下,她就抽打它们。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道通红的手印。一开始,她试图把马蝇捉进装柠檬汽水的泡沫塑料杯,但它们数量太多。马蝇熟悉了她的节奏,试图捉弄她,它们落在后脖颈这样不便拍打的地方,落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让她几乎感觉不到。嗡嗡声环绕着她的头,和叮咬一样让她不胜其烦。双方同样身处险境:马蝇忌惮她狠辣的小手,她害怕它们的叮咬,每一口都是猝不及防的一星刺痛,让她浑身皮肤一紧。这是他们之间一场让人发狂的游戏,充满了悬念、紧张和冒险。

安看见梅坐在那里,手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等待着那只马蝇放松警惕,好一击制胜。这时,安的思绪在一片黑暗中骤然而止,就像看过太阳以后突然闭上眼睛,色彩最后的轮廓仍在她眼皮下的黑暗中游动。马蝇的嗡嗡声、奔跑的脚步声、山林间百无聊赖的乌鸦漫不经心的嘎嘎声:所有这一切都化为一阵吱吱啦啦的静电和一片黑暗。

当安的思绪像重新张开的眼睛一样重启,最令人愕然的是这幅画面现在变得何其平静。梅坐在后座,头伏在膝盖上,一动不动。现在她的双手不再拍打,马蝇便落在她胳膊上。她的头发上粘着她黏稠温热的血液。嗡嗡声减弱,马蝇近乎温柔地在她的胳膊上安顿下来,像是厌倦了打闹,准备入睡的孩子。其中有些还不确定游戏是否已经结束,拿不准这是不是一场孩子的把戏,她此刻如此安静的手,会不会突然绷紧,飞起一掌。但最终,它们也安顿了下来,平静得连叮咬也停止了。它们在她静止的胳膊上安歇,仿佛这是自己的家,它们洗净触须,让复眼的几百个平面暂时失焦,这时浓郁的黄光透进车窗,穿过它们翅膀碎裂的骨架,温暖着它们的身体,在这片刻,一切安全无虞。

几年前,有一次安很晚才回到黄松镇的家。她出门办事,车坏在了路上。她打电话通知了韦德,然后在城里等到车修好。

那一夜她开车行驶在陡峭的泥土车道上,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的房子。除了二楼左侧韦德那间办公室的窗子,其他房间全都黑着,然而奇怪的是,前门底部有两块发出亮光的长方形。花园另一边一座独立的建筑是他的工作室,它的门上也有两片亮光。这些亮光让她迷惑不解,她想不出那会是什么。灯笼?可是为什么?直到她站在房门口,她才明白那些发光的长方形原来是木头上开出的洞,屋内的光从那里透了出来。

这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安害怕了,她抱着购物袋进了屋。在落地灯昏暗的光线中,她看见节疤松木墙上开出了许多通往室外的洞,每个洞都是长方形,大约一英尺高,半英尺宽。一座书架上的书被清空,好在后面的墙上开洞。厨房操作台的上方也有一个洞,月光洒落在富美家贴面上。

她的心在狂跳。“韦德?”

风穿过洞吹进屋里。落地灯上方的墙上趴着五六只蚕蛾,有些和她的手掌一样大,它们长着眼斑的翅膀一张一合。一只巨大的甲虫费劲地爬过硬木地板,像把刀一样闪闪发亮。到处散落的锯末里有猫的脚印。

她打开主灯,只见保温材料被锯成规则的小方块从墙里掏了出来,整齐地摞在玻璃推拉门旁边。房子里的内墙上也有洞通往其他房间,还有些洞哪儿也不通,只是通向墙的更深处。洗手间的门上也有一个洞。

“韦德——”但她的声音被截住了。一只猫叫了起来。

她转过身。一只猫正愉快地侧身在椅子腿上蹭来蹭去,它抬起头朝她发出呼噜声,慢慢眨动着绿色的眼睛。她不认识这只猫,但她把它抱了起来。它温暖的、沉甸甸的身体让她镇定下来。在她怀里的时候,它起劲地用脸蹭着她的下颌。

她抱着那只呼噜个不停的猫上了楼,快步经过那两间紧锁的空屋,每间屋门底部都有两个规整的长方形切口。然后她推开第三扇门,看着韦德。

他坐在他办公室里的一张凳子上,穿着外套,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几张蓝色和黄色收据。烧木柴的炉子也在桌上,空气里飘浮着松木气味的烟。

“你回家了。”他说着在凳子上转过身,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看见他拇指和食指间起了水泡,那应该是他刚才握锯的地方。“辛苦你在城里等了那么久。”他温柔地拉她坐在他膝头,她怀里还抱着那只猫。看到他的脸时,她不禁心里一酸。他眼里的疲惫消失了。奇怪的是,他还一反常理,显得更加年轻。他看起来像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样子——像珍妮的丈夫。

他微笑着,低头看那只猫。“它是只流浪猫,”他摇着头说,“但并非一直都是。我在工作室的时候,它朝那儿的门喵喵直叫,我就让它进去了。接着我又想,干吗不让它也进屋子里来?”他大笑起来。

她用拇指摸了摸他袖子上的锯末,这个动作耗尽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他的头发上也有锯末。“房子是怎么回事?”她用一种低柔、谨慎的口吻说。他一脸迷惑地看着她。“那些洞。”她说。

“是门啊,”他说,好像全然没想到她会不知道,“这样它可以来去自由。”

她只说了一句“哦”。猫从她的腿上跳下来。她站起身。“门。”她听出了自己口气中的狂躁,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她心里的感觉是愤怒。“你给猫开门,开了好几十个门。”他把她的脸推到电视机上的时候,一定和她现在的感觉一样,如此深重、无望、由来已久的痛苦和沮丧,虽然与他无关,她却完完全全归咎于他。

她本以为自己会再说些别的,但她没有。她转身穿过走廊,经过那两间空屋下楼去了。他似乎并不明白她生气了,所以没有跟来。很好。她找到一只手电筒。外面群星璀璨,风撩动着她的头发,异常温暖。狗嗅着她的口袋,夜里还有人出来让它们兴奋不已。它们跟着她下了山,来到两座谷仓中大的那座,里面空着,只放了一些木料和工具。除了眼前的工作,她什么都不想。她踩着梯子爬上阁楼,在那儿找到一些胶合板和几块墙板,这是韦德和珍妮建房子的时候剩下的。她把这些下脚料扔到楼下。阁楼里到处是老鼠和鸽子的粪便,花粉和灰尘粘在她的脸上。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下扔木料。最后,她泪水不止地爬下梯子,插上切割机的电源,很快把那些墙板和胶合板切成一堆长方形小块,然后装上手推车。

她在黑暗中推着手推车爬上陡峭的山路。前方的空地上,房子里的灯现在全开了,窗子和墙洞里透出亮光。它像一座孩子画的房子,布满了几十个歪歪扭扭的微型窗户。她推着手推车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没有停下。她口袋里的手电筒还开着,从衣服里笔直照向天空,光线在空中弥散。

她忙了一个多小时,把墙板切成的方块钉在洞上,再把一块块保温材料塞进内侧的方形空洞里,只露出材料的纸面。她没有补屋内的洞,只补了通向外面的。那只猫从其中一个洞钻进来,又原路出去,仿佛是在展示这些门有多好用。

干完活,她收起工具,扫起地上的木屑,然后冲了个澡,上床睡觉。

终于,她听见韦德从二楼下来。他脚步缓慢,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她听见他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站了许久。她几乎能听见他正用手描过一个猫门的边缘,仿佛不敢相信它的存在。

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墙。他在她身边躺下,刚一触到,她就感觉到了他体内的变化。他又是原来的他了。

“我没意识到。”他说。她没有翻身面对他。她难以抑制席卷全身的如释重负之感,所以她紧闭双眼,把那感觉封闭在体内。这让她开始浑身颤抖。她又哭了起来。他把她搂进怀里。“我很抱歉。”

当她听见他也在哭,她翻过身面朝他,一遍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手指抚过他的脸颊和额头,像对孩子那样。“没关系。”她说,一边微笑,一边流泪。过了一会儿,他们闭上眼睛,久久地抱在一起。

当他好像贴着自己睡着了,她在他怀里翻过身,把他的手抱在胸口。她翻身的时候,他醒了。“我能问你件事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他的声音中有一丝无辜,他相信自己还有些问题从没问过她,这时她就已经猜到,他的一部分又缺失了。

“问吧。”她说。

“你爱过别人吗?”

“没有,”她说,“当然没有。”

“在我之前,你跟别人睡过吗?”

她紧紧闭上眼睛,咽了咽口水。他以前当然知道她和别人在一起过,但现在她说:“没有。”她说:“只有你。”

他舒了口气,好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她躺在黑暗中,思考着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突然间她的过去也消失了。在他之前她生命中的一切,让他们走到一起的一切,通通消失了。学校、她的童年、整个英格兰。

有那么一瞬间,这种缺失带来的轻快感几乎让她松了口气,他放在她心上的手是开头和结尾,是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故事,始于也终于他们双手的触碰。如果她别无选择,她可以暂时活在那一刻里。

就她所知,珍妮也消失了,从他的记忆中。他跟珍妮生活在一起的日子,跟梅和琼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女儿们说话的声音,她们衣服上最后的气味,像鲜血从房子的众多伤口中流出,流进夜色,在他和她的故事里已不复存在。

那一瞬间已经过去,但她还是决定问他。“你呢?”几乎是一句耳语。

“没有,”他柔声说,“只有你。”

她翻过身吻了他。就这样,他们成了彼此的初恋。

第二天早上,韦德明白了自己对房子和工作室造成的破坏,羞愧难当。但安没有让他看出这件事对她有多大的影响。她仍旧高高兴兴,把甲虫和树叶一起扫出去,在厨房挂上粘蝇纸。他们把那几只大蚕蛾捉进罐子然后放飞。他布上了捕捉蜘蛛和老鼠的陷阱。那只猫又走了,仿佛它来这儿不过是因为有望得到一百个门。

那年安和韦德原本计划去苏格兰看她父亲,但这件事发生后她取消了行程。她感到父亲正和她越发疏远,这时不能去看他让她尤其难过。他在电话里很不自在,只想着开玩笑,有时还会把电话交给他弟弟,也就是她叔叔,换他和她通话。他从没提过她写给他的信,这让她心痛,尽管父亲生性不喜欢谈论私事。她向自己保证以后写信要写得轻松愉快些,以此和他拉近距离。

那一年,鸢尾山的秋天美极了,也许是她一生中最美的秋天。她和韦德穿过不断变化的树林,边走边踢飞树叶,一走就是许久,寒气透过他们的毛衣。他们给养的山羊拴上牵绳,喂它们吃从枯槁的野果树上摘下的苹果。山羊嚼得很吃力,安看着它们皮革般的嘴唇里冒出绿色的泡沫。

韦德的失忆多数表现在琐事上。有一次他把床铺反了,被子铺在下面,床单铺在上面。但更让她吃惊的是他竟然铺了床。这一直是她的活,这倒是个不错的转变。

她在冰柜里找到过她的梳子。有时担心的顾客会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的订单被下了两次。但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和大多数事情一样,就算做对了也不重要。

她学会了如何应对他记忆溜走的时刻。有时候,他甚至一句话都没说,安就能感觉到它的到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她挨着他躺在地上,在他小憩的时候,她感觉到他过去的生活、他的记忆从他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她感觉到除了自己,一切都离他而去。为了和他相称,她也褪去了自己的生活。他们一起躺在那里,像时光中的一个点。一片流云遮住了太阳,变化也在他的内在发生,当她察觉到这变化,她也让自己内在随之而变。他们又变回了平常的自己,身上还残留着一分钟前失忆的余温。

然而在她的幸福之下,还有一重恐惧,恐惧有一天这会成为他们仅剩的一切。一切关联都将不复存在:手套上的气味、用力关上卡车门的声音。她仍然希望知道的所有细节。一切都将缩减为它们本身,别无其他含义。

一天下午,在宅地边缘树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上,他们烧掉了一些朽烂的家具。一定是远处某个不认识的邻居扔到这儿来的。一起在林间散步的时候,他们常常会游戏似的寻找这样被垃圾占据、需要清理的地方。“我们去约会吧。”安会笑着说,然后脱下干净衣服,换上穿破的脏牛仔裤,上面闻起来还有以前焚烧垃圾的烟味。

有时候,在垃圾里能找到有用的东西。比如有一次,韦德找到了一辆破卡车,并把弹簧片从车轴上拆了下来。那是一种特殊的金属,在工作中他会用到;只能在旧卡车上找到。他用锻铁炉把它加热到发红,然后锤打塑形。

发现朽烂家具的那天,他们在一张床垫上扔上树枝,然后把柴油浇在那堆垃圾上。他们退到一旁,看着火焰噼噼啪啪地熊熊燃烧。他悄悄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他的触摸带有一种沉重,他的微笑,甚至他的开怀大笑,都带着一丝伤感,一种了悟,深知他们是从别处一起到达此处,深知彼此之外另有故事。

