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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是一个充满了美学化的物质制作的世界:从皇家的宫殿、陵庙,祭神的坛场、殿宇,中产阶层的坟墓、祠堂,到这些设施内的装饰、器什与家具。大一统造成的国家财力之集中,官僚制导致的中产阶层的出现,以及为服务这新的社会结构所构建的新的象征系统,使秦汉的物质文化景观,无论形态、规模还是分布的范围,都与商周的截然有别。以国家的祭祀设施为例,至西汉末年,设于全国的殿宇或坛场,可高达1700余所;考古出土的东汉中产阶层的画像墓祠,则无虑数千座。那谁是这一物质文化景观的制作者,他们又如何工作,如何生活呢?以往秦汉史的研究,虽颇从“工官”之组织、或“手工业生产”的角度,稍及此话题,但以物质文化或艺术史为视角,揭示并感受这制度化生产中的人性之纬,李安敦教授的《秦汉工匠》一书,乃是目前唯一的一部。

《秦汉工匠》共分六章。第一章《绪论》,是介绍书的研究之思路、书之结构和以下各章大意的。由于文字过于功能,未尽作者之意,故读者可把书尾(第464页)的这一段话,与此章合读:

秦汉,是一个官僚社会。它是由笔不停挥的吏员(functionaries)、而非独揽大权的君主或高扬道德的士人统治的。其数据库中,最大宗的信息是各种附有数字的名目:户籍档案、拥有土地的亩数与肥瘠、适宜服役的男丁数量、流浪者的数目,等等。在前电脑时代,这些错综复杂、规模海量的数据虽然令人头疼,但却是真正统治天下的关键。

这样书的用意,便较为显白了:秦汉的工匠及其产品,不仅是这些数字所再现的秦汉现实之组成,也与作者称的“吏员”一样,乃秦汉帝国的构建者。换句话说,在作者笔下,秦汉的工匠,是作为“秦汉创世纪”的重要角色而出现的。这与以往的研究仅着眼于工官组织或手工业生产,雄心自有不同。

第二章讨论的,是秦汉人关于工匠的观念,以及工匠的社会地位;内容包括对战国秦汉时代关于“人造物”起源的理解,“士农工商”的阶层四分,以及秦汉工匠实际享有的社会地位等。在这一章里,作者揭示了一有趣而重要的现象:人造品在观念中的地位之高,与制作者的社会身份之卑。盖按秦汉的观念,人造物不仅有神圣的起源,其形态乃宇宙图式的体现,制作工艺的优劣,亦尤为一时代之政治与道德的表征。这后一想法,与西方称的“艺术乃时代精神(zeitgeist)的体现”,已近于同调。但这并未提升制作者的身份;相反,在精英的价值等级中,工匠作为阶层(倘不是作为个人),则颇受鄙视。这一现象,或与秦汉人造物的“动源”(agent)有关:由于秦汉“手工业”生产的官僚化,启动、主持生产的,便往往是官僚士人,人造物体现的,亦多为精英者的意图。制作者作为意图的“动源”而崛起,尚有待中古。

第三章《作坊中的工匠》,乃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它讨论的,是秦汉作坊的组织形态、制作流程与工作环境。除了综合文献史料以全面呈现工匠的工作,作者又具体考察了一组有代表性的考古出土物,如画像石。通过对其物质性遗痕的入微观察,作者可信地复原了其制作的完整流程:从采石、切块、打磨、上样、雕刻,到最后的补充细节;而后,作者又根据画像的形式特征,对工匠曾使用的工具,作了准确的推断:方尺、圆规、模印(stencil)、粉本(pattern)等等。这一部分内容,可称“如何把沉默的人造物转化为言语性史料”的方法论示范。这一本领,或与作者的学术师承有关:其博士所师从的贝格利教授(Robert Bagley)、贝格利教授师承的已故罗越(Max Loehr,1903—1988)教授,都是擅长让“沉默的人造物”说话的学者。

