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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萧萧竹

武东风这一晚住在镇政府,他的窗外恰恰是一片紫竹林。萧萧风声,加上月影晃动,越发让他想起郑板桥那幅《墨竹图》来。住在县委大院深处,感觉到的是一种喧嚣,尽管院落套着院落,常委们住在最深处,而书记又在最深处的深处,但依然无法获得一份宁静。因为永远都有各种人以各种办法,探听着书记的行踪。并且能准确获悉你每天都开些什么会,见些什么人,跟谁谈了多长时间,等等等等。总之,你不可能有自己的时空,更不可能像郑板桥一样,还能琢磨几句诗,画几笔画。他来报到时,捆的几捆想看的书,到现在竟然连一本都没读完。你就是个陀螺,是架机器,是一口摆动不停的时钟,头天晚上有人把发条上好,第二天一早醒来,只任人由一个齿轮带动另一个齿轮转动就是。直到发条松弛完,你躺下时,也基本就疲乏得跟“下桩猴”差不多了。但这时你的心并不能静下来,因为还有许多明面上拍不了板、拿捏不住分寸的事,需要在躺下时,继续“再现”“回放”,甚至“定格”或做“局部放大”。你得在这些画面、台词、语气、表情中,反复权衡利弊、掂量轻重、卡尺等寸、挖掘内涵。比如今晚,孙仕廉打来的那个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现在就还没琢磨透。

他跟孙仕廉过去并不认识。那是在担任县委书记后第一个月,他去省城跑项目,一个从省级岗位退下来的老领导把孙仕廉带到了饭局上。那位老领导也是他们村里出的“封疆大吏”。孙仕廉那天倒是很客气,一直把他称作父母官,他还有点不习惯那种虔敬姿态。因为在重要机关工作的人,出了门,似乎多少都有点见官大一级的优越感。好像他就是那个机关了,无论脸面英俊丑陋,个头高矮胖瘦,走路内拐还是外八字,都觉得那个要害机关就是他的模样了。尤其是一些处长,出门更爱故意耍大牌,吓唬人。但孙仕廉身上还并没有那种令人过于讨厌的毛病。他到县上后,孙仕廉也没给他找过人事安排上的麻烦。这是最头疼的一件事。县上反正就那么多位子,在外地工作的“有头有脸”者,一人要求安排一个,他也得把干部队伍来回捋码好几遍。他的办法就是态度好、给希望、线放长。线一放长,希望就在,希望在,就不至于得罪人。小小县官,哪里得罪得起无尽头的上司呀!项目还跑不?工作还搞不?前途还要不?经济还发展不?各种巧立名目的评比还拿不拿名次?有时“绊翻”一个要害部门的“小石头”,都有可能让一县的某些机遇翻车、“撂荒”。车翻了,撂凉了,你还不知“鬼”在哪里猫着。因此,孙仕廉的电话,他不能不引起高度重视。

问题就在电话内涵有些发掘不清楚,让他面对窗外斜月下的竹影,始终不知如何判断是好。孙仕廉在电话里反复强调,孙铁锤也不是他的啥子亲戚,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如果确实像信里所反映的问题那么严重,就绝不能姑息迁就。总之,他想说明的是,不要听孙铁锤在那里瞎讲,他和他没有任何大不了的关系,亲戚都是闲扯的。所含暗语是:无论如何处置,都千万别把他染进去。看来这事在省上的确来头不小。要不然,何至于让孙仕廉急慌得半夜打电话,唯恐撇之不清?他想了想说:“孙处,问题也没有那么严重。我到现场看了,孤岛之说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听说今天他们紧急回填了一些土石方,安全应该不成问题。”同时他也留有余地,“晚上在月光下看,不是太清楚,明天我到现场再看看吧。省市都要求报告结果,现在也不好轻易下结论。”电话里喑哑了半天,孙仕廉才接着说:“理解,这事的确难把握。不过,还是尽量不要把事惹得太大,对县上不好。领导批示是让调查清楚,不要层层都理解成了天怒人怨。这种批示我们见得多了,还是以地方经济发展为要啊!”然后又扯了几句别的,电话就挂了。他明显能感到,孙仕廉有些心虚,并且有点小巴结的意思,这在过去可是绝对没有过的。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今晚住在镇政府的客房里,还有点害怕。特别是窗外的竹影和风声,不停地在玻璃窗上组成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像动物,也像人。让他不时要想起中午见到的那两口薄棺材,以及棺材里被冰雹砸死的三口人,还有已全然生命麻木的村妇村夫,以及九旬老者。当然,也想到了郑板桥。