等他失去这种了悟,她会怀念它的。她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衣服上的烟气,注视着他转向火焰的那张英俊的脸,然后她也看向火焰。火焰上方的空气无形燃烧,像水面上波动的倒影,火焰后遥远的群山仿佛在热度中颤动。

“我们就在这里。”她说,并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

“我们就在这里。”他应道,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安刚搬到山上的时候,这里养的是马,不是山羊。珍妮和琼一年没骑它们,那几匹阿帕卢萨马变得性情暴躁。安不敢靠近它们,甚至不敢从它们打结的鬃毛上刷掉芒刺。靠近房子的那座较小的谷仓是珍妮用来储藏干草的,里面的干草堆到了天花板。安搬来后不久,就和韦德把干草和马一起卖掉了,只剩下几捆干草。

卖掉干草以后,这座建筑面貌一新;里面空空荡荡,充满了可能性。它有一扇朝着树林的窗户。安当时设想把这座谷仓改成一间办公室,她打算在里面摆上一架电子琴和一张桌子。

她扫地的时候灰尘满天飞。她用一把扫帚清除了所有角落里的蛛网和废弃的马蜂窝。这让人筋疲力尽,心情愉悦。清扫完整间屋子,她在墙角仅剩的几捆干草上躺下,手滑进了草捆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

地上有一本书,掉落的时候书脊朝上,书页蜷曲着摊在地上。她用指尖摸了摸它,是一本发霉变软,灰尘累累的大开本平装书。

书名叫《画脸》。这是一本讲解不同素描方法的教学书,从椭圆、网格和独立的图形开始,每一页会展示素描完善过程中一个新的步骤,最后是一幅笔触精细的大众脸,所有网格线已经擦除,头发也已经填满。这是一本给成年人看的书,里面的素描对孩子来说太细太难。书末,在书里装订的几张练习纸的第一页上,有一幅画了一半的铅笔素描,画的是一张女人的面孔。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珍妮

安看到这张脸上被擦掉的线条痕迹。她看到这幅画是何等细致地遵从书上的教学指导。脸略偏向一侧,鼻子看起来画得胸有成竹——长方形和圆形被擦掉了——但一只眼睛还没有涂阴影,空洞无神,还留着上一步的线条,仿佛是透过枪的瞄准镜看到的眼睛,准星正瞄在瞳孔上。但垂在脸庞两侧的头发画得清晰而细腻。

安合上了书。

从那以后,这座谷仓就不同以往了。她试图无视它。她把自己的东西搬了进来。一张桌子、一架电子琴,甚至还有一台老电脑,上面安装了一套作曲和记谱用的程序。这间小工作室美极了。

但墙角的那个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安能感觉到她就在那里,心里想着没有丈夫和女儿的这片刻独处时光是多么美妙。她躺在干草捆上,绘画书摊在胸口,裸露的脚趾在扎紧的红色麻绳上蜷着,胳膊慵懒地放在双眼上挡住阳光,手里拿着削尖的铅笔。安想象着那几匹老斑点马在旁边嚼着干草。墙角的马蜂嗡嗡作响,而在外面不知什么地方,晾衣绳上玫瑰色的衬衫被太阳晒得又干又挺,两个姑娘正在下面往蓝色的迷你茶杯里装沙子。

因为韦德已经扔掉了所有的东西——画、衣服、玩具——所以每一件偶然发现的遗留物都有着无以言表的重要性,在安的头脑中挥之不去。埋在腐烂树桩的锯末下的四个发了霉的布娃娃。雨水管里掉出的一只芭比娃娃的高跟鞋。狗屋里的一支荧光色牙刷。最后,再加上书里一幅未完成的画。这些物件沉重无比,有着和它们本身不符的重要性,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们少得可怕;它们越积越多,重重压在她的心头,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在她的头脑中化作本应留在韦德脑海里的记忆。

就连那些不是安种的覆盆子树也不例外。有很长一段时间,它们每年都活过来纠缠她,以绝对经久不衰的意志力勾破她的袖子,划伤她的腿,把她扯进树丛。是珍妮把它们种在那儿的。安不给它们浇水,但它们靠雨水活了下来,结出萎缩干瘪,像白垩一样又硬又脆的酸果子。年复一年,它们绿色的枝干旁生出新枝的红棕色幼芽,昭告着自己的生生不息。她一度采取了一切能够让它们自然死亡的办法;但在后来的一个冬天,她看到它们枝叶凋零,衰弱无力,便用一把砍刀把它们砍倒,四周细雪纷飞。

这让人迷惑,她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更多和他家人有关的东西,还是更少。树桩下那四个发霉的布娃娃让她因爱意而落泪;晾衣绳下的茶杯每个都小得能套在指尖上,让她难以置信;茶巾上的蓝知更鸟刺绣一定是珍妮亲手绣上去的,这让她心生愧疚;那几间空屋让她除了空虚别无他感。一次在邮局排队的时候,她看见停车场里,一个小女孩在用棍子抽打她倒地的单车。安笑了起来。但紧接着,泪水骤然涌上她的双眼。

那本绘画书她留了一整年,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在书架上塞来塞去,多多少少有些蹂躏它,试图以此消磨它的意义。后来有一天,她生了自己的气,一气之下把那本书连同书里的那幅画封进一只马尼拉纸信封,写上圣人山女子惩教中心的地址。她没有在角落写上自己的寄件人地址。她在信封外写,“收件人:监狱图书馆。藏书捐赠。”女邮递员一定看到了地址,但她未加评论。她在角上贴上一枚邮票,然后用私密的、带着维护意味的眼神瞥了她一眼,把信封扔进邮件堆里。

现在,在三月的这一天,安从柴棚往回走,在谷仓旁停下了脚步。卡车尾气留在她的头发里。蓝色货橇上装满了她不需要的桦木,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会用它们生个火,木柴是到卡车那儿去的借口,生火是取木柴的借口。她生的火越多,她就越有机会到卡车那儿去,尝试搞清那一切。

山羊们感觉到安在附近,在谷仓里叫了起来。她把货橇的绳子搭在桦木上,然后推开了谷仓门。

里面的空气寒冷污浊。山羊们朝她奔来。她捏捏它们的耳朵,拍拍它们的皮毛。她的触摸让它们愉快地颤抖起来。她高兴地和它们说话,尽管她一如既往地强烈感觉到了珍妮的存在。透过谷仓的窗子,她能看见她刚离开的那片黄松林,突然之间,她感觉到的不仅是珍妮的存在,还有一种她差一点就过上的生活,一种没有韦德的生活。

她一边用棍子敲碎山羊水槽上的一层冰壳,一边奋力试图理解一个她知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我在这里,是因为你不在这里。

山羊们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她喂给它们干草。

“你不在这里。”她轻声朝谷仓里的那个存在说,“你不在这里。”

但这安慰本身就是一种承认。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她快步离开谷仓,转身关上门,继续拖着货橇往山下走。

快到房子的时候,她看见韦德在花园里。他正跪在泥和积雪中,解开预备给豆蔓攀爬用的铁丝。她停下脚步,站在作为房子和花园之间界线的暗色草地上观察着他。

“我爱你。”她说。

她的出现让他吃了一惊,他从手头的活儿上抬起头来,一脸疲惫和无辜,深蓝色的眼睛露出愉悦的神情。

安在英格兰南部海岸地区的普尔镇长大。但她是在这儿,在爱达荷出生的,不是在黄松镇,而是在爱达荷狭长地带的银谷地区,一座叫凯洛格的矿业小镇上。

她对幼时待在爱达荷的三年没有一丝记忆。她九岁大的时候,母亲提起从美国迁来的事,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已经把那场跨越大西洋的旅行忘得干干净净。关于爱达荷,她父母能想到告诉她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她父亲在阳光银矿上工作过,他在那场著名的大火发生前三年离开了那里,从而逃过了一劫。

在那之后,安便可以闭上眼睛,让爱达荷成为一种感觉,而不是一个地方,它完全独立于美国,没有边界,没有历史,只有属于她的那一部分过去:那座银矿。地下一英里深,一百英里长的隧道。她无法相信自己来自这样一个地方。一想到这里,她就感觉那遗忘的三年爱达荷时光已经在她记忆深处沉淀下来,并在之后所有美丽的岁月中掀起波澜。爱达荷是矿井,英格兰则是她的生活摇摇晃晃的地表。

所以她迁了回去。那年她二十八岁。她母亲几年前过世了,父亲最近搬到苏格兰和他弟弟一起住。所以安也离开了英格兰。她在爱达荷北部海登湖的一所小学校找到了一份教合唱团的工作,这里离她出生的地方只有不到一小时车程。

学校坐落在一条新铺的小路尽头,占据了湖边一片两英亩大的树木丛生、未经修整的土地。这是一所面向对文科感兴趣的优等生的小型特许学校。她的学校总共有大约二百名六岁到十八岁的学生,总的来说,他们似乎是一群招人喜欢的孩子,不仅热爱学习,彼此的感情也十分深厚。这几乎可以算是一所白人学校,但课程却着重于文化和国际研究。学校紧邻雅利安人——白人至上群体的大本营,当时这里的人每年还会举办自己的世界大会,参加七月四日的独立日游行。安拿不准这样的一所乡村学校对开放性视野的这份执着究竟是再奇怪不过,还是再自然不过。每天去上班的路上,安经过通向林中院落的那条土路时,它的存在都会让她感到既厌恶又困惑。

她的教室是学校旁的一座移动建筑。她可以打开窗子,倾听山下湖面上的涛声,或者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飘过水面的链锯声。那片湖不属于学校场地,但在下午,学生们喜欢下山去湖边等他们的父母。学校开学的第一年,也就是安来的前一年,一天晚上,一个男孩找书包的时候掉进了一座半沉在水中的码头,码头当时几乎完全隐没在蒲草里。他的右腿整个穿过去了,木板厚厚的碎片扎进了他的肉里,下面曾经支撑码头的桩子刺进了他的腿。没有人听见他的呼救声,他的父母以为他去了朋友家,也没有想到要找他。那晚风很大,早上,门卫发现他倒在码头上失去了意识,腿还卡在那里。为了救他的命,医生不得不从大腿处给他做了截肢。

他的名字叫艾略特。他报名参加安的合唱班那年十六岁。她记得她弹钢琴,而他站在身后唱歌时她的感觉。这样的歌声竟出自一个高中生,一个无忧无虑、插科打诨的男孩,这始终让她觉得不真实。她热情洋溢的赞美之下,是一种毫无可能的怀疑——他在假唱。他轻松自然的态度让她感到不自在。所有她给他的特别关注,每一次额外的课后辅导、每一场学校音乐会上的个人独唱,他都面无窘色、毫无谢意地大方接受,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他有一双棕色的大眼睛和一头蓬乱的头发,耳后别着一支削尖的铅笔,但从来不用。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倚在拐杖上,卡其色裤子的一条裤腿松松别在大腿下,一副漫不经心、洒脱不羁的样子,这让她感觉自己也想和他一起歪向一边,伸手去扶不存在的墙或者桌子,仿佛因为多了一条腿,她反而是感到局促不安的那个。那些课后练习快结束时,他不再唱歌,而是给她讲起他生活中的其他事。他和安说话的时候,安会因为和他在一起而快活得不知所措,仿佛自己的半边马上就要歪倒,却不像他有拐杖可以支撑。

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其他任何一个学生都没有这样的感觉。有几个男孩和女孩喜欢在下课以后留下来和她聊天,摆弄钢琴,翻她的乐谱。她爱他们所有人,像大姐姐一样待他们,但时间一到,她总要请他们回家,因为艾略特要练习。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俯在她身后,在她弹琴时给她翻乐谱,她颈后传来他温暖甜美的气息,这时候,她对每日分别的恐惧总是来得最为强烈。

安不喜欢她当时租的那间公寓,过分友好的室友让她不胜其扰,所以她把大把空余时间花在了那间移动教室里。教室里有一架旧钢琴、一座小型梯台,窗户下有一张绿沙发,还有前一任老师留下的几张音乐海报。她在教室里度过的时间长到让她感觉这里才像她真正的家,而那间出租屋不过是一个她偶尔拜访的地方。她经常在那张绿沙发上过夜,上方的教室窗户开着,这样学校和湖上的夜间声响便从上方飘落下来,将她送入梦乡。这是无人知晓的声音,就连门卫也无缘听闻。她会早早起床,在教师休息室里冲个澡,然后在桌子前刷牙梳头,她还在桌子的抽屉里放了几件干净衣服。每天她的学生来教室的时候,她都觉得他们更像客人而不是学生,他们触摸的东西像是 她的 东西。她会留心艾略特在为后面的人扶门时,肩膀所靠的位置。她没有洗去他留在窗玻璃上的脏指印,那是他推开窗子朝停车场上的另一个男孩喊话时留下的。她没有告诉他别抠绿沙发上的洞,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年轻的老师昨晚是在那上面睡的。

