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戏剧影响着全球一半居民的想象力。
您所看的戏,其未被研究的众多起源消失在数千年前,而其繁盛的时期却已有十个世纪之久。
剧场从早上10点钟工作到深夜。
剧场的所有大厅灯亮个不停,自然光穿过撕破的窗格纸与之一争高下。
观众坐在狭长的桌子后面,侧对着舞台。剧场内充斥着交谈的嗡嗡声,只有当戏演到观众耳熟能详的段子、最爱的独唱或杂技时,观众才会停止吃东西,剧场才会静下来。
在这些时刻,大厅里突然安静,但木槌的敲击声震耳欲聋,节奏愈发迅速。观众不断地喊叫着“Hao!Hao!”,就是“好”的意思。
舞台设在大厅里,是个半圆形的小舞台,舞台后有两扇门,演员从左门走上舞台,从右门离开舞台。
我们常见的舞台后的非移动布景和顶灯,在中国剧场里并没有。但是它的舞台布景是可移动的,并且色彩明亮——每次出场更换的演员服装都是亮丽的风景。
除了演员外,在舞台上有为数不多的乐师,构成一个小乐队。除了打击乐器和铜管乐器外,可以听到断断续续的二胡或箫的声音。
在舞台上还有舞台服务人员,是身着普通服装的人们。他们在演出时悄悄地扔个小毯子,或半跪着为演员当座椅。
观众们并不太会发现舞台上或大厅里服务人员的存在,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样。这是中国戏剧的上千条定律之一。
舞台上出现主角。他的手里拿着用缨子点缀的鞭子,他的步伐很特别,就像是越过宽广的水洼,这意味着他在向上走。他把鞭子递给侍卫,意味着他从马上下来了。
在他的身后起了涟漪,就像忽闪的翅膀,这是在肩膀上的四面旗帜。这表明他是四个军团的首领。他附近有人拿着画着滚轮的小方旗,这说明他在行军。
透过舞台,有人用倾斜的橙黄色横幅表达“火”的概念。
舞台服务人员向火盆扔出一小撮粉末——这就成了闪电。
手持马鬃制成的带柄的白色拂尘的演员,扮演的是神、和尚。
特别丰富多彩的则是脸谱。
没有什么比中国脸谱特别反自然主义的了。人脸被非常鲜艳的颜色和超有想象力的线条铺满。
有白色条状的黑脸是战斗英雄,黑色代表着不会被贿赂,与之区分的白脸是卑贱的骗子。
小白脸,鼻梁和眼皮是白色的脸谱,表示他是滑稽的角色,憨头憨脑的老实人。额头上有红点,说明他是优秀的人,品格高尚,或特别富有。在鬓角处画有钱币说明这是贪财的人。下嘴唇点了黑点的我们称之“黑老鼠”,黑点是用毛笔蘸墨汁点成的。
深蓝色或绿色的脸代表着小偷。
金色的脸是神灵。神灵的脸谱尤其多样和精致。青蛙的神就在额头和鼻子上划上绿色的青蛙,而狐狸,是有变形术的人,在嘴唇周围贴上白毛。牡蛎之神的脸画成展开的牡蛎壳。
中国戏剧里的每个人物角色有着完全确定的脸谱,无论在哪里扮演相应的剧本,这脸谱在每场剧里都会重复出现。
所有戏剧形式被教条主义贯穿其中。一成不变的脸谱几乎把舞台形象变为汉字,行当、演唱技巧和动作个性同样有严格的界限。
男主角紧绷的肌肉是完成动作的基础,停顿并克制着,突然完成急剧的抓举动作,会引来大厅内观众的赞扬和尖叫。
男声演唱同样如此。很少有的是,出现虚幻的假声,但的确有更高音的假声穿过绷紧的嗓子萦绕在观众头顶,如同绷紧的肌肉,演员同样可以用声音撩拨起观众的兴奋。有所控制的声音让人感觉到瞬时声音的张力和收紧的力量。
另外一个特征就是有关女性的动作,完全在演员自己的掌控之中。女人用踵走路(模拟《金色百合》——裹小脚),她的膝盖相互摩擦。她用手的姿势勾勒出柔软的椭圆、绵绵的温柔。只是在喜剧或战争女英雄的角色里,传统女性的姿势才有力一些。
孔家思想、封建传统贯穿到戏剧形式的最深处,这些传统和思想要求女性温顺谦恭,要有女性魅力。
但这些传统并没有贯穿于丑剧和大量的滑稽表演。中国戏剧最受欢迎的类型是喜剧,开放的现实主义,其中我们可以遇到灵敏的骗子和好色的贵妇,让丈夫唯命是从的女人和狡猾的老妇人。
但在这些滑稽剧中,女性恶作剧引发的同情的笑,无论如何都不会破坏作为六大女性角色之一的正面角色的正旦的威望。
几百年来祖祖辈辈的演员已整理并完善了中国戏剧的视觉、声音、文字和各种行当全部特征的讲义。
这些技艺被传授给那些在中国大街上能凭个性的发型认出来的学徒们。他们的额头之上耳朵到耳朵(之间的毛发)都被剃光,为了画脸谱之用。在中国,行当是从小就被教会的,台词也是从小就背诵的,戏剧里并没有提台词的人。
