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晚年不断构想一种“未来哲学”,写了不少多半语焉不详的笔记,并且把他1886年出版的《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立为“一种未来哲学的序曲”。我认为尼采是当真的——哲学必须是未来的。曾经做过古典语文学教授的尼采,此时早已不再古典,而成了一个面向未来、以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为“思眼”的实存哲人。
未来哲学之思有一个批判性的前提,即对传统哲学和传统宗教的解构,尼采以及后来的海德格尔都愿意把这种解构标识为“柏拉图主义批判”,在哲学上是对“理性世界”和“理论人”的质疑,在宗教上是对“神性世界”和“宗教人”的否定。一个后哲学和后宗教的人是谁呢?尼采说是忠实于大地的“超人”——不是“天人”,实为“地人”。海德格尔曾经提出过一种解释,谓“超人”是理解了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的人,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尼采的“超人”是一个否弃超越性理想、直面当下感性世界、通过创造性的瞬间来追求和完成生命力量之增长的个体,因而是一个实存哲学意义上的人之规定。未来哲学应具有一个实存哲学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是以尼采和海德格尔为代表的欧洲现代人文哲学为今天的和未来的思想准备好了的。
未来哲学还具有一个非种族中心主义的前提,这就是说,未来哲学是世界性的。由尼采们发起的主流哲学传统批判已经宣告了欧洲中心主义的破产,扩大而言,则是种族中心主义的破产。在黑格尔式欧洲中心主义的眼光里,是没有异类的非欧民族文化的地位的,也不可能真正构成多元文化的切实沟通和交往。然而在尼采之后,形势大变。尤其是20世纪初兴起的现象学哲学运动,开启了一道基于境域-世界论的意义构成的思想视野,这就为未来哲学赢得了一个可能性基础和指引性方向。我们认为,未来哲学的世界性并不是空泛无度的全球意识,而是指向人类未来的既具身又超越的境域论。
未来哲学当然具有历史性维度,甚至需要像海德格尔主张的那样实行“返回步伐”,但它绝不是古风主义的,更不是顽强守旧的怀乡病和复辟狂,而是由未来筹划与可能性期望牵引和发动起来的当下当代之思。直而言之,“古今之争”绝不能成为未来哲学的纠缠和羁绊。在19世纪后半叶以来渐成主流的现代实存哲学路线中,我们看到传统的线性时间意识以及与此相关的科学进步意识已经被消解掉了,尼采的“瞬间”轮回观和海德格尔的“将来”时间性分析都向我们昭示一种循环复现的实存时间。这也就为未来哲学给出了一个基本的时间性定位:未来才是哲思的准星。
未来哲学既以将来-可能性为指向,也就必然同时是未来艺术,或者说,哲学必然要与艺术联姻,结成一种遥相呼应、意气相投的关系。在此意义上,未来哲学必定是创造性的或艺术性的,就如同未来艺术必定具有哲学性一样。
我们在几年前已经开始编辑“未来艺术丛书”,意犹未尽,现在决定启动“未来哲学丛书”,以为可以与前者构成一种相互支持。本丛书被命名为“未来哲学”,自然要以开放性为原则,绝不自限于某派、某门、某主义,也并非简单的“未来主义”,甚至也不是要把“未来”设为丛书唯一课题,而只是要倡导和发扬一种基本的未来关怀——因为,容我再说一遍:未来才是哲思的准星。
孙周兴
2017年3月12日记于沪上同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