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山在村里整整待了三天三夜,最后总算扒出两具遗体来,奶奶和小孙子再也找不到了,人肯定是没了,挖也是劳民伤财。加上其他地方也有灾情,镇上就把人撤回来了。
他嘴上对温如风的事很是不屑,但这货一告,都是从省市县镇,一家不漏地要点一遍名,像是发红头文件。他牛栏山的名字没少跃然纸上。“走狗帮凶”“蛇鼠一窝”“贪赃枉法”这些词,更是给他用得滚瓜烂熟。因为有些信件转来转去,转得有皮没毛时,还是转到他手上处理来了。大帽子底下扣不住事实的告状信,他倒不怕。有时读着告孙铁锤的段落,甚至还有一种看《水浒传》《西游记》的喜悦感。不过一些地方读着还不解恨,要是再上几句“硬词”就好了。孙铁锤从来就没把他牛栏山朝眼角过。尤其是在县城突然“召见”的戏法,特别令他反感。这种饭局上的召唤,一小时内还必须赶到。明明是想借此显示他的威力,可不去,又怕留下后患。因此,他心里也老盼着孙铁锤出事。但人家就是出不了事,并且还越做越大,连镇上年终上报GDP,都要“仰仗孙董”恩赐数字了。经济发展压力那么大,温如风偏偏老到外面去乱告,自是影响镇上融资形象了。他心里觉得既窝黑、瞀乱,但也毫无办法。镇上出这么个货,就算是点亮了一盏四处漏油的瞎瞎灯台。
牛栏山悄悄去了一趟北斗村。他得掌握真实情况,以便应对无法预料的各种“当头棒喝”。但北斗村复杂,他去时头顶还故意捂了顶罐罐很深的草帽,不想被人认出来。随员也只带了镇北漠。这小子有眼色,很贴心,镇上大事小情的,都会及时“附耳上来”。无论在哪里干事,各种信息渠道都得保持绝对畅通。他已把镇北漠提拔成股级了。安北斗这个人大大咧咧的,不能当心腹使。并且他还发现这家伙对温如风有偏心。镇北漠也是这看法。据说镇上有相同看法的人还不少。这甚至有点让他担起心来。因此,他必须掌握第一手材料,以免研判失误。
当他慢慢走近温家时,嘴就张大起来,这是一种有点后怕的下意识表情。看来安北斗并没有夸大其词。“孤岛”底部确实被洪水勒出一道深槽,让人一眼看清那是多年沉积下来的沙滩地基。即使再有年代,挤压得再板结,也经不住洪水的反复洄溯和蚕食。上面院落,也确实像安北斗形容的那样,已成孤立无援的“老鳖盖”了。尤其是半边已沦陷下去的水车轮子,似乎还有进一步垮塌的危险。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好在整个院子还没塌陷,几间房依然兀立着。人也在他安排的镇上正股级干部安北斗的保护下,冒着狂风暴雨,提前实施了安全转移。无论怎样,他都没有太大责任。但要彻底摆平这事,他又无能为力。他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处理起来比“滑坡体”卷走四条人命更粘牙的事。因而,他准备上县一趟,亲自给武书记做汇报,以得到准确指示。
他到县城后,很快就见到了武书记。
排队等候书记召见的部局长和乡镇领导有十好几个,但武书记给秘书安排过,他一到先见他。
他走进书记的房里还有些激动。毕竟是第一次进来,并且武书记似乎还有一种急切见到他的心情。最害怕的召见,就是人家不愿意,你拐弯抹角找到人,去硬蹭着见的那种。
“你说‘孤岛’又出事了?那个叫温什么来着……”
“温如风。”
“又跑了?怎么就看不住呢?”
“我安排一个正股级干部,就是那个你亲自提拔的旅游办副主任小安,把他接到家里,俩人搭脚睡着,半夜还是跳窗户跑了。你说有啥办法?那晚一镇的干部都忙着滑坡体的事,给你专报过,滑走了一家四口!哪里还顾得上派更多人手去看他呢。”
“你说他家院子损毁很严重?”
