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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国军队进驻了奥地利大公国的一些村庄和城市,还有一些新的部队陆续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给当地居民增加了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总部就设在布劳瑙。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在刚刚到达布劳瑙的几个步兵团当中的一个团,驻扎在离城半英里 的地方,等候总司令检阅。这里的地形和环境都不像俄国,到处可见果园、石块砌的围墙、瓦房顶和远方的群山;这里的人不是俄国人,他们都好奇地看着士兵——尽管如此,这个团的状态同在俄国内地准备接受检阅的任何俄国团队完全一样。

在行军的最后一天的傍晚,接到了总司令将检阅行军中的团队的命令。团长觉得命令说得不清楚,产生了对命令中的话的理解问题:是说以一般行军的形式接受检阅,还是有别的意思?后来在营长会议上根据礼多人不怪的道理,决定团队做接受正式检阅的准备。于是经过三十俄里行军的士兵们一夜没有合眼,他们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副官们和连长们不断清点人数,淘汰一些人;到第二天早晨,团队已不像头一天最后一次行军时那样松散和杂乱,而成了一支两千人的整齐的队伍,其中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和自己应该做的事,每个人身上每个扣子和皮带都符合要求,整洁光亮。不仅只是外面的服装整齐,如果总司令想要检查一下里面的衣服,那么他也会在每个人身上看到同样清洁的衬衣,发现在每个背囊里装着规定的物品,如同士兵们所说的那样,“锥子肥皂,样样都有”。只有一样东西谁也不放心,这就是脚上穿的:一半以上的人的靴子已经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是团长造成的,因为虽经他多次要求,奥地利军需部门始终没有把他所要的东西发下来,而全团的人已经走了一千俄里。

团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容易激动的将军,他的眉毛和鬓发已经斑白,身体结实,胸和背之间的厚度超过双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还带着褶子的军装,戴着厚厚的金色肩章,这肩章仿佛不是把他肥实的肩膀往下压,而是把它往上抬。看团长的神气,觉得他好像是在幸福地做一件他一生中最隆重的事情。他在队列前来回走着,在走的时候微微弓着背,每走一步身子就抖动一下。可以看出,团长欣赏自己的团队,为它而感到自豪,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花在团队上;但是虽然如此,他的一抖一抖的步态似乎说明,在他的心里,除了军事以外,日常社交活动和女人也占有不小的位置。

“我说,米哈依洛·米特里奇老弟,”他对一个营长说(营长微笑着向前跨了一步;显然他们都很高兴),“昨天晚上吃了苦头。然而看样子还可以,咱们的团可真不坏……啊?”

营长听出这话有打趣的味道,笑了起来。

“就是去女皇草场 参加检阅也不会被轰走的。”

“什么?”团长说。

这时,在布有信号兵的进城的大路上出现了两个骑马的人。这是一个副官和跟在他后面的一个哥萨克。

副官是总部派来向团长说明昨天命令中不清楚的地方的,他说,总司令希望看到团队完全保持行军时的状态——穿着军大衣和帽子套着布套,不做任何专门的准备。

昨天,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的一名成员从维也纳来见库图佐夫,他建议和要求俄军尽快地与费迪南德大公 和马克 的军队会合,库图佐夫认为会合没有好处,为了说明自己的意见有理,在提出了不少其他论据的同时,想让这位奥地利将军看一看俄国军队的悲惨处境。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要来检阅团队的,因此团队的情况愈糟,总司令就愈高兴。虽然副官并不知道这些内情,然而他向团长传达了总司令下达的必须坚决执行的命令,要官兵们一律穿军大衣和帽子套着布套,否则总司令就会不满意。

团长听完这些话后低下头,默默地耸了耸肩膀,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乱弹琴!”他说,“我对您说过,米哈依洛·米特里奇,行军中检阅就得穿军大衣,”他责备营长说,“唉,我的上帝!”他加了一句,坚决地向前跨出一步。“各连连长注意!”他用惯于发号施令的声音喊了一声,“还有全体司务长!……总座很快就到吗?”他毕恭毕敬地问那位从总部来的副官,显然他的这种态度是对他所说的总座的。

“我想,过一个小时。”

“我们来得及换衣服吗?”

“不知道,将军……”

团长亲自走到队伍前,命令重新穿上军大衣。各连连长跑回到自己的连里去,司务长们忙碌起来(军大衣并不都能穿),在同一瞬间刚才整齐肃静的方队骚动起来,分散开来,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只见各处士兵们跑过去跑过来,他们把一只肩膀往前一耸,从头上卸下背囊,取出军大衣,高高举起双手,伸进军大衣的袖筒里。

半个小时后,一切都恢复原状,只不过方队由黑色变成了灰色。团长又迈着一抖一抖的步子走到了团队前面,从远处打量了一下。

“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他停住脚步喊道,“三连连长!……”

“三连连长来见将军!连长来见将军!三连连长来见团长!……”队列里都可听到这样的喊声,副官跑去寻找那个迟迟未见到来的军官。

后来起劲叫喊的声音走了样,已变成“将军去三连”,当这叫喊声终于到达目的地时,被传唤的军官从三连里出来,虽然他已上了年纪并且没有跑的习惯,但也还是跌跌绊绊地小步朝将军跑过来。这位大尉连长像一个被叫起来回答没有复习好的功课的小学生一样,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在红色的(显然是由于饮酒过度)脸上出现了斑点,嘴不知道是张开好还是闭着好。他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快要到团长跟前时放慢了脚步,这时团长正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您是否快要给弟兄们穿萨拉凡 了?这是什么?”团长伸出下巴颏,指着三连队列中一个穿着颜色与众不同的呢大衣的士兵喊道,“您上哪里去了?总司令就要来了,而您却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啊?……我要让您懂得让士兵穿得像娘儿们一样会有什么结果!……啊?”

连长眼睛盯住团长,两个指头愈来愈紧地按在帽檐上,似乎认为只要按得紧了就可以得救。

“喂,您干吗不说话?您的那个穿得像匈牙利人的是什么人?”团长绷着脸取笑道。

“大人……”

“什么‘大人’‘大人’的!大人!您倒成了大人!谁也不知道‘大人’是什么意思。”

“大人,这是多洛霍夫,那个降为……”大尉低声说。

“怎么,他降为元帅了,还是降为士兵?而降为士兵,就应该穿和大家一样的制服。”

“大人,您自己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这样穿。”

“我准许了?我准许了?瞧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样。”团长说,他有点冷静下来了,“我准许了?只要对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团长沉默了一会儿,“只要对你们说点什么,你们就……什么?”他又发起火来,“您得让士兵穿得像样点……”

团长回头看了副官一眼,迈着一抖一抖的步子朝全团的队伍走去。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发火感到很高兴,在全团队伍面前走过时,还想找点发火的碴儿。他粗暴地打断一个军官的话,说奖章没有擦亮,又斥责另一个军官,说他队伍没有排齐,然后到了三连跟前。

“你是怎——么站的?腿该怎么放?腿该怎么放?”团长走到离穿着浅蓝色大衣的多洛霍夫还有五个人的地方,就痛心疾首地喊了起来。

多洛霍夫慢慢地伸直弯曲的腿,用明亮的和傲慢无礼的目光直视着将军的脸。

“干吗穿蓝大衣?脱下来!……司务长!给他换一件……坏……”他没有来得及把“坏蛋”二字全说出来。

“将军,我有义务执行命令,但是没有忍受……”多洛霍夫急忙说。

“在队列里不许说话!……不许说话,不许说话!……”

“没有忍受侮辱的义务。”多洛霍夫大声地、响亮地把话说完。

于是将军和这个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将军不再说话,他生气地把勒紧的武装带往下拉。

“请您换一下衣服。”他在走开时说。

“来了!”这时信号兵喊叫起来。

团长涨红了脸,跑到马旁边,用颤抖的手抓住马镫,翻身上了马,摆正了姿势,拔出佩剑,脸上带着幸福和坚决的表情,歪咧开嘴,准备喊口令。全团像一只扑棱翅膀的鸟一样,猛然一抖颤,接着就屏息不动了。

“立——正!”团长用惊心动魄的声音喊道,他喊这口令自己心里很高兴,他的声音对全团来说是严厉的,而对现在来到的首长则充满着敬意。

在宽阔的没有经过铺砌的林荫道上,一辆驾着纵列马的高大的蓝色维也纳马车疾驰而来,车上的弹簧发出轻轻咯吱声。马车后面是骑马的随从和克罗地亚卫兵 。库图佐夫身旁坐着一个奥地利将军,他身穿白色军服,在穿黑军服的俄国人中间显得很特别。马车在团队面前停住。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将军低声说着什么事,库图佐夫微微一笑,当他迈开沉重的步子,一只脚跨下马车的踏板时,好像眼前并不存在两千名屏息注视着他和团长的士兵似的。

响起了口令声,团队又颤动了一下,刷拉一声举枪致敬。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可以听到总司令微弱的说话声。全团官兵扯开嗓子喊道:“祝大——大——大人健康!”接着又静了下来。开头,当团队还在走动时,库图佐夫站在一个地方不动;后来库图佐夫在随从的陪同下,开始和穿白军服的将军并肩在排好队的队伍前面走。

团长在向总司令敬礼时两眼盯住他,腰板挺得笔直,态度庄重;他身体朝前倾,勉强克制着一抖一抖的动作,跟着将军们在队列前面走;总司令每说一句话和每招一次手,他见了就立即跑上前去——从所有这些表现可以看出,他在履行下属的职责时要比在履行长官的职责时更加愉快。由于团长的严格要求和努力,这个团同这时正在开到布劳瑙来的其他团队相比,情况算是很好的。掉队的和生病的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了靴子外,一切都还是完好的。

库图佐夫在队伍面前走过,偶尔停下来对他在俄土战争中认识的军官说几句亲切的话,有时也对士兵们说。他在察看靴子时,几次伤心地摇摇头,并指给奥地利将军看,他的神情表明,他似乎并不责怪任何人,但是不能不看到这是多么糟糕。团长在这种情况下每次都跑上前去,生怕漏掉总司令关于他的团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在库图佐夫后面,在每一句轻声说出的话都能听到的距离内,跟随着二十来名随从。这些随从们相互交谈着,有时发出笑声。最靠近总司令的是一个容貌俊秀的副官。这是安德烈公爵。走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同事涅斯维茨基,这是一个高个儿校官,身体特别胖,和善漂亮的脸上带着微笑,长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涅斯维茨基看见走在他身旁的一个皮肤有点发黑的骠骑兵军官的滑稽动作,勉强忍住才没有笑出声来。这个骠骑兵军官自己不笑,也不改变停住不动的双眼的表情,脸上带着严肃的神情看着团长的后背,模仿他的每个动作。每一次,当团长身体抖动起来和朝前弯的时候,这个骠骑兵军官也这样做,模仿得分毫不差。涅斯维茨基笑着,捅捅别的人,要他们看那个爱逗笑的人。

库图佐夫慢慢地和没精打采地在瞪着几千双眼睛看着他的人面前走过。他走到三连时,突然站住了。没有预见到他会停步的随从们不由得朝他拥了过来。

“啊,季莫欣!”总司令认出了那个因为部下有人穿蓝大衣而挨过骂的红鼻子大尉。

人们觉得,季莫欣的身体似乎不能再比他在受到团长训斥时那样挺得更直了。但是在总司令同他说话时,他的身体挺得那么直,使人觉得如果总司令再看他几眼,他就要支持不住了;库图佐夫显然理解他的这种状况,没有使他为难,而是希望他一切都好,因此急忙转过身去。在库图佐夫的虚胖的、带着伤疤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勉强可以觉察到的微笑。

“还是在伊兹梅尔 打仗时的战友。”他说,“是个很勇敢的军官!你对他满意吗?”库图佐夫问团长。

团长的动作像在一面镜子里一样,在那位骠骑兵军官身上反映出来,不过他自己没有觉察到,他照例抖动了一下,走上前去,回答道:

“非常满意,大人。”

“我们大家都免不了有弱点。”库图佐夫在离开他时微笑着说,“他是巴克科斯 的崇拜者。”

团长害怕了,不知道这是否是他的过错,什么也没有回答。骠骑兵军官这时看到了长着红鼻子和收缩着肚子的大尉的脸,便惟妙惟肖地模仿他脸上的表情和姿势,使得涅斯维茨基忍不住笑出声来。库图佐夫回头看了一眼。显然骠骑兵军官想控制就能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库图佐夫回头看的时候,他已做完了鬼脸,装出了最严肃的、毕恭毕敬的和毫无过错的样子。

三连是最后一个连,库图佐夫检阅完后沉思起来,显然他想起了什么事。安德烈公爵从随从的队伍里出来,用法语低声说道:

“您曾吩咐提醒您这个团里降为士兵的多洛霍夫。”

“多洛霍夫在哪里?”库图佐夫问。

已换上灰色大衣的多洛霍夫没有预料到会召唤他。于是这个身材匀称、长着一头浅色头发和一双明亮的蓝眼睛的士兵从队列里出来。他走到总司令面前,举枪敬礼。

“有什么要求吗?”库图佐夫微微皱起眉头问道。

“这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说。

“啊!”库图佐夫说,“我希望这次教训能使你改过自新,好好干。皇上是仁慈的。只要你能将功补过,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多洛霍夫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总司令,他像望着团长一样大胆,好像在用这种表情拉开把总司令和士兵远远分隔开的无形的帷幕。

“我有一个请求,大人,”他响亮、坚定和从容不迫地说,“请求给我一个机会改正错误以及证明我对皇上和俄罗斯的忠诚。”

库图佐夫转过身去。就像刚才跟季莫欣大尉谈话后转过身去时一样,他的眼角闪现出一丝笑意。他转过身和皱了皱眉头,好像想借此表明,多洛霍夫对他说的以及他能够对多洛霍夫说的一切,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一切已使他厌烦,都是完全不需要说的。他转过身,朝马车走去。

团队分成连,朝离布劳瑙不远的指定的宿营地进发,希望到那里后,能够领到靴子和军服,并在经过艰难的行军后休息一下。

“您不会见怪吧,普罗霍尔·伊格纳季奇!”团长骑马赶上前往指定地点的三连和走在三连前面的季莫欣说。他在检阅顺利结束后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喜悦。“为皇上服务……不能不……有时在队列前说话不客气……我先向您道歉,您知道我这个人……非常感谢!”说着他向连长伸出了手。

“哪能这样说呢,将军,我怎么敢怪您!”大尉回答道,鼻子变得更红,他微笑着,咧开嘴笑时露出了他在伊兹梅尔战斗中被枪托打掉两颗牙造成的缺口。

“请转达多洛霍夫先生,我不会忘记他,让他放心。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请告诉我,他怎么样,表现如何?仍然还……”

“他执行任务很认真,大人……但是脾气……”季莫欣说道。

“什么,什么脾气?”团长问。

“一天一个样,大人。”大尉说,“有时他聪明、有学问、和善。有时像野兽。在波兰,不瞒您说,差一点打死了一个犹太佬……”

“是啊,是啊,”团长说,“不过对这个遇到不幸的年轻人还是应当怜惜。要知道此人很有背景……那么您就……”

“是,大人。”季莫欣说,他的微笑使人感觉到,他明白长官的意思。

“是啊,是啊。”

团长在队列里找到了多洛霍夫,勒住马。

“一打仗您就可戴肩章了。”他对他说。

多洛霍夫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嘴也没有改变挂着讽刺性微笑的表情。

“嗯,这就好了,”团长继续说,“我请弟兄们每人喝一杯。”他大声加了一句,让士兵们都听见,“感谢大家!谢天谢地!”说着他催马超过三连,到了另一个连那里。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还真是个好人,可以和他一起共事。”季莫欣对他身旁的一个连级军官说。

“总而言之,他是红桃!……(团长的外号叫红桃老K。)”连级军官笑着说。

检阅后军官们的愉快心情也传给了士兵们。全连的人高高兴兴地走着。到处可以听到士兵们交谈的声音。

“听人说,库图佐夫是独眼龙,只有一只眼睛?”

“可不是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独眼龙。”

“不……老弟,眼睛比你还尖,靴子和包脚布全都看到了……”

“你可知道,我的老兄,他是怎样看我的脚的……看吧!我心里想……”

“而另一位,和他一起来的奥地利人,好像用白灰抹过似的。像面粉一样白!我想,他像擦洗装具似的经常擦洗!”

“怎么,费德绍!……他是否说过什么时候开战?你不是站得比较近吗?人们都说,波拿巴本人就在布鲁诺沃 。”

“波拿巴在那里!胡说八道,傻瓜!他好像没有什么不知道似的!现在普鲁士人造反了。这就是说,奥地利人正在进行镇压。要等到平定后,同波拿巴的战争才会开始。可是他却说波拿巴在布鲁诺沃!真是个傻瓜,你得多听听别人怎么说。”

“瞧,军需官这些鬼东西!五连眼看就要进村了,他们就要在那里熬粥了,而我们还到不了目的地。”

“给我一点面包干,鬼东西。”

“是因为你昨天给过一点烟叶吧?怪不得,老兄。好吧,给你,上帝保佑你。”

“哪怕让我们休息一下也好,要不还得饿着肚子走五俄里。”

“要是德国人给我们套马车,该有多好。坐在车上,多神气!”

“这里,老兄,老百姓都很野蛮。那里好像都是波兰人,是俄国的居民;而现在,老弟,全都是德国人。”

“歌手们到前面来!”只听得大尉喊了一声。

于是有二十来个人从各个队列里跑到连队的前面。领唱的鼓手朝歌手们转过脸来,挥了挥手,唱起了一首拖长音的士兵歌曲,这首歌的开头是:“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结尾是:“弟兄们,光荣属于我们和卡缅斯基 老爹……”这首歌是在土耳其打仗时编的,现在拿到奥地利来唱,只做了一点改变:把“卡缅斯基老爹”换成“库图佐夫老爹”。

鼓手是一个瘦削而姿势优美的四十来岁的士兵,他以士兵的气派唱完最后一句突然停住,挥了一下手,好像把什么东西扔在地上一样,严厉地扫视了歌手们一眼,眯缝起了眼睛。然后,当他确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时,他的两手好像在小心翼翼地把一件无形的贵重物品举到头顶上,就这样举了几秒钟,然后突然不顾一切地把它一扔,唱道:

唉,我的门廊,门廊!

“我的新门廊……”二十个人的声音接着唱了起来,那个打响板的人虽然背着沉重的装具,仍迅速往前跑,然后在连队前面倒着走,晃动着肩膀,并用响板吓唬着什么人。士兵们按照歌曲的节拍挥动着手,迈着大步,脚步自然而然地走齐了。从连队后面传来了马车轮子的辚辚声和弹簧的咯吱声以及马蹄的嘚嘚声。库图佐夫正带着随从们回城去。总司令打了个手势,叫人们继续便步走,当他和他的随从们听到歌声,看到一个士兵在跳舞,全连士兵一个个都很快乐和精神抖擞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马车从连队的右面过去,第二排有个蓝眼睛的士兵非常惹人注意,这是多洛霍夫,他特别精神抖擞地、姿势优美地合着歌曲的节拍走,望着在旁边经过的人的脸,他那种神情仿佛在说,他替此时没有和连队一起走的所有人感到惋惜。库图佐夫的随从中的那个曾模仿过团长动作的骠骑兵少尉落在了马车后面,他骑着马到了多洛霍夫面前。

骠骑兵少尉热尔科夫有一段时间是彼得堡以多洛霍夫为首的一伙酗酒滋事的年轻人中的一员。到国外后,他看见多洛霍夫降为一个士兵,不认为有必要去认他。现在听到库图佐夫与多洛霍夫的谈话后,便又像老朋友那样高兴地招呼他。

“亲爱的朋友,你怎么样?”他在歌声中说,让马的步子与连队的步伐一致起来。

“我怎么样?”多洛霍夫冷冷地回答道,“就像你看见的那样。”

轻松活泼的歌声给热尔科夫说话所用的无拘无束的快乐的腔调和多洛霍夫回答时的有意的冷淡增添了一种特殊的意味。

“你说说,你同长官的关系怎么样?”热尔科夫问。

“没有什么,都是一些好人。你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

“临时调来的,做值班工作。”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袖筒里放出一只鹰。”歌里唱道,这歌声使大家自然而然地变得精神振奋和快活起来。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的话,那么谈话大概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奥地利人吃了败仗,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鬼知道,有人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回答得既简短又明确,在歌声中只能这样。

“我说,你找一个晚上到我们这里来打法拉昂 吧。”热尔科夫说。

“你们是不是弄了很多钱?”

“来吧。”

“不行。我发过誓了。在没有复职前不喝酒,不赌钱。”

“那有什么呢,只要一开始打仗……”

“到时候再说吧。”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需要什么,你就来吧,在司令部里总是能帮点忙的……”热尔科夫说。

多洛霍夫冷笑了一声。

“你不必费心。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我自己会想办法搞到。”

“也好,我不过是……”

“我也不过是这样说说。”

“再见。”

“祝你健康……”

……飞得又高,又远,

飞回自己的故乡……

热尔科夫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马暴跳起来,抬了三四次腿,不知先迈哪一条,接着它恢复了常态,也合着歌曲的拍子奔跑起来,驰过了连队,去追赶马车。

库图佐夫检阅回来后,陪同奥地利将军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叫来副官,吩咐取来有关到达的部队状况的文件和指挥先头部队的费迪南德大公的信件。安德烈公爵拿着所要的文件进了总司令的办公室。这时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成员正坐在一幅摊开在桌子上的作战地图前面。

“啊……”库图佐夫说,回头看了看鲍尔康斯基,他说这一声“啊”的意思仿佛是请副官等一等,自己用法语继续已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的用词讲究,声调悦耳,使人不由得倾听起他的每一句从容不迫地说出的话来,可以看出,库图佐夫本人听着自己说话心里也很高兴,“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一切都取决于我个人的愿望,那弗兰茨皇帝 陛下的旨意早就实现了。我早已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真诚,对我个人来说,把军队的最高指挥权交给比我更内行、更有经验的将军,而贵国有很多这样的人,让我卸下这副重担,我个人只能感到高兴。但是形势有时往往要我们的愿望服从于它,将军。”

库图佐夫笑了笑,他的表情似乎是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而且您相信不相信我,对我来说甚至是完全无所谓的,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这一点。全部问题就在于此。”

看样子奥地利将军很不满意,但是他不能不用同样的声调回答库图佐夫。

“正好相反,”他唠唠叨叨地、生气地说,这种声调同他的奉承话的意思是相矛盾的,“正好相反,皇帝陛下极为看重阁下对共同事业的参与;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行动缓慢将会使光荣的俄国军队及其总司令失去他们在历次战役中获得的荣誉。”他最后一句话的措辞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

库图佐夫仍然那样微笑着,鞠了一躬。

“我深信,而且根据费迪南德大公殿下最近的来函推测,奥军在像马克将军这样有经验的助手的指挥下,现在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再不需要我们的帮助了。”库图佐夫说。

奥地利将军皱起了眉头。虽然没有关于奥军战败的确切消息,但是有许多情况能证实失利的普遍传闻;因此库图佐夫关于奥军获胜的推测听起来很像是嘲笑。但是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他有根据做这样的推测。确实,最近他收到的一封来自马克军队的信向他报告了获胜的消息,并且说奥军处于最有利的战略地位。

“把这封信拿过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听,”于是库图佐夫嘴角上挂着讽刺的微笑,用德语给奥地利将军念了费迪南德大公这封信的以下段落, “我军已将大约七万人的兵力完全集中起来,因此如敌军试图渡过莱希河,我军能发起进攻并给以打击。由于我军已攻占了乌尔姆,我军能保持控制多瑙河两岸的有利条件,因此,在敌军不渡过莱希河的情况下,我军能随时渡过多瑙河,奔袭其交通线,在下游某地渡多瑙河返回,不让敌军实现其全力攻击我军的忠实盟友的意图。这样,我们能精神饱满地等待俄罗斯帝国军队完全做好准备,然后共同轻而易举地为敌军安排 他们应得的下场。”

库图佐夫念完这段话,沉重地喘了一口气,精神集中地和亲切地望着这位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成员。

“但是您知道,阁下,明智的规则也要求想到最坏的情况。”奥地利将军说,显然他想结束说笑,开始谈正事。

他不满地回头朝副官看了一眼。

“对不起,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朝安德烈公爵转过身来。“你听我说,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把我们侦察员收集的情报全都取来。这是诺斯蒂茨伯爵 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德大公殿下的一封信,还有,”他说,递给安德烈公爵几件公文,“根据所有这些东西你用法文草拟一份干净利落的 备忘录 ,说明我们得到的关于奥军行动的全部消息。写好后呈交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低下头,表示他从库图佐夫一开口就不仅理解了他说的话,而且也明白了他想对他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他收拾好文件,朝两人鞠了一躬,轻轻地踏着地毯,出了门,前去接待室。

安德烈公爵虽然离开俄国还不算太久,但是他在这段时间里变化很大。从他脸上的表情、动作和步态上,几乎已经看不出以前的那种做作、疲惫和懒散的痕迹了;就他的样子来说,他好像是一个无暇考虑他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和忙于做愉快而有意思的事的人。他的面部表情说明,他对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很满意;他的笑容和目光变得更加快活和更有魅力了。

他是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的,库图佐夫非常亲切地接待了他,答应记着他,对他的态度与对其他副官有所不同,带着他去维也纳,让他完成比较重要的任务。库图佐夫曾从维也纳给他的老战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写信。

“您的儿子,” 他写道, “就他的知识、坚定性和办事能力来说,有望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官。我因手下有这样的人而深感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的同事当中以及一般在部队里,安德烈公爵如同在彼得堡社交界一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名声。一些人,他们只占少数,认为安德烈公爵与自己和所有其他的人不同,预计他前程远大,听从他,钦佩他,把他作为榜样来学习;同这些人在一起,安德烈公爵平易近人,招人喜欢。另一些人,这是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妄自尊大、对人冷漠和令人反感。但是安德烈公爵善于处理与这些人的关系,使他们尊敬他,甚至害怕他。

从库图佐夫的办公室出来到接待室后,安德烈公爵拿着文件走到值班副官科兹洛夫斯基跟前,这时那人正坐在窗口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道。

“奉命起草一个备忘录,说明为什么不前进。”

“为什么?”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马克那里没有消息吧?”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如果他真的吃了败仗,就应该有消息。”

“也许有可能,”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但是这时一个显然是刚到的高个子奥地利将军迎着他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带上了门,这位将军身穿礼服,头上裹着黑色头巾,脖子上挂着玛丽亚—特蕾西亚 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上将在吗?”来到的将军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问,他向两边张望着,朝办公室门口走去,没有停步。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说,急忙走到这个陌生的将军面前,挡住他进办公室的路,“请问将军贵姓?”