艾略特的拐杖在梯台上留下的黑色月牙形擦痕会触动她的心,像他的生活覆在她生活上的印记。当他在一天结束后回家,只留下她和这些痕迹的时候,他的缺席让她有了一丝近乎凄凉的感觉,那是她本以为会在这片新土地上遭遇,之前却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一种让她困惑,甚至感到有些卑微的宏大。与此同时,那男孩如同一座大陆般无动于衷。他始终如一的轻松自在,他一以贯之、不带个人色彩的愉快中含有一种冷漠。

她有点留恋这种孤独感。周末的时候,她甚至会像想家一样想念她的教室。甚至在教室里的时候,窗外的那些美丽事物都会让她隐隐感到厌恶——冬天野草上羽毛状的霜,或者很久以后,山下水畔盛开的百合,他留在玻璃上的指印让这一切变得乱七八糟。

有一次,艾略特的练习结束后,他爸爸没来得及接他。他住的地方离学校大约有十五分钟车程,安提出要开车送他回家。

“当老师的不会开车。”他翻了个白眼,仿佛她对自己同类的无知让他感到不屑。那是他总和她开的一个玩笑,而她除了报以笑声,还没想到拿什么话来回应。一次又一次——“当老师的不会着凉”“当老师的不会口渴”“当老师的不用吃饭”。一次又一次,安哈哈大笑。

那一天,他们几乎一言不发地开到了他家。他坐在副驾驶座上,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车窗开着,他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以为他会说点打趣的话,但他没有。他很少沉默。下车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更是少见。他就那样站在他家的车道上,身子略微前倾地看着她。“谢谢。”他最后说,然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仿佛知道了什么他难以置信的事。

第二天,艾略特的弟弟一大早来到学校,把艾略特储物柜里面的东西全都收进了一只大塑料袋,包括他从不用的那条假腿。

校长告诉安,艾略特已经退学。他的父母分手了,他会跟母亲搬去俄勒冈。校长说,他弟弟会留下和父亲住。

“可现在是学年中,”安对校长说,她以为那男孩是被迫搬走的,“他怎么跟得上?”

反正他大部分课程也不及格,校长告诉她,所以跟不上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那是他的选择,他们的父母让他们自己选的。

经历了这样的失落,她不知道再怎么继续上课。她对其他学生没好气,课间的时候,她把胳膊肘拄在桌子上想要掩面而泣,却哭不出来。对她打击最大的,是他明明不打算在学校音乐会上演唱,却在留在爱达荷的最后一天参加了音乐会的课后排练,她感觉他是有意这样残忍地对待她。这让安无法接受,难以置信。

那天放学以后,她徘徊在空荡荡的校园里,思量着可以去看看艾略特的储物柜,那儿也许会留下什么,也许储物柜的门上还贴着照片。她知道它在哪儿,因为她常看见他站在那里,开着柜门和朋友们聊天,无疑是为了炫耀他精心营造的那惊人的一柜狼藉。在柜子里,她曾经看见那条假腿弯曲着顶在书和他那堆乱七八糟的试卷上。

但她一进走廊,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他的储物柜前,周围空无一人。女孩手里捧着一个用棉纸包装的小礼物。

那女孩没看到安。她年纪很小,可能只有八九岁。小学生和高中生一天中多数时候都不在一起,所以女孩也许还没有机会发现艾略特没来。她留着一头带刘海的黑色短发。她已经换掉了校服,白色紧身裤外套着一条牛仔短裤,膝盖上沾着草渍。她还穿着一件破旧的玫瑰色毛衣和一双已经褪成灰色的玫瑰色鞋子。她半掩柜门,查看了一下前面的编号。安看得出她在努力思考这空空如也的柜子意味着什么。女孩低头看了看手里精心包装的礼物,又看了看储物柜。突然之间,她像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被人发现似的,把礼物放进储物柜,关上绿色的金属柜门,急匆匆地离开了。

安一直等到她走,然后自己打开了柜门。她拿起那件礼物,那是个用粉色棉纸包装的长方形盒子。她猜里面装的是几支精致的钢笔或者一块手表。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艾略特生日快乐,致以我心中最深的爱,琼·米切尔。

那张卡片打动了安,她对小女孩生出了一种温情和怜悯。她把礼物拿到她的移动教室,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包装纸。

盒子里是一把刀,六英寸长的刀身寒光闪闪。安倒吸了一口气,她不仅惊异于看到这样一把武器被如此深情地包在纸里,同样惊异于它是何等精美。刀柄是骨质的,骨头上雕刻着一座小屋,小屋两边各有一朵中间有一颗心的玫瑰。刀躺在它的皮鞘上,皮鞘上点缀着几颗猫眼石。她把刀拿起来。刀刃异常锋利,她只是用手试了试刃口,就不小心割破了肉。那是道极细小的伤口,并不疼,只流了一滴血。

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礼物。既然知道了里面是什么,她当然不能再把它放回储物柜。但她也不想让女孩在学校那里惹上麻烦。所以她把刀收进了她的桌子。

两天后,她查到了琼·米切尔的信息,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答录机上的声音是一个粗哑的男声。她留了言,但没有提那把刀的事。她只问了琼的父亲或者母亲能不能顺路来一趟她的教室,谈谈他们女儿在学校的行为。她也没有提自己只是合唱班教师,和琼并不认识。她只是留了自己的房间号。

三天后,琼的父亲礼貌地用指节敲了敲门框,尽管为了让阳光照进来,门本来就开着。安抬起头的时候,他摘掉了棒球帽,好像是出于对她,也可能是对学校的尊敬。他的头发以不堪一击的方式竖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进屋之前他先在外面的地垫上蹭了蹭靴底。

“让我来是为了刀的事?”他说。

她站起来。“哦,我本来不确定你是否知道。”

“我发现它不见了,然后想到也许是琼拿了。我们在家已经给够她教训了。她绝对不会用它做暴力的事。她很温柔。”

“我相信你说的没错。”

“你是她的老师?”

“不,我只是发现它的人。我教音乐。”

“你一定是从英国来的?”

“是的。”

“口音真棒。”他这句蹩脚的恭维让她不禁笑了。他似乎并没有留意。他扫视了一圈教室,然后看向钢琴。“如果要停她的学那真是太可惜了。”他说,“眼下对她来说学校就是最好的地方。如果一定要领她走,我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办。”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全程没有看安的眼睛。

“不会的,没有这回事。只要她知道这样不对就够了。”

他点点头。“她现在知道了。我很抱歉。”他看着安。看样子他以为她还有话要说。她的桌子在她身后,她基本是坐在桌子上,两只手撑在桌面的边缘。“它被琼拿走之前,本来是我给我妻子做的。”他说。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是你做的?”

他温和地笑了。“你喜欢?”

“它很美。”

“是啊,也许她把它带到这儿来是对的。也许她是在做广告。”安笑了。“不管怎么说,”他说,“我还有可能把它拿回来吗?”

但那把刀现在在她的外衣口袋里,而这似乎代表了某种供认。所以她在桌子的抽屉里东翻西找,假装不知道随手放在哪儿了。

他等待着。最后,她把它从夹克口袋里拿出来,耸耸肩递给了他。他露出了微笑。然后他把刀从皮鞘里抽出来,在阳光下查看了一番。

“我们没办法,只能让她从普通学校退学。”他说,“所幸这家学校开门了。现在她又犯了,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她以前也这么做过?我以为——”

“我是说她对男孩着迷,当真着迷。她动不动就被人伤透了心,心痛得就好像真的爱他们一样。看到她这样真不好受。我们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前也偷东西送给男孩过,但没偷过这样的东西。每次也都是比她大的男孩。”安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朝钢琴点点头。“我女儿弹这个。”他说。

“是吗,她可以来上我的课。我们会用得上她的。”

他用手摩擦着刀刃的一侧。“不是琼,”他说,“是梅,我小女儿。她上的还是普通学校。琼学芭蕾。”他把刀插回刀鞘,用大拇指摩擦着其中一颗猫眼石,仿佛是在给它抛光。“请问你是只教大班,还是也教私课?”

“我希望最终能两种都教。我才刚搬来。”

“上课要多少钱?”他眯起眼睛看着她。一束阳光射进敞开的门,落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

“你是说声乐还是钢琴?”

“钢琴。”

“哦,如果她愿意等水平够高的时候给合唱团伴奏,我可以免费教她。每天放学以后我都在这儿。”

他点点头。“其实我是在考虑我自己。”他说。

“哦?”

“我听说有研究发现这对大脑有好处,是吧?”

她笑了。“你的大脑有什么问题吗?”

但他神情严肃地看着她,这让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她本来只想开个玩笑。“我还不知道,”他说,“但这是我家遗传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收费,没有别的。”他飞快地说,“我最近一直在打听。”

“好吧,”她说,“暂且算一节课二十美元,每周一节。”

他走到钢琴边,把手放在上面,用指节敲了敲它,仿佛在以某种方法检验木材的质量。“好的,”最后他说,“听起来很公道。”

她走到桌前,查阅了一遍她的预约簿,过了半天才告诉他自己的空余时间。

他把那把刀装进口袋,然后和她握了握手。

一开始,上课让他倍感难堪,他不得不学习的那些入门教材都有着幼稚的封面。但他郑重其事地对待每一节课,在琴凳上怎么坐,在琴键上怎么像握着一只棒球一样弯曲双手,她说的每一件事他都记在心里。她看得出,他每次准备弹琴的时候都会想象掌心里有一只棒球。他犯错的时候会连连道歉,学得格外用功。她从他的书上看出,他在家的时候会在音符上写上音名,上课前再擦掉。她会让他用一只手在膝盖上打拍子,同时用另一只手弹一段简单的旋律。他并没有音乐天赋。他常常在两首曲子的间歇揉搓双手,好像弹琴让它们疲劳不堪。看着他那双笨拙的、遍布伤痕和老茧的大手弹出《噢我亲爱的克莱门汀》这样的曲子,她对他感到又是亲切,又是不解。

他似乎并没有从音乐中获得多少乐趣。他弹琴时脸上带着工作时的表情,仿佛他能像把木材装上货橇一样把音乐装进大脑,储藏起来,以备冬日之需。

所以她会想办法找一些他喜欢的东西。一天晚上,她翻阅了几本她从英国带来的书,找到了几首简单易弹,适合成年人的民歌。其中一本是她还是少女的时候特意订购的,因为书里有一首歌是一个爱达荷人写的。她决定在他弹这首歌的时候给他伴唱。她一唱歌,他就措手不及地中断了弹奏。

“你不想让我唱吗?”她说。

“不是的。”他一本正经地说,“让我们再试一次。”

但她一唱他就不会弹了。他们试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她就笑着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告诉他“起来”。她坐下给他弹了一遍。

从那以后,他练这首歌练得比哪首曲子都下功夫。很快他就能在她唱歌词的时候用右手伴奏了。她唱得很慢,但充满愉悦,尽管这本来是一首伤感的歌。

从墙上摘下你的照片

带它离开

把你的秀发染成秋色

不要让岁月夺去它的色彩

勿念,我会挺过来

说来我一向过得不好不坏

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晚安吻

最后一次,转身离开

他每次弹错的时候,都会坚持说在家没犯过这个错误。她在英国教私课的时候,在家没有练琴的孩子也常这么说。她很想笑,但他真诚的努力从未中断过,所以她从没有笑过。

每节课前后他们都会闲聊,但她唯一一次问他私人问题,是问他所说的家族遗传指什么。

他告诉她,因为早发型老年痴呆,他父亲五十出头就开始失忆。刚五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半夜走出了家门,既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回去。他夜里冻死了,当时离家只有一英里远。

“我父亲的父亲也差不多。”米切尔先生说(她当时这么叫他),“只不过他不是冻死的。”

几个月来,他每周都会来一次。学校放假以后,他连续来了一整个暑假。她每周会有一天上午辅导暑期合唱班,他会在下午学生回家以后来。天气炎热,所以她开着门窗,但他的手指还是在她的琴键上留下了黑乎乎的污迹,她会用一块蘸了醋的白布把它们擦干净。如果他计划课后去什么地方送一把刀,或者去参加展销会,他会请她出去看看他的作品。来到室外坐进他车里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她会仔细观察他的作品,这似乎让他很受用。嵌在刀柄上的黄铜或红铜铆钉和木头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平面;锋利完美的刀身上,刀口和其余部分之间没有分界线。他会告诉她它们的名字:奥赛奇弓、峭壁、那斯莽克。这些刀不同于琼偷走的那把,它们是用来剥皮的刀,更加野蛮,某种程度上也更具美感。没有雕刻出来的小木屋,没有镶嵌在刀鞘上的猫眼石。那些是他为他妻子增加的装饰。这些刀的刀柄用鹿角、象牙或者铁木制成,除了镶嵌在刀柄上的铆钉,唯一的装饰只有刀身上方他的签名,代表他姓氏的字母M雕得像两座山峰。

有时候她会问关于他所用材料的问题。他告诉她,他在冷柜里储存了大量的犰狳尾巴,做刀柄会用到。他把尾巴放进烤炉里烤,然后用锤子轻轻敲击,震碎里面的骨头,再用一种特殊的工具清理出所有的肉和骨头碎片,只剩下外壳。

“信不信由你,”有一次他在给她展示一把刀柄上的细节时说,“这是一块鲸鱼阴茎骨。”

“一块什么?”

