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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技术与终端感知

陈嘉映

技术对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这人人都知道。今天我们更是生活在方方面面都由科学—技术营造起来的世界里。与此相应,近世以来,人们从方方面面开始研究技术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技术发展带来了哪些生产上和社会生活上的改变,例如新技术对就业的影响,这些方面一直是技术史研究的重心。不过,技术不仅改变世界,技术改变我们自己,改变人之为人。庄子已经说过,“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技术在很多方面改变人自身,我今天要讲的,是其中的一个方面——技术发展怎样改变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这种改变的一个突出之处是:由于现代技术的发展,我们对世界的感知越来越甚地集中到对物事终端的感知。

要说明这个转变,我先简单说几句近代技术与传统技术的区别。

科学—技术与经验

在广泛的意义上,人类始终是与技术结伴生长的,其实,就说是技术造就了人类本身也不为过。制造和使用工具,利用火、产生火、保存火,没有这些技术,就谈不上史前人类发展。种植和畜养技术造就了农业文明。接着是书写技术——文字把人类带进了与“史前”相对的人类“历史”阶段。

怎样划分技术发展的大阶段,对此各有各的说法。但是在科学革命之后,技术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这一点十分显著。在科学革命之前,技术的发展是各行各业的匠人通过经验摸索出来的,大致上是偶发的、手工的、缓慢的。与之对照,这两三个世纪以来,重要技术不是通过经验摸索创造出来的,而是基于科学成果发明出来的。这种新类型的技术可以适当地被称为“科学—技术”。

从前,科学是科学,技术是技术。亚里士多德式的科学意指系统的知识或系统的认识,这层意思仍然保留在德文的Wissenschaft这个概念里。为避免与近代科学混淆,我有时称之为“哲学—科学”。哲学—科学的根本目的在于认识世界的深层道理,这个世界是一个天地人神的世界,哲人通过发展系统的知识,力求揭示天地人神之间的深层联系。哲学—科学没有技术方面的应用,获得这样的认识本身或求得真理本身就是哲学—科学的终极目的。依今人对“用处”的主流理解,这样的哲学—科学没有什么用处,硬要说到用处,哲学—科学的用处在于:人是理性存在者,达至理性认识是人这种存在者的实现。这也不妨说成是“无用之大用”。

为生活带来种种便利的技术发明,不是哲人的任务,而是普通劳动者的任务。各行各业的匠人通过经验摸索出各行各业的技术。农民发展出选种技术、耕耘技术,游牧人发展出马鞍、脚镫,渔民和海河行商贩子发展出造船和风帆的技术,郎中发展出正骨技术,其他的匠人发展出炼铁的技术、雕刻的技术、造桥的技术。当然,少不了发明和改善兵器和作战技术。技术发明和发展大致上是偶发的、手工的、缓慢的,各行各业的技术之间没有什么理论上的联系。早在农业文明的黎明,人类就开始培植农作物和果树,驯养家畜,虽然他们对基因甚至繁殖机理一窍不通。中国人很早就开始制造罗盘,但没人知道磁针为什么会恒定指向北方。也有知识人发明出一套理论,如阴阳五行理论等,来说明技术是怎么起作用的,但这类理论都是“马后炮”,对促进技术发展没有做出过什么真实的贡献。

近代科学改变了这种局面。首先,它改变了科学与经验的关系。我在《哲学科学常识》中论述说,近代科学的基本进路在于用实验取代经验,凭借这样的转变,科学方法把研究对象中的感知—经验清除出去。一般说来,经验包含经历、参与、体验、观察,等等。科学当然是从经验开始的,不过,科学探究的一个特点是,逐渐排除掉经验中体验的、参与的成分,尽可能转向观察。相对而言,体验因人而异,观察则可以达到公共性,为了突出这一点,人们经常采用“公共可观察的”这一表述。古代“科学”是基于经验观察的科学,其典型是亚里士多德式的科学。近代科学则远远不限于经验与观察,而是越来越依赖于实验,依赖于实验产生出来的结果,进一步,依赖实验产生出来的数据。人们有时说,观察仪器和科学实验大大扩展了我们的经验世界,但认真说来,大大扩展了的是事实世界而不是经验世界。实验表明,空气是有重量有压力的,然而这是我们平常经验不到的,甚至我们的经验正好相反,也正因此,才需要由实验来表明。量子物理学所依据的事实则完全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强力中子轰击原子核引发链索反应,这是实验室里产生出来的事实,我们完全经验不到。当然,核反应产生的有些结果人类曾经经验到,并且一直在祈祷不要再次经验到。