这个陌生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把个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打量了一下,看到有人居然不认识他似乎感到很惊奇。

“上将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再说了一遍。

这位将军的脸沉了下来,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颤抖起来。他掏出一本记事本,用铅笔很快写了点什么,把这一页纸撕下来交给副官,接着快步走到窗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朝房间里的人扫了一眼,仿佛在问:他们干吗瞧着他?然后他抬起头,伸出脖子,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立刻像随随便便哼起歌来一样,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马上又停止了。办公室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库图佐夫。裹着头的将军好像躲避危险一样,弯下身子,瘦长的腿迈开大步,迅速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您看到的是不幸的马克。 他说,说话的声调都变了。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库图佐夫的脸在一个短时间内一动不动。然后一道皱纹像波浪一样涌过他的脸,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敬地低下头,闭上眼睛,默默地请马克先进去,自己随手带上了门。

先前流传的关于奥军被击败和全军在乌尔姆城下投降的消息,原来是确实的。半个小时后,副官们就奉命到各个方面去传达命令,说明至今尚在待命的俄国军队很快也将与敌军交火。

安德烈公爵是司令部里少有的几个非常关注战事总的进程的军官之一。他看到马克的那副模样和听说他遭到不幸的详细情况后,就知道战役已输了一半,明白了俄军的处境非常困难,清楚地想象出了等待俄军的是什么,他自己应当在其中起什么样的作用。当他想到过于自信的奥地利的受辱以及一周后他可能就会看到和参加在苏沃洛夫之后俄国人同法国人之间发生的第一次冲突,便情不自禁地感到激动和喜悦。但是他惧怕波拿巴的才能,觉得这种才能可能胜过俄国军队的勇敢,同时他又不希望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丢脸。

想着这些事,安德烈公爵非常激动和恼火,他前去自己的房间给父亲写信,每天他都要这样做。在走廊里他碰到了同房间的涅斯维茨基和爱开玩笑的热尔科夫;他们像平常一样,不知在笑什么。

“你怎么这样阴沉沉的?”涅斯维茨基发现安德烈公爵脸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鲍尔康斯基回答。

在安德烈公爵碰到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时,从走廊的另一头朝他们迎面走来了在库图佐夫司令部里掌管俄军粮食供应的奥地利将军施特劳赫和那位御前军事会议成员,他们是昨天一起来的。走廊很宽,这两位将军完全能够自由通过,而不与三个军官相撞;但是热尔科夫用手推开涅斯维茨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有人来了!……有人来了!……闪开,让路!请让路!”

两位将军走过来了,从他们的样子来看,他们似乎想避免麻烦的礼节。在爱开玩笑的热尔科夫脸上突然露出了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快乐的傻笑。

“阁下,”他走上前去用德语对一位奥地利将军说,“我谨向您表示祝贺。”

他低下头,像学跳舞的孩子一样,笨拙地时而并起这只脚,时而又并起那只脚。

那位担任御前军事会议成员的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但是他发现傻笑不是假装的,便不能不注意一下。他眯缝起了眼睛,做出在听的样子。

“谨向您表示祝贺,马克将军来了,他平安无事,只不过这里碰伤了一点。”他容光焕发地微笑着,指着自己的头补充说。

将军皱起了眉头,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了。

天啊,多么幼稚 !” 他走了几步,生气地说。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搂住安德烈公爵,但是安德烈公爵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带着狂怒的表情推开他,转向热尔科夫。马克的狼狈相和他战败的消息以及对俄军的前途的担心,使他神经受到很大刺激,现在他的怒火便冲着热尔科夫的不合适的玩笑一下子发泄了出来。

“阁下,”他尖声地说,下巴颏微微颤动着,“如果您想当一个 小丑 的话,那么我不会妨碍您这样做;然而我要告诉您,如果下一次您 胆敢 在我面前开这样的玩笑,我就要教训教训您,让您知道应该怎样做人。”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觉得安德烈公爵行为乖张,非常惊讶,两人睁大眼睛,默默地望着他。

“怎么啦,我只不过祝贺而已。”热尔科夫说。

“我不是跟您开玩笑,请您住口!”鲍尔康斯基喊了一声,拉住涅斯维茨基的一只手,离开了不知如何回答的热尔科夫。

“您怎么啦,老兄。”涅斯维茨基说,劝他平静下来。

“什么怎么啦?”安德烈公爵激动地停住脚步说,“你要明白,我们要么是为沙皇和祖国服务的军官,为共同的胜利而高兴和为共同的失利而难过,要么是对主人们的事毫不关心的奴仆。 四万人战死了,我们的盟军被消灭了,而这时您却认为可以开玩笑。这对一个像您结交的那位先生那样的庸俗渺小的顽童来说尚情有可原,可是对您来说就不能原谅了。 顽童们 才会这样闹着玩。”安德烈公爵用俄语加了一句,其中“顽童们”一词是用法国口音说的,因为他发现热尔科夫还能听到他的话。

他等了等,看那个少尉会有什么回答。但是少尉转过身,从走廊里出去了。

保罗格勒骠骑兵团驻扎在离布劳瑙两英里的地方。士官生尼古拉·罗斯托夫服役的连队则把营扎在德国村庄扎尔采涅克。连长杰尼索夫大尉是骑兵师里的有名人物,全师的人都叫他瓦西仁·杰尼索夫,他住的是村里最好的房子。士官生罗斯托夫自从在波兰赶上团队以来,一直同连长住在一起。

十月八日,在总部得悉马克战败的消息后变得紧张起来的那一天,连部照旧过着平静的行军生活。罗斯托夫去采办饲料,大清早才回来,这时玩了一夜牌的杰尼索夫还没有回家。穿着士官生制服的罗斯托夫催马来到了门口,用年轻人灵活的姿势收回一条腿,在马镫上站了一会儿,好像不愿意下马似的,最后跳了下来,喊了传令兵一声。

“啊,邦达连科,亲爱的朋友,”他对一个拼命朝他的马跑过来的骠骑兵说,“牵出去遛遛,朋友。”他用友爱和柔和的语气快活地说,善良的年轻人感到幸福时,对所有的人都这样说话。

“是,大人。”霍霍尔 快活地晃着脑袋说。

“注意,好好遛一遛!”

另一个骠骑兵也朝着马跑过来,但是邦达连科已接过了缰绳。显然,士官生给酒钱给得很大方,为他服务能得到好处。罗斯托夫抚摸了一下马的脖子,然后又摸了摸它的臀部,在门口站住了。

“很好!会成为一匹好马!”他自言自语说,随后微笑着,手扶着马刀,跑上了台阶,弄得马刺叮当响。德国房东身穿绒衣,头戴尖顶帽,手里拿着一把清厩肥的叉子,从牛棚里朝外看了一眼。他一看见罗斯托夫,立即就变得欢快起来。他快活地笑了笑,眨了眨眼睛。 “早安!早安!” 他反复地说,显然觉得招呼这个年轻人是一种乐趣。

“已经干活了!” 罗斯托夫说,他那兴奋的脸上一直带着快活的和友爱的微笑, 奥地利人万岁!俄罗斯人万岁!亚历山大皇帝万岁!” 他用德语对德国房东重复他自己经常说的那几句话。

德国人笑了起来,从牛棚里走出来,摘下尖顶帽,把它举在头顶上挥了挥,喊叫起来:

“全人类万岁!”

罗斯托夫也像德国人一样,在自己头顶挥了挥制帽,笑着用德语喊叫起来: “全人类万岁!” 虽然无论对清扫牛棚的德国人还是带着一排人去采办干草的罗斯托夫来说,都没有值得特别高兴的任何理由,但是这两个人怀着幸福的心情和兄弟情谊相互端详了一下,晃晃脑袋以表示相互友爱,然后微笑着走开了——德国人去牛棚,而罗斯托夫则去他与杰尼索夫合住的房子。

“你的主人怎么样?”他问杰尼索夫的仆人拉夫鲁什卡,这是全团闻名的大滑头。

“昨天傍晚出去就没有回来。一定是输了。”拉夫鲁什卡回答道,“我知道,如果赢了,就很早回来吹牛,而如果到天亮还不回来,这就说明输光了——回来时气鼓鼓的。要咖啡吗?”

“好,来一杯吧。”

十分钟后拉夫鲁什卡端来了咖啡。

“来了!”他说,“现在要倒霉了。”

罗斯托夫往窗外看了一眼,看见杰尼索夫回来了。杰尼索夫个子很小,长着一张红脸,眼睛又黑又亮,黑胡子和黑头发乱蓬蓬的。他身上的骠骑兵披肩敞开着,显得肥大的马裤往下垂,打着褶,揉皱的骠骑兵帽歪戴在后脑勺上。他脸色阴沉,低下头,朝台阶走过来。

“拉夫鲁什卡!”他生气地大声喊道,“喂,帮我脱衣服,笨蛋!”

“我不是在帮你脱吗。”拉夫鲁什卡回答道。

“啊!你已经起床了。”杰尼索夫在进房间时说。

“早就起来了,”罗斯托夫说,“我已经去要了干草,看见了马蒂尔达小姐。”

“原来如此!我昨——晚——输——光——了,老——弟,简直像没出息的狗崽子一样!”杰尼索夫扯开嗓门说起来,他说话时颤音发不出来,“倒霉极了!倒霉极了!……你一走,我就开始输钱。喂,端茶来!”

杰尼索夫皱紧眉头,好像要笑一样,露出一排短而结实的牙齿,开始两手用短短的指头抓挠像树林一样蓬松而浓密的黑头发。

“鬼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这个大耗子(一个军官的外号)。”他用双手搓着前额和脸说,“你想想,他连一张牌,一张好牌也不给我。”

杰尼索夫接过递给他的点着了的烟斗,紧握在手里,在地板上敲着,弄得火星四溅,继续喊道:

“他见下单注就让,见加倍下注就吃;见下单注就让,见加倍下注就吃。”

他敲得火星四溅,敲破了烟斗,把它扔了。然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用闪闪发亮的黑眼睛快活地看了罗斯托夫一眼。

“要是有女人就好了。不然除了喝酒之外,无事可做。最好快点打起来……”

“喂,谁在那里?”他听见有人穿着厚靴子、马刺发出叮当声,走到门口站住了,听见从那里传来小心地清嗓子的声音,便朝那里喊道。

“是司务长!”拉夫鲁什卡说。

杰尼索夫眉头皱得更紧了。

“糟了,”他把装着几个金币的钱包扔过来说,“罗斯托夫,亲爱的,你数一数,还剩多少,然后把它塞在枕头底下。”他说完,就出去见司务长了。

罗斯托夫拿起钱包,机械地把其中的新旧金币分成两小堆,开始数起来。

“啊,捷利亚宁!你好!昨晚我输得精光。”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杰尼索夫说话的声音。

“在谁那里?在贝科夫,在大耗子那里?……我早就知道。”这时又有另一个人用尖细的声音说,话音刚落,同连的一个矮小的军官捷利亚宁中尉走进了房间。

罗斯托夫马上把钱包扔到枕头底下,握了握朝他伸过来的汗湿的小手。捷利亚宁是在出征前由于某种原因从近卫军调来的。他在团里表现很好;但是人们都不喜欢他,尤其是罗斯托夫,他既无法克制,也无法掩饰对这个军官的无缘无故的厌恶。

“怎么样,年轻的骑兵,我的小白嘴鸦怎么样?”他问。(小白嘴鸦是捷利亚宁卖给罗斯托夫的一匹尚在调教的小马。)

中尉在同别人说话时从来不看对方的眼睛;他的目光总是不停地从一件东西移到另一件东西上。

“我看见您今天骑过了……”

“不错,是一匹好马。”罗斯托夫回答道,虽然这匹用七百卢布买的马不值这个价钱的一半,“左前腿开始有点瘸……”他加了一句。

“蹄子裂了!这不要紧。我教会您,做给您看,给它钉一个马掌就行。”

“好的,请您指教。”罗斯托夫说。

“我一定教给您,这不是什么秘密。您会为这匹马感谢我的。”

“那么我就叫他们把马牵来。”罗斯托夫想要摆脱捷利亚宁,便这样说,他出了房间,去吩咐牵马了。

在门廊里,杰尼索夫手里拿着烟斗,身体蜷缩着,坐在门槛上,面对着正在向他报告什么事的司务长。他看见罗斯托夫,皱起了眉头,用大拇指朝背后指指捷利亚宁待的房间,满面愁容,身体厌恶地哆嗦了一下。

“唉,我不喜欢这家伙。”他不管司务长在场不在场,随口说道。

罗斯托夫耸了耸肩,好像是说:“我也一样,但这有什么办法呢!”他吩咐完后,回到捷利亚宁那里去了。

捷利亚宁仍然像罗斯托夫出去时那样,懒洋洋地坐着,搓着他的那双白净的小手。

“居然会有这样令人讨厌的人。”罗斯托夫在进房间时想道。

“怎么,您吩咐叫人牵马来了吗?”捷利亚宁站起来,漫不经心环视着四周说。

“吩咐了。”

“那么我俩走吧。不过我本来只是来问杰尼索夫昨天的命令的。接到命令了吗,杰尼索夫?”

“还没有。您要上哪里去?”

“我想教会这个年轻人如何钉马掌。”捷利亚宁说。

他们出了门,往马厩走。捷利亚宁讲了讲如何钉马掌,就回到自己那里去了。

当罗斯托夫回来时,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瓶伏特加和灌肠。杰尼索夫坐在桌子前面,在纸上沙沙地写着。他用忧郁的目光看了看罗斯托夫的脸。

“我给她写信。”他说。

他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手里拿着笔,显然为有机会尽快把他想写的话说出来而高兴,便对罗斯托夫叙说了信的内容。

“你看见了吧,朋友,”他说,“当我们不恋爱时,我们处于麻木状态。我们如同尘土……而当你一旦恋爱了,那么你就是神,你就像创世第一日那么纯洁……这又是谁?轰他走。没有时间。”他对毫不畏惧地走到他跟前来的拉夫鲁什卡喊道。

“还能是谁呢?您自己吩咐的。司务长要钱来了。”

杰尼索夫皱起了眉头,想要大声喊叫,但是住口了。

“事情很糟糕。”他低声说。“钱包里还有多少钱?”他问罗斯托夫。

“七枚新币和三枚旧币。”

“唉,真糟糕!你干吗像稻草人似的站着,把司务长打发走!”杰尼索夫对拉夫鲁什卡喊道。

“杰尼索夫,你把我的钱拿去用吧,我有钱。”罗斯托夫红着脸说。

“我不喜欢向自己人借钱,不喜欢。”杰尼索夫嘟囔说。

“如果你不把我当作朋友看待,不要我的钱,我会不高兴的。真的,我有钱。”罗斯托夫说。

“不,不要。”

说着杰尼索夫走到床边去拿枕头底下的钱包。

“你放到哪里去了,罗斯托夫?”

“放在下面的枕头底下。”

“可是没有。”

杰尼索夫把两个枕头都扔到地上。没有发现钱包。

“真是怪事!”

“等一等,你没有找到吧?”罗斯托夫说,把枕头一个一个拿起来抖搂着。

他掀起被子,抖了抖。还是不见钱包。

“会不会是我忘了?不,我当时还这样想过,你总是把它当作宝贝似的放在头底下。”罗斯托夫说。“我就把钱包放在这里。它到哪里去了呢?”他对拉夫鲁什卡说。

“我没有进来过。放在哪里,就应该在哪里。”

“可是那里没有。”

“您总是随便一扔,就忘掉了。瞧瞧您的口袋。”

“不会,要是我当时没有想过像宝贝那样,也许会忘了,”罗斯托夫说,“我明明记得我放了钱包。”

拉夫鲁什卡把整个床铺翻了一遍,看了看床底下和桌子底下,找遍了整个房间,然后在房间中央站住了。杰尼索夫默默地注视着拉夫鲁什卡的动作,而当拉夫鲁什卡惊讶地两手一摊,说什么地方也没有时,他回头瞧了瞧罗斯托夫。

“罗斯托夫,你不要像孩子似的闹着玩……”

罗斯托夫感觉到了杰尼索夫投到他身上的目光,他抬起眼睛,立刻又垂了下来。原来在喉咙以下部位的血液这时一下子涌上了脸和眼睛。他喘不过气来了。

“房间里除了中尉和您本人,任何人都没有来过。一定在这里的什么地方。”拉夫鲁什卡说。

“你这个鬼东西,快给我找去。”杰尼索夫突然喊叫起来,他脸涨得通红,摆出威胁的姿势朝仆人扑过去,“一定要找到,不然就要揍你。所有的人都得挨揍!”

罗斯托夫的眼睛不看杰尼索夫,他开始扣上衣的扣子,然后佩上马刀,戴上了帽子。

“我对你说,一定得把钱包找到。”杰尼索夫嚷嚷着,抓住勤务兵的肩膀摇晃着,把他往墙上撞。

“杰尼索夫,放开他;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走到门口眼睛也不抬地说。

杰尼索夫停住了,想了想,显然明白了罗斯托夫指的是谁,抓住他的一只手。

“胡说!”他喊叫起来,脖子上和前额上的青筋像绳子般暴露了出来,“我对你说,你发疯了,我不允许这样做。钱包就在这里;我剥掉这个坏蛋的皮,钱包就找到了。”

“我知道是谁拿的。”罗斯托夫用颤抖的声音又说了一遍,朝门口走去。

“我对你说,不许这样做。”杰尼索夫大声喊道,他朝罗斯托夫扑过去,想拦住他。

但是罗斯托夫挣脱了手,恶狠狠地紧紧盯住杰尼索夫,好像杰尼索夫是他的头号敌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除了我之外,房间里谁也没有来过。这么说来,如果不是他,那就……”

他说不下去了,没有把话说完就跑出了房间。

“唉,见你的鬼去吧,你们都给我见鬼去。”这是罗斯托夫听到的最后的话。

罗斯托夫来到捷利亚宁的住处。

“老爷不在家,到司令部去了。”捷利亚宁的勤务兵对他说。“发生了什么事?”勤务兵看到罗斯托夫脸色很难看,惊奇地加了一句。

“不,没有什么。”

“您来晚了一步,他刚走。”勤务兵说。

司令部在离扎尔采涅克三俄里的地方。罗斯托夫没有回家,他要了一匹马,骑马到司令部去了。在司令部所在的村子里有一个军官经常光顾的小酒馆。罗斯托夫来到这个酒馆;他看见门口拴着捷利亚宁的马。

捷利亚宁中尉在小酒馆的第二个房间里,他面前放着一盘小灌肠和一瓶葡萄酒。

“啊,您也来了,年轻人。”他微笑着,高高扬起眉毛说。

“是的。”罗斯托夫回答,他说出这两个字好像费了很大的劲儿似的,说完就在邻近的桌旁坐下。

两人都沉默着;房间里有两个德国人和一个俄国军官。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刀子碰盘子和中尉吃东西时吧嗒嘴的声音。捷利亚宁用完早餐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双层的钱包,用向上翘起的白净的小手指拉开钱包,取出一枚金币,扬起眉毛,把钱交给侍者。

“请快一点。”他说。

这枚金币是新的。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走到捷利亚宁面前。

“请让我看一看您的钱包。”他用低得勉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捷利亚宁的眼睛很快地转动着,眉毛仍然向上扬起,他把钱包递了过来。

“是的,钱包很不错……是的……是的……”他说,突然脸色变得煞白。“您看吧,年轻人。”他加了一句。

罗斯托夫拿过钱包看了看,又看了看里面装的钱,看了看捷利亚宁。中尉习惯性地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好像突然变得快活起来似的。

“假如去维也纳,我想是会把钱都花在那里的,而在这样糟糕的小城市里,有钱都没处花。”他说,“好吧,年轻人,把钱包给我,我要走了。”

罗斯托夫没有说话。

“您怎么?也要吃早饭?饭菜不坏。”捷利亚宁接着说,“把它给我。”

他伸出手去拿钱包。罗斯托夫松开了手。捷利亚宁拿了钱包后,想把它放进马裤的裤兜里,仍然漫不经心地扬起眉毛,微微张开嘴,好像在说:“是的,是的,我是在把自己的钱包放进裤兜里,这事很简单,跟谁都不相干。”

“怎么啦,年轻人?”他叹了一口气,从稍稍扬起的眉毛底下看了看罗斯托夫的眼睛。突然一道光从捷利亚宁的眼睛里射出来,以闪电的速度传到罗斯托夫的眼睛里,然后又折回来,这样几次射过去又折回来,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请您过来。”罗斯托夫抓住捷利亚宁的一只手说,他几乎把他拉到了窗口。“这是杰尼索夫的钱,您把它拿了……”他在他耳朵上方低声说。

“什么?……什么?……您怎么敢这么说?什么?……”捷利亚宁说。

但是这些话听起来像是痛苦绝望的叫喊和求饶。罗斯托夫一听见这声音,他心里的疑团就像一块大石头一样落了地。他感到高兴,同时他又可怜起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倒霉的人来;但是事情既然已开了头,就应该把它做到底。

“这里人们听见了天知道会想些什么,”捷利亚宁嘟囔说,他抓起帽子,朝一个很大的空房间走去,“应当解释一下……”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将加以证明。”罗斯托夫说。

“我……”

捷利亚宁惊恐和苍白的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颤动起来;眼睛仍然很快转动着,但是朝着下面,已不敢抬起来看罗斯托夫,这时可听到他的呜咽声。

“伯爵!……别毁了……一个年轻人……这就是那些倒霉的……钱,您拿去吧……”他把钱扔到桌子上,“我家里还有老父和母亲……”

罗斯托夫避开捷利亚宁的目光,拿了钱,一言不发,就往外走。但是他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又转回来。

“我的上帝,”他含着眼泪说,“您怎么会这样做?”

“伯爵。”捷利亚宁说着朝罗斯托夫走过来。

“别碰我,”罗斯托夫躲开他说,“如果您缺钱花,就把这钱拿去吧。”他把钱包扔给他,跑出了小酒馆。

这一天晚上,骑兵连的军官在杰尼索夫住处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谈话。

“我对您说,罗斯托夫,您应当向团长道歉。”一个身材很高、满头花白头发、长着一把大胡子、宽阔的脸上布满皱纹的骑兵上尉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罗斯托夫说。

这个骑兵上尉叫基尔斯滕,他两次因决斗降为士兵,又两次复了职。

“我决不允许任何人说我撒谎!”罗斯托夫大声说道,“他说我撒谎,我也说他撒谎。这件事就让它这样吧。他可以每天派我去值班,可以关我的禁闭,可是谁也不能强迫我向他道歉,因为如果他作为团长认为同意和我决斗有失身份的话,那么……”

“您别忙,老弟;您听我说,”骑兵上尉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他的话,不慌不忙地捋着他的长胡子,“您当着别的军官的面对团长说有一个军官偷了钱……”

“当着别的军官的面谈起这件事,并不是我的过错。也许不该在他们面前说,可是我又不是外交官。我之所以来当骠骑兵,是因为我认为这里不需要这么多讲究,而他却说我撒谎……那就让他同意和我决斗好了……”

“这都很好,谁也不会认为您是胆小鬼,而且问题不在于此。您问问杰尼索夫,一个士官生要求团长同意决斗,这像什么?”

杰尼索夫咬着胡子,脸色阴沉地听着,显然不想参加谈话。对骑兵上尉提的问题他摇摇头表示否定。

“您当着军官们的面说这件令人厌恶的事。”骑兵上尉接着说,“波格丹内奇(团长叫波格丹内奇 )阻止了您。”

“不是阻止,而是说我撒谎。”

“不错,可是您也对他说了蠢话,这就应当道歉。”

“这说什么也不行!”

