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比格尔矗立在荒原中，注视着湖面上的灵魂。今天真是个繁忙的日子，通常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挤满了一艘艘小船和一个个身体。作为一名审判官，比格尔不光能看到荒原的真实景象，在这个时候，灵魂和摆渡人不过是光影而已，此外他还能看到荒原的幻境，新来的灵魂的面孔一一呈现在他的眼前。如果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中一个身上，他也能看到他们眼里的荒原。

结果，不同的景象在眼前闪过，让他感觉头昏脑涨。但是，他也看到有大量的灵魂涌入。这是一个缓慢而渐进的过程，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人类以惊人的速度繁衍。在过去的 100 年里，全球人口增加了两倍。虽然家园有能力以指数式扩张，但比格尔还是很担心。人多了，就意味着问题也将随之增多，因为灵魂不能和平共处。危机很快就将爆发。比格尔对此无能为力，但他是一名审判官，处理危机的责任最后还是会落到他身上。

他叹了口气，看着一个摆渡人小心翼翼地让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把脚趾伸进湖里。那孩子尖叫一声，猛地缩起脚趾，把腿从冰冷的水中高高抬起，然后兴致勃勃地拍着摆渡人的胳膊，让他再做一次。这孩子很可能会被送去托儿所，等待父母来接他。幸运的是，托儿所里并没有人满为患。人间在科技和医学上实现了进步，至少让穿越荒原的幼儿灵魂少了很多。

身后忽然有动静，他浑身一僵，但目光仍然注视着那个正在玩耍的孩子。

“斯特恩。”他说。

“比格尔。”斯特恩向前走去，最后他们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凝视着湖面。

“你怎么会来荒原？有什么任务？”比格尔问道。

“我是来和你谈谈的。”

斯特恩的语气让比格尔顿时紧张起来。另一位审判官似乎很焦急，也很慎重。

“好吧。”他停顿了一下，“要不要创造一个私人空间，我们在里面谈？”

“我有时也喜欢来这里。”斯特恩说，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这片湖很宁静，但我现在并没有看到宁静。数字还在不断增长，这让我很担心。”

“家园欢迎所有人。”比格尔答道，尽管他刚才也在担心同样的事。

“这是当然。”斯特恩平静地表示同意。

“这就是你想讨论的问题吗？”比格尔问道。

“并不是。”斯特恩摇了摇头，“我要和你谈的事……很微妙。”

但他不想去私人空间谈，比格尔转身盯着斯特恩。他同为审判官的伙伴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怎么了？”

“我想和你谈谈司官萨利的事。”

比格尔感到肾上腺素像冰一样在血管里涌动，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反应。他震惊不已，把双手攥成拳头，试图控制住自己。

“萨利怎么了？”

“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事很令人不安，而这件事和她有关。”

“怎么令人不安？”比格尔向斯特恩提出了这个问题，就像从枪里射出的子弹一样。粗鲁，不可原谅，但比格尔觉得自己像是在坠落。他无法让自己展现出一贯的沉着冷静。

斯特恩用敏锐的目光盯着他。比格尔忽然意识到，事情并非只和萨利有关。

也与他有关。

自由落体的感觉加剧了，但比格尔努力不让这种感觉在脸上表现出来。

“萨利从托儿所带走了一个孩子，还把那个孩子单独留在她住所的一个空间里。”

比格尔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他皱起眉头，感到困惑不解。

“萨利把一个孩子带回了家？为什么？是不是有特殊的情况？是那个孩子的生日吗？”

他觉得这是萨利会做的事。这位司官很善良，天生就比其他迎灵官更富同情心。她经常对比格尔说她为孩子们感到难过，虽然比格尔说孩子们很安全，住在温暖的环境里，被照顾得很好，所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可她还是极为沮丧。

“你误解了，”斯特恩说，“那个孩子和萨利住在一起。”

“什么？”比格尔太震惊了，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斯特恩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可能！”

“这一点确定无疑。她还找了一个灵魂在她出去工作期间照顾那个孩子。”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很久了。”

比格尔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斯特恩是那么有把握，所以不会有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朋友会做出这样的事，甚至还一直瞒着他。