近代科学同时也改变了科学与技术的关系。最明显的是,近代科学不再限于观察,而是越来越依赖于实验,于是,科学家就不能只坐在摇椅上思考,他要动手制作实验工具。伽利略不仅思想了得,他动手能力也超强。他听说有望远镜这样的东西,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台大概是那个时代最出色的望远镜,他用这台望远镜看到了月球表面上的粗略地貌,看到了金星的相变,单单这些新了解到的事实,就足以动摇流行了两千多年的月上世界和月下世界的古老宇宙观。固然,这些技术不是用来生产商品的,而是专门为科学研究本身服务的,但它们为应用技术开辟了道路。其实,直到今天,大多数的尖端技术本来也是为科学研究本身服务的,例如基因组编辑技术,但科学家一旦掌握了这些技术,它们就可能被用到医学上。

近代科学不仅由于实验的要求发展出新技术。近代科学的整个理念也有助于技术的发展。新兴科学逐渐脱离理解天地人神深层联系的原本目标而集中于理解物质世界的运行机制。新类型的技术可以依据对事物运行机制的真实把握被创造出来。依赖于科学理论来发明技术,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技术发明的性质。

科学革命刚刚兴起之时,人们就开始设想科学会带来技术革新。不过,在科学革命之后的两个世纪里,科学和技术大体上仍然各行其是,科学并没有大规模地促进技术发展。科学家关于科学将怎样带来技术进步的设想通常可以被视作争取赞助的说辞,并不是他们当真找到了利用科学来系统改善技术的具体办法。

技术发明对科学的依赖是逐步加深的。托里拆利、帕斯卡他们探究气压是怎样起作用的,这时候并没有去考虑怎样利用他们的科学知识。然而,只有依据这一科学知识,蒸汽机才被发明出来。在工业革命早期,煤炭的需求不断增加,矿井越来越深,于是英国人发明了蒸汽机来抽水。借助蒸汽机水泵的广泛使用,全球采煤量在19世纪里增加了55倍。工业革命从这大量的化石燃料获得推动力,而没有蒸汽机就不可能开采这样大量的煤炭。蒸汽机对工业革命的贡献那么突出,成为教科书上的典范,然而,就科学和技术的关系而言,蒸汽机仍然处在旧技术和新技术交界之处:这项发明固然需要一定的科学知识为背景,但纽科门(Newcomen)和瓦特他们所要克服的主要困难是制造工艺方面的而不是科学知识方面的不足。科学在技术发明上大展身手还要再等上差不多一个世纪。19世纪,德国人研制出各式各样的合成染料,促生了近代的染料工业,而这一领域的技术发展植根于现代化学科学的进步。更突出的例子是跟电力有关的技术,它完全依赖于电学的发展。从那以后,基于科学的技术完全取代了基于经验摸索的技术,再没有什么重要技术不是基于系统科学知识发明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个能工巧匠能够通过经验来摸索出利用原子能的办法。这种新类型的技术可以适当地被称为“科学—技术”。

终端感知

近代科学革命之后,技术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这里要说的是,现代技术与我们的经验和感知有极为不同的关系。在科学革命之前,技术与亚里士多德式的科学没有直接的关系,技术是通过实践经验摸索出来的,人熟悉技术被发明出来的过程,同时,也能够借助此前的经验来吸纳新技术带来的改变。新型的技术,即科学—技术,与人类经验的关系则完全不是这样。技术发明更多依赖于科学知识而非依赖于生产者对生产过程的经验认识。塑料是由化学教授而不是由哪一行业的工匠发明的,这一发明依靠的是19世纪化学科学的长足发展,依靠的是对物质构成的系统了解。20世纪以来,所有材料科学都是物理—化学的应用学科。再说现在人人都在谈论的转基因作物吧。农业文明之始,人类就摸索选种、杂交、嫁接、驯化技术,把野草转变为粮食作物,把狼变成狗,把野猫变成家猫。这些技术以间接方式来控制动植物的基因组改变,最后获得的都是“转基因产物”。现在不再有谁用这种方式来摸索基因组的转变了。现代的转基因技术百分之百地依赖于对基因构造和基因功能的系统科学探究。

在传统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技术过程差不多都在人们的眼前展示出来。上一代人发明技术、使用技术,然后教下一代人使用这些技术。现代技术则不然,它们是在实验室里发明出来的,是在流水线上投入使用的。今天的城里人身周的种种物事,差不多都是现代技术生产出来的,或者经过现代技术的加工,但我们不知道这些技术的来历,也不了解这些技术在生产过程中是怎样使用的,我们看到的只是终端产品。我们生活在一个终端产品的世界里。要照明,我们不需要火石和火绒,也不需要点着煤油灯,按下手电按钮,按下墙上的开关,就有了光。我们不需要走到河边或井台上,拧开水龙头,就有水哗哗流注。

