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是我把你录取过来的”

崔华杰：从1947年进入山东大学至今，您和山大结缘已有75年的历史了。您现在还记得入校时的第一印象吗？

路 遥：早在20世纪30年代，山东大学在杨振声校长主政之时，其文科就已闻名于外，当时中文系由闻一多当主任，著名教授中有黄际遇、沈从文、游国恩等；外文系由梁实秋当主任，著名教授中洪深名气最大。当时的教务长、后来当校长的赵太侔也教外语并研究戏剧。全面抗战爆发不久后，山东大学就由所在地青岛搬迁到安徽安庆，接着又疏散至西南地区的四川万县，但不久之后就遭到停办。直到1946年，学校才在青岛复开。我于1947年10月进入山东大学学习，学校此时刚复校一年。学校在鱼山路、泰山路、广饶路都设有校区，其中鱼山路五号为主校区，驻扎着学校校部机关和文理两个学院。

所以，我报到的校区为鱼山路的校本部。当走到学校的办公楼，我就赫然看到墙壁两侧挂有学校著名教授的名单，一侧是文科的，一侧是理科的。理科教授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是理学院院长丁西林 ，文科教授名单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文学院院长舒舍予 。能够进入中文系并能在老舍先生这些知名大家指导下进行学习，使我感到莫大的荣幸，也为考上山东大学而自豪。然而正式开课之后，我想亲睹老舍先生的风采，可连访多日都未能如愿，后来才得悉他去往美国讲学，在一家学校任教，无法按期回国了。实际上我直到毕业也未曾得见老舍先生风采。

崔华杰：1947年是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之后开招的第二年，当时学校环境想必不尽人如意，大致状况又是如何？

路 遥：我报考的那年，学校在青岛、济南、北平、重庆、成都、西安、上海等七地公开招考。 我记得当时入学后，还要对新生进行复试，其形式包括口试和笔试，最后还要进行体格健康检查。当时学校的大小校舍，只能说勉敷应用。刚才我说过，鱼山路五号是主校区，除了用作校部机关，还要容纳文理两个学院的师生。我们这一级新生报到时，已经没有合适的宿舍可供我们住宿。学校不得以在体育馆给我们改造了一间通铺宿舍，里面有二三十张架子床，上下两层。当然升到二年级之后，学生要么两人同住一间宿舍，要么三人共用一间，当时我和董国楹分到了一间宿舍。

左一为中央党校教授董国楹，居中者为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吕慧鹃，右一为路遥先生。

这一年我刚好20周岁，在青岛开启了我的大学生活。当时学校的院系不多，共有5院14个系，其中，我所在的文学院包括中国文学系和外国文学系。各个院系的学制不一，比如文理学院的学制为4年，但是工学院完成学业要5年，至于医学院更是长线学科，需要6年才能毕业。不管报考的哪一个学院，就读的是何种专业，我们实行的都是和现今一样的学分制，上课的课程有必修制和选修制。

至于学校的学生有多少数量，我恐怕难有具体数字，只能给个估摸数据，大概是一千人的样子。我了解得比较清楚的，只能说是文学院中文系的一些情况。如你刚才所说，1947年是山东大学在青岛复校之后开招的第二年，所以我们这届上面只有1946级这一级的学生。据我所知，1946年的中文系在读的学生有36人，1947级也就是我们这级报到的人数有28人。 另外据我了解，当时招录的人数其实很多，但出现一些学生因故未能如期报到的情况，比如1946级和1947级都缺了近20人。

崔华杰：您入学时的中文系系主任是谁，应该是杨向奎先生吧？

路 遥：谈到中文系主任，大家一般会想到杨向奎先生。但在杨先生于1947年担任系主任之前，其实还有一名教授代理过系主任，而且还和我被山东大学录取有关。刚才你也说山东大学曾破格录取过臧克家先生，如果我的破格也是属实的话，那么就和这位曾担任过代理系主任的黄公渚先生有关 ，当然这一点我还是入学后偶然了解到的。

有一次，黄先生给我们上完课后，单独找到我，让我去他家里一趟。为什么呢？原来黄先生上课一般不准备讲义，只是口头叙述，而我因为个头不高，所以和几位女同学坐在教室第一排，当时我们一间教室大概四五排，每一排坐十来个人，全班同学加上选修的同学大概四五十人的样子。因为我坐在前列，加上笔记记得清楚认真，很有条理，所以黄先生想借我的上课笔记一用。