“想不到您会这样,”骑兵上尉板着脸严肃地说,“您不愿意道歉,可是老弟,您不仅对不起他,而且对不起全团,对不起我们大家。这就是说:本来您该好好想一想,商量商量这事该怎么办,可是您当着军官们的面一下子捅了出来。那么团长该怎么办呢?把那个军官送交法庭审判,败坏全团的名声?为了一个坏蛋丢全团的脸?您认为就该这么办?而我们认为不应该这样。波格丹内奇做得对,他说您撒谎。这听起来不舒服,老弟,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是您自己找的。现在大家要把这件事暗中了结,您出于自尊心不愿意道歉,反而要全说出来。让您值一会儿班,您就觉得委屈,要您向一位正直的老军官道歉就更不用说了!不管怎么样,波格丹内奇是一位正直而勇敢的老团长,可是您觉得委屈;而败坏全团的名声,您却满不在乎!”骑兵上尉的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您在团里才不过几天;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可能调到别处去当副官;别人说‘保罗格勒团的军官里有小偷’您听了无所谓。可是我们并不无所谓。是这样吗,杰尼索夫?不是无所谓的吧?”

杰尼索夫一直沉默不言,也没有动一动,有时用他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看看罗斯托夫。

“您有自尊心,不愿意道歉,”骑兵上尉继续说,“而我们这些老人是在团里成长起来的,也许按照天意将死在团里,因此我们珍视团的荣誉,波格丹内奇懂得这一点。噢,老弟,这荣誉是多么的宝贵!您这样不好,不好!不管您生气不生气,我总是爱说大实话。不好!”

骑兵上尉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看罗斯托夫。

“他妈的,说得对极了!”杰尼索夫跳起来喊道,“怎么样,罗斯托夫,你说呀!”

罗斯托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看这个军官,又看看那个军官。

“不,诸位,不……你们不要以为……我非常明白,你们这样想我是没有根据的……我……对我来说……我赞成维护团的声誉……什么?我将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对我来说团旗的荣誉……不管怎么样,我确实错了!……”他噙着眼泪说,“我错了,完全错了!……你们还要怎么样呢?……”

“这就对了,伯爵。”骑兵上尉转过身来,用一只大手拍着他的肩膀大声说道。

“我对你说,”杰尼索夫喊道,“他是一个好小伙子。”

“这样就好了,伯爵。”骑兵上尉又说了一次,好像因为他认了错才用他的封号称呼他,“您去认个错,伯爵大人。”

“诸位,一切我都照办,任何人都不会再听到我说一个字,”罗斯托夫用恳求的声音说,“但是我不能去道歉,不管你们怎样认为,我真的不能去!我怎么能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去道歉,请求宽恕呢?”

杰尼索夫笑了起来。

“这样对您更糟。波格丹内奇爱记仇,您这样固执是会受到惩罚的。”基尔斯滕说。

“真的,不是固执!我对你们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不清……”

“好吧,那就随您的便吧。”骑兵上尉说。“那个坏蛋躲到哪里去了?”他问杰尼索夫。

“他说自己有病。明天就下令开除他。”杰尼索夫说。

“只能说有病,不然就无法解释。”骑兵上尉说。

“不管有病没有病,可别让我碰见——要不我就杀了他!”杰尼索夫杀气腾腾地说。

这时热尔科夫进来了。

“你怎么样?”军官们突然都朝他转过脸来,问道。

“要打仗了,诸位。马克被俘,并带着全军投降了。”

“瞎说!”

“我亲眼看见的。”

“怎么?你看见活着的马克了?手脚都齐全的?”

“要打仗了!要打仗了!他带来这个消息,奖给他一瓶酒。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又把我派到团里来,就因为马克那鬼东西。奥地利将军告了一状。因为我向他祝贺马克的到来……你怎么啦,罗斯托夫,好像从澡堂里出来一样?”

“我们这里,老弟,从昨天起就这样乱糟糟的。”

团部的副官来了,他证实了热尔科夫带来的消息。命令部队明天出发。

“要打仗了,诸位!”

“谢天谢地,我们可是等得有点腻烦了。”

库图佐夫向维也纳撤退,一路上破坏身后因河(在布劳瑙)上和特劳恩河(在林茨)上的桥梁。十月二十三日,俄国军队过了恩斯河。当天中午,俄军辎重队、炮队和士兵的队伍从桥的两边通过恩斯城。

这是秋天的一个温暖多雨的日子。从远处看,掩护大桥的俄军炮队所在的高地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原野,它时而突然被斜风细雨构成的一道薄薄的雨幕遮住,时而向四周扩展,在阳光下,远处的景物好像涂了一层漆一样,变得清晰可辨。可以看见脚下的小城和城里白色的房子和红色的屋顶,看见那里的教堂和大桥,在桥的两边集合了一队队俄军士兵,他们正在川流不息地前进。可以看见多瑙河拐弯处的船只,还有一个小岛和一个带公园的城堡,这城堡为恩斯河汇入多瑙河处的河水所环绕;可以看见多瑙河陡峭的左岸,那里被松林所覆盖,远处绿色的树梢和浅蓝色的峡谷显得有些神秘。可以看见从那座似乎人迹未到的原始松林里露出来的修道院的塔楼;在前方很远的山上,在恩斯河的对岸,还可以看到敌军的骑兵侦察队。

在高地的大炮中间,一个指挥后卫部队的将军和一个随从军官,站在前面用望远镜察看地形。在靠后一些的地方,总司令派到后卫部队来的涅斯维茨基坐在大炮的炮架尾上。跟随涅斯维茨基的哥萨克把行囊和军用水壶递过来,于是涅斯维茨基便请军官们吃小馅儿饼,喝真正的茴香甜酒。军官们高高兴兴地围着他,有的跪着,有的盘腿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是的,这个奥地利公爵不是傻瓜,他把城堡修在这里。好地方。诸位,你们为什么不吃?”

“多谢,公爵。”一个军官回答道,他觉得跟司令部的重要官员谈话很荣幸,“是一个好地方。我们从公园旁边经过,看见了两头鹿,而房子又是多么的漂亮!”

“您看,公爵,”另一个军官说,他很想再拿一个馅儿饼,但是觉得不好意思,因此假装在看地形,“您看,我们的步兵已经到了那里。瞧那里,在村子后面的小草地上,三个人在拖着什么东西。他们会把这座宫殿般的房子里的东西全拿光的。”他用明显的赞同语气说。

“是啊,是啊。”涅斯维茨基说。“我有一个愿望,”他又补充说,这时他那好看的嘴里正在吃馅儿饼,嚼得满嘴流油,“这就是想办法到那里去。”

他指着山上隐约可见的带塔楼的修道院。接着微微一笑,他的眼睛眯了起来,闪现出愉快的光芒。

“能上去有多好,诸位!”

军官们都笑了起来。

“哪怕吓唬吓唬那些修女也好。听说,还有非常年轻的意大利女人呢。说实话,我愿意为此少活五年!”

“她们也怪寂寞的。”一个大胆一些的军官笑着说。

这时站在前面的随从军官把什么东西指给将军看;将军用望远镜观察着。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将军放下望远镜耸耸肩膀,生气地说,“正是这样,敌人要炮击渡口了。他们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在河对岸,肉眼就可以看见那里的敌军和敌军的炮位,炮位上升起了乳白色的烟雾。随着烟雾从远处传来了一声炮响,可以看到渡口我军忙乱起来。

涅斯维茨基呼哧呼哧喘着气,站起身来,微笑着走到将军面前。

“大人要不要吃点东西?”他问。

“事情不妙,”将军说,没有回答他的话,“我们的行动太迟缓了。”

“我要不要去一趟,大人?”涅斯维茨基说。

“好的,您去吧,”将军说,又把已发出的命令详细说了一遍,“告诉骠骑兵们,要他们按照我的命令最后过河,把桥烧掉,还要他们再把桥上的引火材料再检查一遍。”

“很好。”涅斯维茨基说。

他叫哥萨克把马牵过来,吩咐他收拾好行囊和军用水壶,然后沉重的身体轻轻地一跃,翻身上马,坐到了马鞍上。

“我真的要到修女们那里去。”他对含笑望着他的军官们说,说完便催马沿着曲折的小路下山去了。

“喂,大尉,能打多远就打多远,打他一炮!”将军对一个炮兵军官说,“给大家解解闷。”

“炮手各就各位!”军官命令道,炮手们立刻高高兴兴地从篝火旁跑过来装炮弹。

“一号,放!”军官发出了命令。

一炮手迅速跳开。大炮发出震耳欲聋的金属声,一发炮弹呼啸着从山下我们的人头顶上飞过,远没有飞到敌军那里便落地了,冒出一股浓烟,爆炸了。

士兵和军官们听到爆炸声,都高兴起来;大家一齐站起来观看山下我军的行动和前面正在逐渐逼近的敌军的行动,一切都了如指掌。这时太阳已完全从乌云里露出来,于是这一炮的悦耳的声音和灿烂的阳光汇合在一起,使人感到精神振奋,心情愉快。

大桥的上空已有敌人的两颗炮弹飞过,桥上拥挤不堪。涅斯维茨基公爵下马后,在桥中央站着,肥胖的身体紧靠着栏杆。他笑着回头看着他的随从,此时这个哥萨克正牵着两匹马站在后面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涅斯维茨基公爵刚想往前走,士兵们和辎重车又朝他拥过来,把他挤到栏杆边,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笑笑。

“你也真是,老弟!”哥萨克对一个赶车的辎重兵说,看见他正朝聚集在车轮和马匹旁的步兵硬压过来,“你也真是!不能等一会儿吗,你瞧,将军要过桥去。”

但是辎重兵没有理会有人提起将军要过桥,朝挡住他的路的士兵们喊道:

“喂!老乡们!向左靠,等一下!”

但是这些老乡们肩膀挨着肩膀,刺刀碰着刺刀,挤成一团,不停地从桥上往前走。涅斯维茨基朝栏杆外瞧了瞧,看见下面恩斯河上湍急喧闹但浪头不高的波浪到桥桩附近时汇合起来,泛起粼粼波光,然后绕过桥桩,你追我赶地奔腾前进。他瞧了瞧桥上,看见全由士兵汇成的活的波浪,看见他们帽子上的带饰,头上戴的套着布套的高筒帽,身上背的背囊、刺刀和长枪,看见高筒帽底下颧骨很宽、双颊下陷和带着冷漠疲惫表情的面孔,还有踏着被带到桥板上的黏稠污泥的脚。有时在全由士兵汇成的波浪之间,好像恩斯河中波浪溅起的白沫一样,挤过一个披着斗篷、面孔与士兵有所不同的军官;有时像在河里水面上打转的木片一样,一个步行的骠骑兵、勤务兵或居民被步兵的波浪卷着走;有时像河中漂动的一根圆木一样,一辆连里的或军官的大车,装得满满的,上面盖着皮子,在人们的簇拥下,从桥上慢慢驶过。

“瞧,像河堤决了口似的。”哥萨克不抱任何希望地站住说,“那边你们的人还很多吗?”

“差不多有一百万!”一个在近旁经过的身穿破大衣的快乐的士兵挤挤眼说,说完就不见了;在他后面过去的是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士兵。

(指敌人)眼看就要朝桥上轰了,”这个上年纪的士兵脸色阴沉地对他的同伴说,“到时候你就忘记挠痒痒了。”

这个士兵也过去了。在他后面另一个士兵坐在大车上。

“喂,鬼东西,你把包脚布塞到哪里去了?”勤务兵一面说,一面跟着大车跑,在大车后部摸索着。

这个人也随着大车过去了。

在这之后过来了一些显然是喝了酒的快乐的士兵。

“听我说,老兄,他就抡起枪托朝他的牙齿来了一下子……”一个把大衣掖得高高的、使劲摆动着一只手的士兵高兴地说。

“是呀,这可是好吃的火腿。”另一个士兵大笑着说。

他们也过去了,因此涅斯维茨基没有弄清谁的牙齿挨了枪托,火腿指的又是什么。

“瞧那个慌张的样子! 放了一炮,就以为都要被打死了。”一个军士生气地责备说。

“那东西从我身边飞过,大叔,我说的是炮弹,”一个嘴巴很大的年轻士兵勉强忍住笑说,“我就那么吓呆了。真的,把我吓坏了,真要命!”这个士兵接着说,好像在夸耀自己吓坏了似的。

这个士兵也过去了。在他后面来了一辆大车,这辆车与在这之前过去的所有大车都不一样。这是一辆双套德国大车,它好像要把整个家都搬走似的;一个德国人在前面牵着马,大车后面拴着一头满身花斑、乳房肥大的好看的奶牛。车上的羽毛褥子上坐着一个抱着吃奶婴孩的女人、一个老太婆以及一个面色红润和体魄健壮的年轻德国姑娘。显然,这些逃难的居民是获得特别许可才过桥的。士兵们的目光都转移到妇女们的身上,在大车一步一步通过时,士兵们谈话的内容都与这两个女人有关。所有的人由于对这个年轻女人有淫秽念头,脸上几乎都露出色情的微笑。

“你瞧,德国佬也逃难了!”

“把女人卖了吧!”另一个士兵对德国人说,把“女人”二字说得特别重,而那德国人又气又怕,他垂下眼皮,大踏步走着。

“打扮得真漂亮!鬼东西!”

“你最好住到她们家里去,费多托夫!”

“见得多了,老弟!”

“你们上哪里去?”一个吃着苹果的步兵军官问道,他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漂亮的姑娘。

德国人闭上了眼睛,表示他听不懂。

“你要,就拿去吧。”军官递给姑娘一个苹果说。

姑娘笑了笑,拿了苹果。涅斯维茨基像桥上所有的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女人们,直到她们过去为止。她们过去后,又是同样的士兵和同样的谈话,最后大家都停住了。像常有的那样,到桥头时,套在连队大车上的马不肯向前走了,于是整个人群只好等着。

“怎么停住了?一点秩序也没有!”士兵们说,“你往哪儿挤?鬼东西!不能等一等吗?他要是炮轰大桥,那就更糟了。你瞧,就连一个军官也被挤得动不了了。”从四面八方传来停下来的人的说话声,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往桥头挤。

涅斯维茨基朝桥下恩斯河的水面上看了一眼,突然听到一种他没有听见过的声音,这声音是一个迅速靠近……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河里的大东西发出来的。

“你瞧,打到哪里去了!”站在近旁的一个士兵回头望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厉声地说。

“这是给我们鼓劲的,要我们快点过桥。”另一个士兵不安地说。

人群又开始动了。涅斯维茨基知道这是一颗炮弹。

“喂,哥萨克,把马牵过来!”他说,“喂,弟兄们,闪开,闪开!给我让路!”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马跟前。他不停地喊叫着,开始往前走。士兵挤了挤,给他让路,但是又朝他挤回来,挤痛了他的一条腿,但这不能怪离他最近的人,因为他们被挤得更厉害。

“涅斯维茨基!涅斯维茨基!你这个丑八怪!”这时听到背后有人哑着嗓子在喊。

涅斯维茨基回头一看,在十五步以外的地方看见了满面通红、头发乌黑蓬乱、军帽歪到后脑勺、肩上威风凛凛地披着披肩的瓦西卡·杰尼索夫,他们之间隔着一大群正在向前移动的步兵。

“你叫这些鬼东西,这些魔鬼们让路!”杰尼索夫喊道,显然他发火了,他的眼睛发红,像黑炭般乌黑的眼珠闪闪发亮,不停地转动着,像脸一样红的不戴手套的小手里拿着没有出鞘的马刀,不停地挥舞着。

“哎,瓦夏 !”涅斯维茨基高兴地回答道,“你怎么啦?”

“骑兵连无法通过!”瓦西卡·杰尼索夫喊道,他凶狠地露出雪白的牙齿,刺了一下胯下漂亮的黑马贝都因,这匹马碰到刺刀,耳朵微微摆动起来,打着响鼻,嘴里白沫四溅,弄得铃铛叮当叮当作响,马蹄敲打着桥板,看来只要骑者允许,它随时准备从桥的栏杆上跳出去。

“这是怎么啦?像一群绵羊!完完全全像一群绵羊!滚开……让路!……停住!那辆马车,鬼东西!我用马刀砍了你!”他喊道,真的拔出马刀,挥舞起来。

士兵们带着惊恐的表情相互挤了挤,于是杰尼索夫与涅斯维茨基会合了。

“你今天怎么没有喝醉酒?”涅斯维茨基到了杰尼索夫跟前时说。

“连喝酒的时间都不给!”瓦西卡·杰尼索夫回答道,“在一整天里,把我们团一会儿拉到这里,一会儿又拉到那里。要打仗就要像打仗的样子。不然鬼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涅斯维茨基端详着他的新披肩和新鞍垫说。

杰尼索夫微微一笑,他从皮囊里掏出一块洒着香水的手绢,送到涅斯维茨基的鼻子底下。

“不能邋邋遢遢,我这是干正事去!刮了脸,刷了牙,洒了香水。”

带着哥萨克随从的涅斯维茨基的那副威严的样子和挥舞马刀、拼命叫喊的杰尼索夫不顾一切的神气起了作用,他们得以挤到桥的另一边,叫步兵停下来。涅斯维茨基在桥头找到了团长,因为需要向他传达命令,完成这个任务后,他便往回走。

杰尼索夫打开通路后,在上桥的地方站住。他漫不经心地勒住胯下的挣扎着要到别的马那里去、踢着腿的公马,望着朝他迎面过来的连队。桥板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好像有几匹马奔驰过去一样,骑兵连由军官带领着,四人一行在桥上拉开,前面的人已到桥的那一边。

被挡住的步兵聚集在桥边被踩得稀烂的污泥里,他们抱着冷漠和嘲笑的特别不友好的态度,看着从他们旁边列队走过的整洁漂亮的骠骑兵,通常不同兵种遇见时往往就是这样。

“小伙子们打扮得倒很漂亮!只适合去参加波德诺文斯科耶 游艺会!”

“他们有什么用!只能拿出来做做样子!”另一个士兵说。

“步兵,不要扬土!”一个骠骑兵开玩笑说,他的马蹦了一下,溅了步兵一身泥浆。

“该让你背着背囊连续行两次军,把你的带子全磨坏。”这个步兵一面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浆,一面说,“那时你就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只落在马背上的鸟!”

“济金,真该让你骑上马,你就会成为一个好骑手的。”上等兵看见一个瘦瘦的士兵被背囊压弯了腰,便这样取笑他。

“在两腿之间夹一根小木棍,这就是你的马。”一个骠骑兵马上接过话茬说。

其余的步兵匆匆忙忙地过桥,人流在桥头挤成漏斗的形状。所有的马车终于过去了,变得不大拥挤了,这时最后的一个营上了桥。只有杰尼索夫骑兵连的骠骑兵留在桥的这一边阻击敌人。从对面山上可以遥遥望见的敌人,在下面桥上还看不见,因为地平线从河流经过的洼地延伸到对面不超过半俄里处的一个高地就中断了。前面是一片荒地,那里有我们的几个哥萨克骑兵侦察小分队在活动。突然在对面道路的高处出现了穿着蓝色外套的军人和炮兵。这是法国人。哥萨克侦察兵骑着马迅速下了山。杰尼索夫连的官兵们虽然竭力想说些不相干的事,眼睛朝两边张望着,但是他们心里一直想着那边山上的情况,不断地看着地平线上出现的斑点,他们认为那就是敌人的军队。午后天气又放晴了,明亮的太阳悬挂在多瑙河和它周围阴暗的群山的上空。四处静悄悄的,从那座山上不时传来敌人的号角声和叫喊声。在骑兵连和敌人之间,除了侦察小分队外,已没有任何人了。分隔着他们和敌人的,是一片大约三百俄丈 的空地。敌人停止了射击,这就更加清楚地感觉到了敌我两军之间的严格的、可怕的、不可逾越的和捉摸不定的界线。

“越过这条像是生死线的界线一步,就是未知数,就是痛苦和死亡。在那里,在这片田野、这棵树、这个阳光照耀的屋顶的那一边是什么?有什么人?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迈过这条界线很可怕,可是又想迈过它;并且知道迟早得迈过它,弄清在界线的那一边是什么,正如不可避免地要弄清死亡的后面是什么一样。而自己是那么身强力壮,快活激动,周围又有同样健壮和激动兴奋的人。”每个看得见敌人的人,即使不这样想,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这时发生的一切能给人留下特别清晰的和令人高兴的鲜明印象。

在敌军附近的山丘上出现了一股硝烟,一颗炮弹呼啸着从骠骑兵团的头上飞过。聚在一起的军官们分散到各自的位置。骠骑兵们竭力要把马匹排齐。连里变得鸦雀无声。大家不时看看前面的敌人和看看连长,等待着命令。又飞过了第二发、第三发炮弹。显然是在炮击骠骑兵;但是炮弹发出均匀和急促的呼啸声飞过了骠骑兵的头顶,落在后面的什么地方。骠骑兵们没有回头看,但是一听见每颗飞过去的炮弹的呼啸声,全连好像听到口令一样,在炮弹飞过时脸上都带着相同而又各异的表情,屏住了呼吸,在马镫上抬起身子,然后又坐下来。士兵们头也不回地相互斜视着,好奇地观察同伴的反应。每一个人,从杰尼索夫到号手,嘴边和下巴颏上都出现激动和焦躁之间的斗争的共同表情。司务长脸色阴沉,他打量着士兵们,好像要惩罚什么人似的。士官生米罗诺夫在每颗炮弹飞过时都弯下腰。罗斯托夫在左翼,他骑着腿有点毛病但不失为良马的小白嘴鸦,看他那得意的神情,好像是一个被叫到大庭广众面前应试、自信能取得好成绩的学生。他平静和愉快地环顾所有的人,好像在请大家注意他在炮火下如何镇定自若。但是在他的脸上,也有一种新的、严厉的表情违背他的意志出现在嘴边。

“谁在那里鞠躬弯腰?士官生米罗诺夫!这不好,看着我!”杰尼索夫喊道,他在一个地方待不住,骑着马在连队面前打转转。

瓦西卡·杰尼索夫长着一个翘鼻子和满脸浓密的黑胡子,他身材矮小然而很结实,青筋暴露的手(手指很短,上面长满汗毛)握着出鞘的马刀的刀把,这副模样和平常一模一样,尤其是和晚上喝了两瓶酒时完全相同。现在他只不过脸显得比平常更红,像鸟儿饮水那样仰起头发蓬乱的脑袋,抬起瘦小的脚,用马刺猛刺骏马贝都因的两侧,身子好像要向后倒似的,朝连队的另一翼驰去,哑着嗓子喊叫起来,要大家检查一下手枪。他来到了基尔斯滕面前。基尔斯滕骑着一匹宽背的稳重的母马,慢步迎着杰尼索夫过来。这位长胡子骑兵上尉像平常一样神情严肃,只不过他的眼睛比平常更亮。

“什么事?”他对杰尼索夫说,“仗是打不起来的。你看吧,咱们准保会后撤。”

“鬼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杰尼索夫嘟囔说。“啊!罗斯托夫!”他看见这个士官生的快活的脸,便朝他喊道,“这一回你可等到了吧!”

于是他赞许地笑了笑,显然为这个士官生而高兴。罗斯托夫感到自己非常幸福。这时团长出现在桥上。杰尼索夫朝他疾驰过去。

“大人!请允许出击!我把他们赶回去。”

“哪里谈得上出击。”团长无精打采地说,好像看见一只讨厌的苍蝇似的皱着眉头,“您干吗待在这里?你看,两翼都在撤退。把骑兵连带回去。”

骑兵连过了桥,出了大炮的射程,没有损失一个人。接着散兵线上的第二骑兵连也过了桥,最后剩下的哥萨克也从那边过来了。

保罗格勒团的两个连过桥后,一个跟着一个朝着山上往回走。团长卡尔·波格丹诺维奇·舒伯特来到杰尼索夫的连队,骑着马在离罗斯托夫不远的地方慢步走着,一点也没有注意他,虽然因捷利亚宁的事发生冲突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罗斯托夫感到自己在部队里是受这个人支配的,这时他觉得对不住他,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大力士般的脊背、长着浅色头发的后脑勺和红色的脖子。罗斯托夫时而觉得波格丹内奇只不过是假装不注意,现在团长的全部目的在于考验士官生是否勇敢,想到这里他挺直身子,愉快地朝四周看看;时而他感到波格丹内奇有意离他很近,以便向罗斯托夫显示自己的勇敢。时而他又想,他的仇人有意派骑兵连冒着很大危险去出击,目的是为了惩罚他罗斯托夫。时而他还想,出击回来后,团长将走到他跟前来,宽宏大量朝受伤的他伸出手,表示和解。

保罗格勒团的人熟悉的、高耸着肩的热尔科夫(他不久前离开了他们的团)骑着马到了团长跟前。热尔科夫自从被赶出总司令部后,没有待在团里,他说,他不是在部队里干苦差使的傻瓜,在司令部什么也不干照样能得到更多的奖赏,于是设法在巴格拉季翁公爵 那里谋得了一个传令官的职位。他是来向老上司传达后卫部队司令的命令的。

“团长,”他带着忧郁而严肃的神情对罗斯托夫的仇人说,同时看看同伴们,“命令停止行动,把桥烧掉。”

“给谁的命令?”团长脸色阴沉地问。

“我也不知道,团长, 给谁的命令, ”骑兵少尉严肃地回答道,“只不过公爵命令我:‘你去告诉团长,快叫骠骑兵回来,把桥烧掉。’”

在热尔科夫之后,随从军官也给骠骑兵团团长送来了同样的命令。而在随从军官之后,涅斯维茨基骑着一匹哥萨克马来了,涅斯维茨基很胖,那匹马驮着他跑得很吃力。

“怎么啦,团长,”他在马还没有停步时就喊叫道,“我对您说过要把桥烧掉,而现在有人把话传错了;那里人都急得要发疯了,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团长不慌不忙地叫部队停止前进,朝涅斯维茨基转过身来。

“您对我说过关于引火材料的事,”他说,“至于烧桥的事,您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说过。”

“这怎么可能,老兄,”涅斯维茨基勒住马说,他摘下军帽,用胖胖的手摸着汗湿的头发,“怎么没有说过引火材料放好后就把桥烧掉?”