“你看看这个,武书记!”他从提包里掏出了几张不同侧面的“孤岛”照片。这是他专门为来汇报准备的。
武书记眉头越锁越紧地一张张翻看起来。
牛栏山无意间睄见了窗外那片小竹林。听说过去那是一片空地,上上一任书记早晚爱打太极拳,就把再上一任爱种点瓜菜的陶书记的小菜园子,改铺成能接地气的土砖了。王中石书记爱清泉石上流,那里就有自来水在石头上飞瀑跳浪。现在又改成小竹园了,看上去倒是枝叶繁茂、满眼翠绿。尤其是微风吹动,竹子竟然在窗户上像画一样投上一些摇来晃去的图案影像,很是舒适幽静。而在窗户对面的正墙上,就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图题诗》。听说武书记还经常要做些这是仿品的解释。
武书记把照片反复翻看几遍后,朝桌上一拍说:“的确太不像话了!人都没事吧?”他说:“这个你放心书记,我们绝对是提前做好了充分安排,人和物都没有半点损失。”“人没损失就好说哇!那你的意见呢?”没想到武书记会这样问,他当下有点张口结舌。因为这么大的事,他就是专程来听指示的。当然,他心里不是没有想法,而是不知道书记咋想的,有点不好回答。
这时,武书记突然拨了一个电话,说明号码他是很熟悉的。里面喂了一声,他说:“我东风。还是你家亲戚那个事,有点麻烦哪!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暴雨,把他回填的土石方又冲走了,房子也更加危险,可能不好住人了。关键是这个告状的又跑了,现在也不知去向。一是你得帮着在省上照看着点,别再给县上惹出事来;二来你也得让铁锤尽快回来一趟,把后事处理好,我怕再有个三长两短不好交代呀!我这边也会想些办法的,但这人告状已成习惯了,并且手段比较特殊,你还得多操心哪!嗯,嗯……”他们又说了几句其他事,才把电话挂了。
牛栏山有点暗自庆幸,幸亏没有自作主张。上边的事,你还真不知都是怎么来回绕藤并盘根错节的。
武书记放下电话,有些埋怨地说:“你看都是些啥亲戚嘛!”他把照片理了理,直接给牛栏山做起指示来,“目前你们能做的工作仍然是安抚好家属。危房不要再住了。让孙铁锤给人家想办法,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村里总有几间闲置房吧?没有也得腾出来让人先住下。再就是评估一下,看那个院子还有修复的必要没有,如果没有,考虑重弄一块地方,孙铁锤不是有钱吗?镇上也可以适当补贴,给建点房。那里既然是老河床,沙滩地,铁路上也需要大量沙石,腾挪一下,不是一举两得吗?都是难缠的主儿,难缠就得用难缠的办法办,也不要霸王硬上弓。首先是把人朝回找,不能放任自流,这不只影响了你一个镇,而是把省市县都搞得鸡犬不宁的,拖了几级政府的后腿。总之,先找到人是关键!”
武书记的话牛栏山认真做了记录。这是一件上上下下都头痛的事,有了指示,他回去就好操作了。
安北斗与温如风完全是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猫只知道老鼠出洞了,却始终没找到踪迹。他到省城第三天,就接到牛栏山的指示,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人找回来,并说,这是武书记的要求。另外,牛书记也给他讲了一下处理意见,大致是让孙铁锤尽快回来,给温家腾点地方,先安顿住下来。至于温家老房庄子保不保、修不修,得跟孙铁锤商量了再说。总之,他温如风得乖乖回来,回来了一切都好商量;不回来,那就只能撂下了。这话明显有点威胁的意思。可温如风鬼影子都没见,他威胁谁去?这家伙,到现在也没个联系方式,一走脱,那就是豹子钻山、泥牛入海了。
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去找过了,可半个多月过去了还是渺无踪影。他也在电话里跟牛书记探讨过,这家伙会不会在京城?牛书记说市县信访局跟京城有联系,让先关注省上这一块,怕他再闹出在戏园子看戏那样的事件来。
一走进这个城市,就有很大一个阴影压得安北斗喘不过气来。
自杨艳梅和安妮进省城后,他们就彻底失去了联系。梦中倒是多次相见,但都是很清晰的决绝场面。看来人的现实意识是深入到梦境深层去了,破灭了的东西,连梦也是不可能完整呈现给你的。在杨艳梅和女儿身上,让他每每爱思考一个很书面化的词:人性。那是在大学里中文老师最爱讲的词。看小说,读哲学,甚至翻阅天文地理,作者也动辄要用人性深度这个词做些复杂的感慨和表述。说实话,他始终觉得那只是一种表述而已。只有当那么爱着自己的女人逐渐变脸、翻脸,直到用轻薄、蔑视、恶心、痛恨之眼盯着自己,并彻底决裂后,他才深深懂得了这个词的内涵。孩子毕竟小,用什么样的鄙视眼神他都可以原谅。但杨艳梅这样待他,首先令他错愕、震惊,然后就对人、对人生产生了绝望情绪。那段时间,他说话走路,甚至都是神魂颠倒的。在人面前装出来的轻松自然,只能带来独自一人时的浑身滚烫、灵魂几欲爆裂。很多时候,他一想起这事,就不由得要浑身抽动一下,甚至冷汗直往外扑。现在慢慢倒是适应了许多,但对人性这个太过古怪的词,还是百思而难得其解。有多深邃神秘的天空,就有多繁复善变的人性。这是一个永远也探究不尽的空间,能看到的,只能是最外在、最少量的那一部分。当他在省城找温如风连续扑空,并进入惯性寻找麻木状态后,这个城市的所有气息,都在引诱着他,想去找找她们的踪迹。在杨艳梅与储有良的浪荡生活中,还给自己的亲生女儿留下了多大爱的空间?他急切想找到答案。谁知这个答案没找到,却在无意间把温如风找到了。
那天是寒露。按照北斗村的民俗,要给亡人送寒衣。而西京城“送寒衣”还在一个月以后。因此,一个人突然在城市十字路口,烧起一堆纸钱来就特别惹眼。
那晚安北斗躺在床上有些不安,兴许是一种感应,总觉得外面有什么人等着自己,当然更多想到的还是杨艳梅和安妮。谁知他刚出去溜达一会儿,就看见了烧纸钱的温如风。他几乎是做了一个饿虎扑食状,把人彻底摁倒在道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