放学后，我立即去了黄先生在观海路的寓所，大概是在3号院，这不是学校教工宿舍区，而是黄先生自行购买的。他看到我来后，寒暄了几句就问我道：“吴松龄，你是不是来自福建，你知道我是哪里人嘛？”当年黄先生言语慢，口语较多，我还以为带有胶东口音，一直认为他是青岛本地人，所以脱口而出说：“黄老师，您不是青岛本地人嘛？”黄先生接着说：“哈哈，你说错了，我实际上和你是同乡，我知道你来自福州，而我是闽县人啊！”我赶紧把自己的上课笔记递给黄先生，说：“黄先生，您自己留用这份上课笔记吧，我回去再抄写一份。”

黄先生拿到笔记本后，顺口说道：“你自己知道是如何考上山东大学的吗？”我不假思索地回复说：“我数学不行，肯定没有考及格，我自己对能够考上山东大学感到诧异！”黄先生笑道：“今天让你来还想告诉你，是我把你录取过来的。”原来黄先生当年代理系主任，参加了“高考”阅卷，当时我们这级考生中只有两三位同学用文言文答卷，我则是其中的一个。所以黄先生告诉我说：“你的文言文写得太好了，很有古文功底，中学毕业没有任何工作经历就考大学，但是显示出很好的文字功底，这出乎大家的意料！”

另外，我要补充一句，就是大家一向认为新中国成立初期山东大学中文系以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四名教授最为知名，实际上我认为还有两位先生应该在列。一位是黄公渚先生，1934年就受聘来山东大学执教；还有一位是更不可少的王统照先生 ，而且他的知名度可与冯、陆两人并驾齐驱，因为他在新文化运动中贡献尤大。

崔华杰：此时山东大学的中文系除了原在山东大学工作的师资外，还聘请了一些知名大家来校执掌教鞭，可以说名师云集、众星璀璨。根据山东大学档案所载，当时的在册教师名录有老舍、杨向奎、孟云桥、赵纪彬、丁山、王统照、陆侃如、冯沅君、黄公渚、萧涤非等教授。您上过哪些先生的课程，他们上课各有什么特点？

左一为路遥，右一为高洁。

路 遥：文史、数学和英文在当时都是山东大学的基础课，山东大学的文学尤其是古代文学的师资较为强劲，所开设课程也很有体系和特色。除了黄公渚先生讲授的“目录学”外，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中国文学史”这门课程。这是由诸位教授接力授课，陆侃如、萧涤非、冯沅君三位大家按照历史阶段接续授课。

陆侃如先生讲授先秦两汉部分，其思维敏捷，讲授内容丰富生动，课程最受欢迎 。冯沅君先生是陆侃如先生的妻子，讲授的是元代以来的文学发展历史，讲课时总是先把提纲抄写在黑板上，这样便于学生记录，然后拿着提前准备好的备课卡片一句一句地讲解，语速很慢，讲得很细，然而话语又很精炼，没有多余的口头语 。

与讲授魏晋南北朝及唐宋文学史的萧涤非先生，我还有段有意思的交往。 萧涤非先生讲话很慢，但是口齿清楚。有一次，他讲六朝文学时专门提到《文心雕龙》一书，还留下一道问题，让同学们当作课后作业。结果，他看了我交的作业后问道：“你才刚刚入学一年，怎么写出这样的解释？”其实这哪里是我的个人解释，是我转述了范老文澜先生的见解而已。他还告诉我说，他一直想买范文澜先生的《文心雕龙》注解本，但是一直没有购得。我立即告诉他说：“我手头上现有一本”。

这本书是我于高中毕业时，在福州的开明书店购买，算是高中毕业的纪念物吧。我被山东大学录取后，范老的这本《文心雕龙》注解本也被我乘船带到了青岛。看到萧涤非先生很是喜欢，又四处购买不得，我就爽快地把这本书呈送给他，并对他说：“你怎么看都行”。大概过了半年左右，萧涤非先生碰到我，问我这本书购买时花了多少钱，他想把款项奉还。我当时有一个私心，就是想跟着萧涤非先生在中文系做《文心雕龙》研究，所以就欣然恭送此书。萧涤非先生1991年去世后，我还托他的家人在其书房搜检下是否还存有范老的这本《文心雕龙》注解本，很遗憾没有所获。

至于高亨先生，他虽然年龄比我大得多，但他是在1953年来山东大学中文系执教的，而我当时已经留历史系工作两年了，并于1954年被聘为讲师。 bb8do1SE+9cq0KnPgaV+iItsjsevneG+WzncI2zkrFnRxcUqSCG6xXzHIZvt/B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