他大笑起来。“算了。我只能说,它很值钱。”

那年八月的一天,她坐在起居室里,室友们正在厨房打牌。她在读一本书,但电视开着,声音调到最小。她抬起头的时候,在屏幕上看到了一张家庭合照,照片里有母亲、父亲和两个女儿。母亲面带微笑,弯下腰把脸颊贴在女儿的脸上摆出拍照姿势。那女人的黑色长发垂在金发小女孩的肩上。另一个一头棕色直发的女孩年纪大些,她站在一边,看上去有点吃惊,好像没想到照片已经拍完,还在为拍照酝酿脸上的表情。

照片里的父亲倚在某个露天游乐场或者主题公园的栅栏上——远处有一座摩天轮,两个女孩都戴着发光的绿手镯——那是韦德·米切尔。

位于爱达荷西南的圣人山女子惩教中心有一座由捐赠图书组成的小型图书馆。图书管理员名叫克莱尔。过去六年中,安跟她通过五次电话。声如其名,克莱尔的声音像刀锋一样:锐利、干练、亮得发光。

每次她在卡车里待过之后,给监狱图书馆打电话的诱惑总是最为强烈。她的两个秘密——去卡车里坐着、给监狱打电话——在她的脑海中已经密不可分,所以现在当她回到屋里,坐在她用从柴棚取来的木柴刚生好的炉火前,她再次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引诱。

不。这有什么用呢?

她必须留心不能打得太频繁,不能让自己引起注意。但也许这会儿,克莱尔已经忘了。于是安拍了拍牛仔裤上的锯末来到卧室,关上了门。她把电话从床头柜上拿下来,背靠床坐在地上,电话放在膝头,听筒放在耳边。她知道图书馆的分机号。没过多久,电话那头就响起了克莱尔的声音。安清了清嗓子,竭力掩藏起她残存的口音。

“你好,我打电话是想询问一本书的受欢迎程度。”安说。

“服刑人员的借阅记录是保密的。”克莱尔说。

安把听筒换到另一只耳朵。这些对话她全都经历过。“当然。我并不是对个别服刑人员感兴趣。我是在考虑再捐一本书。我知道你们那儿没有计算机记录,但是请问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眼那本书,然后告诉我总体来说,另一本和它类似的书会不会有需求?”

“你以前往这里打过电话吗?”

“没有。”安说,“怎么了?”

克莱尔叹了口气。“告诉我作者和书名,我可以去书架上查查。但是有人在排队,你介意等一会儿吗?”

“当然不。作者姓雅各布,”她停顿了一下,希望克莱尔已经忘了,“书名叫《画脸》。”

“好的,请不要挂。”

安深吸了一口气,在卧室的地板上调整了一下姿势。

六年来,她在谷仓里发现的那本绘画书一直等候在书架上,无人问津。每次她打去电话,每次她用同样拐弯抹角的方式询问信息,她都会得知书里的借阅卡是空白的,一个名字也没有。在这样一个几乎无事可做的地方,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学习绘画?囚犯们用手指划过一排排书脊的时候,难道看不到这本书吗?

但秘密并不是那本书本身,而是书后练习纸上珍妮那幅未完成的素描。她在等待它被珍妮发现,这样终于当这么多年过去后,她们都必须承认两人之间的关联。随着韦德的记忆日渐衰退,安越来越需要这种关联。

安当然知道,只要她想,她就能和珍妮联系。她可以写信,她可以去探视。但这样直接的方式是难以想象的。她希望能让珍妮和她在中途相遇。她希望两人能找到彼此,就像两个有共通之处的陌生人。

时间已是傍晚,听筒热乎乎地贴在她的耳朵上,她一边竭力想要听清电话那头囚犯借阅图书的声音,一边低头看着她的腿和鞋,还有卧室地毯上那块浅粉色污渍。

她以前从没想到过那块污渍。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在听筒贴在她的耳朵上时,她竟无法解释却又确定无疑地想到,那是药,止咳糖浆,是一个女人用茶匙往一个黑头发的孩子嘴里送的时候洒的。

珍妮在房间里突如其来的出现让她几乎眩晕,好像她几乎能触碰到她。这样的时刻给她的感觉永远不同于她虚构的故事(尽管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虚构),它们像一波又一波记忆向她袭来,骤然而至,来势汹汹,让她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记忆。向来如此。它们不可能不是真的——一个周三的早上,另一间屋子里开着电视,传来往碗里倒麦片的声音,小女孩琼因为发烧昏昏欲睡,任性使气,说她 一定 要去学校,她不能待在家里——

嘘——琼宝宝,把这个喝了,然后我送你回被窝。

但女孩摇摇头。她爱的男孩正在校园里等她,如果她今天不去,他也许会爱上别人,贝基·C,或者艾米·R,而且她还专门为他画了一幅画——

明天再拿去。求你把这个喝了。

安几乎能看到那幅为心爱的男孩画的画,蜡笔轻柔的笔触,白色的猫咪——

“在吗?”克莱尔说。

“请讲?”安说。

“我找到了。”

“怎么样?”

“有个人一个月前借阅过,就这样。只有一个人。”

“谁?”安脱口而出。

“我告诉过你这我不能透露。还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

安闭上眼睛。她把手按在心脏上,好像在试图让它平静下来。“后面的练习纸上画过东西吗?”

“应该有吗?”但安已经能听见克莱尔手中书页翻动的声音,“没有,”克莱尔说,“这儿什么都没有,全是空白。”

许多年前,安在电视上见到韦德的照片后,他有六个月没来上钢琴课。安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八月上旬,离那场意外发生只有短短几天。意外?她发现自己有时会想到这个词。谋杀实在太难以置信。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她的生活原本可能有新的变化,她原本可能辞掉工作、恋爱、离开爱达荷甚至美国,从此再不会听到他的消息,再不会想起他,即使想起,也不过是淡然想起一个和悲剧有关的泛泛之交。

但她没有离开。安还在如今已经上冻的湖边那座合唱班教室里,听着夜里冰钓人邈远的喊声。她在她的桌前抄录乐谱,读小说,有时候会在桌子上睡着。

她仍然会在钢琴键上喷上醋,然后用白布擦干净,可是每当她打开新闻,听见他的姓氏,她都会感到一阵可怕的悲哀席卷而来,掠去她心中所有的感情,只剩下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和她的生活有关,有什么秘密待她解开。

后来,在二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有人敲了敲合唱班教室的门。移动小屋外雪花飘飘,疾风飞旋,小停车场上只亮着一盏路灯。寒风和教室里昏暗的灯光让她眯起眼睛,刚开始她只看见了一个胡子拉碴,穿着厚重大衣的高个子男人。他摘掉一只大手套,然后举起手摘掉了冬帽。

“韦德。”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重新开始上课。”他说,依旧站在寒风之中。

他们没有谈及他那难以想象的伤痛。三个月来,他每周来一两次,胳膊下夹着他那些花花绿绿的书。以前学的东西他大部分都忘了,不过这没关系,他们从头开始。他们只谈他在学的曲子,或者她的合唱班现在唱的歌,有时也谈他的刀。他举止照旧,真诚却又过于正式,谦卑而又不苟言笑。他们从没提起过珍妮、琼或者梅,也没提过珍妮认罪后获得的终身监禁判决。在家里,安的一位室友偶尔会打开电视,这时安会听见韦德极其简短地请求大家帮忙寻找他仍旧失踪的孩子,他的声音绝望,却莫名充满耐心。梅的死和琼的失踪已经过去六个月,新闻上还在播放那同样的几秒录音。

韦德中断课程的那段日子里都在做什么?她感觉试图揣测是可鄙的,像是一种对他的亵渎。上课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暗示,连一个沉重的表情也没有。他们表现得好像从他离开的那天起安就没有踏出过教室,没有打开过电视,也没有见过他们一家在露天游乐场的合照。

但那张照片她已经见过好几次,它比韦德寻找琼的求助录音播出得还要频繁。每当照片出现在荧屏上,先展示所有人,然后镜头拉近,聚焦在他失踪的女儿琼·米切尔脸上时,安都会移开目光。看见那个小女孩被定格在彼处彼刻,那感觉是多么奇怪,明明就在不久前,安还亲眼见过这个女孩站在储物柜前。照片上他已不复存在的家庭不经意间被拍下的幸福时刻,是她能想到的最私密的东西。她好奇是谁给了记者这张照片。有时在韦德弹钢琴的时候,她想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告诉他“我每次都不愿直视”,好像这会意味着什么。

但他们从没有过身体接触。她给了他几首新歌,但多数时候他只是重新拾起以前的曲子。他回来以后她第一次给他伴唱,他似乎吃了一惊,没有想到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这次她唱的是一首叫《国土象征》的童谣。这首歌后面有歌颂每个州的歌词。她唱的是写给爱达荷的歌词。

山间的蓝知更鸟飞去

阿帕卢萨马,灰斑点点

西部白松,一袭雪袍

山梅花绽放在爱——达——荷

然后他问她:“你记得我们以前练的那首歌吗?《从墙上摘下你的照片》?”

“记得,”她说,然后她谨慎地补充道,“但那太伤感了。”

“你这儿有吗?”

她在桌子抽屉的底层找到了那本书。她把书脊抵在膝盖上,把书翻开,再放在钢琴上。“来看看你还记得多少。”

这首歌他比其他曲子记得牢。他刚开始弹就停了下来。“你不唱吗?”他问。

“好吧。”

于是她唱了起来。

春季的某一天,韦德下课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看到他神情严肃地在研究手里的什么东西。他把手歪过来,好像在检查拿着的物件。“嘿。”他说。

“怎么了?”她问。

“我想不起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在我的口袋里。”

那是个撒盐瓶。

“哦。”她放慢语气说。

他抬头看着她,表情有些吃惊。然后他笑了起来。“我猜我本来打算用它发动汽车来着。”

“你把钥匙丢了?”

“我口袋里没装钥匙,装的是 这个 。”

“但你是开车来的,你一定带了。”

“它们不在这儿。”

“你敢肯定?”

“肯定。”

停顿了好一阵,她指着他手心里的撒盐瓶,用假装正经的口气说:“既然这样,我猜你只能用盐发动车子了。”

他哈哈大笑。“我想是的。”

“我们是不是该去试试?”

他露出了微笑。她装出认真的样子,围上围巾,出了合唱班教室的门。来到车边,他拿起撒盐瓶在钥匙孔上敲了敲。他对她笑笑,摇了摇头。“没用。”

“给我,让我试试。”她从他手里拿过撒盐瓶,朝车摇了摇。盐撒在车门上,然后滑到地面。她又试了试门把手。“其实,撒盐瓶和钥匙没那么大不同,只不过拿错了瓶子而已。”

她在车顶找到了他的钥匙。太阳出来了,她的头发被晒得温热。他们并排靠在车上,肩膀只相距几英寸。他们遥望着远处的小路消失在树林中。

“我可以照顾你。”她轻声说。说出这句话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好像这是她早就想说的话。但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有这个想法,这几个字如此轻柔地从她嘴里溜了出来,她一开始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在她等待答案的时候,十来只乌鸫鸟毫无缘由地同时从电缆上惊起。安和韦德看着它们聚了又散,像一把撒向天空的黑砂。

过了许久,他说:“那样不合适。”

“我知道,”她说,声音几乎和刚才一样轻柔,“但如果我们可以的话,我愿意。”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这份镇定。“我可以搬去和你一起住,”她说,“去你住的地方。我什么都不在乎。别的都无关紧要。”

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像听见了学校那边的什么声音似的把目光移开。“有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会忘记,”他说,“我会以为梅和琼还活着,死的是珍妮。好像没有了她我们正在艰难度日。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求能跟她说会儿话,问她些问题,比如我们找不到的东西放哪儿了,只求听她告诉我们该怎么做,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接着我会想起来,我可以和她说话,我可以给她写信,或者可以去探监。一想到有这些可能我心里简直难受极了。”

他们并肩而立,背靠在车上。她小心地不去看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

“你也许还能找到你女儿。”安说,她无法说出琼的名字,“你不该把她们说得好像都——”

“我根本就不该说起她们。”他说,语气中带着些责备。安感觉他好像突然生了自己和她的气。她从车边走开,他开了锁,上车关上门,在方向盘前坐了片刻,然后转动钥匙。她站在几英尺外,等着他看自己一眼。他看了看她,但不过是点头告别,表情疏远,甚至于冷漠。她当时确信他不会回来了。

学校一放假,他们就结婚了。她辞掉了工作。他把她搂在怀里,她呼吸着他大衣的气味,在他身上蹭着脸颊,不敢相信他们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这正是他们的感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她搬到了他在学校以北一小时车程的那座山上的小房子,他——他们——在那儿养山羊,收获肉和奶,他驯狗、制刀,她在家里教钢琴课。不教孩子,只教成年学生。她会炖她养的鸡,晚上和韦德一起喝鸡汤。他们在扎人的羊毛毯下做爱,从彼此的平凡中寻得惊喜,在彼此的快感中寻得安全。

她在一根柱子上磕掉靴子上的泥,然后放在门廊里他的靴子旁。

她用一架蓝色货橇把木柴拖下山。

有时她会唱歌。

她是那么爱他,除了这些她别无所求。

那个在他手套上留下气味的八月的日子,安已经重演过不知多少次,以至于她感觉那不是她的想象而是亲眼所见,连事实本身也无法动摇。

韦德、珍妮、琼、梅。

他们在遥远的罗艾尔山上,正在把木柴装上卡车。为什么不在他们自己的山上,自己的土地上砍木柴?