“我原本还以为萨利会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你？”斯特恩道出了心里的想法。

啊。他刚才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斯特恩怀疑他早就知道萨利的行为，不仅没有通知其他审判官，还加以纵容，甚至帮着萨利保守秘密。

斯特恩的不信任简直就是背叛。他没做过任何事值得别人怀疑他罔顾自身的职责。但与萨利的背叛相比，这种冒犯根本不算什么。司官萨利居然没有向他吐露秘密。他原本以为他们俩是朋友。

他突然意识到，萨利伤害了他的感情。

而他不应该有感情这个事实，则无关紧要。

这是一种非常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有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膛。他试图深吸一口气来缓解心中的压力，但无济于事。于是他吞了吞口水，也没能成功地将那种感觉压下去。它一直堵在那里，就像一个坚硬的肿块很不舒服地卡在胸腔之中，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比格尔试图忽略这种感觉，转而把注意力都放在斯特恩身上，而他还在等着比格尔确认他问题的答案。

“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比格尔说，“否则我不会纵容这种行为的。这是违反规定的。萨利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个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情况很特别。”斯特恩说，“那个孩子一直在等他的母亲。她在很年轻时便生下了他，而且寿命超出常人。他已经在托儿所待了快 90 年了。”

是的，这就解释得通了。一想到一个孩子等了这么久，看着其他孩子来了又走，纳闷自己为什么一直待在那里，无人认领，萨利柔软的心就会流血。相比被母亲认走后得享的永恒，这几十年根本不算什么，但萨利并不会这么认为。她拥有丰富的情感，这虽然必不可少，有助于她同情每天来到家园的灵魂，却常常使她对客观事实视而不见。

“那个孩子已经被送回托儿所了吗？”比格尔问道。

“我接下来就去做。”

比格尔皱起了眉头：“你不去解决问题，却先来找我谈。你怀疑我是同谋？”

“我希望在采取行动之前确保掌握了所有事实。”斯特恩纠正道。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我也有份参与，甚至是知道这种有违规定的行为？”

斯特恩不安地动了动：“我知道你和萨利说过话。”

“我和所有迎灵官都说过话，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也和摆渡人说话，还和无数的灵魂说过话。”

“你和萨利的接触超出了你的职责范围。”

比格尔愣住了。斯特恩一直在严密监视他？为什么？

“没有哪条规矩禁止谈话。”

“是没有。”斯特恩表示同意，“只是这太……非同一般了。除了履行职责，你还有什么理由要跟她说话？”

“萨利很喜欢人间的故事。”比格尔承认。他不喜欢透露他们的私人谈话，但必须消除斯特恩的怀疑。

“你为什么要满足她的这个喜好？”

“这能让她开心。”比格尔疑惑地回答。

“你们是朋友。”

“审判官没有朋友。”这种反应已经根深蒂固，但比格尔在说这话时就知道这是个谎言。

斯特恩没有追问。他只是扭过头继续望着湖泊，看着所有的灵魂大呼小叫着过湖。

“有些东西正在改变，你感觉到了吗？”

从表面看来，话题似乎突然转变了，但比格尔明白其中的联系。

“是的。”他说。

斯特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他没有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要告诉萨利，不能再和那个孩子接触了。”

“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比格尔说。萨利会生气的。这个消息最好由比格尔来宣布，因为他非常了解萨利，知道如何传达最好。而且，他不妨向自己承认一点，那就是他能在事后安慰萨利。

然而，斯特恩有其他想法。

“不。”他说，“这个情况是我发现的，所以应该由我来解决。我会去通知萨利的。我觉得……我觉得你与萨利之间的关系，最好恢复到常态。你应该从这件事中抽离出来。”

这是一个警告。是审判官给审判官的警告。比格尔相信，斯特恩这么做也是为了他好，但怨恨依然在他心中像是沸腾了一般。他小心翼翼，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你必须做你认为最好的事。”他说。

斯特恩轻轻地点了点头，便消失了。比格尔在原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看着那些灵魂，看着水面。

是的，改变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