古代文学、魔幻、历史、神话都是戏剧剧本情节的来源。
封建制的中国从剧场舞台上把行为规则展示给观众。我们不会忘记“礼”意为“仪式”,是教你应该如何与人打交道,遵守儒家美德的人在总人口中占绝大多数。
中国戏剧是存在了几个世纪的学校,在其中中国人被教授了守旧的道德。
戏剧某种意义上是宗教的即兴创作,用迷人的戏剧表演为宗教的神秘主义添色彩。
在农村祠堂的带有祖先画像的圣坛对面就是戏剧舞台。在节日里,结束了传统的朝拜祭祀后,大家集体转向相反方向就开始看戏。
中国戏剧的全民性是非常惊人的。
如果有百个中国人,其中可能只有五个识字,而毫无疑问,其中九十五个懂戏剧。
在很久以前寓言和俗语就成为戏剧对话。同龄孩子玩打仗游戏,就会在自己的额头上画上英雄的神秘符号。他表演戏剧演员用戏剧的假声大声宣读自己的命令。
女孩子,比较喜欢看男扮女装的演员的步态,看他双手的流畅动作。
友谊结盟的年轻人说着舞台上经典剧本里朋友们交谈的话语。
有些农村里,对村民来说,演员是短工,是干零活的选择。
但戏剧并不限于剧场的戏台,它渗入日常生活的各个细节。有人家生孩子,有人结婚,都要邀上两三个演员来家里演出哑剧,或者表演击剑。
流浪歌手在十字路口,或者在饭店里唱着剧中人们喜爱的咏叹调。
流浪木偶剧艺人把自己的屏风放在院子里或市场中,木偶站在会动的小棒子上,扮演军事长官、小科员、皇帝、女英雄、和尚和神灵。
在小酒馆里或戏台上,在白色屏幕上通过追光显出形体的影子,这是一种皮影艺术。
演出用的斧钺和王冠在市场上有售,引诱着小孩子们。
新年的时候,神灵和戏剧主角被画在彩色年画上(“圣像的贴画”,如果可以这样表述的话)被贴在大门或是房子的墙上。
演员肖像的明信片、戏剧名角照片的大型彩画销路很好,经常售出几百万份。
该种戏剧的影响如此之大,以至于在更欧化的中心,它本身打破了我们所习惯的欧洲现实主义类型戏剧之路。
甚至在政治民主化的城市广场上,也有木制的宣传舞台,古装戏剧的腔调、动作和舞台设计一直在探索中,甚至有穿着古装戏服的演员起劲儿地表演着现代的体裁。
远东劳动青年剧场创建了新的戏剧情节,把它变成新戏剧服务于大众,尝试着让中国古老的戏剧更容易被接受。难道有比这个还更有特色的吗?
可能,这是错误的?可能封建的遗毒不会从每个姿势、音调和中国戏剧的角色中分离?
不完全如此。时代在变迁,古老的思想在消散,但形式还存在着,而且在新的时代意想不到的是,旧的形式可以充满新的意义。
有一个熟悉的中国人给我讲述了他年轻时做雇农在家乡看的戏剧。它讲述了一个善良的年轻人为了攒够给父亲下葬的钱而卖身的故事。老天因此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但过了一百天又召回了这个美女,而主角仍然做工偿债继续卖身。
在这场剧里,雇农哭诉自己的命运太苦,对吝啬神灵的蔑视和对奴役他的富人的憎恨之情被激发出来。憎恨并没有随着戏剧的结束而完结,而是转嫁到他自己的主人身上。难道描述保卫家乡免于中世纪外敌入侵的古代剧本,就不会让观众想起今天那些贪婪残暴的外敌抢夺自己家乡的场景吗?
那么,由时事产生的新思想就会打破经典剧本旧的内涵,并基于几个世纪形成的东西对形式进行革新。
梅兰芳不只是今天中国戏剧的骄傲,他是整个中国戏剧艺术史的骄傲。梅兰芳的荣耀也不应只是天才的演出,还应是他舞台上表达出的中国人对女性的理解的魔力。
相当大程度上,梅兰芳不仅令传统行当复杂化,还将朴素善良的女主角(青衣)和激情敏捷的倾向于阴谋的诱惑者(花旦)相衔接融入角色。他的别出心裁并没有完全耗费在令中国戏剧炫目和使震耳欲聋变得柔和这一事情上,而是对动作进行深入的心理分析,对服装加入了暗色,减少打击乐,加强笛子和单簧管音色。
·《五亿观众》
·(1935年3月15日,报刊名不详)报影
梅兰芳的伟大和社会意义在于他的演艺事业在1911革命后开辟了新纪元,他把中国戏剧推向世界。
并不像本土的对异国情调那样难以承载,而是作为伟大的艺术,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中国戏剧第一次冲破民族的藩篱走进美洲和欧洲观众的视野。
1935年3月15日,报刊名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