因为他们想要桦木,但鸢尾山上不长桦树。桦木质量更好,更致密,每捆能量更高。韦德在《分毫之值》上看到了廉价优质桦木的广告。砍树的人不懂它的价值,但韦德懂。

他现在站在车斗上,把木头码在后车窗前,小心地在木头和玻璃之间留出缝隙。珍妮把原木一根根从地上搬起来,用斧头砍掉上面的小树枝,然后把它们滚上卡车让韦德码放。珍妮的工作更辛苦,但她码的堆总是歪歪扭扭,她受够了韦德一直纠正她,所以他们交换了分工。

那是燥热的一天。扁虱在灌木丛里爬得到处都是,韦德用指甲把它们掐死,抹掉留在手上的血——鹿血、丛林狼的血——在牛仔裤上留下一道道血印。天热得让人窒息,热浪将一股甜香从像纸一样的桦树皮蒸入浓稠的空气。马蝇打着小旋起起落落,铺天盖地。韦德和珍妮能听见树螽的鸣声,那声音有时听起来像火焰在噼啪作响。

荒野无边无际,山脉绵延不绝,井然有序,气势磅礴,层层叠叠横贯天幕。尽管在他们所处的地方看不到,但他们能察觉到四周潜藏着一种巨大的危险。他们在那条沟沟坎坎的窄路上开了太久太久,以至于感觉自己的生活都已邈远。

女孩们在灌木丛里发现了一只鹿角。她们商量着爸爸也许会想用它做刀柄,为了谁把鹿角交给他,她们争论了起来。不一会儿她们就忘记了爸爸的刀,开始轮流把鹿角举在头顶,扮驯鹿玩。琼在梅身后追赶,用一根长草叶抽打着她,梅跳来跳去,两只拳头攥着鹿角,把它固定在金色的头发上,嘴里发出鹿鸣。

这段记忆会来自哪儿?安惊异于它其实来自别处,而不是她亲眼所见或者听人说起的。她单凭一个毫无关联的细节虚构出了这幅景象:很久以前,那时她和韦德刚结婚不久,她在鸢尾山上发现了一只用蜡笔涂得红红绿绿的鹿角。她知道小女孩们拿它玩过。那只鹿角和上面的圣诞配色在她的想象里生了根,它们都被带入了另一座山上那个八月的日子,尽管那只鹿角实际上与之毫不相关。

很快鹿角歪了,梅用一只手扶着它,她不再蹦蹦跳跳,尽管抽打还在继续。梅此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马蝇上,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马蝇从四面八方叮咬着她,一只只肥硕黝黑,扇动着泛蓝的翅膀。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扑打它们,一只手不够用了,她便把鹿角丢进草丛,把另一只手也腾出来。琼扔掉了她的草鞭。她们站在一片林间空地里,拍打着自己和对方。四周的灌木丛咔嚓作响,嗡嗡声铺天盖地,梅开始奔跑。

还有那些马蝇——报纸上没提过它们,韦德也没有。但安记得在她出租屋里的那台旧电视上,一位记者站在空地上,远处堆放着白色的原木。“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谋杀是有预谋的……”在那一刻,安看见一只马蝇落在记者的胳膊上,接着又来了第二只,第三只,记者说话时语气急促,心神不宁,安觉得那倒不是因为陈述这样的事实让他不堪重负,而是让胳膊保持不动占据了他的大半注意力。

在安的想象中,梅一跑出空地,琼突然不那么介意马蝇了;她的拍打变得漫不经心。她拖着一根棍子,循着流水声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山溪,溪边长着火焰草。她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介于煎熬和狂喜之间的感觉,因为溪水刚刚让她想起了艾略特。为了更深地体验那种感觉,她下到溪边,双臂紧紧抱住双腿。周围长满了卷心菜似的毛蕊花,她撕下一片毛茸茸的浅绿色叶子放在膝头,低下头用脸蹭它,把它想象成男孩的嘴唇。那嘴唇是多么柔软,它们贴在她额头上的感觉一定像极了毛蕊花叶。不是叶子本身。不,她和叶子之间还隔着一层生长在每根叶脉上的细软绒毛。她不过 是在碰触它,但她用的力还不足以压弯绒毛,触及叶子本身。那只是一掠而过。她不能贴得更近,再近一分,她就会失去想象的间隙,在那间隙中,一片叶子会变得无限接近男孩的皮肤。永远只是接近,而不是接触本身。就连她自己的渴望,她也只能通过这些感觉了解,而无论有没有毛蕊花叶,但凡她独处的时候,她随时都可以产生这些感觉。

安睁开眼睛,迷失在她的想象中:琼听见远方传来关卡车门的声音,知道梅已经爬进了卡车。

卡车外,珍妮说:“我得歇歇。”

“你还好吗?”他问。

他的声音如此清晰。他又滚了一根原木。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淌下来。珍妮看到汗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想坐一会儿。”她勉强说道。

“慢慢来。”韦德说完从她身边走过,愉快而漠不关心。他走到空地上的那块巨石前,爬上去俯瞰着树林,姿势看起来自信满满。他伫立在那里,双臂交叉,目视远方。

珍妮拉开卡车门。仪表板上放着一个盛满柠檬汽水的泡沫塑料杯。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左手拿起杯子大口喝下汽水,一阵清凉的刺激感袭过上颚。她等待着糖分在血管中蔓延开来。她的目光越过白色的杯沿投向远方的树林。她闭上眼睛,右手还拿着那把斧子,垂在车门外。

她听见后面有人,是她女儿梅。

珍妮没有放下柠檬汽水。她用余光看到前窗外突然绽出一片阳光,一根粗树枝掉落下来,露出了原本遮住的光线。珍妮移动胳膊,不是端柠檬汽水的那支,不然柠檬汽水就会洒出来,而是右胳膊,刚才它还无力地垂在敞开的车门外。

那声响和其他一切声响并没有太大不同,而此刻它根本不是一种声响。几只马蝇撞击着窗玻璃。外面树叶摇晃,落下的那根树枝已经被其他树枝接住。

韦德站在他的巨石上,眺望远方。

安就算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更多,想不到更远了。

如今想到她和韦德当初没有再多等些时日,安有时会感到诧异。他在八月初失去了两个女儿。八月底,珍妮放弃了接受审判的权利,作了认罪答辩,然后在一场为时二十分钟的听证会上被判处终身监禁,三十年不得假释。在那场听证会上,法官似乎觉得她对自我的漠视让人不安,她坚决的认罪答辩相当罕见。他向她施压,让她给出一个解释,但她只说自己谋杀了亲生骨肉,唯求一死。

离婚手续在十月办结。二月,韦德重新进入了安的生活,到了六月,他们就结婚了。

六月——距离他难以想象的惨痛遭遇还差两个月才满一年。但感觉上比这要长得多。如果他们那时意识到才刚过了十个月,她相信他们一定会再等些日子。但她并没有想过要算时间,数日子。自从梅死后,世界就彻彻底底地改变了,用月来计算时日显得麻木而残忍。

他们在海边度过了短暂的蜜月,但他们并不称之为蜜月。在梅死去和琼失踪的阴影下,用这个词让人感觉不妥,甚至缺乏同情心。

婚礼的第二天,他们走在海边的街道上时下起了大雨,两人没有带伞,被困在了雨中。当时是午后,他们在一条富人街上找到了一幢刚售出不久的空房子。他们当时是怎么知道要去门廊下找钥匙的?它就用胶带贴在那里。她的指尖触到钥匙的感觉,就像魔法一样。

他们原本打算坐卧铺,但由行程延误导致的火车票超售,使他们不得不在普座上度过新婚之夜。这是她的错,她没有坚持要卧铺车厢。她看得出韦德是想要车厢的,她也知道不管再怎么说车厢已满,她只要告诉列车员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他们都会安排。

但爱已经在两人之间耽搁了如此之久,她不在乎再等最后一晚。

所以婚礼第二天找到那幢空房子的时候,他们除了牵手和当着法官的面在法庭上的一吻,还什么都没做过。让安诧异的是,那竟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直到法庭那天,他们的生活在外界,甚至在他们自己看来,不过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那里上钢琴课。他们的订婚——仅仅在撒盐瓶出现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她提出要照顾他的那天之后的几个星期——带来的唯一变化是课后告别时漫长的拥抱。拥抱时,她会用脸颊蹭他的胸口,她会踮起脚尖,让他用鼻子蹭她的前额。他们深深呼吸,久久相拥。有时这会持续好几分钟,两人一起站在她教室的中央,门敞着等他离开,有时他们的身体会抵在敞开的门上。

这种克制是自然而然的,他们完全知道对方的感受:一切都有必要推迟,包括宣示爱情,直到他们的爱情有了法律的约束。

雨滴敲打着他们婚礼第二天栖身的那座房子的屋顶。玻璃推拉门上雨水流淌的光影映在木地板上,地板明明暗暗地闪烁着。干净的柜台,空荡荡的房间,橱柜里只有一盒苏打粉。

他们放彼此离开,只为再次归来。他去了楼下,她在一层徘徊,他们分开的手划过不同的墙,摸索着电灯开关。

墙上离地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银色小把手。那是条脏衣道。安拉动把手,打开那扇小门向下看。她看见了他的头顶;他的手还放在刚拉下的那根灯绳上,灯光照亮了她脚下的地下室,而她站在他上方的昏暗中。她发觉他的头在下面显得如此脆弱,因为他不知道她在看。

她把她的夹克扔进滑道,它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摸了一下,惊讶地抬起头。接着她把鞋扔了下去,两只一起。其中一只砸中了他的头。他们俩的笑声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在脏衣道里相遇。

她把袜子扔下去,袜子掉在地上,然后她又扔下了她的针织衫、手表、头上的发圈、耳环(那天她永远失去了那对珍珠耳环)和T恤衫。

接着,费了一番力气,她脱下了被雨水打湿的牛仔裤,把它也扔了下去。

裤子掉下去的时候,他的笑声停止了。她能看见他的双臂、他的胸膛、他的头顶和他的鼻梁。他看着搭在胳膊上的她的衣服,等待着。她看见他满怀期待地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胀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她,好像在说,“快点啊,这还不是全部”。他抬头的瞬间,她的文胸正掉到他脸上,肩带抽痛了他的眼睛。接着,当他泪眼汪汪地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的内裤掉了下去。

他把她的衣服放在地下室脏衣道下的地面上。他又拉了一下灯绳,灯灭了。

听见他接近的声音,她的一部分巴不得躲进卫生间,一种兴奋的紧张感席卷而来。但她站在原地,等待着。

我一步也不会从墙边走开,她心里想着。她的肩膀靠在墙上,光溜溜的小腿摩擦着脏衣道冰冷的把手。这全都要交给他,让他来找我。

她等待着,用手遮住脸上的微笑,然后又把手拿开,收起了微笑,倾听着他踩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韦德出现了,他站在半明半暗的走廊里,脸庞伤感、真诚而又俊美,他的双唇张开,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决定不能说出口。

他朝她走来,然后把嘴放在她的嘴上。

在他们不称之为蜜月的那段时光的最后一天,在他们那周租的海滨小屋里,韦德给安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是他们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对事情的回忆是断断续续的。当时恰逢日落时分,她还没有意识到,这次对话就开始了。安问起韦德他的童年。他告诉她他在格兰奇维尔附近的卡马夏草原北部长大。接着,仿佛是自然而然跟上了后面的话,他说:“一个星期以后我才告诉我妈她的外孙女们没了。她们在她心里多活了整整一个星期。”

安什么也没说,她感觉到他心中潜藏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危险。感觉像是过去了好几分钟,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他坐在窗边的一把木椅上,她坐在炉火前的地面上。

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拒人千里,仿佛说话的不是他自己。他的双眼睁得很大。

他告诉她,在惊恐和绝望之中,他唯一合乎逻辑的想法是一定要让他的妻子远离他唯一活着的孩子。为了保证琼的安全,他只能把她留在树林里。不然他还能怎么办?

