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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风搅雪

其实温如风把告状信塞进领导手中这一晚上,孙铁锤也在省城。他现在大本营在县城,但时常会到省城住一住。一是办事,二是越来越感到大城市的优越与滋润。过去来一趟省城都要埋怨一回:不知都挤在大城市有啥好处,人挤人,人摞人的,弄啥都不舒服。他每次来都恨不得把最新的衣服全穿上,包包蛋蛋也都是最好的,可一出车站,就显出了寒酸相。人造革包把脖颈勒多深,领带也常常偏到了锁骨旁。再朝侄儿家一走,侄儿媳妇的眼神里,总是富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每次离开,晕头转向得都能碰到门框上。他多次发誓再不来了,这挨的西京!可现在,手里有了钱,开着路虎,朝五星级酒店一住,服务员又都认识孙总,感觉就全变了:原来这地方美着呢!过去来,为了离侄儿家近,住背巷子,一晚上花几十块钱,心里都辣乎乎地疼。现在住的阿房宫酒店,端直要的是克林顿下过榻的总统套。照说他的钱也还没有那么宽裕,可与各类企业家打交道多了,就摸出了门道:你必须扎起势来,才能把事弄大。何况手里还真有了几个。山里的石子、石沙供应,那是镚子儿不掏就能源源不断获取的自然资源。加上最近还弄了几处碾压路基的工程。现在到侄儿家去,也再不用准备腊猪屁股、麂胯子、甘蔗酒之类的土特产了。想起这些,他还有些脸红呢。乡下人真是可怜,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省给人家,还是晚辈,结果全当了负担和垃圾。现在反倒简单了,让狗剩或磨凳扛上两箱茅台朝那儿一蹾。他走时,再给侄儿媳妇撇一摞银行捆扎好的票子,每每送到电梯口都觉得“礼貌不周”了。有几次她是直接送到楼下,眼看着“表叔”的路虎出了院子,人还站在瑟瑟寒风中挥手不止呢。

娘的腿,孙铁锤想,咱过去倒是活了个鬼。在北斗村还以为就人五人六了。住进县城才知道,人原来是这样活的。见天打牌、喝酒、洗脚、揉腰、看武打片、看黄碟,还唱歌跳舞。往常想着跳舞是多么难肠的事,总怕出丑,结果简单得跟拔木桩子一样,搂住摇晃就是了。农村凡会打铁、推磨、搅糊汤、拉风箱的都能跳,节奏也差不多,无非手里捏的、怀里搂的是人而已。唱歌那就是乱嚎叫,凡孙总嚎的,一律都会赞不绝口、掌声雷动,跟刘德华、成龙,还有什么毛阿敏、刘欢也没什么两样。过去想见县烟草公司一个股长批几条烟都难肠死了,现在科级、县级都是座上宾。像文化局、文联、什么作鞋(协)这些单位的领导有人想叫,他都一句话:叫那些不打粮食的干啥?你是闲得没卵事干了。

自到省城五星级酒店住了几回后,他才发现县城人倒是活了个茄子。这儿无论吃的喝的,一应服务享受,更是另一番讲究了。同样是歌舞厅小姐,档次能把县城的撂几道梁远。再就是饭局,地点、菜品自不必说,出席的排场也了得。有时连县处级都要叨陪末座了。“孙总虽然是乡镇企业家,却是无冕之王啊!”他也很快适应了这种席位越来越靠前的安排。总之,世事大得没个边边,环环扣扣、渠渠道道都让他看得眼花缭乱。他由此也更坚定了要挣大钱的决心。在小县城,自己还算是个人物,在省城,要不是老打着侄儿的旗号,再生装包里鼓着,出手大方,其实连狗屁都不是。就自己挣的那几个钱,但敢实说出来,八九不离十,会让人噗嗤一下笑出两吊鼻涕来。没钱,你就是个辣子,还是个长得皱皱巴巴、快蔫干落蒂的青辣子。有钱,你弄啥都是最佳最好最美的那一个。喝了酒跳舞,有人拿你跟黄豆豆春晚上的《醉鼓》比;嚎一曲,又说你比刘欢的《北京人在纽约》唱得好;长相,把你与早期的王心刚和现在的刘德华能拉到一个等级上;戴个礼帽、穿件风衣出来,马上又有人说你像《上海滩》里的许文强了。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西京,自己身上的一切,还像老毛没褪净、新毛没长出的“换毛鸡”。但这种“天不管、地不收”的美妙感觉的确太诱人、太受活、太玄妙、太大喜过望了。这日子,就是活他娘个五百岁,也还想王八养气、太白金星炼丹、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去。