年轻时候我生活在农村,我们那里主要种植玉米,四月开始播种,五月六月铲地,九月收割,苞米运到场院,手工脱粒,人工扬场,最后,一麻袋一麻袋玉米粒扛回住处。很少有肉吃,吃到的是队里养的羊、邻人养的猪、自家养的鸡。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从鸡窝里柴草垛里捡出来的。回到城里,从粮食店买来米面,从菜市场买来白菜萝卜,拎回家里,洗净、切好、烹煮。后来,不管什么,都从同一个超市买来。到我女儿这一代,超市也不大去了,一个电话,烧好的饭菜送到家里。他们不再经验到事物生长的过程、制造的过程,他们眼里只有终端产品。

生活在农村的时候,每一座房子都是村里人自己盖的,从挖地基到上茅,人人都参与其中。新一代里很少有人还有这样的经验,他们看到的是建好的楼盘,用来吸引买主的广告词说,“拎包入住”。

火车是近代技术改变生活的一个重大实例。在钢轨上喷云吐雾一往无前的大机器根本性地改变了长途旅行的方式,“行行复行行”“舟车劳顿”,这些长途旅行经验随着火车的疾驰逐渐变成浪漫故事。英国人说,火车lapped the miles,火车把英里卷了起来,几百英里朝发夕至。好吧,我们可以说,火车并没有消灭我们的旅行经验,它用新的经验替换了旧的经验。的确,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火车旅行还真是一种记忆深刻的经验:车窗外不断退去的景色,车厢里的零食和闲话。不过几十年,人类进入了飞行时代。“经验”这个词很难用于飞机旅行。除了第一次坐飞机的孩子,没谁向舷窗外张望,客舱里没有人交谈,你不会在这里交上新朋友。你飞往洛杉矶,洛杉矶不再是一段旅行经验的终点,它简简单单就是终点。把机场叫作“terminal”,就像把个人电脑和手机叫作“终端”,不亦宜乎。

从前,我们的朋友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伴,后来,像是火车上的新交,现在,我们的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他的样子是经过美图的几张照片,从他的终端发到我的终端。朋友见面了,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仍然用微信交流,仍然是一张无垠互联网上的两个小小终端。

终端感知蔓延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知几万年,人们要面对面才能交谈。面对面的交谈传递的不只是信息,还有温度和色彩。后来,有了书信,写信的人不在眼前,但展开信笺,看到笔迹,仍然有几分见字如晤。今天,我们使用“伊妹儿”,使用语音—文字转化软件,我们从某个系统的一个终端输入点儿什么,这个系统的另一终端就将输出些什么。当我们反过来把书信说成输入输出,那是多么奇怪的表述啊。

现代生活的一个突出现象是我们对人和事的过程感知得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多地只把终端呈现给我们。现代技术取代自然过程生产出终端产品,我们街上的人不仅不再能够看到这些产品的自然来历,我们也不了解这些产品的技术生产过程。我们到处看到的都是终端产品。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本来是跟我们的经历和经验连在一起的,而经历、经验说的是一个过程。现在,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改变了,终端感知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感知。我们看到的是成品:电视、手机、汽车、楼房、即食食品。所谓终端感知,也不妨说是逐渐脱离了经验的感知。

我们一开始说,技术不仅改变世界,同时也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借助技术,我们把过程和结果分离开来,我们只要得到结果就好了。与此相应,科学—技术的一个后果是,世界不再被感知为种种过程,而是省略了过程的、起点和结果直接关联的世界。在这个方面,新技术与传统技术的区别在于:以往的技术造成的直接改变更多是世界的改变,从而间接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而以基因工程技术以及人工智能(AI)技术为代表的当代技术则直接改变我们,它直接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 人不是想获得快乐吗?人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尤其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功,他就快乐。生物学揭示了多巴胺与快感之间的联系,成功研制出古人曾经幻想的快乐丸,使人服用药物就能不劳而获得快乐。现代生物技术连药丸也省去了,用光来激活促生多巴胺的神经元,人就快乐起来了。快乐不再被理解为一个过程,一种经历、经验,而只被视作终端感知。这种与经验隔离开来的感知,很多人已经在虚拟现实(VR)环境中体验过。在VR环境中,感知和体验不再与经验相连,当事人什么都没有经历,他可以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孩子,但是,他感知了很多很多,这些感知引发了很多很多体验。VR或Virtual Reality,本身就是个有意思的词组,似乎有意模糊了对现实的经验和虚拟世界感知之间的界线。

