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成功为梅兰芳在芝加哥即将展开的演出奠定了声望。报界对这位年入百万的东方艺术家充满期待, 同时纷纷猜测他的出色表现已对百老汇引进海外艺术家的演出产生了积极影响,从而造福那些在他之后抵达纽约的外国表演者。例如,《芝加哥论坛报》(Chicago Tribune)曾直言,4月14日在纽约的马克西恩·艾略特剧院(the Maxine Elliott Theater)开始为期两周公演的西班牙著名演员埃内斯托·维尔什(Ernesto Vilches,1879—1954)即得益于梅兰芳在美国的成功。 梅兰芳剧团此时的宣传文本也出现新的亮点,在芝加哥报纸上刊登的广告及剧院派发的宣传册上,赫然写着“梅氏携其轰动纽约之表演径直来此”(Direct from His Sensational New York Run) 。
有关芝加哥演出的详细事宜显然已经在剧团抵达前完全安排妥当。公演广告早在3月底已登出,并且贯穿了公演的整段时间。以创办于1847年的《芝加哥论坛报》为例,从3月31日起到4月15日,在戏剧广告版面上,均能看到梅兰芳在公主剧院(the Princess Theatre)的广告。4月5日,剧评人唐·罗素(Don Russell,1899—1986) 刊出剧讯,向公众预报了在4月6日到12日期间,梅兰芳即将在公主剧院演出两套剧目:4月6日晚起,演出剧目为《汾河湾》《青石山》《红线盗盒》中的“剑舞”及《刺虎》;从4月10日晚将有新戏上演。 而第二套剧目当时尚未揭晓,留作悬念。夜戏票价分为2美元和4.4美元两个价位;日戏 票价有1美元和3美元两个价位。同时公布的还有芝加哥地区的赞助人名单, 其分量丝毫不逊于纽约赞助人名单,包括国际关系专家芝加哥大学教授昆西·赖特(Quincy Wright,1890—1970),芝加哥商界巨头爱斯丁(Max Epstein,1875—1954),以及著名媒体人《芝加哥论坛报》社论主笔蒂凡尼·勃莱克(Tiffany Blake,1870—1943)等。与中国颇有渊源的芝加哥律政界领袖史陶恩(Silas H. Strawn,1866—1946) 也名列其中。
4月4日,梅兰芳在戏剧界与媒体的期待中,身着中式服装出现在芝加哥火车站月台上。除记者外,迎接他的还有当地的华人华侨代表团。中午,芝加哥戏剧协社(Drama League of Chicago)在斯蒂文酒店(the Stevens Hotel)设午宴招待梅兰芳剧团一行。
·梅兰芳在美国各地访问时,在当地火车站月台上受到华侨欢迎
·梅兰芳纪念馆藏
4月6日晚上8点50分,梅兰芳在位于南克拉克大街(S. Clark Street)319号的公主剧院进行了在芝加哥的首场演出。这座于1906年开业的剧院可容纳大约900人。梅兰芳剧团遵循了纽约的先例,首场为只面向少数评论家或艺术界、社交界人士的评论专场,因有报道称梅兰芳虽于6号晚开始首场演出,剧目为《汾河湾》《刺虎》《红线盗盒》之“剑舞”、《青石山》, 然而对芝加哥社会公众开放的第一场演出却是7号。 与纽约一样,剧评人的态度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剧团在当地受关注的程度,甚至影响票房。观看了评论专场的芝加哥著名剧评人布利埃(C. J. Bulliet)在次日评论道:“梅兰芳于舞台上,但具一种无从言宣之特质,即不论人类种族之分,均能感觉而了解之是。” 对于那些首次观看中国戏曲的美国观众来说,这篇剧评似乎提供了一种保证,他们不会因语言不通而产生理解上的隔膜感。而这种跨越语言的感染力,除来自梅兰芳“不力求描摹女性之状……而处处为女性演剧时所为”的独特艺术手法之外,还有一部分来自于梅兰芳的嗓音。布利埃注意到梅氏演唱时使用假嗓,“骤听之时未免不谐,但不久自觉入耳,与其眉目及女性姿势之一样动人。其理由显系随时变调改换假声所致,与初次听新异之乐器无二。故骤听未免刺耳,既非小提琴、短号、笛,又非若萨克斯风或其他音器。及至闻之既熟,乃觉感奋耳。” 对于布利埃来说,这种与西方发声方式截然不同的假嗓,创造出一种使人声乐器化的新颖听觉体验。然而梅兰芳的嗓音并非征服了每一位评论家。例如,同样出席了评论专场的以行文辛辣著称的剧评人查尔斯·柯林斯(Charles Collins,1880—1964)也在梅兰芳塑造的声音形象中找到了某些器乐化的影子,但他却对这种嗓音颇不适应。柯林斯调侃道:“(梅兰芳)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嗓音——你可能会觉得,他的演唱似乎是一场卡祖笛(kazoo)独奏,又或许在模仿横剖锯发出的泛音。但请不要气馁,因为唱段不多。”