“我本来要回去找她。”然后他顿了一下。“是一对农场的老夫妇叫的警察。他们帮了我们。”韦德说。安注意到“我们”这个词。珍妮和韦德,仍然在一起,此刻在他心里仍然不可分离。她想象着远方的土路上传来警笛声,想象着当时一定曾出现在珍妮眼前的景象:可能是从田里飞起的鸟群,它们散了又聚,就像短短九个月后安和韦德站在学校停车场里看见的那样。“几个月后那个老头给我写了封信。我没看。但我知道那是某种道歉。我不知道有什么好道歉的。”他哽咽了,“梅那么有活力,她——”他用手抱住头。她想伸手触摸他,却又担心她的触摸会终结他的感受,这份在他们旅行的最后一天,在这座小屋里,降临到他身上的感受。她以前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他重新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变得克制。“我当时在卡车后面堆原木,梅从她妈和我跟前径直走过去,和我们谁也没有招手,没打招呼。她就那么打开卡车门坐了进去。她使劲关上车门,好像是在生我的气,或者生琼的气。我以为琼会紧接着跟过来,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梅干了什么,她们是怎么吵架的。我心想,她们干吗要吵成这样?这本来可以是多么美妙的一天。”他停下来,直视着安,“但接着我听见梅在卡车里唱歌,于是我想,好吧,她根本没生气,还在里面唱歌呢。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我还在堆原木。我们没有——一点也没有——它还没有发生。”

“你另一个女儿在哪儿?”她谨慎地没有说出她们的名字。

“在外面玩。没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一点也没有。然后珍妮告诉我她口渴了,所以我们停下来休息。我站在远处的阴凉里。我听见她去卡车里找喝的。她当时手里一定还拿着喝的。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没多久——我听见琼在我身后跑。我看着她,她也朝卡车跑过去。她笑着对我招招手,一定是因为我当时对她招手了。她跑向卡车驾驶座那边。”

他俯身向前,双手按在双膝上。这次她真的触到了他,她把双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安忍不住想哭。“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没什么可明白的。”他说着把手拿开,脸色阴沉下来,也许是被安的泪水吓到了。他站起来,提起他那把椅子,把它放到几英尺远的地方。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因为他没有再坐下。他就那么站着,微微摇晃,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看不到大海,只有白沙、沙茅草和雾气。他的声音轻柔却饱含怒火。“那不是一场意外,也不是她有意为之。只不过是她遭遇、她造成的一件事。就是这样。”

他停下来,眼睛望着窗外。安忍住泪水,把毯子裹得更紧了些。这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将永远伴随她的那种痛苦,源于那个未说出口的逻辑:他企盼他的女儿,就是在企盼安没有成为他的妻子。

一片温暖的暮光照进小屋。他从桌上拿起他们的晚餐碟放进水槽,然后倒掉了一直放在他们门前沙滩水槽里的那桶蛤蜊壳。在外面的时候他背对着她,站在那里聆听涛声。

从那以后,安只问和缓的问题,只作含糊的暗示,有时她会得到答案。她曾在某个时候得知韦德最后一次见珍妮的母亲是在听证会上。梅和琼还小的时候珍妮的父亲就去世了,所以她母亲是一个人来的。她和韦德见面时没有说话,但几个月后她给韦德打了电话,只是为了告诉他自己去监狱探视过了,但珍妮不肯见她。韦德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昔日的岳母,也不知道怎么让她来安慰自己。她一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因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话。

其他细节慢慢浮现,但韦德再没有给安讲过完整的故事。经过那一次云开雾散,在他感觉自己已经讲述了有责任讲述的全部之后,他又怎么会再讲呢?但她感觉故事在她周围延续着,感觉自己甚至会从陌生人的眼神中搜罗含义。

搬到鸢尾山后,她多年来一直去离家一个多小时车程的桑德波因特镇买食品和日用品,因为虽然米勒杂货店离家只有二十分钟,她却无法忍受走在货架间时所有人脸上那同一个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五年过去了,六年,七年,但黄松镇居民的疑惑丝毫未减。安成了他们着迷的对象。他们搞不懂她。他们用眼神询问的不是一个确切的问题。不是 那是怎样一种体验? 不是 我们该怎么待你? 不是 你干吗要嫁进这么一个烂摊子? 那是一个模糊,压抑,无处不在的问题。

那根本不是一个问题,而是在陌生人的眼神中声明的一个事实。

我知道你。

这就是你的问题?

我听说了。

是的。

即便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问题仍会化身为恐惧。青少年们躲避着安的目光,在梅被杀时他们都还是幼童。

那个问题也会化身为礼貌。在斯比里特湖的饲料店,某个本不会为陌生人扶门的老人会为她扶门。它会化身为得意。黄松镇的邮递员感觉获得了特许:她举止间底气十足,心照不宣,好像只因她的指尖有权分拣安的信封,她便窥见了她以为存在于信封里的内容——谎言、恳求、误导、不可告人的消息,皆由过往之舌封入信封。

但安早些年去桑德波因特的时候,那儿没有人认识她。她无名无姓,不紧不慢地买她的东西。购完物,她会漫步到水边,观赏潘德耳湖上的日落。如其形,如其名,这座湖果真像在倾听。一只耳朵。安站在上耳郭边,穿越时光,倾听湖水来自冰河时代的寂静,她在这寂静中神游。她感觉琼踏过种种奇异的未来——有些是可怕的,有些则充满希望——但没有一种是发生在刀柄上刻的那座房子里的。

在发生了这一切后,为什么最痛苦的仍旧是重现那座小房子?仍旧是想象那个女孩站在学校走廊里一动不动,搜寻着艾略特的身影,捕捉着走廊里他的笑声,用指尖抚摸着一把刀上雕刻在玫瑰花里的心?

艾略特高中毕业后搬回了爱达荷。在他离开七年后,也就是他二十四岁那年,安从她的车里看见了他。在途经黄松镇的公路旁,他和一个年轻姑娘一起,站在一个烟花摊不远处。那姑娘穿着一条绿格子夏季连衣裙,黑色的头发在背后随意地编成一条时髦的辫子。她看起来比他小,但这很难说。安看见的那瞬间的确只是瞬间,像一张照片。那姑娘弯腰往一只纸板箱里看,纸板箱的侧盖上写着一句广告: 罗特韦尔幼犬25美元 。安没有看见小狗;她没有看见那姑娘把手伸进箱子抱出一只。她看见的是在这之前的瞬间:为了和艾略特分享她的兴奋,那姑娘弯腰的时候,用手指按了一下他拄拐那只手的指节。只有这些。安开车经过时,姑娘两鬓的碎发随着那阵风飘了起来。

安驶过德士古 加油站和邮局,然后经过砂石停车场和自助洗衣店,在这之后道路开始弯弯曲曲,公路边出现了树林。她把车停上路肩,熄了火。

那个姑娘的手放在艾略特的拐杖上——这其中有种决定性的意味。琼一定也会知道。换作长成少女的琼开车经过,她也会想着那个姑娘,想她按在艾略特手上的手,也许会想很久,但不一定会真的感到心痛,因为她应该早已把他抛诸脑后(琼如果还活着,那年该有十六岁;她爱上他的时候只有九岁),不过总少不了伤感地缅怀她为自己想象的种种未来,其中有些是发生在一个独腿男孩身边的。

她爱过他。她们都爱过——琼和安自己。这是唯一一条安自己得知的关于琼的信息,既不是韦德告诉她的,也不是她从新闻上听来的。只有安看见过琼在放学后站在艾略特的储物柜前,拨弄着手里的包裹,身上的玫瑰色毛衣肩膀处紧绷绷的。然后她的身体猛然一动,倔强地把包裹丢进储物柜,决定相信它一定会被发现的。

它当然被发现了。

安把车停在公路边,强迫自己保持一个姿势坐着不动: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绷直腰背,双眼盯着自己的腿。当身体开始作痛的时候,她强迫自己多坐一会儿,再多坐一会儿,以确保那姑娘和艾略特的手相触的一刻被赋予了足够的分量,因为那一刻里,有安唯一能够确信琼渴望得到的东西。

那是安第一次允许自己考虑这种可能性,这种实实在在的可能性——琼已经死了。

安刚一挂断电话,就陷入了深深的负罪感中。她前五次给监狱打电话时也是这样,每次打完电话,她总是有很长时间不敢直视韦德的眼睛。给监狱图书馆打电话,以及最初往那里寄书,是仅有的她的想象触及现实生活,招致真正危险的时候。

为了摆脱内心的负罪感,她从卧室地板上站起来走向钢琴。她屏住呼吸,凭记忆弹奏着,试图以此平息此刻袭上心头的自责。

但韦德的声音也是一种记忆,它萦绕在音符的边缘,像踏板音,也像一种隐痛: 有时有那么一瞬间我会忘记,我会以为梅和琼还活着,死的是珍妮。好像没有了她我们正在艰难度日。

艰难,千真万确。他们正艰难地寻求理解,寻找彼此缺失的片段。安从困住她的谜团中探身出来,插手了韦德的旧爱,触及了禁区。她让自己置身于不属于她的地方——监狱里的一本书中。那座监狱里,延续着韦德的另一半人生。

接着我会想起来,我可以给她写信。一想到有这些可能我心里简直难受极了。

按在梅曾经按过的琴键上,安的心里也难受极了。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尽管她一再想象,她仍旧无法真正体会梅的死有多么确凿。

但对韦德来说,这是再确凿不过的事。他感受着她做梦也无法体验的感受。他倘若知道了她做的事,又会有何感受?他倘若想到珍妮的手指触到图书馆里那本书的书脊,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发现了自己过往的片段,又会作何反应?

她弹琴的时候闭上眼睛,身子前倾,试图把自己推出这个糟糕的下午。这首曲子是她在杜伦上大学的时候学的,有些部分已经忘了,但她不留痕迹地跳过了那些部分,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代之以旋律的变奏。

但这首曲子无法将她掩藏,所以她停止了弹奏。钢琴突然的沉默充塞整间屋子。透过窗子,她看见她丈夫穿过泥泞积雪的花园向他的工作室走去。然后她看见他推开门,消失在门后。

她想在他面前为自己洗清罪责——不是靠坦白,只是站在他身边,让他用他那不自知的方式爱她——于是她走出房间,穿过花园。隔着他工作室的门,她听见他在里面轻声哼唱,还听见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她看见他站在长桌上的几只托盘边,扫视着那几只托盘。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她来到他身后,碰了一下他的后背。那一刻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伤感而吃惊的微笑。他摊开手,给她看了手里的东西。一只没有刀身的木刀柄。他用手指擦了擦刀柄,把木屑从他雕刻的凹槽中抹去。她看见他在木头上烫出的两座山的轮廓——他的商标。

“真美。”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喜欢吗?”

“喜欢。”

“等做好了送给你。”他说,“刀身是我用我们一起找到的卡车零件做的。”

“真的?”

她把那块光滑的木头拿在手里。

“归你了。”他又说了一遍,“我刚才只是在找刀身。我忘记把它放哪儿了。我办公室里也没有。”

“韦德,”她说,“谢谢你。”

他朴素的礼物,这无心的惊喜,让安突然之间感到被一种可能从未体验过的痛苦所触动。那种感受强烈得就像爱。这个男人把两座山烫在木头上送给了她。

他误解了她的表情,对她露出了微笑。为了藏身于他的误解之中,她踮起脚尖拥抱了他。他吻了她的肩膀。此刻看来,她一定像是为仍握在手中的那块木头而感激不已,她猜他被这感激的情绪触动了。

但她心中的情绪并非感激,而是暴露在聚光灯下的背叛。他将她搂在怀中的时候,她却要对他隐瞒她的秘密。他在工作室里为她雕刻那些花的时候,她却在他们的卧室里通电话。

一想到有这些可能我心里简直难受极了。

他开始吻她,吻遍全脸。她想坦白,却又无从知晓从何说起,无从知晓怎么做才最不自私。

他把脸埋进她的头发,深吸了一口气。但他突然中断了吸气,把头移开。“安,”他说,“你去过哪儿吗?”

“没有,我一直在这儿。”她矢口否认。现在她强忍着泪水,用力亲吻着他的嘴。

他轻声笑了起来。“不对,你头发里有尾气味儿。”他再次把脸埋进她的头发。然后看着她,这一次多了一分认真。“真的很浓。你闻不到吗?”

她小心地说:“我什么都没闻到。”

“几小时前还没有。”

“没有吗?”