这才几月,蚊子就像轰炸机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乱旋着。他干脆坐起来抽了一支烟。抽完,准备把窗户彻底关上睡。谁知却在竹林以外的地方,看到一个人,支了很长一个望远镜,正对着天空瞭望。他有点稀奇:这么偏远的乡镇,怎么还有爱好这个的?县城他都没见过。他甚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仔细看,就是一个在仰望星空的人。他就穿好衣服,悄悄走出了客房。

这一晚星空的确很美。武东风随便抬头看了一眼,就回到了儿时的感觉。在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大地上,小时的他,也是会经常静下来,搬个板凳,坐在婆婆或奶奶身边,看着满天星星,听她们讲嫦娥、牛郎和七仙女的。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密密麻麻的夜空,就变得星星点点,甚至屈指可数了。再后来,好像也忙,就懒得张望了,除非是看晴天雨天还是打雷闪电。很多时候,都忙得不是坐在车里,就是坐在各种会场、饭局或办公室里。星空,也就从记忆中抹去了。偶尔看一下,也是雾蒙蒙的居多。而面对如此美丽的乡间夜空,就一下把他拉回到了儿时的美妙记忆。他还差点被脚下一个小坑闪得栽了一跤。

“武书记?”

他还没看清那人的脸面,但那人已经在跟他打招呼了:“没事吧,武书记?”

“没事没事。这是你的?”指望远镜。

那人摸了一下后脑勺说:“耍哩。”

他就端直走到望远镜前,从镜筒里朝天空瞅起来:“看什么呢?”“我在看……天秤座附近的一颗小行星。”那人说得有点随意,但他立即感到十分惊讶地回头看了看这个山间“奇葩”人物。月光下,只能看见他修着寸头,个子中等,腿还稍有点并不拢,可明显具有一身硬朗的肌肉和健康的体魄。“你怎么……研究天文?学这个的?”“不不,业余爱好。”“本地人吗?”“本地人。武书记,我是安北斗,还在县上‘点亮办’借调过几个月,是南主任要去的,多次开会……听过你讲话。”“哦,有印象。南归雁是跟我要过一个人,说替他打下手。还借调着?”“已经回来了。”“现在干啥?”“旅游办副主任。”

他突然想起有这么档事,旅游办副主任还是他让组织部安排的。一个县委书记每天脑子至少要过几十件甚至成百件事,这实在不是一件能让他产生记忆的事情,他就说:“好,旅游将来是有前途的。如果不是修铁路,也许我们把全县旅游都搞起来了。可惜,让开山放炮把‘点亮工程’炸了个稀烂。不过铁路一通,咱还点灯!”说着他还笑了笑。

安北斗没有接话。他对“点亮工程”这四个字有种天然的反感。当然,看法归看法,工作归工作,他也不会把二者搅到一起。他知道自己的说话分量,也懂得领导意志是多么难以改变和扭转。像他这样的小公务员,多数时候,闭嘴,是维护那点可怜人格尊严不受侮辱的唯一法则。今晚他本来是要上阳山冠的。镇上来了这么大的人物,自会有一拨一拨的人主动去服务,这也正好是自己忙里偷闲的时候。每年端午节前后几个礼拜,他都会把镜头对准深空,努力搜寻着那颗属于他的小行星。他在找规律,这颗行星到底是多长时间出现一次,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已发现好像是五年,但又不愿放过任何一次可能再见到的机会。可牛书记偏偏安排他今晚值班,任务主要是防止人告状。县委书记来了动静很大。本来镇上就有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现在修铁路再积攒一堆,告状人就多了。他属“外围”,因此,就把机器架到了道场边上,一边看天,一边看地。其实书记一出门,身后就有保卫安全的“内围”跟着,只是书记发现不了而已。

书记看了看星空,突然跟他聊起来:“你管旅游,你觉得旅游的本质是什么?”

这话一下把他给问住了。虽说自己分管旅游,可北斗镇还真没什么游客。当组织安排下这个职务时,他也买了相关书籍,阅读并思考过这个问题。他觉得根本是需要有特色、有价值的看点,让人流连忘返并口碑相传。很快他就把特色与价值引向了星空,说北斗镇在方圆数百公里,甚至更广袤地域都是最好的天文观测点。山头不高,视野开阔,气流平稳、无线电干扰少,且温差小、湿度低、无污染、无扬尘,大气纯净度与视宁度都堪称一流。他说旅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文章,何况还有万年山崩地貌做依托。这些想法他过去也给南归雁、蓝一方和牛栏山建议过,他们一听都笑了。那笑意让他很受伤。