“我不是您的‘老兄’,校官先生,您没有对我说过要把桥烧掉!我知道我的职责,我习惯于严格执行命令。您说要烧桥,而谁来烧桥,我从哪里知道……”

“好吧,总是这样较真。”涅斯维茨基挥挥手说。“你怎么在这里?”他问热尔科夫。

“为了同一件事。可是您浑身湿透了,让我来给您拧拧干。”

“您说,校官先生……”团长用气恼的声调接着说。

“团长,”随从军官打断了他的话,“应当抓紧时间,不然敌人就要把大炮挪过来发射霰弹了。”

团长默默地看了看随从军官,看了看胖胖的校官和热尔科夫,皱起了眉头。

“我这就去烧桥。”他用庄重的声调说,好像他想借此表明,尽管发生了使他不愉快的事,他仍然准备做应该做的事。

团长用他长长的、肌肉发达的双腿狠狠地把马一夹,好像一切过错全在马身上似的,纵马跑向前去,命令第二骑兵连,即罗斯托夫在其中服役的杰尼索夫连朝桥上后撤。

“瞧,果然如此,”罗斯托夫想道,“他想要考验我!”他的心紧缩起来,血涌到脸上。“就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他想。

于是在全连人快活的脸上又出现了炮弹从他们头上飞过时的那种严肃的神情。罗斯托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仇人团长,希望在他脸上看到可以证实自己的猜测的表情;但是团长没有朝罗斯托夫看一眼,他的目光像平常在队伍里时一样,严肃而庄重。传来了口令的声音。

“快!快!”他身边的几个人同时喊道。

骠骑兵们急忙下马,下马时马刀绊住缰绳,马刺叮当作响,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将要做什么。人人都画着十字。罗斯托夫已不看团长了——他顾不上了。他担心落在骠骑兵后面,担心得心里直发慌。当他把马交给马夫时,他的手颤抖着,他感觉到血在突突地往他的心脏流。杰尼索夫身子朝后倒,叫喊着什么,从他身旁驰过。罗斯托夫只看见骠骑兵在他周围跑动,他们不时被马刺挂住,弄得马刀铿锵作响,此外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担架!”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罗斯托夫没有去想要担架是什么意思;他跑着,只求跑到所有人的前头;但是跑到桥头时,他没有注意脚下,一下子踩到了黏黏的、已踩得稀烂的污泥里,绊了一下,两手着地跌倒了。别的人绕过他往前跑。

“靠 两边 走,大尉。”他听见团长说话的声音,团长到了前面后,在离桥不远的地方勒住马,脸上带着庄重和快活的神情。

罗斯托夫在马裤上擦着弄脏了的手,回头朝自己的仇人看了一眼,想要继续往前跑,心里想,他向前跑得愈远愈好。但是波格丹内奇虽然没有看罗斯托夫,也没有认出他,还是朝他喊了一声。

“谁在桥的中间跑?靠左边!士官生,回来!”他怒气冲冲地叫喊起来;这时杰尼索夫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骑马上了桥,团长便朝他转过头来。

“干吗冒险,大尉!您还是下马走。”他说。

“哎!炮弹专打有罪孽的人。”瓦西卡·杰尼索夫在马背上转身回答道。

与此同时,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随从军官三人一起站在大炮射程外,时而看看在桥旁乱动的一小堆戴黄色高筒帽、穿镶边的深绿色军服和蓝色马裤的人,时而瞧瞧那边,瞧瞧远处逐渐靠近的一群群穿蓝色军服和带着马匹的人,一看便知道那是炮队。

“他们烧不烧桥?谁先到那里?是他们先跑到桥上,把它烧掉,还是法国人到了霰弹打得着的地方,开炮把他们全部消灭?”这是据守在能看得见桥的高处的大部队里每一个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情不自禁地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们在夕阳的余晖中望着大桥和骠骑兵们,也望着那一边,望着逐渐靠近的穿着蓝军服、带着枪炮的人。

“喔!骠骑兵要挨揍了!”涅斯维茨基说,“现在已在霰弹的射程之内了。”

“他不必带这样多的人去。”随从军官说。

“确实如此,”涅斯维茨基说,“只需要派两个棒小伙子去就行了,照样能办好。”

“唉,公爵大人,”这时目不转睛地看着骠骑兵的热尔科夫插进来说,他还是带着那种天真的样子,使人猜不透他说的是不是正经话,“唉,公爵大人!您怎么这样认为!要是只派两个人去,那么谁给我们发系着花结的弗拉基米尔勋章?这样做虽然要挨揍,但是可以为骑兵连请功,自己也可得个勋章。我们的波格丹内奇懂得该怎么办。”

“瞧,”随从军官说,“这是霰弹炮!”

他指了指从前车上卸下来急忙拉开的法国大炮。

在法国人一边,在大炮所在的人群中出现一股硝烟,接着是第二股,第三股,几乎在第一炮的声音传到的同一时候、同一瞬间,又出现了第四股。两声炮响,一声接着一声,又响起了第三声。

“啊呀!”涅斯维茨基好像忍不住剧烈的疼痛似的,惊叫了一声,他抓住随从军官的一只手,“您瞧,一个倒下了,倒下了,倒下了!”

“好像是两个吧?”

“我要是沙皇,就永远不再打仗。”涅斯维茨基转过身说。

法国大炮又在急忙装炮弹。穿蓝军服的步兵朝桥上跑过来。又出现了一股股硝烟,但时间的间隔不一样,霰弹落到桥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是这一次涅斯维茨基已看不清桥上发生的情况。桥上冒起了浓烟。骠骑兵们已烧着了桥,法国炮兵朝他们射击已不是为了阻止他们烧桥,而是因为大炮已经瞄准,有目标可以射击。

在骠骑兵回到马夫那里之前,法国人发射了三发霰弹。两发没有打中,霰弹的弹着点过远,最后一发落到一堆骠骑兵当中,击倒了三个人。

心里只想着自己对波格丹内奇的态度的罗斯托夫,在桥上站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无人可以砍杀(他总是把战斗想象成砍杀),同时他又无法帮助烧桥,因为他没有像别的士兵那样抱着一捆麦秸。他站在那里朝四处张望,突然桥上像核桃散落似的发出一片噼啪声,离他最近的一个骠骑兵呻吟着倒在栏杆上。罗斯托夫和别的人一起跑到他跟前。又有人喊了一声:“担架!”四个人抱住受伤的骠骑兵,把他抬起来。

“噢——噢!……看在基督分上,放下我。”伤员喊叫起来;但是他还是被抬了起来,放在担架上。

尼古拉·罗斯托夫转过身,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开始极目远眺,遥望那多瑙河水,仰望天空和太阳!天空是多么的美,多么的蓝,多么的静谧和深邃!西沉的太阳是多么的明亮和宏伟!远方的多瑙河水又是多么亲切地闪闪发亮!而更美好的是多瑙河对岸呈天蓝色的远山、修道院、神秘的峡谷、直到树梢都笼罩着雾气的松林……那里宁静,幸福……“我什么也不要,无论什么也不要,只要能到那里,”罗斯托夫想道,“在我一个人心里,在这阳光里有那么多的幸福,而这里……却只有呻吟、痛苦、恐惧和这种生死未卜、这种忙忙乱乱……听,又有人在叫喊什么,所有的人又朝着一个地方往回跑,而我跟着他们一起跑,这就是它,这就是它,那死神,它在我的头顶上,在我周围盘旋……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就永远也看不见这太阳、这河水、这峡谷了……”

这时太阳逐渐躲进乌云里去了;在罗斯托夫前面出现了另一些担架。对死的恐惧和对担架的恐惧,对太阳和生活的爱——这一切汇合成为病态的惊慌不安的感受。

“上帝啊!在这天上的神啊,救救我、宽恕我和保佑我吧!”罗斯托夫低声说。

骠骑兵们跑到马夫那里,说话的声音变得高一些和平静一些了,担架已从眼前消失了。

“怎么样,老弟,闻到火药味了吧?……”瓦西卡·杰尼索夫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我是一个胆小鬼,是的,我是一个胆小鬼。”罗斯托夫想道,他喘着粗气,从马夫手中接过瘸腿的小白嘴鸦,开始上马。

“刚才那东西是什么,是霰弹吗?”他问杰尼索夫。

“那还用说!”杰尼索夫叫道,“小伙子们干得很漂亮!干这活儿可不痛快!冲锋——这才有意思,可以猛砍那些狗东西,可是现在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把我们当靶子打。”

杰尼索夫说着朝着离罗斯托夫不远的一群人驰去,这些人当中有团长、涅斯维茨基、热尔科夫和随从军官。

“看来好像谁也没有发觉。”罗斯托夫心里想。确实谁也没有发觉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这个没有打过仗的士官生第一次体验到的那种心情。

“可以为您请功了,”热尔科夫说,“我眼看也能升为少尉了。”

“请报告公爵,我烧了桥。”团长得意洋洋和高高兴兴地说。

“要是问起损失呢?”

“微不足道!”团长用低沉的声音说,“两名骠骑兵受伤,一名 殉国 。”他说这话时显然很高兴,抑制不住幸福的微笑,响亮地说出 殉国 这个比较好听的词。

库图佐夫统率的三万五千俄军遭到波拿巴统率的十万法军的追击,沿途的居民对他们又很敌视,他们对盟军已不再相信,忍受着粮草的不足,被迫在没有预见到的作战条件下行动,顺着多瑙河仓皇退却,在遭遇到敌军时停下来,只是为了在撤退中不损失辎重和重武器,才打几场后卫战。在兰巴赫、阿姆施泰滕和梅尔克等地都发生过战斗,尽管敌人也承认俄国人作战英勇顽强,但是这些战斗的结果都是更加迅速的退却。在乌尔姆免于被俘并在布劳瑙附近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的奥军,现在已与俄军分开,这样库图佐夫只能依靠自己弱小的、疲惫不堪的军队了。再要保卫维也纳已不可能。库图佐夫在维也纳时,奥地利御前军事会议曾交给他一份根据新的战略制订的、经过周密考虑的进攻计划,现在他只好放弃,他的唯一的、几乎是无法达到的目的是:不要像马克在乌尔姆那样全军覆没,能与从俄国前来增援的部队会师。

十月二十八日,库图佐夫率领军队渡过多瑙河到了左岸,在自己与法军主力之间横着一条多瑙河的情况下,才第一次停止后退。三十日,向在多瑙河左岸的莫尔蒂耶 的一个师发起攻击,将其击溃。在这次战斗中第一次缴获了战利品:一面军旗、数门大炮和两名敌军将官。在两个星期的退却后,俄军第一次停了下来,经过战斗不仅守住了阵地,而且赶走了法国人。尽管部队官兵缺少衣服,疲惫不堪,因掉队、伤亡和生病减员三分之一;尽管伤病员带着库图佐夫要求敌军给以人道待遇的信留在了多瑙河对岸;尽管克雷姆斯的大医院和改成野战医院的民房已容纳不下所有的伤病员——尽管如此,在克雷姆斯的停留和打败莫尔蒂耶的胜利大大提高了部队的士气。在全军和在总部流传着非常可喜的,然而并不可靠的流言,说从俄国来的部队似乎快要到了,说奥军打了胜仗,说惊慌失措的波拿巴正在撤退,等等。

在交战时,安德烈公爵跟随着在这次战斗中阵亡的奥地利将军施米特。他的马受了伤,他自己的手也被子弹擦伤。总司令为了表示对他的特别宠信,派他到奥地利宫廷去送这次胜利的捷报,这时宫廷已不在受到法国军队威胁的维也纳,而是在布吕恩 。在交战的那天夜里,精神振奋而不感疲乏的安德烈公爵(从外表看来他的身体并不强壮,但是他比最强壮的人更能耐久而不感到疲乏)骑马带着多赫图罗夫 的报告到克雷姆斯来见库图佐夫,当夜就作为信使被派往布吕恩。派他当信使,不仅是一种奖励,还是日后提升的重要一步。

夜色昏沉沉的,不过有星星;头一天,即在交战那天下了一场雪,伸展在闪着白光的雪地中间的道路显得黑乎乎的。安德烈公爵坐在驿车上,时而逐一回忆在刚刚过去的战斗中的感受,时而高兴地想象着他带去的捷报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回想着库图佐夫和同伴们送行的情景,这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期待已久终于开始得到所想望的幸福的人。他一闭上眼睛,耳边就响起了枪炮声,这声音与车轮的转动声和胜利的感受融合在一起。有时他开始觉得俄国人在逃跑,他自己被打死了;于是他急忙清醒过来,好像是初次幸福地得知根本没有那么一回事,相反,法国人在逃跑。他再一次地回想打胜仗的全部细节,自己在战斗中英勇沉着的表现,想到这里安心了,便打起瞌睡来……昏暗的有星星的夜晚过去后,明亮欢乐的早晨到来了。阳光下雪在融化,马儿快步奔跑着,不管是右边还是左边,都闪过各种不同的新的树林、田野和村庄。

在一个驿站上,他赶上了运送俄国伤员的车队。一个带领车队的俄国军官懒洋洋地躺在前面的一辆大车上,叫喊着什么,用粗话骂一个士兵。好几辆车身很长的德国马车在石子路上颠簸着,每辆车里有六个和六个以上脸色苍白、包扎着绷带的脏兮兮的伤员。其中有的人在说话(他听见说的是俄国话),有的人在吃面包,而伤势最重的人则带着孩子般的温和的和痛苦的表情,默默地望着从他们身旁驰过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停车,问一个士兵是在哪次战斗中负伤的。

“前天在多瑙河上。”这个士兵回答道。安德烈公爵掏出钱包,给了士兵三个金币。

“给大家的。”他对走过来的军官补充了一句。“弟兄们,祝你们早日康复,”他对士兵们说,“还有很多仗要打呢。”

“副官先生,有什么消息吗?”那个军官问,显然他想攀谈几句。

“有好消息!走吧。”他朝车夫吆喝了一声,便坐着车赶路了。

安德烈公爵进布吕恩城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看见周围高楼大厦林立,店铺、住宅和街上灯火通明,漂亮的马车在马路上辚辚驶过,这热闹的大城市的整个气氛对一个过了一段时间军营生活的军人来说,总是有吸引力的。安德烈公爵虽然赶了一夜路而且整宿未睡,可是他在快要到皇宫时觉得自己比头天晚上还要精神。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芒,思绪清晰,各种想法纷至沓来,变换得异常迅速。战斗的全部细节又生动地出现在他眼前,这时已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楚的,而且简明扼要,如同他在想象中向弗兰茨皇帝报告时说的一样。他还生动地设想可能对他提出的问题以及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他认为他们会立刻带他去朝见皇帝。但是到皇宫的大门口附近时,一个官员朝他跑过来,得知他是信使后把他带到另一个门口。

“从走廊朝右拐;在那里, 大人 ,您就能找到值班的侍从武官,”这个官员对他说,“他将带您去见陆军大臣。”

接待安德烈公爵的侍从武官请他稍等,自己前去报告陆军大臣。五分钟后,侍从武官回来了,特别有礼貌地鞠着躬,让安德烈公爵走在前头,带着他穿过走廊到陆军大臣的办公室去。侍从武官采取这种有些做作的客气态度,使人觉得他想借此来防止俄国副官对他过分的亲热。安德烈公爵在快要走到陆军大臣办公室门口时,他的快乐情绪已消失了大半。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而受侮辱的感觉转瞬之间变成了一种毫无根据的蔑视,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到。他的机智的头脑在同一瞬间给他提示了一种观点,根据这种观点他有权蔑视侍从武官和陆军大臣。“他们没有闻到火药味,想必觉得取胜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想。他的眼睛轻蔑地眯缝起来;他进陆军大臣办公室时走得特别慢。当他看到陆军大臣趴在一张大桌子上,在头两分钟没有理会进来的人时,这种蔑视的感情更加强了。陆军大臣在两支蜡烛之间垂下两鬓斑白的秃脑袋,一面读文件,一面用铅笔做着记号。在门打开并且响起了脚步声时,他还在头也不抬地读,看来快要读完了。

“把这拿去交给有关的人。”陆军大臣把文件递给自己的副官说,仍没有注意信使。

安德烈公爵觉得,要么库图佐夫军队的行动在陆军大臣处理的所有事情中是他最不感兴趣的,要么他有意让这个俄国信使感觉到这一点。“不过这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他想。陆军大臣把其余文件收到一起,把它们叠齐了,这才抬起头来。他有一个聪明而有特点的脑袋。但是在转向安德烈公爵的一瞬间,陆军大臣脸上聪明和坚定的表情显然习惯性地和有意地改变了:留下了愚蠢的、虚假的和不掩饰虚假的微笑,通常一个接一个地接待许多来访者的人都有这样的笑容。

“是库图佐夫元帅派来的吗?”他问,“我想,是好消息吧?同莫尔蒂耶发生了冲突?取得了胜利?早该这样了!”

他接过写给他的紧急通报,神情忧郁地读起来。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米特!”他用德语说,“多么不幸,多么不幸!”

他把紧急通报匆匆看了一遍,把它放在桌子上,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显然是在考虑什么。

“唉,多么不幸!您说这次战斗是决定性的?然而莫尔蒂耶没有抓住。(他想了想。)您送好消息来,我很高兴,虽然施米特之死是为胜利付出的沉重代价。皇帝陛下想必愿意见您,但不是在今天。谢谢您,好好休息一下。请您明天检阅后去朝见,我会通知您的。”

谈话时消失的愚蠢的微笑又出现在陆军大臣的脸上。

“再见,非常感谢您。皇帝陛下大概愿意见您。”他又说了一次,低下了头。

当安德烈公爵出了皇宫后,他觉得胜利给予他的全部兴致和幸福现在都留在那里了,落到陆军大臣和彬彬有礼的侍从武官的冷冰冰的手里了。他的整个思绪霎时间发生变化:他觉得这次战斗已成为很久以前的、遥远的回忆。

在布吕恩,安德烈公爵落脚在他的熟人俄国外交官比利宾那里。

“啊,亲爱的公爵,没有比您更令人高兴的客人了。”比利宾出来迎接安德烈公爵时说。“弗兰茨,把公爵的东西拿到我的卧室去!”他对给鲍尔康斯基引路的仆人说。“怎么,您是来报捷的?好极了。可是您瞧,我有病在家休息。”

安德烈公爵洗了脸和换了衣服后,到了这位外交官的豪华的书房,坐下来吃已给他准备好的午餐。比利宾则在壁炉旁安稳地坐下了。

安德烈公爵在长途跋涉后,而且在整个行军作战过程中失去了清洁优雅的舒适生活条件后,现在处于他从小就习惯的豪华的生活环境里,有一种感到可以好好歇息一下的愉快感觉。除此之外,在受到奥地利人那样的接待后,他觉得同眼前的这个俄国人说说话,同这个他推测也像一般俄国人那样对奥地利人有一种共同的恶感(他本人此时这样的感觉特别强烈)的人聊聊天,即使不用俄语(他们说的是法语),也是一件愉快的事。

比利宾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没有成家,与安德烈公爵属于同一阶层。他们还是在彼得堡认识的,但是最近安德烈公爵陪同库图佐夫的维也纳之行,使他们更加接近起来。安德烈公爵年轻有为,在军界有远大的前程,比利宾也一样,他在外交界的前程更为远大。他还年轻,但是已是一个有阅历的外交官,因为他从十六岁起就开始供职,曾在巴黎、哥本哈根等地工作过,如今在维也纳担任相当重要的职务。无论是外交大臣,还是我国驻维也纳公使,都很器重他。他不属于那种人数很多的外交官之列,那些人认为要当一个好的外交官,应该消极无为,避免做某些事,会说法语就行了;他是那种喜欢工作和会办事的外交官之一,虽然有些懒散,但是有时通宵不眠地伏案工作。不管工作的实质是什么,他都同样干得很好。他感兴趣的不是“为了什么要做”的问题,而是“怎么做”的问题。外交工作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对他来说是无所谓的;但是他觉得把函件、备忘录和报告草拟得出色、用词准确和文字优美是一大乐趣。比利宾之受到重视,除了文字工作外,还因为他在同上层人士接触中具有善于应对、应付裕如的本领。

比利宾像他喜欢工作那样喜欢谈话,不过这谈话应是文雅而又风趣的。在社交场合他总是等待机会说些引人注意的话,只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参加谈话。比利宾的话常常夹带着许多独特风趣、意思完整、能引起共同兴趣的语句。这些语句是比利宾在心里预先想好的,它们有意编得轻巧简短,便于上流社会的那些空虚渺小的人记忆,把它们从一个客厅传到另一个客厅。 确实,比利宾的名言警句传遍了维也纳的客厅 ,而且据说,常常对所谓的要务产生影响。

他的瘦削、憔悴、有点发黄的脸整个地布满很深的皱纹,这些皱纹使人觉得总是精心地洗得干干净净的,好像刚洗过澡后的指尖一样。这些皱纹的活动构成了他的脸的主要表情。时而他的前额蹙起,出现一道道宽阔的皱纹,双眉上扬;时而双眉下垂,腮边形成很大的褶子。一双凹陷的不大的眼睛总是直瞪瞪地和愉快地看人。

“好,现在您就给我们讲一讲你们的功绩吧。”他说。

鲍尔康斯基非常谦虚地讲了战斗的情况和陆军大臣的接见,一次也没有提到自己。

我带这个消息来,他们接待我很不客气。” 他最后说。

比利宾冷笑了一声,脸上的褶子舒展了开来。

“然而,亲爱的,”他说,远远地察看着自己的指甲,皱起左眼上方的皮肤, “虽然我非常尊重‘东正教的俄国军队’,我认为你们的胜利并不是最辉煌的。”

他用法语这样往下说,只有在他想要轻蔑地强调某些语句时才用俄语。

“可不是?你们全军扑向只有一个师的可怜的莫尔蒂耶,而这个莫尔蒂耶又从你们手里溜掉了,这还谈得上什么胜利?”

“不过,认真地说,”安德烈公爵回答说,“我们毕竟能毫不吹嘘地断定,这要比乌尔姆稍微好些……”

“为什么你们不给我们抓一个元帅?哪怕只一个也好。”

“这是因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设想的那样,也不像检阅时那样按时进行。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们原来计划在早晨七点钟前切入敌后,可是到晚上五点还没有到达。”

“为什么你们在早晨七点前没有到达呢?你们应当在早晨七点到那里,”比利宾微笑着说,“应当在早晨七点到达。”

“那么您为什么不通过外交途径说服波拿巴,使他相信最好还是放弃热那亚呢?”安德烈公爵用同样的声调说。

“我知道,”比利宾打断他的话说,“您在想,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谈论抓元帅很容易。确实如此,但是你们究竟为什么没有抓住他呢?不仅是陆军大臣,而且奥地利皇帝和国王弗兰茨听到你们胜利的消息也不会太高兴,对此您不要大惊小怪;就连我这个俄国使馆的秘书也不感到任何特殊的喜悦……”

他直瞪瞪地看了安德烈公爵一眼,突然松开了前额上皱起的皮肤。

“现在,亲爱的,是不是该轮到我问您‘为了什么要做’了?”鲍尔康斯基说,“我向您承认我不明白,也许这里有我的微弱的智力理解不了的外交上的精微之处,但是我不明白:马克全军覆没,费迪南德大公和卡尔大公死气沉沉,接连犯错误,最后只有库图佐夫一个人真正打了一次胜仗,打破了法国人不可战胜的神话,而陆军大臣甚至不想了解这次战斗的详细情况!”

“正是因为这一点,亲爱的。 您要知道,亲爱的: 乌拉!为了沙皇!为了罗斯!为了信仰!这一切都很好,但是你们的胜利与我们,我是说与奥地利宫廷,又有什么相干?如果您送给我们的是卡尔大公或费迪南德大公胜利的好消息——您知道, 这个大公和那个大公一个样, 哪怕他们打败的是波拿巴的一个消防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时我们就将鸣炮庆祝。而您好像故意这样做,这只能惹我们生气。卡尔大公什么事也不干,费迪南德大公丢了脸。你们放弃了维也纳,不再保卫它, 你们似乎对我们说: 上帝和我们同在,而你们和你们的京城只好求上帝保佑了。有一位将军,他叫施米特,我们大家都喜爱他,你们却让他冒着枪林弹雨去送死,还要来向我们祝贺胜利!……您一定会承认,再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您带来的消息更惹人生气。 这好像是故意的,好像是故意的。 再说,即使你们确实取得了辉煌的胜利,甚至即使卡尔大公取得了胜利,这能改变战争总的进程吗?维也纳已被法国军队占领,现在已经晚了。”

“怎么说被占领了?维也纳被占领了?”