谈罢作坊,作者的目光,即转向市场,这便是第四章的内容:市场中的工匠;内容涉及工匠的服务、产品之范围、商业道德、产品推广等。其中从现代广告与传播的角度,对汉代铜镜铭文的讨论,尤亲切而有味。故上章所讨论的,倘为人造物的生产之机制,本章则是关于流通与消费机制的。至此,作者便从观念、社会地位、生产、流通等视角,完成了一幅秦汉工匠的“通景画”。在最后两章中,作者又拉近镜头,聚焦于两个特殊的工匠阶层:宫廷中的工匠与戴镣铐的工匠。这样从通景到细部,全书的结构,便完备而匀称了。第五章如题目“宫廷中的工匠”所示,乃是讨论处于本阶层之顶端的秦汉之工的,即皇家宫殿、设施、器物、装饰与绘画的制作者。这章的难度,在于文献记载较完备;考古实物则较少,亦即作者就绘画所感叹的:

那些研究古希腊青铜像的学者何其幸运,他们不仅能读到古典作家目睹过原件之后写下的文字,而且还可以看到罗马时期的二次或三次大理石复制品……秦汉艺术没有任何复制品保存至今,我们无法从中窥见原作品的光彩。我们有的只是画像石和墓室壁画,它们或许是宫廷壁画、卷轴画粉本的嫡传。

这里稍可一提的是,我本人于前年出版的《从灵光殿到武梁祠:两汉之际帝国艺术的遗影》(2021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对墓祠刻石中折射的“宫廷壁画、卷轴画粉本的嫡传”,略有钩沉,或可稍解作者之憾亦未可知。进入最后一章,我们便由秦汉工匠的顶端,一步跌到了谷底:标题所称的“戴镣铐的工匠”,指秦汉工匠的最底层,即参与手工业制作的刑徒、奴婢与服徭役的平民(汉代称“卒”)。其工作的范围,大体为冶金、采盐、土木工程等。在这一章中,作者再次施展其“使沉默物说话”的好手段:他以秦始皇陵、汉阳陵、洛阳刑徒坑的考古发掘为例,通过对“物”的细读,复原了刑徒工作环境的危险、卫生状况之恶劣,及所遭受的鞭挞与折磨;笔触细腻,富有人性之敏感。书至结尾时,作者又从经济组织的角度,想象了汉代一典型的建筑工程的实施过程:从正月之募卒、筑基,到最后的装饰、绘墙;其中每一步骤,都是在精细的数字化管理下实现的。作者想象的这一工程建设,在呈现汉代“人造物”之制度化生产的同时,也为汉帝国的构造,提供了一可触摸的象征:这统治东亚大陆400余年的伟大帝国,并不诞生于虚骄的野心,而诞生于理性的计算、臣民的汗水、真诚而有效的意识形态。当这一切丧失之后,汉帝国的大厦,便轰然倒塌了。

艺术品的“消费”,是一种奇怪的经验。我们消费一盏灯、一块糕点,很少问谁造了它,怎么造的,又如何销售。但对艺术品而言,这一类信息,则是我们消费体验的基本组成。通过这种信息,我们方可体会艺术制作中所注入的具体人性,并保持与普遍人性的共感。但对早期艺术史而言,这种研究是不易开展的;盖如此书所展示的,由于工匠的社会地位低下,其创造的行为,很少见于记载。从这个角度说,李安敦教授的《秦汉工匠》一书,便是人的智力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所开展的富有想象力的垦殖。他以开阔的视野,考察了秦汉工匠之生活、工作的各个侧面。借由其考察,我们对秦汉人造物的社会、经济与人性之维,得以有系统的把握,并可借为隐喻,去理解秦汉帝国的荣衰与兴亡。

缪哲 amSEeMt0xsLuUhNdAtQLLeBinAQf7woI4Kdfbq8QKRnio4Bh9MLm2+LLW2ouMp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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