武书记似乎也没听进他的星空说,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讲道:“一个叫约翰·厄里的英国人,写了一本《游客的凝视》,把旅游的本质说成是‘生产凝视’。人与人之间是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只有生产出足够多的凝视热点,才能形成真正的旅游热点,让大家来凝视与被凝视着。比如‘点亮工程’,就是生产凝视之一种。”

安北斗也许认同“生产凝视”是旅游本质的观点,但绝不认同“点亮工程”是所谓生产凝视的好方法。尤其在七星山,在他看来,凝视天空可能远比凝视被点亮的山脉更有价值。但他不能跟书记犟嘴。因为有关天空的知识与观测常识,也是几句话说不清楚的。他只能咧嘴笑笑而已。

武书记突然把话题一转又问他:“那个到省城告状的人……在你们这里都是些什么看法?”

他没想到书记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自温如风在省城走出剧场,欣喜地告诉他“咱把状告成了”时起,他就有点忐忑不安。组织是让他来把人朝回领的,结果自己还明里暗里帮着他把事情越搞越大,最后竟然把县委书记都弄来亲自调查了。可惜对手信息掌握太快,竟然在那么短时间,就基本改变了“孤岛”现状,而让书记亲临现场时,已无法感受到他当时目击后的内心痛楚与激愤难平。书记到老鳖滩那阵他也在场,但处于外围。尽管如此,他还是听到了书记那句“没有那么夸张”的话。他更看到了孙铁锤让人搀扶来的几个长者集体痛陈“温疯子”的唾沫四溅。这种群情激愤、竞相声讨的场面有些像唱戏。可能是排练不到位,也有老者缺了牙口,而说得有点跑风漏气、七长八短,从而少了整齐划一的“群场”效果。他是组织过大型晚会的,觉得那些专业术语与眼下这一幕特别贴合。从那时起,他就对这次充满了戏剧性的告状结果,不抱任何希望了。今晚他虽然在外围防止告状者突袭,可在仰望星空时,也一直在思考要不要找个机会,跟书记点上一两句,让他不至于得到的是与事实出入太大的结果。没想到,书记竟然找上门来了。他想了想,是这样回答的:

“武书记,如果那个‘孤岛’周边没有紧急回填土石方,垮塌随时都会发生。”

书记把他看了一眼:“挖得很厉害吗?”

“你明天最好再去看看周边挖断的痕迹,那个哄不了人的。”

这时,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是牛栏山书记。

牛栏山正在朝厕所方向走。镇上厕所是紧贴着后院墙盖起的一溜偏厦房。上厕所的确得从侧门走出来。不过这才不到凌晨一点,牛书记也不至于就要起夜了。书记在镇上的习惯,大家都清楚,没见他起过夜。但这阵儿,牛书记的确是起夜来了,还打着哈欠。武书记有点想掩饰自己的存在,把眼睛又贴向了望远镜。但牛书记上完厕所,还是朝这边走来了,说:“北斗,这半夜了还看星星呢?今晚有啥好看的,让我也瞅一眼。”武书记就把头抬起来了。

“武书记!”牛栏山感到很是惊讶的样子,还揉揉眼睛,仔细瞅了一下才说,“武书记还没休息?”

“睡不着。”

“有夜蚊子吗?这才几月,还真有夜蚊子了,我还让熏过,是没整干净吧?我再去打。”

“不用不用。我是见这个同志观测星空,也随便来看一眼。”

“哦,武书记,这可是个天文专家啊!地上不敢说,天上没有他不知道的。说实话,我原来就知道太阳大,后来才听他说,还有能容纳四五十亿颗太阳的大星球存在着。叫个什么来着……哦,啥子盾牌座。这宇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真是难以想象啊!他叫安北斗,是镇上管旅游的干部。也都是托武书记您的福,关心青年干部成长,借调到县上半年多,解决了正股级。他工作很勤奋,干事很扎实。长年看管着老上访户温如风,这次也是他到省城把人领回来的……”

也不知是表扬还是批评,这段话让武书记又静静地把安北斗看了一阵,然后说:“他到省城你就跟去了?”

“没有,我是他去经济工作会场,被信访部门扣留后,去领人的。”

牛栏山赶紧插话说:“温如风人比较怪,平常不太好把握呀!”

可武书记偏要顺着自己的思路朝下问:“那他到剧场看戏,你在干啥?”

“我……也去了,没票,他只钓了一张,没拦住。”

武书记好像就再没兴趣问下去,也没兴趣看星星了。说休息吧,就回房去了。

安北斗见武书记的身后,镇北漠猫着腰闪了一下。那是“内围”。 G+cPXQQKlhqRfOt5aPNbv65eaqUSiT7O0mrvucXK3Uw9BH8yYMH+4sgGBzHwCF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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