“不仅被占领了,而且波拿巴已在舍恩布龙宫 ,而伯爵,我们可爱的弗尔布纳伯爵 已到波拿巴那里听候命令去了。”

鲍尔康斯基旅途劳顿,脑子里充满着途中得到的各种印象,后来又被接见,在这之后,尤其是在吃了午餐后,他感觉到自己有些发蒙,听不明白他听到的话的全部含意了。

“今天上午利希滕费尔斯伯爵来过这里,”比利宾接着说,“给我看了一封信,其中详细描述了法国人在维也纳举行的阅兵式。 缪拉 亲王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人…… 您瞧,你们的胜利并不那么令人高兴,您不能被当作救星来接待……”

“说实话,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完全无所谓!”安德烈公爵说,他开始明白,由于发生了像奥地利京城被占领这样的大事,他带来的克雷姆斯城下获胜的消息确实没有多大的重要性。“维也纳是怎么被占领的?那么大桥、著名的桥头堡、奥尔斯佩尔格公爵 呢?我们有这样的传闻,说奥尔斯佩尔格公爵正在保卫维也纳。”他说。

“奥尔斯佩尔格公爵在我们这一边,保卫着我们;我认为他保卫得很不好,但是毕竟是在保卫。而维也纳在那一边。不,大桥还没有被占领,我想不会被占领,因为它已布了雷,已下了炸桥的命令。不然我们早就被赶到波希米亚的山里去了,你们和你们的军队也要在两面夹攻的恶劣条件下待一会儿了。”

“但是这终究还不意味着战事已经结束了。”安德烈公爵说。

“而我认为已经结束了。这里的要人们也都这样认为,不过不敢说出来而已。情况将会像战争开始时我说的那样,不是你们的 迪伦施泰因的交战 ,也根本不是火药解决问题,解决问题的是想出火药的人。”比利宾说,重复着自己的 一个警句 ,舒展开前额上的皮肤,稍稍停顿了一下,“问题只在于亚历山大皇帝和普鲁士国王在柏林会谈 时说些什么。如果普鲁士参加联盟, 那就会迫使奥地利那样做 ,仗就会打起来。如果不参加,那么问题只在于商谈在哪里拟订新的《 坎波 福米奥和约 的初步条款了。”

“这真是非凡的天才!”安德烈公爵突然大喊一声,他握紧小手,在桌子上敲着,“这个人的运气又是多么好啊!”

“您说的是布拿巴?” 比利宾问道,他蹙起额头,使人觉得他就要说出一个警句来。 布拿巴?” 他又问了一遍,特别加重名字中的“u”音,“我认为,他现在既然在舍恩布龙宫制定奥地利的法律, 就应当给他去掉那个‘u’音 。我坚决实行新的叫法,只称他 波拿巴 。”

“不,别开玩笑了,”安德烈公爵说,“难道您真的认为战事结束了吗?”

“我有这样的想法。”奥地利陷入了可笑的地位,它不会甘心。它会进行报复。它之所以如此,首先是因为各个省经济遭到破坏( 听说 ,东正教的军队 抢得很凶 ),军队战败了,京城陷落了,这一切都是 为了 撒丁国王陛下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 。”因此, 亲爱的,咱们私下说, 我凭嗅觉感觉到他们正在欺骗我们,感觉到他们在同法国打交道,草拟单独媾和的秘密和约。”

“这不可能!”安德烈公爵说,“这太卑劣了。”

“那就等着瞧吧。” 比利宾说,他又把皮肤舒展开,表示谈话结束了。

安德烈公爵来到为他准备好的房间,穿着干净的内衣在羽毛褥子上躺下,枕着又香又暖的枕头,他觉得他来报捷的那场战斗已经很远了,已离他很远了。他脑子里装的是普鲁士联盟,奥地利的背叛,波拿巴取得的新胜利,明天弗兰茨皇帝的上朝、检阅和接见。

他闭上了眼睛,但是在同一瞬间耳边响起了炮声、枪声和车轮的滚动声,仿佛看到拉成一条线的火枪手从山上下来,听到法国人在射击,他觉得心脏在颤动,他和施米特一起骑着马向前冲,子弹在他周围欢快地呼啸着,他十倍地体验到了从小未曾体验过的生活的欢乐。

他醒了……

“是的,这一切都发生过!……”他说,像孩子一样幸福地窃笑着,随后这个年轻人就酣然入睡了。

十一

第二天他醒来得很晚。他在回想头一天的事时,首先想起今天要去觐见弗兰茨皇帝,然后想起了陆军大臣、彬彬有礼的奥地利侍从武官,还有比利宾和昨天的谈话。他为了进宫去,穿上了好久没有穿的全套礼服,精神饱满,英姿焕发,一只手扎着绷带,进了比利宾的书房。书房里已坐着四个外交使团的人员。其中有担任使馆秘书的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鲍尔康斯基本来就认识他,其余的人比利宾向他做了介绍。

聚集在比利宾这里的,是上流社会富有而快活的年轻人,这些人在维也纳和在这里组成了一个单独的小团体,这个小团体的首领比利宾把它称为 我们的自己人 ,法语叫作“Les notres”。在这个几乎只由外交官组成的小团体里,显然有其本身的、与战争和政治毫无共同之处的兴趣,他们关心的是上流社会的活动、和某些女人的关系以及工作上草拟公文方面的事。这些先生看来很乐意把安德烈公爵作为 自己人 吸收到自己的团体中来(他们只给少数人这样的荣誉)。出于礼貌,同时也为了引起话头,他们向他提了几个关于军队和战斗的问题,接着就东拉西扯地说起使人开心的笑话和议论别人的长短来了。

“特别妙的是,”一个人说,他讲的是一个当外交官的同伴的失败,“特别妙的是,外交大臣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派他到伦敦去是提升,要他也这样看待这件事。您能想象出他这时的模样吗?……”

“但是最坏的是,诸位,我向你们揭发库拉金:人家倒了霉,而这个唐璜 ,这个可怕的人却幸灾乐祸!”

伊波利特公爵躺在伏尔泰安乐椅上,双腿放在扶手上。他笑了起来。

“您给我说下去,您给我说下去。” 他说。

“啊,唐璜!啊,毒蛇!”几个人说。

“您不知道,鲍尔康斯基,”比利宾对安德烈公爵说,“法国军队(我差一点要说俄国军队了)造成的惊慌,与这个人在女人当中惹的事相比,算不了什么。”

“女人是男人的伴侣。” 伊波利特公爵说,他举起带柄眼镜看起自己跷起的腿来。

比利宾和 我们的自己人 看着伊波利特哈哈大笑起来。安德烈公爵看到,这个伊波利特是这伙人当中的小丑,而他(应当承认)却因为自己妻子的缘故几乎吃他的醋。

“不,我应当让您欣赏欣赏库拉金。”比利宾小声对鲍尔康斯基说,“他谈论政治时,简直太妙了,应当见见那副拿腔拿调的样子。”

他坐到伊波利特身旁,蹙起额头,开始和他谈论政治。安德烈公爵和其余的人把他俩围住。

“柏林的内阁不能表示它对结盟的意见,” 伊波利特煞有介事地说起来, “在没有表示……如同在最近的一份照会里……你们知道……你们知道……不过,假如皇帝陛下不改变我们的联盟的实质……”

“等一等,我还没有说完……” 他抓住安德烈公爵的一只手说, “我认为,干涉要比不干涉更有力。还有…… 他沉默了一会儿, “不能认为不接受我们十一月二十八日的紧急通报是事情的结束。这一切的结果就是这样。”

他放开鲍尔康斯基的手,表明现在他全说完了。

“狄摩西尼 ,我从您藏在金口里的石头就认出您来了!”比利宾说,他由于高兴,头上的头发都动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伊波利特的笑声比谁都大。他显然肚子都笑痛了,喘着气,但还是忍不住狂笑,笑得他那张总是神情呆板的脸都扩大了。

“听我说,诸位,”比利宾说,“鲍尔康斯基无论在家里还是在这里,在布吕恩,都是我的客人,我想尽我所能款待他,让他领略到此地生活的欢乐。如果我们在维也纳,这很容易;但是在这里,在 这个讨厌的摩拉维亚洞穴里 ,这就要困难些,因此我请你们大家帮忙。 我们在布吕恩的人应当尽地主之谊。 你们负责陪他看戏,我负责社交,而您,伊波利特,当然是负责介绍女人了。”

“应当让他看看阿梅利,美极了!” 我们自己的人 中的一个人吻着指头说。

“总之,”比利宾说,“应当转变这个爱好杀戮的大兵的观点,使他变得人道些。”

“诸位,我恐怕不能领受你们的盛情了,现在我得走了。”鲍尔康斯基看着表说。

“上哪里去?”

“去觐见皇帝。”

“啊——呦——呦!”

“好吧,再见,鲍尔康斯基!再见,公爵,早点回来吃午饭。”几个人一齐说,“我们希望您一定来。”

“您在和皇帝谈话时,尽量多称赞军需供应及时和行军路线安排得好。”比利宾说,把鲍尔康斯基送到了前厅。

“我是愿意称赞,但是说不出口,因为我了解情况。”鲍尔康斯基微笑着回答。

“好吧,总之要尽量多说话。他非常喜欢接见人;而他自己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这一点您很快就会看到。”

十二

在觐见时,安德烈公爵站在奥地利军官之间的指定位置,弗兰茨皇帝出来后只集中注意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脸,朝他点了点长脑袋。接着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彬彬有礼地对鲍尔康斯基说,皇帝希望见他。接见他时,弗兰茨皇帝站在房间的中央。在开始谈话前,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讶的是,皇帝似乎有点发慌,不知道说什么,涨红了脸。

“请您说一说,战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急忙问道。

安德烈公爵做了回答。在这个问题之后提出的,是其他一些同样简单的问题,例如“库图佐夫身体好吗?他离开克雷姆斯多久了?”等等。从皇帝说话的表情来看,似乎他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提一定数量的问题。非常明显,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的。

“战斗是在几点钟打响的?”皇帝问。

“我无法向陛下报告正面的战斗是几点钟打响的,但是我所在的迪伦施泰因的部队是在傍晚五点多钟发起进攻的。”鲍尔康斯基说,他兴奋起来,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能根据脑子里准备好的材料把他了解的和看到的情况如实地说出来。

但是皇帝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问:

“有多少英里?”

“从哪里到哪里,陛下?”

“从迪伦施泰因到克雷姆斯。”

“三英里半,陛下。”

“法国人放弃了左岸?”

“根据侦察兵报告,最后一批人马是夜里乘木筏过河的。”

“克雷姆斯的粮草充足吗?”

“粮草没有按规定的数量运到……”

皇帝又打断他的话问:

“施米特将军是在几点钟被打死的?”

“好像在七点。”

“在七点?太惨了!太惨了!”

皇帝说他很感谢,鞠了一躬。安德烈公爵一出来立刻被近臣们团团围住了。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亲切的目光,对他说着亲切的话语。昨天的那位侍从武官责怪他为什么不住在宫里,并且请他到自己家里去住。陆军大臣走过来祝贺他获得皇帝授予他的玛丽亚—特蕾西亚三级勋章。皇后的高级侍从邀请他去见皇后陛下。大公的妃子也想见他。他不知道回答谁好,停了几秒钟,集中了一下思想。俄国公使搂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到窗口,同他说起话来。

同比利宾的预言相反,他带来的消息受到热烈欢迎。决定举行感恩祈祷。库图佐夫被授予玛丽亚—特蕾西亚十字勋章,全军都获得了奖赏。鲍尔康斯基收到了各方面的邀请,整个上午都去拜会奥地利主要的大臣。下午四点多钟拜会完毕,安德烈公爵便回比利宾的寓所,路上脑子里考虑着给父亲写信,报告战斗经过和布吕恩之行的情况。在回比利宾的家之前,安德烈公爵先到书店去买一些供行军途中阅读的书,在那里耽搁了很久。到比利宾所住房子的门口时,看见那里停着一辆已装了半车东西的轻便马车,比利宾的仆人弗兰茨吃力地拖着一只箱子从门里出来。

“怎么回事?”鲍尔康斯基问。

“唉,公爵大人,” 弗兰茨说,他费劲地把箱子装到马车上去, “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那个恶棍又跟在我们后面追来了!”

“怎么回事?什么?”安德烈公爵又问道。

比利宾迎着鲍尔康斯基出来了。在他通常都很平静的脸上露出焦急不安的神情。

“不,不,您得承认,” 他说, 这真妙极了,我说的是塔博尔桥 (维也纳的一座桥) 的事。他们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过了桥。”

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听明白。

“您到哪里去来着?您怎么不知道城里所有马车夫都已知道的事?”

“我从大公的妃子那里来。那里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也没有看见到处都在收拾行李吗?”

“没有看见……到底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公爵急不可耐地问道。

“怎么回事?是这么回事,法国人过了奥尔斯佩尔格守卫的大桥,桥没有炸掉,因此现在缪拉的部队正沿着通向布吕恩的道路快速推进,日内他们就可到达这里。”

“怎么到达这里?既然桥已布了雷,怎么会没有炸掉?”

“我也正要问您呢。这一点谁也不知道,甚至包括波拿巴本人在内。”

鲍尔康斯基耸了耸肩膀。

“既然敌人已过了桥,那么军队也就完了:它的退路将被切断。”他说。

“问题就在这里,”比利宾回答,“听我说吧。我已对您讲过,法国人进了维也纳。一切都很好。第二天,也就是昨天,几位元帅先生——缪拉、拉纳 和贝利亚尔 等,骑上马往桥上跑。(注意:这三人都善于吹牛。)‘诸位,’其中一个人说,‘你们知道,塔博尔桥布了雷和设有排雷装置,桥前有令人恐惧的 桥头堡 ,还有一万五千名奉命炸桥、不放我们过去的军队。如果我们拿下这座桥,我们的皇上拿破仑将会很高兴。让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把这座桥拿下来。’‘走吧。’另外两人说;于是他们就前去攻桥,攻下后,便率领大军到了多瑙河这一边,向我们,向你们和你们的交通线直扑过来。”

“别说笑话。”安德烈公爵忧郁而又严肃地说。

安德烈公爵听到这个消息感到又伤心又高兴。他一得知俄国军队处于如此无望的境地,就想到命中注定应该由他来使俄军摆脱困境,这就是他的土伦 ,它将使他这个无名军官一举成名,为他开辟通向荣誉的第一条道路!他一面听比利宾讲,一面考虑着回到部队后如何在军事会议上提出唯一能拯救军队的意见,并且设想他一个人将被委派去执行这个计划。

“别说笑话了。”他说。

“我不是说笑话,”比利宾接着说,“没有比这事更确实和更可悲的了。这些先生们单枪匹马来到桥上,手里举着白手绢;他们说休战了,他们这些元帅们是来和奥尔斯佩尔格公爵谈判的。值班军官把他们放进 桥头堡 。他们对他天花乱坠地胡吹一通,说什么战争结束了,弗兰茨皇帝已约定会见波拿巴,而他们则希望见一见奥尔斯佩尔格公爵等等,等等。军官派人去请奥尔斯佩尔格;这些先生们搂住军官们,开着玩笑,坐到大炮上,而与此同时,一个营的法国军队悄悄地上了桥,把那里的一袋袋引火材料扔进河里,接着到了 桥头堡 前面。最后中将本人,我们可爱的奥尔斯佩尔格·冯·毛特恩公爵来了。‘亲爱的敌人!奥地利军队之花,历次土耳其战争的英雄!敌对状态结束了,我们可以握手言和了……拿破仑皇帝迫不及待地希望认识奥尔斯佩尔格公爵。’一句话,这些先生们不愧为牛皮大王,他们对奥尔斯佩尔格说了许多甜言蜜语,而奥尔斯佩尔格为法国元帅们一见如故的亲密态度所迷惑,被缪拉漂亮的外套和头上的鸵鸟花翎弄得眼花缭乱, 以致他只看见他们火一样的热情,而忘记了应该向敌人开火 (比利宾尽管讲得滔滔不绝,但是没有忘记在讲了这个 警句 后稍稍停顿一下,好让听的人品味一下)。那一营法国人跑上了桥头堡,钉死了大炮,占领了大桥。不过最妙的是,”他接着说,他觉得自己讲的故事很美妙,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最妙的是,看守那门用来发点燃地雷炸桥信号的大炮的中士看见法国人往桥上跑,已经要想开炮了,但是拉纳拉开了他的手。这个中士大概比他的将军要聪明些,走到奥尔斯佩尔格面前说:‘公爵,人家在骗您,您看,法国人冲过来了!’缪拉发现,如果让中士说下去,骗局就要拆穿。他假装惊讶地(真是个十足的骗子)对奥尔斯佩尔格说:‘您允许下级同您这样说话,我就不知道在世界上受到如此赞扬的奥军纪律在哪里了!’ 这真是妙极了。奥尔斯佩尔格公爵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下令逮捕中士。不,您得承认,关于塔博尔桥的整个故事真是妙极了。这与其说是愚蠢,倒不如说是卑劣……”

也许是背叛。” 安德烈公爵说,生动地想象着灰色的军大衣、流血的伤口、硝烟、枪炮声以及等待着他的荣誉。

“这也不是。这使得宫廷陷入了困境。这既不是背叛,不是卑劣,也不是愚蠢;这像在乌尔姆一样,” 他仿佛沉思起来,寻找着合适的词句, “这……这是马克作风。我们都变成马克了。” 他最后说,觉得自己又说了一个 警句 ,而且是一个新鲜的、将为人们广泛传诵的 警句

他的一直紧蹙的额头很快舒展开来,说明他很高兴,他脸上挂着微笑,开始察看自己的指甲。

“您上哪里去?”他看见安德烈公爵站起来往自己的房间走,突然问他。

“我要走了。”

“上哪里?”

“回部队。”

“您不是想再留两天?”

“现在我就走。”

安德烈公爵吩咐做出发的准备,自己转身回屋去了。

“您知道,亲爱的,”比利宾跟着走进他的房间说,“我替您想了想。您干吗要走?”

为了证明他所说的道理无可辩驳,脸上的褶子全都消失了。

安德烈公爵用疑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回答。

“您干吗要走?我知道,您认为现在部队的处境很危险,您有责任赶回去。我理解这一点, 亲爱的,这是英雄气概。”

“完全不是。”安德烈公爵说。

“您既然是一个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如果您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事物,那么就会看到,正好相反,您的责任是爱惜自己。这事就让别的再也没有用处的人去做吧……没有人命令您回去,这里也没有放您走;因此您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听倒霉的命运的安排,去该去的地方。听说要到奥尔米茨 去。而奥尔米茨是一个可爱的城市。我俩可以一起安安稳稳地坐我的马车走。”

“别开玩笑了,比利宾。”鲍尔康斯基说。

“我对您说这些,出于朋友的一片真心。请您考虑一下。现在,当您可以留下来时,您要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呢?您可能遇到两种情况(他左边鬓角上方的皮肤皱了起来):或者您还没有回到部队,和约就签订了;或者和库图佐夫的整个军队一起遭到失败和蒙受耻辱。”

说着比利宾舒展开了皮肤,觉得自己提出的两者必居其一的论点是无可辩驳的。

“这一点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说,心里想:“我回去是为了拯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一个英雄。” 比利宾说。

十三

当天夜里,鲍尔康斯基向陆军大臣告别后便回部队去,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它,担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被法国人截住。

在布吕恩,宫廷里的人都在收拾行李,笨重的东西已经开始运到奥尔米茨去了。安德烈公爵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上了大路,而俄军正在沿着这条大路仓皇撤退,秩序非常混乱。路上塞满了大车,马车简直无法通行。又饿又累的安德烈公爵从哥萨克头领那里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哥萨克,绕过车队,骑马去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路上他就听到过关于部队处境险恶的传闻,现在官兵们毫无秩序地逃跑的景象证实了这些传闻。

“这支俄国军队是用英国的金钱买通从天涯海角送到这里来的,我们要让它遭到同样的命运(乌尔姆奥军的命运)。” 他想起了战争开始前波拿巴给自己军队的命令中的这句话,这句话使他对自己心目中的这位天才的英雄的言行感到惊讶,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同样也使他增强了获得荣誉的希望。“难道除了一死就别无良策了?”他想,“既然需要这样,也只好如此!我一定做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带着轻蔑的表情望着这些没完没了的乱成一团的队伍、行李车、炮车和大炮,看到接踵而来的又是各种各样的车辆,它们你追我赶,三四辆车齐头并进,挤满了泥泞的道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根据听力所及,到处可以听到车轮的滚动声,马车、大车和炮车的隆隆声,马蹄的嘚嘚声,鞭子的劈啪声,车夫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在道路的两旁,不断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损坏的马车和坐在车旁等待着什么的孤单的士兵;可以看见离开部队的士兵,他们成群结队地朝邻近的村庄走去,或者捉了鸡、牵着羊、抱着干草或扛着装满东西的麻袋从村里出来。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变得更稠密些,呻吟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士兵们踩着齐膝深的污泥,双手抬起大炮和带篷大车;鞭子劈啪作响,马蹄打滑,套索绷断了,有人拼命喊叫着。指挥交通的军官们骑着马在车队中间前前后后地跑着。在一片喧闹声中,他们微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是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对制止这种混乱状态已不抱希望了。

“这就是可爱的 东正教的俄国军队 。”鲍尔康斯基想道,他想起了比利宾的话。

他想向这些人打听总司令在哪里,便到了车队旁边。迎面直接朝他驶来一辆一匹马拉的样子很怪的马车,这辆车显然是士兵们自己就地取材拼凑起来的,它介于大车、轻便马车和四轮马车之间。一个士兵赶着车,在皮车篷下面和帘子后面坐着一个全身裹着围巾的女人。安德烈公爵到了跟前正想问那个士兵,这时他的注意力被坐在车里的女人绝望的叫喊声所吸引了。负责车队的军官抽打着赶那辆车的士兵,因为他想要超过别的车辆,鞭子落在那辆车的帘子上。女人刺耳地尖叫着。她看见安德烈公爵,便从帘子里探出头来,摇着从毛毯似的围巾里伸出来的干瘦的手,喊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分上……保护我吧……这还得了啊?……我是第七猎骑兵团军医的家眷……不让过去;我们掉队了,和自己人失散了……”

“拐回去,不然把你轧成肉饼!”军官凶狠地对士兵嚷道,“你带着你的臭娘儿们拐回去!”

“副官先生,保护我吧。这是怎么回事啊?”军医太太喊道。

“请您放这辆车过去。难道您没有看见上面坐着一个妇女吗?”安德烈公爵骑马到了那个军官跟前,说道。

军官朝他看了一眼,没有回答,又转身对士兵说:

“我叫你超车……回去!”

“放他们过去吧,我对您说。”安德烈公爵不满地撇了撇嘴,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像喝醉了酒似的对他发起火来,“你是什么人?难道你(他特别强调‘你’这个字)是长官不成?这里长官是我而不是你。你回去。”他重复了一遍,“不然把你轧成肉饼。”

显然军官很喜欢这句话。

“顶这小副官,顶得好!”背后有人这样说。

安德烈公爵看到,那军官像醉汉一样正处于无缘无故发火的状态,一般人处于这种状态不记得自己说的是什么。他看到,他的这种卫护坐在车上的军医太太的行动充满着受人嘲笑的危险,这是世上他最害怕的事,这时他的本能使他产生了另一种想法。那军官还没有把话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冲到他面前,举起鞭子说道:

“请——你——放——她——过——去!”

军官挥了一下手,急忙走开了。

“这一切,这种混乱状态都是这些司令部的人造成的。”他嘟囔了一句,“你们瞧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眼皮也不抬地急忙离开那个称他为救命恩人的军医太太,朝人们告诉他的总司令所在的村子驰去,路上厌恶地回忆着刚才这个有失尊严的场面的全部细节。

进村后,他下了马,朝第一座房子走去,想在那里哪怕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理一理所有这些使他感到屈辱和难受的想法。“这是一群坏蛋,而不是军队。”他在朝第一座房子的窗口走去时想道,这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朝四面看了一下。只见从一个小窗户里探出了涅斯维茨基的漂亮的脸。涅斯维茨基鲜红的嘴里嚼着什么,朝他招招手,叫他进屋去。

“鲍尔康斯基,鲍尔康斯基!听不见还是怎么的?快点进来。”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进屋后,看见涅斯维茨基和另一个军官正在吃东西。他们急忙问他听到了什么新闻。安德烈公爵在他非常熟悉的这两张脸上看出了焦急不安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涅斯维茨基的总是笑着的脸上尤其明显。

“总司令在哪里?”鲍尔康斯基问。

“在这里,在那座房子里。”副官回答道。

“您说,真的讲和而且投降了?”涅斯维茨基问。

“我正要问您呢。我好不容易赶上了你们,此外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这里,老弟,有什么可说的!可怕极了!我认错,老弟,不该嘲笑马克,我们自己的处境更糟,”涅斯维茨基说,“你坐下,来吃点东西。”

“现在,公爵,行李车找不到,什么也找不到,您的仆从彼得也不知下落。”另一个副官说。

“总部在哪里?”