可偏偏就在这时,温如风又给他捣了个大蛋。驴日下的,敢把他家挖成“孤岛”“孤坟”“孤庙”,就是因为他觉得完全不必在意。让他告去,看把老子的毫毛能动一根。这种刁民,就得下硬茬治,要不然北斗村还没王法了。谁知就在他安寝在总统套里,睡得迷迷糊糊时,手机响了。他嘴里还咕叨着骂了一句:“是你娘死了吧,深更半夜打电话。”可手机震得都快跌到床头柜下了,还在一个劲地弹。偎依在他身边的“嫩鸽”,也困乏得收了收白皙的“翅膀”,扭到一边睡去了。他就眯着眼睛摸起手机,很不客气地撅了一句:“你没看都啥时候了?有屁快放!”谁知手机里传来的是孙仕廉的声音。侄儿竟然没有称他表叔。其实后来是干脆叫叔,而去了表字的。可今晚连表叔都没喊一声,就端直敲打起来:“怎么搞的?”他一骨碌爬起来问:“啥咋搞的,仕廉?”“叫个啥子温如风的,怎么回事?”“温如风咋了?”一说到温如风,他反倒有些轻松。“把天捅了个窟窿,咋了?”“那就是个刁民!咋,又到北京去了?看他能把嚓(咱)咋?”“你真是山里的野百姓,啥都敢胡弄。你把人家房挖倒了塌死人咋办?”“那驴日下的比老鼠都精,看把他能塌死了。就是塌死,大不了给几个钱的事。那能值几个嘎。仕廉,叔弄事有下数,你放心!”“行了行了,再别给我惹事。你人在哪里?”孙仕廉好像很躁。“在……在省城。”“你立马到飞雁路东边一个茶社等着,我马上就到。快点!”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事情可能有点严重。但也没觉得能严重到哪里去。一看表,也快十点了。昨晚折腾到三四点才睡,“嫩鸽”咋都喊不起来。他照屁股一巴掌,才把人拍灵醒。也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冲动,他竟然把迷迷糊糊的“鸽子”又“折翅”拾掇一番,然后才打发走人,自己给包里塞了几捆票子出了门。

直到见了孙仕廉,他才知道事情果然有些麻烦。温如风竟然在看戏时,把告状信直接递到重要领导手中了,今天一早就有批示,要求处理好人民来信来访,并要督办结果。要不是办理人跟孙仕廉是铁哥儿们,稍透了点风,只怕孙仕廉至今还蒙在鼓里。因为告状信里直接写到了“黑保护伞孙仕廉”,并一口咬定:所有工程都是孙仕廉包揽的。“正因为有了孙仕廉包庇纵容,狼狈为奸,孙铁锤才敢横行乡里、鱼肉一方百姓。”孙仕廉得到这个信息,差点没吓得尿裤子。他在那个大院里混得久了,知道批示的分量。如果领导只画个圈,一般都好应付;领导让过问一下,也好糊弄对答;唯有直接要督办结果,麻烦就比较大。告状信一般都会夸大其词,无限上纲。如果半真半假,捕风捉影居多,那还好说;一旦与事实出入不大,尤其是比较接近真相时,要想瞒报漏报,搞不好就玩砸了。今天没玩砸,兴许哪天也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来。因此,孙仕廉急得一下半边脸都抽搐起来。这几天的确有点牙痛,要不然,昨晚看演出他也是会去现场的。

面对侄儿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一副苦难相,孙铁锤越发地有点吃紧了。

孙仕廉还在训儿一样地训斥着他:“叫你低调低调,偏要四处招摇。住到省城来干啥?你一个小芝麻粒儿都算不上的村官,整天住到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里干什么?挣两个小钱做烧了是吧?记住:一、你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表叔侄,那都是胡拉被子乱撴毡,乡里的一种风俗而已。拉扯起来,十里八乡没有一个不是表亲的,记住没有?”他点了点头。孙仕廉接着说:“二、立即回村上,把挖出来的什么‘孤岛’连夜填平了,并且要加倍给人家赔偿,必须息事宁人,听懂没有?”他还有点不服,给温存罐赔辣子哩,还加倍赔。谁知孙仕廉竟然拍了桌子:“你听懂没有?!是想坐牢,还是想自由自在?”他连忙回答:“听懂了!”“三、我没有拿你任何东西,除了甘蔗酒、腊肉、麂子腿……麂子也是二级保护动物,我没吃,你也别提。至于丽达(他老婆)拿了你啥,我不知道。如果拿了,我会让她立即给你退回去!”

“看表侄(见脸色不对)孙处……你这见外了不是。我是傻子?能害你?害丽达?就是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也与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再说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我现在就回去,人不到,‘孤岛’就填平了,啥啥事都没有。你信不,他调查完,还得给我表功哩!妈的,我带领大家挣钱、致富、支持铁路建设,还有罪了。让他们查去,除了治理刁民外,看我还干了啥?”

孙仕廉大概是不想跟他多攀扯,准备起身走。他一把拉住,从皮包里拿出一摞钱来,说:“省里还得靠你……摆平……”

“行了行了,你把自己屁股底下打整利索就行了。记住,我没见过你!”

“没有,绝对没见!”

孙仕廉说完,还从窗户和门缝朝外看了一下,才女里女气地溜出去了。那身段、那气势,那平日似乎一切都稳操胜券的神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有些像胆战心惊、躲躲闪闪的老鼠。他可是从来都没见表侄儿这样小心翼翼,甚至窝窝囊囊过。兴许事情的确有点非同小可。俗话说:矮檐底下嫑梗头。看来这次还真得给温存罐低一回头了。低就低吧,等缓过劲来,看不把驴日下的脖子拧下来。

当他从茶社出来时,一阵旋风差点把他刮回去。这都几月了,突然来了倒春寒,不仅风利得像刀子,而且风中还搅着雪花。他勉强走到车前,羊蛋拉开车门,他上了几次才踏进去。“回村!”羊蛋还有点不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以为说错了,晚上不是安排在大香港鲍鱼翅请客吗?“你耳朵聋了!”羊蛋就再不敢问了。 4k56gAj7iaNnsAXfGENao9lJU1eFTNpmGYzPFFFpBeO8qLj5UikHTt62HTHy919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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