绝大多数现代技术是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的,这是因为大量的现代技术不是用来生产一般产品的,而是为开展进一步的科学活动本身服务的。显微镜是无数例子里最容易想到的一个例子:我们普通人也许用得上放大镜,而从普通的放大镜到高倍显微镜到光线显微镜再到电子显微镜,这一系列的发展都是为发展科学研究服务的,跟我们普通人没什么关系。当代生物学家用来在活细胞中追踪蛋白质活动的荧光标记技术也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当然,感知终端化不是从近代开始的,也不单单是科学—技术直接带来的。历史发展的多重因素如工业化、都市化、人口爆炸、生活节奏的加快等共同造就了这种改变。不过,上面讲到的事例已经表明,科学—技术极大地推动了感知终端化的进程,现代科学—技术在这个转变中起到核心作用,这一点相当明显。

感知终端化的延伸思考

感知终端化是现代生活的一个主要特征,我们可以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列举有趣的实例。上面我相当随意地描述了几种我们熟悉的现象。还有很多其他现象,可以从终端感知这个角度来看待。这里讲几句初步的观察。

我们都知道,现代生活似乎充满了风险,有人干脆把当代社会叫做“风险社会”。从各种指标看,现在的生活远比从前安全。然而,我们的风险感为什么不断增加呢?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方面是,虽然我们生活在一个远为安全的世界,但一旦灾难发生,灾难的规模有可能极其巨大。另一个方面则与感知终端化相关:由于我们缺乏对事件过程的了解和掌控,我们不知道危险来自哪儿。这两个方面都是技术造成的,今天我们涉及的则主要是第二个方面。上面提到,吃进嘴里的东西,从前我们看着它怎样种到地里,怎样长起来,怎么加工;现在我们看到的都是终端产品,在超市买到,甚至在打开快餐盒时才刚刚看到。即使商品包装上有蝇头小字说明产品的来历,即使你读了,即使说明是诚实的,你只是知道了这些,你还是没有感知。从前你把钱借给邻人,这总是有风险的,不过,你认识他和他的亲友,你了解他拿这钱去做什么,你了解他做得怎么样;现在,一笔钱打出去了,随之进入一个复杂的周转迷宫,有时候金融监管部门也查不清它的来龙去脉。古代人面对很多危险,但他大致知道哪些事情是危险的,危险大致从何处来;现在人的麻烦则是,我们身周世界的一切,我们都不大了解它们是怎么来的,我们缺乏对事件过程的了解和掌控,我们不知道哪些事情安全哪些事情危险,危险会从哪里冒出来。于是,现代人更多谈论的不是危险,而是风险。

终端感知跟现在热门的人工智能话题也有联系。2016年,阿尔法围棋(AlphaGo)战胜了李世石。在我个人看来,有意思的不是人工智能赢了人——这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阿尔法围棋的设计者并不知道它是靠什么理路赢下来的。我跟围棋高手下棋,不论他多高明,我们两个都是在用同样的“围棋语言”思考,他使用这种语言向我解释他这样行棋的道理,我慢慢懂得了这些道理,棋艺逐渐提高。而阿尔法围棋依靠的根本不是我们的思维方式,这里的“我们”不仅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而且也包括阿尔法围棋的设计者在内。阿尔法围棋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思维方式运行——如果能把那叫作思维的话。

我们不要被“深度学习”这个说法误导,好像电脑的学习变得更像人类的学习。实际上,我们,包括程序的设计者,都不再了解电脑是怎样学习的,我们所知道的,是它最终赢了人类棋手。赫拉利这样论述AlphaZero战胜Stockfish 8:AlphaZero从零开始学习国际象棋,在跟Stockfish 8的100场比赛中,AlphaZero赢了28场,平72场,这样惊人的成绩是怎么来的?“AlphaZero完全没向任何人学习任何东西,许多获胜走法和策略对人类来说完全是打破常规的。” 我们知道电脑赢了,但我们不知道它怎么赢下来的,不理解它的思路。在一个差不多的语境中,赫拉利说:“没谁知道这套算法背后的道理。” 这是因为,如拉斐尔·阿尔瓦拉多与保罗·汉弗莱斯在《大数据与不透明表征》一文中所言,“现代机器学习方法是针对计算机的需求而不是针对人类量身定制的” 。我同意这两位作者的结论:我们不大需要对满怀恶意的机器人将要统治世界这类事情惴惴不安,对人类带来更大挑战的是数据域里的神秘世界。