“我们在茨纳伊姆 过夜。”

“而我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重新打包,由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这些包给我打得很好。就是打从波希米亚的山里逃跑也能过得去。事情不妙,老弟。你怎么啦,是不是病了,怎么老打哆嗦?”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像碰到莱顿瓶 一样抽搐了一下,问道。

“没有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

他这时回想起了不久前碰到军医太太和辎重队军官的事。

“总司令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我什么也不知道。”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知道一点:一切都令人厌恶,厌恶,厌恶。”安德烈公爵说着到总司令待的房子里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马车、随从们的疲乏的坐骑和大声交谈着的哥萨克们旁边经过,进了门廊。人们告诉安德烈公爵,库图佐夫本人在屋里同巴格拉季翁公爵和魏罗特 在一起。魏罗特是接替阵亡的施米特的奥地利将军。在门廊里,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蹲在文书的面前。文书卷起袖口,趴在一个翻过来的木桶上匆忙地写着什么。科兹洛夫斯基脸色疲惫,显然他夜里也没有睡。他朝安德烈公爵看了一眼,甚至没有朝他点一下头。

“第二行……写好了吗?”他继续给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利斯克团……”

“记不下来,大人。”文书望着科兹洛夫斯基不客气地和生气地说。

这时从门里面传来库图佐夫激动而不满的声音,他的话不时为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所打断。根据他说话的声音,根据科兹洛夫斯基看见他时那种不大理睬的样子,根据疲惫不堪的文书的不恭敬态度,根据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离总司令很近围着木桶坐在地上的情景,根据牵着马的哥萨克在窗户底下大声说笑的样子——根据这一切安德烈公爵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和不幸的事。

安德烈公爵迫不及待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一些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正在给巴格拉季翁草拟书面命令。”

“要投降吗?”

“根本没有的事;已发出了作战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朝传出说话声的门走去。但是正当他想要开门时,房间里的说话声停止了,门自己打开了,门口出现了虚胖的脸上长着鹰钩鼻的库图佐夫。安德烈公爵正好站在库图佐夫正对面;但是从总司令的唯一的一只能看见东西的眼睛的神情可以看出,由于他正在思考问题和为某些事操心,他的视线仿佛被蒙住了。他直视着安德烈公爵的脸,却没有认出来。

“怎么样,写完了吗?”他问科兹洛夫斯基。

“马上就好,大人。”

巴格拉季翁跟着总司令出来,他个儿不高,长着东方人的五官端正、神情呆板的脸,身体干瘦,但样子还不老。

“参见大人。”安德烈公爵大声说,把一封信递给库图佐夫。

“啊,是从维也纳来的吧?好。等一会儿再说,等一会儿再说!”

库图佐夫与巴格拉季翁一起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好吧,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脸色突然变得温和起来,眼睛里出现了泪珠。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往自己身边拉,戴着戒指的右手用显然是习惯的动作给他画了个十字,把虚胖的腮帮子伸给他,而巴格拉季翁却吻了吻他的脖子。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了一遍,走到了马车旁。“跟我一起上车!”他对鲍尔康斯基说。

“大人,我希望在这里效劳。请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里。”

“上车,”库图佐夫发现鲍尔康斯基在拖延时间,说道,“我自己也需要好的军官,自己也需要。”

他们上了马车,有好几分钟两人都没有说话。

“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库图佐夫带着老年人洞察一切的神情说,好像他对鲍尔康斯基心里的想法一目了然似的。“如果明天他的部队能回来十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他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加了一句。

安德烈公爵朝库图佐夫瞧了一眼,无意中在离他半俄尺 的地方看见库图佐夫鬓角上洗得干干净净的疤痕和打瞎的眼睛,这疤痕是在伊兹梅尔战役中被子弹打穿头骨时留下的。“是的,他有权如此平静地谈论这些人可能遭到的覆灭!”鲍尔康斯基想道。

“正因为如此我才请求把我派往这个部队。”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好像已忘记了自己说的话,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五分钟后,在马车的软弹簧垫上平稳地摇晃着的他,朝安德烈公爵转过身来。他脸上已经没有激动的痕迹。他带着轻微的嘲讽向安德烈公爵询问他会见奥地利皇帝的详情,询问他在宫廷听到的对克雷姆斯战役的反应和几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的情况。

十四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收到了侦察兵的情报,这情报说明,他指挥的部队几乎已陷入了绝境。侦察兵报告说,法军的大批兵力过了维也纳的大桥后,正朝着库图佐夫与从俄国前来增援的部队之间的交通线推进。如果库图佐夫决定留在克雷姆斯,那么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将切断他的所有交通线,把他的四万疲惫的军队团团围住,他的处境就会与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一样。如果库图佐夫决定放弃那条连接来自俄国的援军的道路,那么他就得在抵御敌优势兵力攻击的同时,退入情况不明、崎岖难行的波希米亚山区,失去同布克斯格夫登 会师的任何希望。如果库图佐夫决定沿着大路,从克雷姆斯向奥尔米茨撤退,以便与来自俄国的援军会合,那么他就可能遇到这样的情况:过了维也纳大桥的法军先到这条路上,这时只好在行进中带着全副重装备和辎重投入战斗,而敌人兵力要大两倍,而且从两边进行夹攻。

库图佐夫选择了这最后的一种方案。

根据侦察兵的报告,法军过了维也纳大桥后,强行军向库图佐夫撤退路上的茨纳伊姆前进,这时茨纳伊姆还在库图佐夫前头一百多俄里。如果在法军之前赶到茨纳伊姆,那么这就意味着拯救军队还有很大希望;而如果让法国人先到茨纳伊姆,那么肯定要使全军遭到像奥军在乌尔姆所遭到的那样的耻辱,或者全军覆没。但是带领全军赶在法国人前面是不可能的。法国人从维也纳到茨纳伊姆的道路比俄军从克雷姆斯到茨纳伊姆的道路要短些和好些。

库图佐夫在接到情报的那天夜里,派巴格拉季翁率领四千人的前卫队从右面翻山越岭从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插到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上去。巴格拉季翁应当马不停蹄地赶完这段路程,然后停下,面对维也纳背朝茨纳伊姆扎营,如果他得以赶在法国人前头,那么他就应当尽可能地阻止他们前进。库图佐夫本人则带着全部重装备向茨纳伊姆进发。

在一个暴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率领饥饿赤脚的士兵在没有道路的山地行军四十五俄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掉队,终于比从维也纳过来的法军早几个小时到了维也纳—茨纳伊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库图佐夫带着辎重还要走整整一昼夜才能到达茨纳伊姆,因此为了拯救军队,巴格拉季翁应当带四千饥饿疲劳的士兵阻击在霍拉布伦相遇的敌军,坚持一昼夜,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奇怪的命运却使不可能变为可能。法国人不战而骗取维也纳桥的成功,使得缪拉也想欺骗库图佐夫。缪拉在茨纳伊姆大道上遇到巴格拉季翁的力量薄弱的部队后,误以为这是库图佐夫的全军。为了确有把握地消灭这支军队,他等待着从维也纳来的落在后面的部队的到来,为此他提出停火三天,其条件是双方部队不改变自己的位置,原地不动。缪拉佯言,和平谈判已在进行,因此为了避免无谓的流血,他提出停火。担任前哨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相信了缪拉的军使的话,便向后退,把巴格拉季翁的部队暴露在敌人面前。另一个军使则到俄军散兵线去报告和平谈判的消息和向俄军提出停火三天的建议。巴格拉季翁回答说,他不能决定是否接受停火的建议,便派一个副官带着这个建议去向库图佐夫请示。

对库图佐夫来说,停火是赢得时间的唯一方法,它可使巴格拉季翁疲惫不堪的部队得到喘息的机会,辎重队和重装备也就能朝后撤(其行动是对法国人保密的),哪怕朝茨纳伊姆再撤一段路也好。停火的建议为拯救军队提供了唯一的、出乎意外的可能性。得到这个消息后,库图佐夫立即派遣在他身边的侍从将军 温岑格罗德前往敌营。温岑格罗德奉命不仅应当接受停火,而且提出投降的条件,而与此同时,库图佐夫派副官回去督促全军辎重队尽快沿着克雷姆斯—茨纳伊姆大道撤退。巴格拉季翁的又饥又乏的部队为掩护辎重队和全军的行动,应当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兵力强七倍的敌军面前。

库图佐夫曾经预料,提出没有任何约束力的投降建议可为运送一部分辎重赢得时间,同时缪拉的错误很快就会被发现,事情果然不出他所料。当时正在离霍拉布伦二十五俄里的舍恩布龙宫的波拿巴一接到缪拉的报告以及停火和投降的草约后,就发现其中有诈,便给缪拉写了一封信:

缪拉亲王:

我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来表达我对您的不满。您只指挥我的前卫部队,没有我的命令无权决定停火。您使得我失去了整个战役的成果。立刻撕毁停火协定,向敌人发动进攻。您向他们宣布,签订这份投降书的将军无权这样做,除了俄国皇帝外,谁都没有这个权力。

不过假如俄国皇帝同意这个条件,那么我也同意;但是这不过是一个诡计。进军吧,消灭俄国军队。您可以俘获它的辎重和大炮。

俄国皇帝的侍从将军是一个骗子……军官们在没有被授予全权时,不起任何作用……奥地利人在你们过维也纳大桥时受了骗,而您却受了俄国皇帝的武官的骗。

拿破仑
一八〇五年雾月 二十五日上午八时于舍恩布龙宫

波拿巴派副官快马加鞭把这封措辞严厉的信送给缪拉。他不再把事情交给将军们去办,而是亲自带领近卫军直奔战场,生怕放走就要到手的猎物,而这时巴格拉季翁的四千人的部队正快活地燃起篝火,烘衣服和取暖,三天来第一次熬了粥,他们之中谁也不知道也不考虑他们面临的是什么。

十五

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提出的下部队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便于下午三点多钟来到了格伦特,向巴格拉季翁报到。波拿巴的副官还没有到达缪拉的部队,战斗还没有开始。在巴格拉季翁的部队里,人们对战事总的进程一无所知,谈论着和平,但是不相信有讲和的可能;也谈论战斗,同样不相信战斗马上就会开始。

巴格拉季翁知道鲍尔康斯基是受到宠信的副官,对他特别重视和特别客气,对他说,今明两天就可能发生战斗,给他充分的自由,战斗时可以留在他身边,也可以到后卫部队去观察撤退的情况,因为“这也是很重要的”。

“不过今天大概不会打起来。”巴格拉季翁好像安慰安德烈公爵似的说。

“如果他是司令部里一般的公子哥儿,是到这里来捞十字勋章的,那么他在后卫部队里也能得到;如果想同我在一起,那也行……他若是一个勇敢的军官,是会用得着的。”巴格拉季翁想。安德烈公爵什么也没有回答,只请求允许他去看一看阵地,了解一下部队的部署,以便在执行任务时知道怎么去。部队的值班军官自愿给安德烈公爵带路,这是一个漂亮的男子,衣着讲究,食指上戴着钻石戒指,法语说得很糟,但很喜欢说。

到处都可以见到浑身湿透、脸色忧愁的军官,他们好像在寻找什么,也可见到士兵们从村子里拖来门板、长凳和围墙板。

“您瞧,公爵,简直拿他们没有办法,”带路的校官指着这些人说,“指挥官把他们惯坏了。而在这里,”他朝随军商贩搭起的帐篷指了一下,“聚集着一堆人。今天上午才把所有的人撵走,您看,又坐满了。应当过去吓唬他们一下,公爵。只需一会儿工夫。”

“咱们过去吧,我也要去吃点干酪和面包。”安德烈公爵说,他还没有来得及吃东西。

“您怎么不早说,公爵?不然我可以招待您。”

他们下了马,进了随军商贩的帐篷。几个满面通红、看起来很疲倦的军官坐在桌旁吃喝。

“这是怎么回事,诸位?”校官责备道,听那语气,好像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好几次了。“要知道这样擅离职守是不行的。公爵已下了命令,谁也不许来。瞧,您也在这里,上尉先生。”他对一个矮小瘦削、满身泥浆的炮兵军官说,这军官没有穿靴子(他把靴子交给随军商贩去烘干了),只穿长统袜,一见两人进来就站起来,脸上挂着不大自然的微笑。

“图申上尉,您怎么不害臊?”校官接着说,“您作为一个炮兵军官,似乎应该做出榜样,可是您靴子也不穿。一旦发出战斗警报,您不穿靴子可就要您的好看了。(校官笑了笑。)请你们都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诸位,全都回去。”他用长官的口气补充了一句。

安德烈公爵不由得笑了笑,朝图申上尉看了一眼。图申默默地微笑着,捯换着两只没有穿靴子的脚,用他聪明和善的大眼睛,询问似的一会儿看看安德烈公爵,一会儿看看校官。

“士兵们说,不穿靴子更方便。”图申畏怯地微笑着说,显然想用开玩笑的说话方式来摆脱尴尬的处境。

但是他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他的笑话无人理睬,玩笑开得不成功。他有些发窘。

“请你们都走吧。”校官说,努力保持严肃的样子。

安德烈公爵又朝矮小的炮兵军官看了一眼。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完全不像军人的东西,有点滑稽,然而特别吸引人。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骑上马,继续往前走。

出了村,他们不断地超过和碰见各个不同部队的士兵和军官,看见左边正在修筑工事,新挖出的泥土泛着红色。虽然寒风刺骨,几个营的工兵们都只穿衬衣,像白蚂蚁一样,在这些工事上忙碌着;从土堤后面,不断甩出一铲铲红土,但看不见那里的人。他们到了一个工事旁边,看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在工事后面,他们碰上了几十个士兵,这些士兵不断地替换着,跑离工事。他们两人不得不捂住鼻子,催马快步离开这个空气污浊的地方。

“这就是军营生活的乐趣,公爵先生。” 值班校官说。

他们到了对面的山上。从这座山上已经可以看见法国人。安德烈公爵勒住马,开始仔细观察起来。

“我们的炮连在这里,”校官指着最高点说,“这是由那个不穿靴子的怪人指挥的;从那里什么都看得见,咱们走吧,公爵。”

“非常感谢,现在我一个人就行了,”安德烈公爵说,想要摆脱这个校官,“请您别费心了。”

校官留在后面了,安德烈公爵便一个人骑马走了。

他愈往前走,愈接近敌人,看到部队愈有秩序,情绪愈高。最混乱、情绪最低沉的是安德烈公爵早晨超过的在去茨纳伊姆路上的辎重队,当时它离法国人只有十俄里。在格伦特也可以感觉到某种不安和恐惧。但是安德烈公爵愈接近法国人散兵线,看到我军变得愈来愈自信。士兵们身穿军大衣排好队站着,司务长和连长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一个站在班的末尾的士兵的胸脯,叫他举起手;分散在整个区域的士兵们抱来柴火和树枝,搭着棚子,快活地笑着和交谈着;坐在篝火旁的人有的穿着衣服,有的光着上身,他们或烘衬衣和包脚布,或修补靴子和军大衣;在锅灶边和炊事员身旁聚集了不少人。在一个连队里,午餐已准备好了,士兵们馋涎欲滴地瞧着冒着热气的锅,等待管理员盛出一木碗来送给坐在棚子对面的圆木上的军官去品尝。

在另一个比较走运的连队里(因为并不是所有的连队都有弄到伏特加的好运气),士兵们聚集在一个麻脸宽肩的司务长身边,司务长正在端着一个小桶往按顺序递过来的军用水壶盖里倒酒。士兵们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把水壶盖往嘴边送,把酒倒进嘴里,在嘴里漱一下咽下去,然后用大衣袖子擦擦嘴,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司务长。大家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平静,仿佛一切不是在能看见敌人、即将发生一场至少有一半人倒下的战斗的时候发生的,仿佛他们是在国内等待着平安的驻防。安德烈公爵过了轻步兵团,在基辅掷弹兵的队伍里,在这些也干着日常的事的赳赳武夫那里,在离团长的与众不同的高大棚子不远的地方,碰上了一排站好队的掷弹兵,在他们面前躺着一个脱光衣服的人。两个士兵按住他,另外两个士兵挥动柔韧的树枝抽打着他的光脊梁。受惩罚的士兵装腔作势地喊着。一个胖胖的少校在队伍前来回走着,他不理会那士兵的喊叫,不停地说:

“士兵偷东西是可耻的,士兵应当老实、高尚和勇敢;如果偷自己弟兄的东西,那么他就不老实;这就是坏蛋。再给我打!再给我打!”

于是一直可以听到柔韧树枝的抽打声和绝望的、然而是假装的喊叫声。

“再给我打!再给我打!”少校在旁边说。

一个年轻的军官脸上带着困惑不解和痛苦的表情从受惩罚者身旁走开,用疑问的目光看着路过的安德烈公爵。

安德烈公爵到了前沿后,便沿着战线走去。左翼和右翼敌我双方的散兵线相距很远,而在中央,在早晨军使通过的地方,则离得很近,可以看见彼此的脸和进行交谈。除了据守在这个地方的士兵外,两边都有许多前来看热闹的人,这些人一面谈笑着,一面仔细观看着他们感到奇怪和陌生的敌人。

尽管下了禁止靠近散兵线的命令,但是从大清早起,长官们一直无法赶走看热闹的人。散兵线上的士兵似乎都想要向人们展示稀罕的东西,他们已不注视法国兵,转而观看起那些看热闹的人来,不耐烦地等待着换班。安德烈公爵勒住马,开始仔细观察法国人。

“你看,你看,”一个士兵指着一个俄国火枪兵对同伴说,这个火枪兵与一个军官一起走到散兵线上,同一个法国掷弹兵很快地和热烈地说着什么,“瞧他说得多顺溜!那法国佬快要跟不上了。你也来几句,西多罗夫!”

“别着急,听他说。确实很顺溜!”被认为法语讲得很好的西多罗夫回答道。

那两个谈笑的人所指的士兵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了他,倾听起他的谈话来。多洛霍夫是同他的连长从他们团所在的左翼到散兵线上来的。

“好,接着说,接着说!”连长鼓励说,他身体朝前倾,竭力不漏掉每一句他听不懂的话,“再说得快点。他在说什么?”

多洛霍夫没有回答连长;他正在集中精神同法国掷弹兵进行热烈的争论。他们谈的想必就是这次战役。法国兵把奥地利人和俄国人弄混了,说俄国人投降了,从乌尔姆逃跑了;多洛霍夫则说,俄国人不仅没有投降,而且揍了法国人一顿。

“在这里我们奉命把你们赶走,我们一定能做到这一点。”多洛霍夫说。

“不过要当心,不要让你们和你们的哥萨克都成了俘虏。”法国掷弹兵说。

观看这个场面和听他们争论的法国人都笑了。

“我们会像苏沃洛夫那样,把你们打得欢蹦乱跳的( 打得你们跳起舞来 )。”多洛霍夫说。

“他在那里瞎扯些什么?” 一个法国人说。

一个老早的故事。” 另一个法国人回答道,他猜到他们在讲以前的战争, “我们皇上也要像对待别人那样,给你们的苏瓦拉 一点厉害看看……”

“波拿巴……”多洛霍夫刚要开口,就被法国人打断了。

“没有什么波拿巴,只有皇帝! 岂有此理 ……”法国人生气地喊道。

“让你们的皇帝见鬼去吧!”

多洛霍夫改说俄语,他用士兵的粗话骂了一句,背起枪,走开了。

“走吧,伊万·尼基奇。”他对连长说。

“法国话就该说得像这个样子。”散兵线上的士兵们议论起来。“喂,西多罗夫,你也来几句!”

西多罗夫眨了眨眼,转身对法国人像连珠炮似的说起谁也不懂的话来。

“卡里,马拉,塔法,萨菲,穆特尔,卡斯卡。”他叽里咕噜地说着,竭力说得有腔有调。

“呵——呵——呵!哈——哈——哈——哈!哟——哟!”在士兵中间响起健康快活的笑声,这笑声不由自主地越过散兵线也传染给了法国人,在这之后似乎应当赶紧退出枪弹,销毁弹药,然后大家各自回自己的老家。

但是枪仍然装着子弹,房屋和工事上的枪眼威严地注视着前方,卸去前车的大炮也仍然像以前一样相互瞄准对方。

十六

安德烈公爵从右翼到左翼跑遍了整条战线后,登上了炮连所在的高地,照那位校官的说法,从这里看得见整个战场。他在这里下了马,在四门卸去前车的大炮中靠边的一门旁边站住了。在大炮的前面,一个哨兵在来回走动,他看见军官来了,刚想立正站住,但安德烈公爵示意叫他免礼,他便重新迈着均匀的步伐单调乏味地重新走动起来。大炮后面停着前车,再往后是拴马桩和炮兵们燃起的篝火。在左边,离边上那门炮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新搭的小窝棚,从那里传出了军官们热烈的谈话声。

从炮连所在的地方确实可以看到俄军的整个阵地和大部分敌军。在炮连的正前方,在对面山丘的天际,可以看见名叫申格拉本的村庄;左边和右边,在三个地方,在篝火的烟雾中可以辨认出大批的法国军队,其中的大部分显然驻扎在村子里和山背后。村子左边烟雾弥漫,好像敌人的炮队就在那里,不过肉眼看不大清楚。我军的右翼位于可以俯视法军阵地的相当陡峭的高地上。在那里部署着我们的步兵,而在高地的边缘可以看见龙骑兵。中央是图申的炮连,也就是安德烈公爵正在察看阵地的地方,这里是一道非常平缓的上下坡,它直接通向那条把我们与申格拉本隔开的小溪。在左边,我们的部队紧挨着树林,树林里采伐木柴的步兵燃起的篝火冒着浓烟。法国人的战线要比我们宽,很明显,他们能够很容易地从两边包抄我们。在我们的阵地后面是一个又陡又深的峡谷,炮兵和骑兵很难从那里撤退。安德烈公爵掏出带记事本的皮夹子,胳膊肘支在炮身上,开始给自己画部队的部署图。有两处他用铅笔做了记号,打算向巴格拉季翁汇报。他有这样的设想:第一,把全部炮兵集中到中央;第二,把骑兵往后调到峡谷的那一边。安德烈公爵经常待在总司令身边,留心大批部队的行动和总的部署,不断研究战争史对各种战例的描述,在眼前的这场战斗中,他不由得考虑起下一步军事行动的大致轮廓。他想到的只是以下几种巨大的可能性:“如果敌军向右翼发起进攻,”他自言自语地说,“基辅掷弹兵团和波多利斯克猎骑兵团应当坚守阵地,直到中央的援军赶到。在这种情况下,龙骑兵可以突击翼侧,将敌军打退。如果中央阵地遭到攻击,我们就把中央的炮队放在这个高地上,在它的掩护下把左翼部队拉过来,成梯队撤退到峡谷。”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地议论着……

在他待在炮连的大炮旁的整个时间里,像常有的那样,他虽然不断听见棚子里的军官的说话声,但是没有听明白他们所说的一句话。突然他觉得棚子里说话的声音惊人地亲切,便情不自禁地留心倾听起来。

“不,老兄,”一个愉快的、安德烈公爵仿佛觉得熟悉的声音说,“我说,假如可以知道死后的情况,那么我们当中就没有人会害怕了。就是这样,老兄!”

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害怕不害怕,反正都一样——在劫难逃。”

“还是害怕!唉,你们这些聪明人。”第三个声音打断了前两个,这声音听起来很刚强,“你们炮兵真聪明,什么东西都随身带:有伏特加,也有下酒菜。”

这个声音刚强的人大概是一个步兵军官,他笑了起来。

“终究还是害怕。”第一个熟悉的声音继续说,“怕的是不知道死后怎么样,就是这么回事。不管说得多么热闹,说什么灵魂一定会升天等等……可是我们知道并没有什么天,只有大气层。”

那个刚强的声音又打断了炮兵的话。

“图申,拿出您的药草酒来请客,好吗?”他说。

“啊,原来就是那个不穿靴子站在随军商贩那里的上尉。”安德烈公爵想道,高兴地听出了他谈生和死的大道理的悦耳声音。

“要喝药草酒是可以的,”图申说,“不过仍需要弄清来世……”他没有把话说完。

这时空中响起了呼啸声;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快,愈来愈清楚,一颗炮弹好像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似的,就砰的一声落在离棚子不远的地方,以超人的力量炸成碎片。大地好像受到可怕的打击一样,惊叫了一声。

在这一瞬间,矮小的图申嘴角叼着烟斗,第一个从棚子里跑出来;他的和善聪明的脸变得有点苍白。跟他出来的是那个声音刚强的人——一个英武的步兵军官,他跑回自己的连去,一面跑,一面扣着纽扣。

十七

安德烈公爵骑着马站在炮连所在地,观看发射出炮弹的那门大炮冒出的硝烟。他的眼睛在一个广阔的地域内来回扫视着。他看见原来一动不动的法国人动了起来,左边确实部署着炮队。在它上面硝烟还没有消散。两个骑马的法国人,大概是副官,在山上奔跑。可以清楚看到敌军的一支不大的队伍正向山下移动,大概是为了增强散兵线的兵力。第一发炮弹的烟硝未散,又冒出了另一股硝烟,传来了另一声炮响。战斗开始了。安德烈公爵拨转马头,驰回格伦特去寻找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听到背后的炮声变得更加密集和更加响亮。显然是我军开始还击了。从下面,从军使们经过的地方,传来了枪声。

勒马鲁瓦(Lemarrois)带着波拿巴的那封措辞严厉的信刚刚赶到缪拉那里,于是受到羞辱的缪拉想要将功补过,立刻命令部队向我中央阵地推进,并向两翼迂回,希望在天黑前,不等皇帝驾临,就消灭在他面前的这支微不足道的部队。

“开始了!果然打起来了!”安德烈公爵想道,感觉到血液开始更快地往心脏涌流。“但是在哪里呢?我的土伦将采取什么形式表现出来呢?”他想。

他在经过一刻钟前还在吃粥和喝酒的那两个连队之间时,到处都看到士兵们正在用同样迅速的动作站队和挑选武器,从所有人的脸上看出他们也有一种与自己一样的兴奋的心情。“开始了!果然打起来了!可怕而又快活!”每个士兵和军官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这样说。

他还没有到正在建筑工事的地方,就看见在阴沉的秋日的暮色里有一队骑马的人朝他迎面过来。最前面的一个披着斗篷和戴着羔皮帽,骑着一匹白马。这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安德烈公爵停下来等他。巴格拉季翁公爵勒住马,认出了安德烈公爵,朝他点了点头。在安德烈公爵向他讲述所见的情况时,他继续朝前方看着。

“开始了!果然打起来了!”就连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那张结实的褐色的脸也表露出这样的意思,他半闭着浑浊的眼睛,仿佛没有睡够似的。安德烈公爵不安而又好奇地望着这张一动不动的脸,很想知道这个人此时此刻是不是在思考,有没有感觉,他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样的感觉。“在这张一动不动的脸后面究竟有什么东西没有?”安德烈公爵一面望着他,一面问自己。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安德烈公爵的话,说了声“好的”,从他说话的表情来看,似乎所发生的和向他报告的一切,正是他已经预见到的。安德烈公爵骑马跑得气喘吁吁,话说得很快。而巴格拉季翁公爵说话带东方口音,说得特别慢,好像在暗示不必那么着急。不过他还是催马快步跑向图申的炮连。安德烈公爵和随从一起跟在他后面。跟随巴格拉季翁公爵的有:一个随从军官——公爵的私人副官、传令官热尔科夫、骑一匹英国式骏马的值班校官和一个文官——军事法庭检察官,他出于好奇要求到战场上来。军事法庭检察官是一个长着一张肉乎乎的脸的胖子,他带着天真快乐的微笑朝四周张望,在马上摇摇晃晃,他的那种穿着条纹厚呢大衣坐在辎重兵马鞍上的模样,在骠骑兵、哥萨克和副官们中间显得非常古怪。

“他想看一看怎样打仗,”热尔科夫指着军事法庭检察官对鲍尔康斯基说,“可是心口已经痛起来了。”

“您说到哪儿去了。”检察官容光焕发,带着天真而又狡黠的微笑说,好像他以成为热尔科夫嘲笑的对象而深感荣幸似的,好像他是有意装出比实际情况更愚蠢的样子似的。

“非常好笑,公爵先生。” 值班校官说。(他记得法语中称呼公爵这个封号时有一种特殊的说法,但是怎么也说不准确。

在所有这些人快要到达图申的炮连时,他们的前面落下了一颗炮弹。

“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检察官天真地微笑着问。

“法国肉饼。”热尔科夫说。

“这么说,他们用这东西打人?”检察官问,“多么可怕!”