观众对梅兰芳剧团的追捧使柯林斯的个人意见显得势单力薄,演出大受欢迎,一票难求。剧团原定在芝加哥从4月6日到13日演出一周,鉴于观众需求,4月10日发出了延长演出至16日的公告,取消了原定于13日的最后一场演出,并加演14日、15日、16日夜戏,以及16日的日戏。 第二天的剧讯里,又刊出梅兰芳决定恢复13日夜戏的消息。剧讯中未说明突然恢复演出的缘故,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芝加哥的市场反应超出了梅兰芳剧团的预期,以至于需要延长停留时间,临时加演。根据在《芝加哥论坛报》上登出的演出广告,4月6日到16日期间,梅兰芳剧团在芝加哥演出11天,共14场。(见表1)
·表1梅兰芳剧团在芝加哥公主剧院演出日期及时间,
根据《芝加哥论坛报》演出广告统计
由于日程延长,更换剧目的时间表也作了相应更动。原定于4月10日更换的剧目被顺延至14日和15日,新剧目为《贵妃醉酒》《芦花荡》《麻姑献寿》中的“杯盘舞与袖舞”和《打渔杀家》。 而最后一天的两场演出,即16日的日戏和夜戏,梅兰芳又再次换戏,剧目为《青石山》《刺虎》《春香闹学》《木兰从军》中舞蹈选段。 更换剧目成为一种成功的营销方式,一方面使得剧团可以扩大剧目范围,在公演期间尽可能多地把不同剧目组合展现给当地观众,同时也有助于巩固忠实观众所积累的票房,使他们有理由再次回到公主剧院,观看自己喜爱的艺术家所带来的新剧目。持续关注梅兰芳剧团行程的柯林斯注意到,在不足两周的时间里,芝加哥已经涌现了一批追看更新剧目的忠实观众群体。在梅兰芳更换了第二套新剧目后,他在剧评专栏中写道:“昨晚,梅兰芳开启他在芝加哥演剧的最后阶段,在公主剧院为一群欣喜若狂的梅粉(此乃新词,意为痴迷于东方戏剧的西方崇拜者)表演新剧目。”
在芝加哥公演期间,社会各界对梅兰芳营造出的友善氛围丝毫不逊于纽约。4月5号下午,梅兰芳在芝加哥的诸多赞助人之一,前美国驻华域外管辖权委员会主席史陶恩的夫人为梅兰芳举行招待会。 4月7日下午四点,由编剧人剧院(Playwrights’ Theater)主席、剧作家爱丽丝·格斯滕伯格(Alice Gerstenberg,1885—1972)及当地华人为梅兰芳在加雪诺俱乐部举行茶会。 此时,芝加哥人不仅了解“Mei Lan-Fang”这个名字的发音,也知晓其与花卉关联的中文意涵,并充满想象力地用“梅兰芳”来为一种首次在中部园艺花卉展览会(the Central States Garden and Flower show)上亮相的罕见樱桃色郁金香命名。 另一场氛围浪漫的社交宴会体现了主人对中国戏曲艺术历史渊源的了解。4月6号,查尔斯·哈伯德夫人(Mrs. Charles Hubbard)在其位于文内特卡的宅邸举行午餐会,欢迎“梨园翘楚”,并特意在宴会现场放置一棵梨树,以喻“梨园”。由于梨花花期不长,哈伯德夫人用特殊的园艺方法使梨花在梅兰芳抵达芝加哥后绽放。这场充满诗情画意的会面一时传为美谈。
公演在4月16日晚落下帷幕后,剧团立刻准备赶往下一站——加州旧金山。报纸也随即刊出梅兰芳剧团将于4月23日在旧金山公演的消息。 短短六天内,梅兰芳一行需乘坐南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列车,经历全程三天一夜的火车旅途, 并完成与旧金山剧场的装台、排练等准备工作。与此同时,梅兰芳剧团在芝加哥大获成功的消息也传回纽约。《纽约每日新闻》(New York Daily News)刊出题为《芝加哥对梅兰芳青睐有加》的报道:“中国演员梅兰芳最近成功结束在纽约的演出后,又转战芝加哥,亦获得肯定,并打破公主剧院纪录,票价高达4美元。” 更确切地说,梅兰芳在芝加哥的演出广告上标出的实际最高价格为4.4美元。1930年,芝加哥已经开始陷入经济大萧条的深渊,而梅兰芳剧团在遭遇不利的经济环境后仍在美国中西部地区创签约剧院最高票价纪录,这也使我们可以从经济角度一窥梅兰芳在当时美国文艺演出市场中引起的巨大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