“真的,”他说,现在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去过哪儿吗?”问题问得漫不经心,声音中却带着一丝紧张。安的沉默中也透出一丝紧张。“你干吗要发动卡车?”他轻声说。

她现在就可以告诉他。她可以。

她抬头看着他,跨过了一条从未敢跨越的界线。“有时我会去那儿坐坐。”

“你为什么要去那儿?”

“你觉得呢?”他的脸上并无怒意,但他不知道该往哪儿看。他无法直视她。“韦德,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去那儿?”她的声音柔和,但她知道这话会刺痛他,她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并不柔和的情绪。她说:“我想听听你都记得些什么。”他张开空空的手掌,摇了摇头。她上前一步。“后视镜。现在已经粘回去了,我知道。但你把它掰掉过,不是吗?那天你把后视镜掰掉了。”他大睁着双眼,摇了摇头。然后她说:“那是因为你在里面看见了梅。”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躲开她的目光。

“你是我丈夫。”她接下来语气坚定地说。泪水此刻已夺眶而出。她为自己的沮丧和自己的残忍感到懊悔,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试图以此缓和,然而即便与他的手相触的时刻,她仍然不能罢休。“你知道你不愿意让我去那儿,可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你那么生我的气,你也想不起是为什么。”

他倒退了几步,搜寻着能让他分散注意力,转移关注点的东西。他望着窗外他们的花园。窗子上有一个干了的泥点。他用手摸了摸,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擦,好像是想把它擦掉,但它其实在玻璃的另一面。

那个泥点远在天边。她深感自己和他的所作所为一样徒劳,这种醒悟让她筋疲力尽。她向后一倚,靠在长桌上,却碰掉了桌边的那一托盘刀片。她伸手去接,但托盘掉了下去。数不清的刀片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嘈杂的巨响,她用手捂住了耳朵。她低头看着它们,这插曲让她几乎松了口气。她跪下把它们捡起来。

她听见韦德朝她走来。她还跪在地上,回头一看,她惊恐地发现他早已等不及找件事转移注意力,而掉落的刀片正好让他也松了口气。现在终于有了一样实实在在,他听得见,看得见的东西——她闯下的祸。在她反应过来阻止他之前,他就抓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往地上按,把她的脸按在掉落的刀片上。

“不,不!”她朝木地板尖叫道。她尝到了嘴唇上的伤口流出的血。她挣扎着,但这只是让她伤得更厉害。

他把她牢牢按住。

“求你!”她低声说,满目的金属让她紧闭双眼。

接着,他突然放开了她。他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好像受伤的是他。

她摸了摸嘴唇,想看看伤得有多严重。她先是看了看指尖的那滴血,然后抬头看着他。

他好像吓坏了:“哦,安。”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奔涌而下。他想扶她起来,她看见了他颤抖的双手,但她没有让他扶。她自己站了起来,转身出了工作室,要多快有多快地跑过房子,跑下山路。

在山溪边,马蝇已经让她妹妹逃回了卡车,琼一个人享受着这个安静的下午。她蹲在毛蕊花间,用手指在泥地里挖出一个洞,让几滴唾沫从嘴里淌出来滴进洞里。滴进几滴唾沫以后,她把洞重新盖上,在裤子上抹了抹沾满泥的手指。她用脚使劲踩在刚才洞的位置。

当然,喜欢那么做的是安,不是琼,而且安那时远没有九岁。不过这没关系。在她的想象中,那个罗艾尔山溪水边的八月下午,在桦树林边琼为自己找到的那片躲避马蝇的私密天地里,琼上演了属于安的仪式。安想象着唾沫从那个黑发女孩的薄嘴唇里滴落下来,她擦嘴的粉色袖子脏兮兮的,踩在湿土上的那只粉色鞋子几乎褪成了灰色。安是如此确信琼踩过那一脚,她知道现在如果到那儿去——当然,她并不知道具体地点——她一定会发现那小小的足迹还在原地,已经在荨麻丛中变得干硬,就像警察后来制作的足迹石膏模型那样。

梅这时也许刚刚吞下最后一口柠檬汽水。琼一想到这点就一阵气恼,她拾起棍子,用它抽打着一根树枝。当她走近爸爸妈妈干活的那片林间空地,她意识到已经听不到他们干活的声音,原木撞击车斗的砰砰声消失了。他们一定是在休息。琼感到一小阵兴奋。驾驶室杂物箱里会有零食。梅一定会抱怨被马蝇叮了,妈妈会给她涂上炉甘石药膏,然后梅会像往常一样把她涂满药膏的小脸放在妈妈的脖子上,弄得妈妈的脖子黏糊糊的。

涂满药膏的小脸:从一张宝丽来照片上刮下来的干果酱。

琼看见她爸爸站在一块巨石上眺望着群山。她妈妈一动不动地站在不远处,她望着的不是群山,而是那堆木头。虽然他们干了这么久,但是在梅看来,那堆木头似乎丝毫没有减少,那无穷无尽的一小堆木头会让他们在这炎热的树林里消磨掉一整天。这时,她妈妈朝卡车的副驾驶座一侧走去。所以琼加快了脚步;她不放心杂物箱里的零食,她不知道它们是否还和原来一样,她和梅是否要为谁吃哪种口味打一架。她跑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卡车,但在马上要到的时候,她停下来系了系鞋带。鞋子上沾满了泥,所以系好鞋带以后,她在一根树桩上踢了踢。

踢最后一脚的时候,她听见了一个声音。有那么片刻,她以为那是自己的脚踢在树桩上的声音。但接着她抬头看向树顶。一根脱落的树枝刚从高处掉进了树丛,被其他树枝接住了。四周的树叶全都颤动起来。

她从树顶收回目光,走向卡车驾驶座那侧。

她透过车窗往里看。

她眼前出现了一幅幻象:妈妈在厨房里,同时做着好几件事,但想做的事只有其中一件,也许是读一本书。但进行着的事太多了。也许她正在水槽里刷锅,把书支在台面上,好边刷边读。也许她身后的灶台上烧着一壶水,也许水马上就要沸了。但在最后一秒钟,她妈妈镇定自若地从水槽和那本书前转过身,关上火,然后继续回去读书,刷锅。再晚一点点,水就沸出来了。

对琼来说,她母亲胳膊的移动,就是这样熟悉的一个动作——一句话看到一半就去关火,然后再看完另一半。

她右手的动作麻利而优雅,先是从面前的仪表板前划过,伴随着身体微微侧转,穿过两个前座之间的空隙到了她身后。斧子飞快地划出一道生命之弧,转眼间落在梅的身上。

她妹妹平静地瘫软下去。

正如刚才和当下之间没有过渡,女孩的心里也没有片刻惊异,没有片刻迟疑。她想都没想就转身跑开,怕极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折断的干树枝在她褪色的玫瑰色鞋子下咔嚓作响。一开始她父亲像往常那样叫着她的名字,片刻之后,他一定是看见了卡车里闪现的鲜血,他叫她的声音变得全然陌生。那是一种骇人的声音,如同一条堵住的排水管,以费解的方式嚷着她的名字。但她几乎没有听到,她奔跑着,茂密的树林抽打着她,看不见的蛛网粘在她的胳膊上。

擅闯者射杀。就算邻居家的树上没有钉这些标语,安奔下山坡,经过它们的时候也能感到这种威胁,仿佛存在着一道空气的边界。现在她自己的家也不再安全,她对这种威胁的感受就愈加强烈。她闯入的这几英亩土地,她绝望之中穿越的这几英亩土地,除了每隔几年重新钉上这些可怕的标语,从来无人关爱,无人照管。在这大片大片的廉价土地上,人们只是偏居于山谷中最靠近土路的一角,因为住得再靠山上些,过冬就成了麻烦。地产绵延数英亩,全部生活却只局限于以某辆拖车为中心方圆二十英尺的地皮上。但在肮脏的床铺上,闪烁的电视前,所有权从午睡的身体中伸出长臂,扫过其合法,而且也正当的领地内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那些树和石头则不再是它们本身,而成了一段历史——那些声称拥有它们的人的历史;那幽暗的树林拒人于千里之外,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阴谋。她沿着峡谷飞奔,穿过寒冷的空气,抓住一根根树枝以免跌倒,一摸到树皮手就一阵灼痛。这时她意识到,他们全都引以为傲的这片土地原来如此一文不值。这片陡峭的山区夏天干旱缺水,尘土飞扬,山火为患,但和作为主基调的冬天相比,夏天还要算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安停下来喘了口气,抓起一把雪敷在嘴唇的伤口上。她的脚又冷又湿。空气里潮气弥漫。她扔下那团红雪,低头看着自己冻僵的手。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的是一张不同的标志牌。它挂在两棵松树之间的一扇门上,上面手写着:鸸鹋油、鸸鹋皂、鸸鹋蛋。

她又用雪蘸了蘸脸,然后过去推开了门。鸸鹋围栏在拖车的一侧,一部分延伸进后面的草地。她走上前去,其中一只高个子的大鸟抬起一条腿,大爪子蜷贴在身下,歪过脑袋看着她,仿佛在问问题。她看见远处的树林里还有其他鸸鹋,它们迈着来自史前的步伐,庄严而肮脏不堪。

她的伤口也许已经深到需要缝针。得有人送她去。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和别人解释,没想好能透露多少。但她又冷又累,已经无力思考了。

还没走到门廊,她已经能闻到拖车里的气味。门口散发着一股温暖潮湿的气息,即使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也十分浓重。拖车的壁板围成了一间紧靠房子的侧屋,她看见里面放着一张浴室地垫和一只狗食盆。

她敲了敲门。几乎是立刻,一个灰发女人就开了门。

“我需要……”安话说了一半。但看到安脸上的伤口,那个女人脸上没有一丝担心,没作一句评论,只是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所以安只好说:“我看见了篱笆上的招牌。”

那女人点点头,示意她到拖车里来。“在这儿等着。”说完她消失在另一间屋子里。不一会儿,她拿着一把卫生纸回来了。她把纸递给安,安谢过她,用纸擦了擦嘴唇。她没有哭,但她感觉离哭不远了,因为她的疼痛得到了另一个人的承认,即便这承认唯一的表示只是一把卫生纸,也足以让她感到宽慰。

但关于那道伤口,那女人只字未提。她带安穿过一间小厨房,来到起居室。一个大块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机放在两摞杂志上。墙上有斑驳的水渍,地上趴着一条看上去病恹恹的小狗,它用尾巴拍打着地面,脸贴在地上,眼睛向上望着。

“威普辛。”那男人呵斥道。小尾巴立即停止了拍打。

安把纸按在伤口上,感觉它被血浸透了。就算这样,那男人同样对她的脸只字未提。

屋后有一座架子,上面摆放着所有的鸸鹋制品,商品下面用胶带贴着手写的小标签。

“要是想要凝胶,你得夏天再来。好多人是来找凝胶的。”那女人说。

“不,不,你误会了,”安说,“其实我需要——如果你不介意——”

但那条狗来到了女人脚下,呜呜咽咽地叫着。女人跪下来,捧起它的脸,慈爱地说:“哦,我知道,我知道,你年纪大了。”然后她站起身。“架子顶层是肥皂,用鸟脂和外面种的薰衣草做的。”说着她指了指窗台上的花箱,“下面那层是些我们自己熏的肉干,这儿还有按摩油、发油、浴油。看标签就是了。慢慢选。我叫吉娜。”

吉娜进了厨房,听声音她像是在用培根油煎巨大的鸟蛋。

安感觉她的手在颤抖。她感觉这辆拖车里存在着某种恶意,某种让她噤声的威胁。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她想离开这个地方,但她需要想想。她能到哪儿去?她一只手把卫生纸按在嘴唇上,另一只手拿起一包肥皂,看了看价钱:十美元。十美元?一瓶浴油要十五美元。她扭过头看着另一间屋里的吉娜,听着煎蛋噼噼啪啪的爆响。男人还在看体育节目,那条狗在安脚边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她觉得那狗的喘息声大得离谱,大到她都能闻到它呼出的气息。那湿气和空气中的污物落在她的皮肤上,让她想逃离。

她意识到这种混乱感源于一种持续的嗡鸣。那声音先是越来越响,然后渐渐变轻。

她发现放鸸鹋制品的架子摆放的位置正好使它后面隔出了一点小小的空间。安绕过架子,朝那壁橱大小的昏暗空间里望去,只见一片奇异的灯光中,坐着一个男孩。

那男孩有十岁上下。他俯身在一张桌子上。嗡鸣声就来自他手中的东西。她仔细看了看,那是一种尖端带振动针的笔,和笔相连的线通向一个有许多仪表盘的小黑匣子,匣子的电源插头插在墙上。她看见了男孩的后脑勺,他的短头发下有泛白的疤痕,他身上薄薄的红衬衫领口下面有一个洞。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巨大的蛋壳,上面有白、绿、凫蓝三种颜色,蛋壳下是一台扁平的灯箱。他正用笔在上面雕刻一幅画。她看不出雕的是什么,只看见光停留在一道道如丝的线条中。他四周全是雕刻着图画的鸟蛋——细腻的林间风景、山狮、熊。它们美极了,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男孩瞧见了安,但没有回头看她。他专注于他的蛋壳,嗡嗡声还在继续,仿佛安根本不在那儿。