看来他心中乐开了花。他刚说完,又响起了出人意外的可怕的呼啸声,突然它像碰到柔软的东西一样,啪——嗒——声,停止了,骑马走在检察官右边靠后的哥萨克连人带马倒在地上。热尔科夫和值班校官伏在马鞍上,拨转马头跑了。检察官在哥萨克对面停住,好奇地仔细察看着他。哥萨克已经死了,马还在挣扎。

巴格拉季翁公爵眯起眼回头看了一眼,弄清发生混乱的原因后,冷漠地转回头去,好像说:“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他做了一个娴熟的动作勒住马,稍稍弯下身子,正了正挂住斗篷的佩剑。这佩剑是老式的,与现在的佩剑不一样。安德烈公爵想起了苏沃洛夫在意大利把自己的佩剑赠给巴格拉季翁的故事,他在这时想起这件事感到非常愉快。他们来到了刚才安德烈公爵站在那里观察战场的那个炮连的所在地。

“这是谁的连队?”巴格拉季翁公爵问站在炮弹箱旁边的司务长。

他嘴里问的是“谁的连队”,实际上他是问:“你们在这里胆怯不胆怯?”司务长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图申上尉的连队,大人。”这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司务长挺直身子,快活地高声回答道。

“好,好。”巴格拉季翁说道,他一面考虑着什么,一面经过前车旁朝靠边的一门大炮走去。

当他快要到那里时,这门大炮发射了一发炮弹,震得他和随从们耳朵发聋,在大炮周围突然冒出的烟雾中,可以看见炮兵们正在扶住大炮,急忙把它推回到原来的位置去。宽肩膀的、身材特别高大的一炮手拿着炮刷,纵步跳到轮子旁;二炮手用颤抖着的手把炮弹装进炮口里。身材不高、背有点驼的军官图申没有发现将军到来,他在炮尾上绊了一下,跑到前面,用小手搭个凉棚朝前方看着。

“再加两俄分 ,这样就正好了。”他用细嗓子喊道,竭力想喊得威武雄壮些,可惜这又与他矮小的个子不相称。“二号,”他尖声命令道,“狠狠地揍,梅德维杰夫!”

巴格拉季翁叫那个军官过来,于是图申畏畏缩缩,动作笨拙,不像军人敬礼,而像神父祝福似的把三个指头贴在帽檐上,走到将军跟前。虽然图申的大炮奉命炮击谷地,但是他朝前面看得见的申格拉本村发射燃烧弹,因为村前出现了大批法国人。

谁也没有命令图申朝哪里和用什么炮弹射击,而他同他非常尊重的司务长扎哈尔钦科商量后,决定最好是把那个村子烧毁。“很好!”巴格拉季翁听了图申的报告后说,开始观察展现在他面前的战场,好像在考虑着什么。在右边,法国人逼得最近。从基辅团防守的高地下面,从小河的谷地里传来了揪心的噼噼啪啪的枪声,随从军官指给巴格拉季翁公爵看,在更加靠右的地方,在龙骑兵的后面,一队法国人正向我军侧翼迂回过来。左边的地平线被附近的树林遮住了。巴格拉季翁公爵命令中央的两个营前去加强右边。随从军官大胆地向他提出,说这两个营调走后大炮将失去掩护。巴格拉季翁公爵朝随从军官转过身来,用无神的眼睛默默地朝他看了一眼。安德烈公爵觉得,随从军官的意见是对的,确实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这时一个副官骑着马从据守谷地的团长那里跑来,带来了这样的消息:大批法国人从下面涌过来,我军的那个团已陷于混乱状态,正在朝基辅掷弹兵那里撤退。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同意和赞成。他骑马慢步向右走,派副官到龙骑兵那里去,命令他们攻打法国人。但是派去的副官半个小时后带回消息说,龙骑兵团团长已把部队撤到峡谷的那一边,因为他们受到炮火的猛烈轰击,白白损失了一些人,因此命令射手下马进入树林。

“很好!”巴格拉季翁说。

在他离开炮连时,从左边树林里也传来了枪声,由于离左翼太远,自己已来不及赶到那里去了,便派热尔科夫去告诉那位老将军(他的团队曾在布劳瑙接受库图佐夫检阅),要他尽可能快地撤到峡谷那一边,因为右翼在敌人攻击下大概坚持不了多久。至于图中和掩护他的一个营却被忘掉了。安德烈公爵留心地倾听巴格拉季翁公爵同指挥官们的谈话和他下达的命令,惊奇地发现,实际上巴格拉季翁公爵什么命令也没有下,他只是竭力装出一种样子,仿佛所有必然地和偶然地发生的以及按照个别长官的意志所做的事,尽管不是根据他的命令办的,然而是符合他的意图的。安德烈公爵看出,由于巴格拉季翁公爵所显示的大将风度,虽然许多事情出于偶然,与长官的意志无关,他的亲临前线还是起了很大作用。面色惊慌的指挥官们到了巴格拉季翁公爵面前便镇静下来,士兵们和军官们快活地欢迎他,有他在场他们变得更加活跃,显然是想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勇敢。

十八

巴格拉季翁公爵一行到达我军右翼的最高点后,便往下走,从那里传来一阵阵枪声,由于硝烟弥漫,什么也看不清。他们愈往下朝谷地走,他们就愈看不见什么,但是愈强烈地感觉到接近真正的战场。他们开始碰到伤员。一个满头是血、不戴帽子的人由两个士兵架着走。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吐着血。子弹显然打中了嘴巴或喉咙。他们碰到的另一个人强打着精神独自走着,他没有带枪,大声地哼着,一只刚受伤的手臂痛得直摇晃,血从伤口里出来好像从瓶口里出来一样,滋在大衣上。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恐惧。他是一分钟前受伤的。他们穿过大路,开始沿着一个陡坡往下走,在坡上看见几个躺着的人;他们遇到一群士兵,其中也有没有受伤的。士兵们喘着粗气往山上走,虽然看见了将军,还是大声交谈着,甩动着双手。在前面的烟雾中已经可以看到一排排穿灰大衣的人,军官见了巴格拉季翁后,叫喊着去追那一群士兵,要求他们回来。巴格拉季翁到了队伍前,队伍里时而这里时而那里很快响起了枪声,把说话声和口令声都压下去了。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士兵们的脸都被火药熏黑了,不过都很兴奋。一些人在用装药杆装火药,另一些人在把火药往药池里撒,从口袋里取出弹头,还有一些人在射击 。但是他们在向谁射击,这一点看不清楚,因为风没有把硝烟吹散。相当经常地可以听到悦耳的嗖嗖声和哧溜声。“这究竟是什么?”安德烈公爵朝这群士兵走过去时想道,“这不可能是散兵线,因为他们挤成一团;不可能是冲锋,因为他们没有动;不可能是方阵,因为他们站得不对。”

团长看样子是一个瘦弱的小老头,他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一双老眼有一大半被眼皮遮住,这使他显得比较温和,他到了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接待贵客那样接待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报告说,法国骑兵曾向他的团发动进攻,虽然进攻被打退了,全团损失了一半以上的人。团长所说的“进攻被打退了”这一军事术语,是他想出来表示他的团里发生的事的;但他自己确实也弄不清这半个小时内由他指挥的部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法准确地说明是进攻被打退了呢,还是他的团遭到进攻并且被打败了。在战斗开始时他只知道,炮弹和榴弹朝他的整个团飞来,打死了人,接着有人喊道:“骑兵!”我方就开始射击。射击一直不断,现在已不是向已消失了的骑兵射击,而是转向了在谷地里出现并向我方射击的法国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低下头,表示这一切完全符合他的愿望和设想。他朝副官转过身来,命令他从山上调来第六轻步兵团的两个营,他们刚才从这两个营的旁边经过。这时巴格拉季翁公爵的脸发生了很大变化,使安德烈公爵感到十分惊讶。他的脸表现出一种专注的和欣幸的决心,一个人在大热天准备跳进水中前跑最后几步时常常会有这样的决心。原来的那双没有睡够的、呆板无神的眼睛不见了,那种装出来的深思熟虑的样子也不见了,他那圆圆的、坚定的、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兴奋而带几分轻蔑地看着前方,目光显然没有停留在什么具体的东西上面,而这时他的动作还像刚才那样缓慢和从容不迫。

团长恳请巴格拉季翁公爵往回走,因为这里太危险了。“哪能这样呢,公爵大人,看在上帝分上!”他说,他瞅瞅随从军官,想求得支持,可是随从军官转过脸去。“请看!”他要人们注意在他们附近不停地呼啸着、哀鸣着和尖叫着的子弹。他说话用的是请求和责备的语气,好像一个木匠对操起斧子的老爷说:“我们干惯了这活儿,而您的手会磨出血泡来的。”他这样说,仿佛他自己不会被这些子弹打死似的,他的半闭着眼睛的表情使他的话显得更具有说服力。校官也和团长一起来劝说;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答理他们,只下令停止射击和调整队形,给前来增援的两个营腾出地方。在他说话时刮起了一阵风,遮住谷地的烟幕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右边往左边拉,于是对面的山和山上运动着的法国人便展现在他们跟前。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一队沿着斜坡蜿蜒而下朝他们过来的法国人。已经看得见士兵的毛茸茸的帽子;已经分得清军官和普通士兵,可以看到他们的军旗飘打着旗杆。

“走得真整齐!”巴格拉季翁的随从中有人说。

法国人队伍的排头已下到了谷地。冲突应当在这边的山坡上发生……

我军刚才作过战的团队的残部匆忙整队往右边走;从他们后面,第六轻步兵团的两个营步伐整齐地过来了,一路上轰走掉队的人。他们还没有走到巴格拉季翁面前,就可以听到全体官兵齐步走的沉重的脚步声。左面离巴格拉季翁最近的是一个体格匀称、圆脸上带着傻乎乎的得意的微笑的连长,这就是刚才跑出图申的棚子的那个人。显然这时他除了想雄赳赳地从长官的面前经过外,什么也没有想。

他在队列里洋洋自得,迈开肌肉发达的双腿轻快地走着,像游泳一样毫不费力,他的轻快的脚步同士兵们合着他的步子走的沉重的脚步大不一样。他在大腿旁佩着一把出了鞘的又薄又窄的剑(这把弯曲的小剑不像武器),时而看看长官,时而朝后看,脚步不乱,整个身体灵活地转动着。看起来他的整个心思都用在如何以最好的姿态从长官面前走过上,他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好,因而感到很幸福。“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似乎他每走一步,心里都在这样喊着,像一堵墙一样的士兵背着沉重的背囊和火枪,各自表情严肃地合着这个节拍向前行进,仿佛这几百个士兵当中的每一个人每走一步心里也在说着:“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个胖胖的少校走得气喘吁吁,而且步子乱了,他绕过了长在路上的灌木;一个掉队的士兵喘着粗气,因没有赶上队伍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快步去追自己的连队;一颗炮弹冲开空气,从巴格拉季翁公爵和随从的头顶上飞过,也合着“一二一”的节拍,落到了队伍中间。“靠拢!”传来了连长炫耀自己嗓音的喊声。士兵们成弧形绕过炮弹落下的地方的某些东西往前走,一个作为排头的老士官在打死的人旁边落在后面了,他赶紧追上自己的队伍,跳了跳,换了一下脚步,合上了节拍,生气地回头瞧了一眼。从具有威胁性的静默中,从数百双脚同时落地发出的单调的声音中,仿佛也可以听出“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的喊声。

“好样的,弟兄们!”巴格拉季翁公爵说。

“为大——人——效——劳!……”队伍里响起了欢呼声。左边一个面色阴沉的士兵一面喊着,一面回头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这样说:“我们自己知道”;另一个士兵好像担心分散注意力,头也不回,张大嘴,喊着过去了。

下了停止前进、放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绕过从他面前经过的队伍走了一周,下了马。然后他把缰绳交给哥萨克,脱下斗篷,也交给了他,伸开双腿,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这时法国人的队伍由军官带着继续前进,排头在山下出现了。

“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大家都能听得见的声音坚决地说,转身朝前沿地带看了一眼,微微摆动双手,迈着骑兵的笨拙步子,好像很吃力似的沿着坑坑洼洼的田野向前走去。安德烈公爵觉得有一种不可克制的力量带着他冲向前,并感到巨大的幸福。 [1]

法国人已经离得很近了;与巴格拉季翁并肩走的安德烈公爵已经能看清楚法国人的饰带、红肩章,甚至他们的脸了。(他清楚地看到一个法国老军官,此人穿着半高统靴子,两条腿向外撇,攀着灌木,吃力地往山上爬。)巴格拉季翁没有下新的命令,还是那么默默地在队列前面走着。突然在法国人当中响起了枪声,接着响起了第二声,第三声……队形已乱了的敌军队伍中到处冒出了硝烟,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我们的几个人倒下了,其中包括那个刚才走得非常欢快和卖劲的圆脸军官。就在第一声枪响的瞬间,巴格拉季翁回头看了一眼,大声喊道:“乌拉!”

“乌——拉——拉!”我们的队伍里发出一片拖长声音的喊声,我们的人跑到巴格拉季翁公爵前面,不再保持队形,你追我赶和兴高采烈地冲下山,去追赶陷于一片混乱的法国人。

十九

第六轻步兵团的进攻,保证了右翼的顺利撤退。部署在中央的图申的炮连击中了申格拉本,使它起了火,这个被遗忘的炮连的行动牵制了法国人。法国人只好花工夫来扑灭随着风势蔓延开来的大火,这给了俄国人撤退的时间。中央的部队是经过峡谷撤退的,显得匆促和忙乱;然而在撤退时,部队的编队并没有乱。而由亚速团和波多利斯克团这两个步兵团以及保罗格勒骠骑兵团组成的左翼,同时遭到拉纳指挥的法军优势兵力的正面攻打和翼侧迂回,陷入了混乱。巴格拉季翁派热尔科夫到左翼的将军那里去,命令他立即撤退。

热尔科夫没有把举到帽檐的手放下来,就矫捷地飞身上马,疾驰而去。但是他刚离开巴格拉季翁,就觉得浑身无力。一种无法克服的恐惧控制了他,他不能到危险的地方去。

他到了左翼的部队后,没有到前面正在射击的地方去,而是到将军和其他长官不可能待的地方去找他们,因此没有把命令送到。

按照资历,整个左翼的指挥权属于那个在布劳瑙附近受过库图佐夫检阅的团的团长,就是上面说的那位将军,多洛霍夫在他的团里当兵。而左翼的边缘则由罗斯托夫在其中服役的保罗格勒团的团长指挥,因此发生了争执。两个团长相互都怄着一肚子气,而当右翼早已打响、法国人已发动进攻时,两人还忙于谈判,其目的无非是要气一气对方。无论是骑兵团还是步兵团,对面临的战斗准备得都很不够。团里的人,从士兵到将军,都没有想到要战斗,放心地做着日常生活的事:骑兵喂马,步兵拾柴火。

“既然他军衔比我高,”在俄军服役的德国人、骠骑兵团团长红着脸对骑马前来的副官说,“那么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好了。我不能叫我的骠骑兵去送死。号手!吹撤退号!”

但是情况很紧急。右面和中央的排炮声和枪声连成一片,拉纳的法国步兵已经过了磨坊的堤坝,在这边有两个火枪射程的地方列队。于是步兵团长迈着一抖一抖的步伐走到马跟前,骑上后身子显得很直很高,他前去找保罗格勒团团长。两位团长见面时客客气气地点头哈腰,而心里却满怀着仇恨。

“然而,团长,”将军说,“我不能把一半人扔在树林里。我 请求 您,我 请求 您,”他重复说,“占据 阵地 ,准备进攻。”

“而我请求您,不是您的事您就不要干预,”团长急躁地说,“如果您是一个骑兵……”

“我不是骑兵,上校,不过我是一个俄国将军,如果您不清楚这一点的话……”

“非常清楚,大人,”团长突然踢了一下马,大声说道,脸涨得通红,“您是否愿意到散兵线上去看看,我们将会看到这阵地毫无用处。我不想为了让您高兴把自己的团毁了。”

“您太放肆了,团长。我并没有考虑自己高兴不高兴,也不允许这样说。”

将军接受团长的比赛勇气的邀请,挺起胸膛,皱紧眉头,和他一起朝散兵线前进,仿佛他们的全部分歧可以在那里,在散兵线上,在枪林弹雨中得到解决。他们来到了散兵线上,几颗子弹从他们的头顶飞过,他们默默地停住了。在散兵线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因为从他们刚才站的地方也能清楚地看到,骑兵是无法在灌木丛和峡谷里行动的,法国人正从左面包抄过来。将军和团长像两只准备打架的公鸡一样板着脸威严地相互对视着,徒然地等待对方露出怯懦的迹象。两个人都经受住了考验。他们都没有什么话好说,而且谁也不愿意让对方说自己第一个离开火线,要不是这时在树林里,几乎在他们背后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和一片低沉的叫喊声,他们准会这样长时间地站着,互相考验着勇气。法国人向树林里拾柴火的士兵发起进攻。骠骑兵已无法同步兵一起撤退。他们左边的退路已被法国人切断。现在,无论地形如何不利,必须发起进攻,为自己开辟道路。

罗斯托夫所在的骑兵连刚骑上马,就被敌人迎面挡住。又像在恩斯河大桥上一样,在骑兵连和敌军之间没有任何人,他们之间有一条未知的和恐惧的可怕界线把他们分开,这好像是一条分隔生者与死者的界线。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这条界线,使他们不安的是能否越过和如何越过这条界线的问题。

团长策马来到前沿,怒气冲冲地回答了军官们提出的问题,他是一个不顾一切地固执己见的人,下了一道命令。谁也没有说什么明确的话,但是要发起冲锋的消息却传遍了整个骑兵连。发出了整队的口令,接着响起了马刀出鞘的刷拉声。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动一动。左翼的部队,无论是步兵还是骠骑兵,都感觉到,长官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长官们的犹豫传染给了整个部队。

“快一些,最好快一些。”罗斯托夫想,他觉得尝一尝冲锋的乐趣的时候终于到来了,关于这种乐趣他的骠骑兵同伴曾对他讲过很多。

“上帝保佑,弟兄们,”杰尼索夫说,“快步前进。”

前排的马的臀部晃动起来。小白嘴鸦扯了一下缰绳,自行往前走。

罗斯托夫在右边看见本团前几排的骠骑兵,而在前面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一条深颜色的带子似的东西,他还看不清楚,但认为那就是敌人队伍。可以听到枪声,但是离得较远。

“加快速度!”传来了口令声,罗斯托夫感觉到他的小白嘴鸦抬起臀部,大跑起来。

他预先就知道马会那样做,心里变得愈来愈高兴。他发现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树。这棵树开头在前面,在那条曾觉得如此可怕的界线中间。现在过了这条线,不仅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而且觉得愈来愈高兴和兴奋。“我可要把他们砍个痛快。”罗斯托夫手里紧握刀柄想道。

“乌——拉——拉——拉!!”响起了一片呐喊声。

“好吧,现在不管谁碰上我。”罗斯托夫想道,他用马刺刺小白嘴鸦,让它全速前进,以便超过别的人。前面已可看见敌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扫帚把什么东西朝连队扫过来。罗斯托夫举起马刀准备要砍,但是这时跑在他前面的士兵尼基坚科离开了他,罗斯托夫像在做梦一样感觉到自己继续以不寻常的速度朝前奔跑,同时又觉得留在原地不动。他认识的骠骑兵班达尔丘克从后面朝他疾驰过来,生气地看了一眼。班达尔丘克的马向旁边一闪,于是他从旁边飞驰而过。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动了?——我倒下了,我被打死了……”在一瞬间罗斯托夫自问自答。他已是一个人躺在田野上了。他在自己周围看到的已不是跑动的马和骠骑兵们的脊背,而是静止的土地和麦茬。他身子底下有一摊温暖的血。“不,我受伤了,马被打死了。”小白嘴鸦想撑着前腿起来,但是跌倒了,压伤了罗斯托夫的一条腿。血从马的脑袋里流出来。马挣扎着,但站不起来。罗斯托夫也想起来,但也跌倒了:皮囊挂住了马鞍。我们的人在哪里,法国人在哪里——他都不知道。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抽出腿,站了起来。“现在那条把两个军队截然分开的界线在哪里,在哪一边?”他问自己而又回答不了。“我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常有这种情况吗?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他站起来时问自己;这时觉得在他麻木的左臂上挂着什么多余的东西。他的手好像已不是自己的一样。他察看了一下手,仔细地寻找上面的血迹。“瞧那些人,”他看见几个人向他跑来高兴地想道,“他们救我来了!”跑在这些人前头的是一个戴着奇怪的高筒帽和穿着蓝色军大衣、脸晒得黑黑的、长着鹰钩鼻子的人。后面还有两个,还有很多人在跑。其中一个人讲了一句话,听起来很怪,不像俄语。在后面的同样也戴着高筒帽的人中间,站着一个俄国骠骑兵。他被捉住双臂;在他后面有人牵着他的马。

“大概是我们的人被俘了……是的。难道也要把我抓起来吗?这是些什么人?”罗斯托夫一直想着,心里觉得很惊讶,“难道这是法国人吗?”他望着逐渐走近的法国人,尽管在一刹那之前他还在追赶法国人,要把他们砍死,现在法国人就要到他跟前了,他觉得十分可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跑着?难道是来找我的吗?难道他们是朝我跑过来的?跑过来干什么?杀死我吗?要杀死 这个大家都喜欢的人?”他想起了母亲和全家的人,想起了朋友对他的爱,觉得敌人不可能有杀死他的想法。“也许会杀死我!”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十多秒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前头的那个鹰钩鼻子的法国人已跑到紧跟前了,已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了。他看到这个端着刺刀、屏住呼吸、轻快地朝他跑过来的人激动的和陌生的脸,心里非常害怕。他抓起手枪,可是没有射击,却向那法国人扔过去,接着竭尽全力拔腿朝灌木丛跑去。他跑的时候已没有上次过恩斯河大桥的那种疑虑和斗争,而是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躲避猎犬的兔子。一种害怕失去自己年轻幸福的生命的恐惧感控制了他的整个身心。他很快地跳过田埂,像玩逮人游戏时那样飞速在田野上跑着,不时转过他那苍白、和善和年轻的脸往回看,觉得整个脊背一阵发冷。“不,最好还是不要看。”他想,但是跑到灌木丛跟前时又回头看了一下。法国人落在后面了,就在他回头看的一瞬间,前头的法国人由快步改为慢步,转过身对后面的同伴喊叫着什么。罗斯托夫站住了。“有点不是那样,”他想,“他们不像要杀死我的样子。”这时他觉得左手是那样的沉重,好像上面悬挂一个两普特重的秤砣似的。他已跑不动了。法国人也站住了,向他瞄准。罗斯托夫眯起眼,弯下身子。一颗又一颗子弹呼啸着从他身旁飞过去了。他使出最后的气力,用右手托住左手,跑到了灌木丛。灌木丛里埋伏着俄国的步兵。

二十

步兵团在树林里遭到突然袭击,便从那里跑出来,各个连队混在一起,乱成一团,仓皇后退。一个士兵惊慌失措,说出了战场上的一句可怕的和毫无意义的话:“被切断了!”这句话与恐惧的感觉一起传给了所有的人。

“被包围了!被切断了!完了!”逃跑的人叫喊着。

团长听到枪声和背后的叫喊声,立刻就知道他的团发生了可怕的事,他想到,像他这样一个服役多年、没有什么过错的模范军官可能被上司视为玩忽职守和指挥无方而获咎,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这时忘记了不听话的骑兵团长和自己身为将军的尊严,而主要的,完全忘记了危险和自我保全的想法,紧紧抓住鞍桥,用马刺刺马朝团队奔去,子弹像冰雹似的落下,幸而没有打中他。他只有一个愿望:弄清是怎么回事,如果他有错误的话,无论如何要想办法进行补救和加以纠正,使得他这个服役二十二年没有受过任何指责的模范军官不至于成为罪人。

他幸运地在法国人中间飞驰而过,来到了树林那一边的田野上,我们的人正穿过树林奔跑,他们不听指挥,朝山下跑去。到了精神上的摇摆决定战斗命运的时刻,胜负要看这些乱成一团的士兵是听指挥官的命令呢,还是只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跑。尽管这位以前士兵们觉得非常威严的团长拼命地叫喊,尽管团长脸气得通红,完全变了形,手中挥舞着佩剑,士兵们仍然跑着,交谈着,朝天开枪,不听命令。决定战斗命运的精神上的摇摆,显然摇向了助长恐惧的一边。

将军由于叫喊和呛人的硝烟咳起嗽来,便绝望地停住。一切看来都完了,但是这时向我们进攻的法国人看不出是因为什么突然往回跑,从树林边消失了,树林里出现了俄军的步兵。这是季莫欣的连队,只有它在树林里保持着队形,埋伏在林边的沟渠里,这时突然向法国人发起冲锋。季莫欣不顾一切地喊叫着朝法国人扑过去,他像喝醉酒一样发狂地挥舞佩剑奔向敌人,法国人还没有弄清是怎么回事就扔下武器逃跑了。与季莫欣一起跑过去的多洛霍夫捅死了一个法国人,第一个抓住了投降的军官的领子。逃跑的人回来了,各个营重新集合起来,曾把左翼的部队分割成两部分的法国人,一下子被击退了。预备队会合了,逃跑的人停了下来。团长与埃科诺莫夫少校一起站在桥边,让各个后撤的连队从身旁走过去,这时一个士兵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马镫,几乎靠在他身上。这个士兵穿着一件蓝呢大衣,没有背背囊和戴高筒帽,脑袋包扎着,肩上挎着一个法国子弹袋。他手里拿着军官的佩剑。他脸色苍白,一双蓝眼睛傲慢地望着团长的脸,而嘴边挂着微笑。尽管团长正在给埃科诺莫夫下命令,他不能不注意这个士兵。

“大人,这是两件战利品。”多洛霍夫指着法国佩剑和子弹袋说,“我俘虏了一名军官。我止住了一个逃跑的连队。”多洛霍夫累得喘着粗气,说话断断续续,“全连的人可以证明。请您记住,大人!”

