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来稍稍放松一下。如果说我在眼下这本著作中贬抑瓦格纳而赞扬比才, [1] 那不只是出于纯粹的恶意。在众多玩笑当中,我要端出一件不能开玩笑的事。对我来说,背弃瓦格纳乃是一种命运;此后又喜欢上无论什么,于我乃是一种胜利。也许没有人{比我} 更加危险地与瓦格纳精神连生在一起,没有人{比我}更加强硬地抵御过瓦格纳精神,没有人{比我}更多地为了能够摆脱瓦格纳精神而欢欣。那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想要用一个词来表达这个故事么?——倘若我是一个道德论者,谁知道我会怎样说出这个词呵!也许就是 自我克服 ( Selbstüberwindung )罢。——不过,哲学家是不爱道德论者的……哲学家也不爱华丽辞章……
一个哲学家最初和最终要求自己什么呢?就是要于自身中克服他的时代,成为“无时代的”。那么,哲学家必须靠什么来经受他那最艰难的争执呢?要靠那种东西,它恰恰使他成为他那个时代的产儿。那好!与瓦格纳完全一样,我也是这个时代的产儿,就是说,我也是一个 颓废者 ( d é cadent ): 只不过,我理解了这一点,只不过,我抗拒了这一点。是我身上的哲学家因素抗拒了这一点。
实际上,我最深层的关注就是颓废(décadence)问题,——对此我是有理由的。“善与恶”只是这个问题的变种而已。如果人们对于没落的征兆有了正确的识别力,也就能理解道德,——人们就能理解在道德最神圣的名称和价值公式中隐藏的东西: 衰退的 生命、求终结的意志、大疲惫。道德 否定 生命……为了完成这样一种使命,我必须有一种自律:—— 反对 我身上的一切病态,包括瓦格纳,包括叔本华,包括整个现代“人性”。——对于全部时代性的、合时宜的东西,保持一种深刻的疏异、冷漠、清醒:而且作为最高的愿望,拥有 查拉图斯特拉 之眼,这眼从极远处俯视人类整个事实,—— 往底下 观看……这样一个目标——又有何种牺牲不能与之相称呢?何种“自我克服”!何种“自我否定”!
我最伟大的体验乃是一种 痊愈 。瓦格纳纯然是我的疾病一种。
对于这种疾病,我自不会忘恩负义的。如果说我在这本著作中坚持一个命题,断定瓦格纳是 有害的 ,那么,我更愿意坚持的一点就是:尽管如此,对于 谁 来说瓦格纳是不可或缺的——对于哲学家。没有瓦格纳,通常人们兴许还能凑合和将就:哲学家却是不能随便少了瓦格纳的。哲学家必须成为他那个时代的坏良心, ——为此他必须拥有关于他那个时代的最佳知识。但为了破解现代灵魂的迷宫,哲学家在哪里能找到一个比瓦格纳更知情的向导,一个比瓦格纳更雄辩的灵魂专家呢?通过瓦格纳,现代性说出它 最隐秘的 语言:它既不隐瞒自己的善,也不隐瞒自己的恶,它忘掉了所有的自惭形秽。而且反过来讲:如若人们弄清楚了瓦格纳身上的善与恶,人们也就差不多对现代的 价值 作了一次清算。——如若今天有一位音乐家说“我恨瓦格纳,但我再也受不了其他音乐了”,那是我完全能理解的。而倘若一位哲学家申明:“瓦格纳 总结了 现代性。没办法,人们必须首先成为瓦格纳信徒……”,那也是我可以理解的。
[1] 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年):法国音乐家,歌剧《卡门》的作者。卡门在尼采这里显然只是一个道具。在1888年12月27日致信卡尔·福克斯时,尼采明言:“您不可严肃看待我关于比才的说法;千真万确,比才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但作为一个针对瓦格纳的讽刺性 对照 ,这效果是非常强烈的……”参看科利版《尼采书信全集》第8卷,柏林/纽约2003年,第554页。——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