“你好?”她轻声说。

他咕哝了一句什么,在振动笔的嗡嗡声中,她没有听清。

他在雕刻一张女孩的脸。在这张脸周围,一棵棵树组成了繁复的镶嵌图案,女孩的卷发成了树枝,天空中尖尖的新月则成了她头上的发饰。树林是深绿和凫蓝色,女孩是白色。他正用手里的振动针雕刻她优雅的下颌曲线。

“你是想要那个吗?”吉娜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双臂交叉,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锅铲。

“我没想好。我不知道。”安说。

“多少钱小嗡说了算,不归我管。告诉她。”

男孩关上振动笔,耷拉着下巴,一脸厌烦地看了安半晌。“脸八十,花六十,山七十。”他飞快地说,好像说这几个字特别累人似的。

安摇摇头。

“超出你预算了?”吉娜冷冷地说。

“我没带这么多。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个。”

“你什么都没带。除了冻僵的脚和脸上的伤。”

安哭了起来。“不是的。”她说,但她感觉一阵眩晕。昏暗的空间在她眼前微微倾斜。“我丈夫有麻烦。”她好不容易才说出口。

但男孩重新打开了振动笔。他钻透坚硬的蛋壳,做出女孩眼睛的瞳孔。没有瞳孔的地方,正是她的瞳孔,也就是凫蓝色虹膜中心的一个洞,灯箱的黄光从里面射出来。

他用肮脏的手抹掉蛋壳的粉末。

“我得走了,”安说,“我得走了。”她匆忙离开拖车,路上险些被那条病狗绊倒,接着又险些在朽烂的门廊上绊倒。天下起了雪。吉娜在她身后叫道:“关上大门!”但当安反应过来那几个字的意思,她已经跑出大门很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但她不停地奔跑,奔跑中,她感觉四肢已不属于自己,感觉自己脱离了身体,被困在这雪中,身陷他人生活的迷局。

曾经有一天——不是在海边的那天——韦德不经意间告诉她,警察逮捕的人是他。

他说他在经过的第一个农场前停下车。他没有开上私人车道,而是停在了主路中间,下了车就开始跑。但当时的场面混乱极了,警察赶到的时候,不知道该讯问谁。尽管珍妮跪在石子路上,衣服上沾满了血,警察还是把他按在卡车上,给他戴上了手铐。他没有反抗。农场的老太太跪在珍妮身边,抱着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警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梅所在的那辆卡车,没有人想到要挪走它,所以它就那么停在路中间。他坚持要回去找他的小姑娘,还活着的那个,然而他的争辩把一切都耽误了。警察不明白。他们以为他丧失了心智,以为他恳求的不是回到某个地方,而是某个时候,他女儿还活着的时候,好像梅还在山上自己等待着,还在斧子落下前的那段时间里。

孩子倒在后座上,男人哀求着“回去”找他山上的女儿,所以一开始没有人关注珍妮。她先是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然后只说了一句话:“是我干的。”她的声音(在安的想象中)无比轻柔。即使在她认罪以后,他们仍然没有给韦德摘掉手铐。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要求他们摘,他只有一个要求:回去找他另一个女儿。然而他们没明白,也无法明白。

当他们终于意识到他说的是另一个女孩,两位警官开车上了罗艾尔山,韦德坐在后座上,除了告诉他们在哪里拐弯,一路上沉默不语。他们当时还不知道琼失踪了,韦德还不曾想到她会不愿被自己找到,所以直到整整一小时后,他们到达那片林间空地的时候,才叫了警犬和搜救队。在那片空地上,几只乌鸦在随意堆放的桦木上晒着太阳,却不见了琼的影子。

他们到处搜寻,呼喊着琼的名字,黑皮靴踩碎了白色的泡沫塑料杯。当搜救队终于赶到,他们给警犬嗅了韦德的鹿皮手套。

为什么?是你的手套,又不是她的。安问。

因为琼那天早些时候戴过它,为了好玩。她父亲巨大的手套戴在她的小手上,多么有趣。她看得出对他来说,这是最难向她倾吐的一件事;他脸上写满悲痛,却没有一滴眼泪。琼把他的手套戴在自己手上闹着玩。但他记起来了,因为他必须记起来。因为卡车上没有琼的衣物。因为猎犬需要嗅源,所以他在记忆的边缘为它们找到了这样东西。

但也许他自己的手已经覆盖了她的气味,猎犬追逐着错误的嗅迹奔下深谷,穿过溪流。

后来,当琼的脸出现在杂货店和加油站里的传单上,似乎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除了安和韦德。其他孩子的脸在他们眼中会有那么一瞬拥有了琼的轮廓。杂志、图书馆宣传页和广告上的照片也不例外。只要有一丝隐约的相似,鼻子的弧度有一丁点她的影子,她就会闪现:在经过的车里,在电视广告里,在一只蛋壳的雕痕透出的光网里。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安迷了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山林中不辨方向。她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寒冷让它一阵阵地抽痛。她感到了一丝真正的惊慌,一种不受控制的恐惧,不是怕被冻死,而是怕死了以后没人发现。

但就在这时,她看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一把扶手椅。在冬日阳光下的树林中,有那么片刻惊慌平息,她忘记了她的疼痛、鸸鹋农场的可怕经历和韦德对她做过的事。她凝视着那把扶手椅,仿佛仅仅是它与起居室和炉火的关联就足以让她暖和起来。椅子的坐垫没了,它被撕成碎片,散落在四周的残雪上。

还有一副没有玻璃和背板的木相框。接着她又看见,一盏台灯倒在地上,灯罩和灯绳不见了,只剩一个底座。

她弯腰拾起那盏没有灯罩的台灯,上面沾着一层积雪下的泥土。陶瓷灯座是和扶手椅一样的蓝色。她把它转过来,抹掉正面的泥块,陶瓷上有一个白色的椭圆,椭圆里有一幢和底座一样颜色的小房子。

她还很小的时候,对长大意味着什么曾经有过这样一种概念,那就是拥有一座装满这类物件的房子。你对单个物件并无感觉,甚至不记得何时曾挑选过,买下过,但它们是你的生活经年累月为你积攒下的,因此是你自我的表露。在安年幼的头脑中,这样的物件不可或缺、平淡无奇却又不乏美感,而且它们是互相匹配的。无论在长大后遭遇什么样的烦心事,这些实实在在的物件都有力量将烦恼驱散。它们保护着你,仿佛共同发挥着一种魔力,像一面散落各处的保护盾。

现在她把那盏台灯捧在手里,回忆起了他们在蜜月中发现的那座空房子。

身上寒意阵阵,一丝不挂,半是兴奋,半是羞涩,她站在走廊上,等待着韦德。她望着对面那间屋子,片刻间就在眼中将它填满,为它配上几把椅子、一张床、墙上的挂画和一盏像这样的,蓝色的台灯。也许就在他落在台阶上的两步之间,她已经在那座房子里装满了他们的未来。

他们在走廊干净冰冷的地面上做爱的时候,她感觉这些东西就在她的周围,感觉那张床和上面的新枕头就在视线之外,藏在那间空屋的一角。除了和他接触的地方,她浑身上下都冷。她的背贴在硬木地板上。她滑下脏衣道的衣服,堆在他们下面很远的地方。

事后,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半遮半掩的释然。离开她的身体以后,他开始亲吻她的全身,他的吻轻盈而短暂地落在她的胸,她的肚子上,好像在温暖她。他吻得那么快,仿佛想让她在上一个吻痕未干的时候就感觉到下一个吻。

寒冷和强烈的欢愉让她不由得颤抖。

此刻,在这片暗下来的树林中,站在破烂的扶手椅旁,她也在颤抖。

“我爱你,安。”

“我知道,我也爱你。”她说。

“我第一次见你就爱上了你——”

“别这么说,求你。”

“——在那间教室里。”

“求你。”说着她把他拉向自己,用她陌生、全新的手搂住他的后脑勺。

在暗下来的树林中,站在那把扶手椅旁,她几乎能听见多年前,那个八月的日子里他哼唱的声音。那是一本旧书里的歌,关于一幅照片的歌。

从墙上摘下你的照片

带它离开

站在这块高大的巨石上,他能看见下方山谷的谷底。越过树顶,他能看见他们来时的路。

山间的蓝知更鸟在哪儿?他已经开始寻找它们的影子。干燥的空气有九月的气息。不久就要开学了,那时她安静明亮的教室会被孩子们占据。钢琴老师会打开她的窗户,让合唱班练歌的声音飘向停车场,和远处汽艇的声音、湖水拍击旧码头的声音融为一体。

散发着醋味的布擦拭着象牙色琴键。她说话的声音。在同样的琴键上,他笨拙的双手曾艰难移动,她的手却将挥洒自如。

在他身后不远处,小小的鞋子踩在树枝上发出咔嚓声。他的大女儿琼正朝他走来。不一会儿,他就会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那儿。预见到这美好的一幕,他又听了一会儿山间的声音,他听见林中某处,干树枝在微风中断裂,咔嚓作响,在他无法感受到的高空中吹过的微风。

这些事,韦德从没告诉过安,是她自己知道的。直到此刻,在这寒冷和黑暗中,她才知道。

对男孩着迷,当真着迷。心痛得就好像真的爱他们一样。

当珍妮坐进卡车,就着汽水咽下喉咙里的灰尘,安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在她丈夫心中能够听到的声音,像一只苍蝇在窗边微弱却又无休无止的嗡鸣。她总是能感觉到这个声音,却无法确定它的来源——他笑声中的那阵余音是什么?当琼随口提起学校的事,他现在是不是听得异常专注,仿佛试图从她口中学校日常的千百个画面中搜寻某个特殊的人不经意间映入的画面?

但这些想法还没有成形。对珍妮来说,安没有名字,那种感觉没有名字。不是嫉妒,不是怀疑,甚至算不上不快。

直到那一刻——

我听见梅在卡车里唱歌,于是我想,好吧,她根本没生气,还在里面唱歌呢。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先是在她丈夫心里,现在在她女儿心里,一丝音乐的痕迹承袭了下来。合唱班老师出现在门厅里,在她的家人之中,在卡车上。梅唱道——

从墙上摘下你的照片

带它离开

在女孩的歌声中,她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她听见了安的声音。

安摸着黑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公路上,刚才的顿悟让她痛苦不堪。这谜题早在多年前就注定由她解开。 当时我在那儿——我在卡车上。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

她双脚麻木,嘴唇上的伤口已经被寒冷封住。她用双手摩擦着胳膊给自己取暖。远处,过了公路拐弯的地方有微弱的亮光,短短一瞬间,路中间显现了几只鸸鹋的剪影,它们乱哄哄地沿着公路成群奔跑,然后从中间完美地分成对称的两半,一半跑进一边的树林,另一半跑进另一边的树林。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车头灯把它们一分为二。

车头灯。

她挥动双臂。她站在公路上一次又一次地挥动双臂。

卡车减速,停在了她面前。车门开了。

韦德。

“我不是故意的。”他走向她,绝望地开口说道,声音紧张而恐惧。

“我知道,我知道。”

“我到处找遍了。我沿着这条路来来回回开了四趟。我叫了警察。”说到这里他哽住了,“我告诉他们我对你做了什么。”

“我是为了让自己清醒清醒才跑的,不是为了躲你。”

“你应该躲着我。”他说,“我想起对你做的事就后怕。”

“我很高兴你找到我了。”

“伤口需要缝针——”他说。

“我好冷。”她说。

“我开了暖风。”他握着她的胳膊,用手掌托住她的手肘,把她领到副驾驶门边。“不能再这样,”他说,“这样的事再不能发生了。”

“再也不会了。”她说,并且相信自己说的话。她把手放在他的脸颊上,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我真的很抱歉。”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她爬上车,他给她关上门。只有短短一刻,她一个人坐着,在卡车里。一切都格外平静而奇异。她这边的门关着,他那边的门开着。捕梦网在后视镜上轻轻摇晃。黑暗中的某个地方,鸸鹋在路两边的树林中奔跑。

现在他在她身边,坐在驾驶座上,他那边的门关上了。

出风口向他们吹出热气。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把后视镜掰下来,是因为我不想让珍妮在路上能看到梅。我知道我不会看,但我觉得她会。我不想让她有看见的机会。”

“你不必那么做的。”安低语道。她也已泪流如注。

“我得告诉你实情。”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身子一直探到他的座位边,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把头靠在她的头顶。“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们就这样坐了许久。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

“我,”过了半天她才回答,一边说一边轻声哭泣,“不要为我做任何这样的事。” Qp7WUc0ScleqVdNraeYFA0bgrblhFVnDzU/dc7Ct8y6Hum5x9t6CNsLXW6cN3m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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