“好,好。”团长说,又朝埃科诺莫夫转过头去。

但是多洛霍夫没有走开;他解开手绢,把它扯下来,让团长看凝结在头发上的血。

“是被刺刀刺伤的,我没有下火线。请您记住,大人。”

图申的炮兵连被忘记了,直到战斗快要结束时,巴格拉季翁公爵仍然听到中央的排炮声;这时他才先派值班校官、后又派安德烈公爵到那里去,命令炮兵连尽快撤退。掩护图申的大炮的部队,在战斗的中途不知根据谁的命令撤走了;但是炮兵连还坚持战斗,它没有被法国人俘获只是因为敌人想象不到四门无人掩护的大炮能如此大胆地进行射击。而且他们根据这个炮兵连的坚决行动推测在这里,在中央集中了俄军的主力,曾两次攻打这个据点,但两次都被这个高地上四门孤立无援的大炮发射霰弹打退了。

在巴格拉季翁公爵走后不久,图申就把申格拉本村轰得起火了。

“瞧,乱成一团了!起火了!看,冒烟了!打得好!真棒!冒烟了,冒烟了!”炮手们兴高采烈地说。

所有大炮自行朝起火的地方轰击。每发一炮,士兵们好像进行催促似的喊道:“打得好!就这样干!你瞧……真棒!”大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出了村的法国人的队伍都往回走,他们好像为了这次失利而进行报复似的,在村子右面架起了十门大炮,开始向图申的炮兵连轰击。

我们的炮兵沉浸在大火引起的孩子般的欢乐中,处于成功炮击法国人后的亢奋状态,一时没有发现敌人的炮队,直到两发炮弹、接着又是四发炮弹落在我们的大炮中间,其中一发炮弹击倒了两匹马,另一发炸掉了弹药车夫的一条腿时才注意到。然而已经形成的热烈气氛并没有冷下来,只不过情绪有了变化。被击倒的马用拉后备炮车的马来替换,伤员被抬走,四门大炮把炮口转向了十门炮的炮队。担任图申的助手的军官在战斗开始时被打死了,在一个小时内,四十名炮手中有十七名失去了战斗力,但是炮手们仍然还是快乐和兴奋的。他们两次发现,在下面,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出现了法国人,于是便用霰弹打他们。

矮小的图申动作软弱无力和笨手笨脚,他不断要求勤务兵像他所说的那样, 为此再装一烟斗烟 ,然后往前跑,一路上火星从烟斗里散落出来,到前面后用小手搭起凉棚观察着法国人。

“狠狠地揍,弟兄们!”他说,自己托起轮子,旋动着螺旋。

在硝烟中,在连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中,每听到一声炮响身体都要颤抖一下的图申,手里拿着短烟斗,从这门炮跑到那一门炮,时而进行瞄准,时而清点炮弹,时而下令调换死伤的马匹,用他软弱无力的、尖细的、犹豫不决的声音叫喊着。他的脸变得愈来愈兴奋起来。只有在打死或打伤人时,他才皱起眉头,背过脸去不看被打死的人,生气地对那些总是磨磨蹭蹭地不把伤员或尸体抬走的人大声嚷嚷。士兵们大多是英俊的棒小伙子(像在炮连里常见的那样,个子要比自己的长官高两头,肩膀要宽一倍),他们都好像陷入困境的孩子一样,望着自己的连长,连长脸上的那种表情通常会反映在他们脸上。

由于处于这种可怕的轰鸣和喧闹声中以及需要集中注意力和采取行动,图申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恐惧感,他想也没有想过他会被打死或受重伤。相反,他变得愈来愈兴奋。他觉得,他发现敌人和打第一炮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几乎发生在昨天,他站着的这块土地他早已熟悉了,如同故乡的大地一样。虽然他记得一切,考虑到了一切,做了一个处于他的地位的最优秀的军官所能做的一切,但仍然处在一种与热性谵妄或醉酒相似的状态。

由于听见自己周围的大炮发出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于听见敌人炮弹的呼啸声和爆炸声,由于看见聚集在大炮旁边的汗流浃背、满脸通红的炮手们,由于看见人和马流出的鲜血以及敌人那一边冒出的硝烟(每一次冒烟后,都有炮弹飞过来,落在地上,打中人、大炮或马)——由于看到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幻想的世界,使他在这个时刻感觉到了一种乐趣。在他的想象中敌人的大炮不是大炮,而是烟斗,一个看不见的吸烟人正在从那里断断续续地喷出一口口的烟来。

“瞧,又冒烟了,”图申低声说,这时从山上滚出一团烟,被风吹向左边,变成一个长条,“现在眼看小球就要过来了——要把它送回去。”

“您有什么吩咐,大人?”一个站在他身边、听见他在嘟囔着什么的炮兵士官问道。

“没有什么,一颗榴弹……”他回答道。

“喂,我们的马特维夫娜。”他低声说。在他的想象里马特维夫娜是靠边的那门老式大炮。他觉得聚集在他们的大炮近旁的法国人是一群蚂蚁。在他的幻想世界里,二号炮的一炮手,那个美男子和酒鬼是一位 大叔 ;图申看他看得最多,看见他的每个动作都高兴。山下相互对射的枪声时而沉寂下来,时而密集起来,他觉得这好像是某个人的呼吸。他倾听着这时起时落的声音。

“听,又喘气了,喘气了。”他低声说。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身材高大、强壮有力的男子,正在用双手把炮弹扔到法国人那里去。

“喂,马特维夫娜,亲爱的,帮帮忙!”他在离开这门大炮时说,这时他头顶上响起了陌生的、不熟悉的声音:

“图申上尉!上尉!”

图申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这是那个把他从格伦特随军商贩帐篷里轰出来的校官的声音。校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喊道:

“您怎么啦,发疯了?两次命令您撤退,而您……”

“他们为什么跟我过不去?……”图申心里想,惊恐地望着从上面来的人。

“我……没有什么……”他把两个指头举到帽檐说,“我……”

但是上校没有把他想说的话说完。从近旁飞过的炮弹迫使他弯下身子,趴在马背上。他不说话了,当他还想说什么时,又一颗炮弹阻止了他。他拨转马头,策马走了。

“撤退!全体撤退!”他从远处喊道。

士兵们都笑了起来。一分钟后,一个副官带来了同样的命令。

这个副官是安德烈公爵。他到图申的大炮的阵地上时,首先看见的是一匹卸了套的打断了一条腿的马,它正在其他套在车上的马旁边嘶鸣。血从它的断腿里像泉水一样涌出来。在前车之间躺着几个被打死的人。当他快要跑到的时候,炮弹一颗接一颗地从他的头顶飞过,他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出现一阵神经质的颤动。但是一想到自己这是害怕了,就又重新振作起来。“我不能害怕。”他想道,不慌不忙地在大炮之间下了马。他传达了命令,但没有离开炮兵连。他决定要看着大炮撤离阵地和运走。他和图申一起跨越尸体,在法国人猛烈炮火的轰击下,忙着撤走大炮。

“刚才来了一位长官,很快就跑了,”炮兵士官对安德烈公爵说,“不像大人您这样。”

安德烈公爵没有跟图申说一句话。他们两人都很忙,好像彼此没有看见一样。等到把四门炮中两门完好的大炮套上前车后,他们便下山了(丢弃了一门被打坏的大炮和一门独角兽火炮 ),这时安德烈公爵到了图申跟前。

“再见了。”安德烈公爵朝图申伸出手去说。

“再见,亲爱的,”图申说,“好心肠的人!再见,亲爱的。”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什么突然热泪盈眶。

二十一

风停了,乌云低垂在战场上空,它在地平线上与硝烟融成一片。天色渐渐黑了,这就使得两个地方的火光显得更加明亮。炮声变得稀疏起来,但是后面和右面的枪声更为密集和更近了。图申带着他的大炮一路上绕过伤员和在伤员中间经过,最后出了火力圈,下到了峡谷里,这时碰到了长官和几个副官,其中包括校官以及那个两次被派到图申的炮兵连、但一次也没有到达的热尔科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抢着下命令和传达命令,告诉图申到何处去和如何去,对他提出各种指责和意见。图申没有做什么布置,他害怕说话,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话就想哭,因此默默地骑着炮兵的一匹驽马在后面走。虽然有命令把伤员扔下,但是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步履艰难地跟在部队后面,要求坐炮车走。一个英武的步兵军官,即在战斗开始前从图申的窝棚里跑出来的那个人,腹部中了弹,被放在马特维夫娜的炮车上。在山下,一个骠骑兵士官生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走到图申跟前,请求允许他坐炮车走。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的手挫伤了,”他胆怯地说,“看在上帝分上,我走不了路。看在上帝分上!”

显然这个士官生已经不止一次地请求让他搭车走,但都遭到了拒绝。他用迟疑不决和可怜巴巴的声音央求说:

“看在上帝分上,请允许我上车吧。”

“让他上车,让他上车。”图申说,“你把大衣铺上,大叔。”他对他的心爱的士兵说,“那个负伤的军官在哪里?”

“抬下去了,他死了。”有人回答。

“让他上车。请坐,亲爱的,请坐。铺上大衣,安东诺夫。”

这个士官生是罗斯托夫。他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脸色苍白,下巴颏像害热病似的颤抖着。他上了马特维夫娜,即上了那辆已把死了的军官抬下去的炮车上。在铺着的大衣上有血迹,罗斯托夫的马裤和手也沾上了血。

“怎么,您负伤了,亲爱的?”图申走到罗斯托夫坐的炮车跟前问道。

“不,挫伤了。”

“怎么炮架上有血?”图申问。

“大人,这是那个军官流的血。”一个炮兵回答道,他用大衣的袖子擦血,好像为没有保持大炮的清洁而感到内疚似的。

在步兵的帮助下,好容易把大炮拖上山,到了贡特斯多夫村,便停住了。天已经黑了,在十步开外已看不清士兵的军服,射击声开始平息下来。突然右边的近处又传来叫喊声和枪炮声。随着射击声黑暗中出现一道道亮光。这是法国人发起的最后一次进攻,待在村中民房里的士兵进行了还击。所有的人又冲出村子,但是图申的大炮却动不了,炮兵们、图申和士官生面面相觑,待在那里听天由命。不久射击开始平息下来,从旁边的街道拥出一批士兵,他们兴奋地说着话。

“没有事吧,彼得罗夫?”一个士兵问。

“把他们狠狠揍了一顿,老弟。现在不敢再来了。”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打起自己人来了!看不清楚,一片漆黑,弟兄们。有什么喝的吗?”

法国人的最后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于是在没有一点亮光的黑夜里,图申的两门大炮在喧闹的步兵的簇拥下,向某个地方前进。

在黑暗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黑色的河在流动,它一直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发出低语声、高声说话声、马蹄声和车轮的转动声。在一片嗡嗡声中,伤员在黑夜里的呻吟和叫喊声比其他声音都要清楚。他们的呻吟似乎充满了部队周围的这整片的黑暗。他们的呻吟和这天夜里的黑暗已融为一体。过了一些时候,在前进的人群中发生了骚动。有人带着随从骑着白马在此经过,经过时说了些什么。

“他说了什么?现在上哪里去?是不是要停下来?是不是进行了表扬?”只听得四面八方都在急切地询问,整个前进的人群开始朝自己人压过去(显然前面的人停住了),传说有命令叫停下来。大家刚才走在泥泞的道路中间,现在就停在那里。

燃起了火堆,说话声变得更清楚了。图申上尉把连队安顿好后,派一个士兵去给士官生寻找包扎站或军医,然后在士兵们在路中间生起的火堆旁坐下。罗斯托夫也拖着步子朝火堆走过来。由于疼痛、寒冷和潮湿,他全身像害热病似的颤抖着。他非常想睡,这种愿望简直难以遏制,可是那只不知如何安放的伤臂的剧烈疼痛使他无法入睡。他时而闭上眼睛,时而望着他觉得又热又红的火堆,时而看看盘着腿坐在他身旁的图申背有点驼的虚弱的身躯。图申的那双善良和聪明的大眼睛带着同情和体恤注视着他。他看到图申一心一意想帮助他,但是无能为力。

从四面八方传来步行和骑马经过的人以及周围安置下来的步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这些说话声和脚步声以及在泥泞中挪动的马蹄声,还有近处和远处柴火的毕剥声,汇合成了一片时起时落的嘈杂声。

现在已与刚才不同,那时仿佛是一条看不见的河在黑暗中流动,而如今好像是暴风雨过后黑暗的大海正在平静下来,海面还在微微颤动。罗斯托夫茫然地看着和听着在他面前和周围发生的一切。一个步兵士兵走到篝火旁,蹲了下来,伸出手烤火,转过脸去。

“可以吗,大人?”他问图申道,“我找不到连队了,大人;自己也不知道在哪里失散的,大人。真糟糕!”

同这个士兵一起走到篝火旁的还有一个扎着腮帮子的步兵军官,他请求图申把大炮挪动一下,好让大车过去。又有两个士兵跟着连长跑到篝火旁。他们争夺着一只靴子,拼命地骂着和扭打着。

“怎么,你捡到的!你真机灵!”一个士兵哑着嗓子喊道。

然后过来一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士兵,脖子上裹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包脚布,生气地向炮兵们要水喝。

“怎么,是不是要我像一条狗那样死掉?”他说。

图申吩咐给他水喝。接着跑来了一个快乐的士兵,他是来为步兵要火种的。

“给步兵一个烧得旺旺的火种吧!祝你们平安,老乡们,谢谢你们的火种,以后连本带息一起奉还。”他拿着一块烧着的木柴隐没在黑暗中,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个士兵走后,四个士兵抬着用大衣裹着的什么重东西,从篝火旁经过。其中一人绊了一下。

“真见鬼,是谁把劈柴放在路上的。”他说。

“已经完了,还抬他干什么?”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

“去你的吧!”

他们抬着东西也在黑暗中消失了。

“怎么?痛吗?”图申低声问罗斯托夫。

“痛。”

“大人,请您去见将军。将军在这里的一个农舍里。”炮兵士官走到图申跟前说。

“这就去,亲爱的。”

图申站起身来,扣好军大衣,整理了一下头发,离开篝火走了……

在离炮兵的篝火不远的地方,巴格拉季翁公爵坐在一座为他准备的农舍里,他一面吃饭,一面同聚集在他那里的几位指挥官交谈。这里有一个半闭着眼睛、贪婪地啃着羊骨头的小老头,有那个自认为无可指责地供职二十二年、现在喝了一杯伏特加和吃饱饭后满脸通红的将军,有戴着刻有名字的戒指的校官,有不安地环顾着所有的人的热尔科夫,还有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两眼像害热病似的闪闪发光的安德烈公爵。

在农舍的角落里的墙上靠着一面缴获的法国军旗,军事法庭检察官带着天真的表情摸着军旗的布面,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也许是因为他真的对军旗的样子感兴趣,也许是因为饿着肚子看人家吃饭而没有自己的份心里感到难受。在隔壁的农舍里关着一个被龙骑兵俘虏的法国上校。我们的军官聚集在他身旁,端详着他。巴格拉季翁公爵表扬了某些指挥官,询问了战斗的详细情况和伤亡人数。在布劳瑙附近受过检阅的团长向公爵报告说,战斗一开始,他就从树林里撤退,把砍柴的士兵集合起来,看着他们撤走,然后带着两个营拼刺刀,打退了法国人。

“公爵大人,我一看到一营乱了,就在路上站住,想道:‘让这些人过去,用炮队的火力迎击敌人。’我就这样做了。”

团长非常希望这样做,他为自己没有来得及这样做感到十分惋惜,以至于把愿望当作现实,仿佛觉得一切都完全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想,也许实际上就是这样的?在这一片混乱中,难道分得清什么事情发生过,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吗?

“公爵大人,我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他想起多洛霍夫与库图佐夫的谈话以及自己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接着说道,“我亲眼看见被降为士兵的多洛霍夫俘虏了一个法国军官,表现得特别出色。”

“就在这里,公爵大人,我看见了保罗格勒团的骠骑兵的冲锋。”热尔科夫不安地环顾四周插进来说,这一天他根本没有看见骠骑兵,他只是听一个步兵军官说的,“冲破了两个方阵,公爵大人。”

有几个人听了热尔科夫的话笑了笑,像平常一样都以为他又要讲笑话;但是发现他讲这些话也是想要颂扬我军的威武和今天的战绩,便都摆出严肃的样子,虽然许多人清楚地知道,热尔科夫所说的都是毫无根据的谎言。巴格拉季翁公爵朝骠骑兵团老团长转过身来。

“诸位,谨向所有的人表示感谢,所有部队,包括步兵、骑兵和炮兵,作战都很英勇。中央阵地怎么扔下了两门大炮?”他问道,眼睛寻找着什么人。(巴格拉季翁公爵没有问左翼的大炮;他已经知道战斗一打响那里的所有大炮都扔下了。)“我好像请您去过。”他对值班校官说。

“一门被打坏了,”值班校官回答道,“另一门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待在那里照看着,刚刚离开……确实打得很激烈。”他谦虚地补充了一句。

有人说,图申上尉就在村子附近,已派人去叫他了。

“您也去过吧?”巴格拉季翁公爵问安德烈公爵。

“可不是吗,我们只差一点就碰上了。”值班校官愉快地微笑着对鲍尔康斯基说。

“可惜我没有机会见到您。”安德烈公爵冷冷地和生硬地回答。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门口出现了图申,他是从将军们的背后畏畏葸葸地挤进来的。他像平常一样,一见到长官就发窘,在狭窄的农舍里绕过将军们的时候,没有看清,被军旗杆绊了一下。几个人笑了起来。

“一门大炮是怎么被扔下的?”巴格拉季翁问,他皱起了眉头,这主要不是针对图申的,而是针对那些发笑的人的,其中数热尔科夫笑得最响。

现在图申一见到了严厉的长官,就十分恐惧地意识到,他的过错和耻辱在于自己活了下来,却丢了两门大炮。他是那样的激动,以至于直到此刻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一点。军官们的笑声更使他心慌意乱。他站在巴格拉季翁面前,下巴颏哆嗦着,勉强地说:

“不知道……公爵大人……没有人……公爵大人。”

“您可以向掩护的部队要人!”

当时没有部队掩护,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但是图申没有说。他担心这样会 连累 别的长官,便默默地、眼珠一动不动地直视着巴格拉季翁的脸,就像一个答错了的学生看着主考人一样。

沉默的时间相当长。巴格拉季翁公爵显然不愿意使人觉得太严厉,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余的人又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皱着眉头看着图申,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抖动着。

“公爵大人,”安德烈公爵用生硬的语气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图申上尉的炮兵连。我到了那里,看到三分之二的人和马被打死了,两门炮毁坏得不成样子,没有任何掩护部队。”

巴格拉季翁公爵和图申现在都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克制而又激动地说话的鲍尔康斯基。

“公爵大人,如果允许我说出我的意见,”他接着说,“那么今天的胜利主要应归功于这个炮兵连的战斗行动以及图申上尉和他的连队的英勇顽强精神。”安德烈公爵说完后,不等回答,立刻站起身来,离开了桌子。

巴格拉季翁公爵朝图申看了一眼,看来他不愿意表示不相信鲍尔康斯基发表的尖锐意见,同时又觉得自己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于是低下头,对图申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着他出来。

“谢谢,亲爱的,你救了我。”图申对他说。

安德烈公爵朝图申上下打量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就从他的身旁走开了。安德烈公爵感到又苦闷又难受。这一切是那样的奇怪,完全不像他希望的那样。

“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干吗到这里来?他们需要什么?这一切什么时候了结?”罗斯托夫看着面前变动不定的人影想道。手臂痛得愈来愈厉害。非常想睡,眼前跳动着红圈,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和他们的脸留下的印象,还有那孤独感,都与疼痛的感觉融合在一起。就是他们,这些负伤和没有负伤的士兵,是他们压他,挤他,抽他的断臂和肩膀的筋,灼烧臂上和肩上的肉。为了摆脱他们,他闭上了眼睛。

他打了个盹儿,但是在这昏沉入睡的片刻里,他梦见了数不清的事物:他梦见了母亲和她的又白又大的手,梦见了索尼娅的瘦削的肩膀,娜塔莎的眼睛和笑容,梦见了杰尼索夫说话的声音和他的胡子,还有捷利亚宁以及自己与他和波格丹内奇之间发生的整个故事。这整个故事跟那个说话粗鲁的士兵原来是一回事,这整个故事和这个士兵是那么折磨人地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压着它,把它往一个方向拉。他试图从他们那里挣脱开,但是他们连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也不放松地抓住他的肩膀。要是他们不硬拉着他的肩膀,它就不会疼痛,就会是好好的;但是无法摆脱他们。

他睁开眼睛,朝上看了看。夜的黑幕悬在炭火的亮光上方一俄尺的地方。只见在这火光里像粉末似的雪花在飘舞。图申尚未回来,军医没有来。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只有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兵坐在篝火的另一边,在烘烤着他那又黄又瘦的身体。

“谁也不需要我了!”罗斯托夫想,“没有人帮助我,也没有人怜惜我。而我过去在家时又强壮,又快活,又有人爱。”他叹了一口气,并且随着这一声叹气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

“是不是哪里痛?”小兵问,他在火上抖了抖自己的衬衣,没有等他回答,干咳了一声,补充说道,“这一天伤了多少人,真可怕!”

罗斯托夫没有听小兵说话。他望着在篝火上空飞舞的雪花,回想起了俄罗斯的冬天、温暖明亮的家、厚厚的毛皮大衣、飞快的雪橇、健康的身体以及家庭的爱护和关怀。“我干吗到这里来!”他想。

第二天法国人没有再发动进攻,于是巴格拉季翁部队的残部与库图佐夫的军队会合了。

[1] 梯也尔在谈到这次进攻时这样说道:“俄国人表现得非常英勇,这样的事在战争中是少见的,两队步兵都坚决向对方冲过去,直到相碰前都各不相让。”而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上说:“俄国的几个营表现出了无畏精神。”——作者注

梯也尔(一七九七至一八七七年)是法国政治家、新闻记者和历史学家,他的这段话是在他的著作《执政府和帝国时代的历史》一书中说的。 O9FQq9j3Qywpbsu24zcHr3c/2QR1JwnlXRJfTxPIhA014dOcDUnHUCnA9569nj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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