很多论者注意到,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也许标识着科学研究方法的一个根本转变:用统计模式来代替因果模式。这一转变也与感知终端化的转变相呼应——能够确定的是最后的结果,于是不必再问也不能再问中间过程发生了什么。深入研究这一呼应关系远远超出了我的能力,这里只能稍作提示。

我们的感知不断转向终端感知,这一点也反映在现代的哲学反思之中。我不是说,哲学反思十分关注感知的终端化,我说的是,很大一部分哲学反思在不自觉之际把终端感知错当成了感知的典型形态。刚才说到,今人普遍把快乐乃至幸福视作一种与过程无关的感知。与此相应,当代关于意识的讨论往往集中在感受质(qualia)之上,仿佛把意识与无意识区分开来的终极标准是主观的红色感、疼痛感,理论上,人工智能人在一切方面都可以跟人一样,但它也许仍然不能拥有感受质。意识本来是一个宽广的层面,在这个层面上,人的感知、行为、语言渗透着意识,并通过意识获得了新型的联系。与此相应,意识现象的探究必然要在感知、行为、语言这样广阔的原野上展开,但在相当一批理论家那里,意识变成了薄薄的一层感受质。这样的进路,正与生活中的终端感知遥相呼应。在我看来,与其向感受质这样的终端感知方向去寻找“何为意识”的答案,不如从“在意”来理解意识,例如,在意友人。

跟过程连在一道的感知是深度感知、厚实的感知,与此对照,终端感知则是失去了景深的平面感知。海德格尔把技术时代称作“世界图像的时代”。世界本来不是一幅画面吗?于是我们有了“世界观”这样的观念。不,世界本来是我们参与其中、被卷入其中的种种过程。是近代科学和技术把世界转变成图像,像美术馆里悬挂的图画一样跟我们面面相觑。这个对象化世界的一个特征就是人类感知的终端化。

结语

技术不仅改变世界,技术也改变我们自身,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在我看来,感知终端化是这种改变的一个突出现象。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我们对过程的经验和感知越来越稀薄。也许最后会把我们领向终极的终端感知?现代技术可以把获得营养和饱足感分离开来,通过一些技术途径让我们获得营养,通过另一些技术途径让我们获得饱足感。正在改变的是“感知”的定义。有人也许会说,无论联系于过程经验的厚实感知还是脱离了过程经验的终端感知,即使在VR游戏环境中的感知,都是感知。不然,技术语境改变了感知与过程经验、与现实、与理解的关系,从而使得“感知”概念变得面目全非。今天的生物工程技术已经可以通过对特定大脑神经元的控制让生物产生根本没有可感来源的“感知”。何止感知?现代技术正在改变“记忆”“感情”等等一系列概念的定义。通过刺激连接一个感知脑区和一个反应脑区的神经元,生物工程师可以让生物“记得”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也可以让它“忘掉”发生过的事情。 技术的突飞猛进似乎要整体上抹掉人对世界的感知。

早在1993年,预言家弗诺·文奇就声称人类创造的技术手段30年内即将超越人类智能,再过不久,人类时代即将终结。 现在,25年过去了。听众中年轻的一代也许当真会迈进所谓“后人类时代”。我这一辈老年人,对世界的基本感知方式是在几十年前形成的,虽然只是几十年,但那时候,现代技术似乎还很遥远。不足深怪,终端化的感知方式对我难免显得有点儿陌异,看到小孩子对面坐着仍用微信交流难免觉得奇怪,对这些现象背后的整体剧变难免忧心忡忡:由于我们不再对物事的整体过程有所感知,感知不再有深度。随着感知深度的降低,感情和意义也变得越来越稀薄。但孩子们大概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他们省略了对过程的感知而集中于终端感知,看到的东西增加了很多很多,世界像万花筒一样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换到生存适应的角度来看,现在的年轻人要在这个世界里行走自如,重要的不是播种、铲地、收割,而是灵巧拨弄手机上的各种软件。也许,就像吃农家菜、呼吸乡野空气已成为一种奢侈,悠悠感知发芽、抽穗这些丰富过程也一样。不管我们站在现代变化的哪一端,了解发生了些什么变化,并不完全多余。 OFPlfn1TZjEfhmLII/7/O4mfJDBIla2ZZH7z252NpBv38GYGBff5w3u+flhKsRB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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