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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暴风骤雨

雨来得很突然,仅仅是天空裂了几道没有规则的抓痕,滚雷还没来得及像在天庭拉大桌子一样胡乱响起,夜幕被闪电撕破的地方,就如成千上万个黄豆口袋霎时爆裂一般,哗啦啦把天地之间的空隙密密实实封堵起来。

大概是第一声闷雷响起时,师娘热得也只穿了两条筋的背心躺在炕席上发眯瞪,突然想起凉亭上还有两个对酒赏月人。他们多半会喝醉。这清风,这月色,两人脾气又对路,不醉是不会歇下的。因为他们不是一次两次这样醉过。安北斗媳妇跟人跑了以后,多次来跟他老师喝酒。醉了,哭得跟老牛唤儿一样,也都是她劝烂嘴皮,打扫的战场。而今夜,当她拿着雨伞蓑衣朝出跑时,人被倾盆大雨封堵在门口,咋都出不去。但她到底还是凭熟悉地形的直觉,跑上了山梁。

这时,安北斗已稀里糊涂地醒转来,勉强把草老师弄到了亭子里。草老师嘴里还在咕叨《坎卦》的卦象:“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窞(深坑),勿用……”

师娘到底还是爬到了亭子上。安北斗急着要走,她说:“待会儿,等雨小些再下去。”

“不敢等了。我得去温家一趟,害怕有危险。”他几乎是喊着说的。

“这大的雨,咋下去?”师娘也在喊。

没等师娘喊完,他已披上蓑衣,钻进雨幕了。

今晚他确实喝得有点多,身子完全不听使唤,腿脚也发软,但脑子是被雷暴击灵醒了。顺着过于熟悉的斜山坡,与其说往下跑,不如说是一路在往下出溜、跌板。蓑衣早就不见了。鞋也跑丢一只,他感觉是在一个烂泥湖里没拔出来。但老鳖滩的位置大致是清楚的。几处特别危险的山崖他也有意绕开了。可各种坡坎、凹槽、土包、浅塘就顾不得许多了。有几次,都是从高处闪下甚至是飞下去的。大概得力于酒的麻醉,竟然也感觉不到疼痛,就又撑持起来,跟水一样,波浪翻卷地朝全村最低洼的地方奔去。

离老鳖滩越近,他越觉得可怕。脑子中显现出的是那番“孤岛”惨象。他知道紧急回填的土石方,都与“孤岛”没有本质联系。那就是松松散散的堆积,障人眼目的应急。河道雨水一大,完全有可能很快就把泥沙冲走,而留下的石头,也会相互错动、塌陷、挤对成灾。温家连丈人爹、丈母娘共住了五口。一旦出事,就是大事。虽然牛栏山是让他做好温如风的思想工作,没说要帮他防灾抗水。但一想到那个回填起来也是“鳖”状的破碎院落,他就嫌脚下出溜得太慢。也不知一家人这阵儿在干啥,总不至于还都死睡着,没考虑撤离吧?这货太犟,可今晚的恶暴,不是犟牛能扛得过的事。

他终于出溜到了温家门口。

他听到温如风正跟一家人在吵架:“我就不走,冲走去。你们快走,朝梁上跑。我必须死给他们看!”“瓜坎,你以为是啥本事?死了净白死,最多给孤坟野鬼添几双筷子,你是啥了不得的人物,死了还惊天动地了。啊呸!叫你别逞能、莫得罪恶人,你偏得罪。那都是你能得罪起的?把好端端的院子挖成‘孤坟’,人家给你赔半个子儿还是赔一句话了?”这是他丈人爹花存根的声音。花存根平常从来都不说话的。一个吊盐水挂面的大匠,好手艺没处使去,也便只能沉默无语,来给女儿女婿帮着压机器面,顺便看家护院了。可今天,他的火气还真不小。但温如风的火更大:“你们能当窝囊鬼、囊包,我当不了。我就得他一句话,就要他给我赔院子赔房。死了变鬼,也要变成厉鬼,把狗日彻底劈叉了!”“你能,快死去!死了都撇脱。”这是花如屏的话。儿子哭得像是遭鹰抓了的鸭子,嘎嘎嘎地都没了童音。丈母娘喊:“如屏,你把娃带着逃命去,要死,我跟你爹陪着犟牛瘟一起死!”

安北斗终于缓过一口气力来,狠劲推开了大门。

一家人都像看怪物一样朝他定定地瞅着,没弄清是人还是鬼。

“还愣着干啥?朝梁上……我家……走!”

直到这时,花如屏和温如风才弄清这个泥糊糊的人是安北斗。

温如风见是政府来了人——安北斗在他眼中,就是政府——更是别跳起来:“不走,就不走,我今晚就等着龙王抬人!”说完,还睡到长青凳上了。

一家人看着安北斗,也都没了话。连老丈人刚才还那么急着催促动身,这阵儿也蹲下摁了一锅烟,点起来抽得吧嗒吧嗒作响。意思好像也是看你政府咋办。

花如屏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叫人都咋活呀!真是黑了路了哇!”

丈母娘哭得更是瘆人,好像人已在水上漂着等死了。

倒是孩子,见来了人,又认出是安叔叔,似乎还有所改变,没有像方才那样干着嗓子拼命嚎叫,那也算是感到不安全的一种报警方式吧。

安北斗上前朝死狗一样赖着的温如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起来,立马跟我走!天大的事,都犯不着把命搭上。这是五条命,不是你一条。”“你少来了。有本事把孙铁锤叫来把我搬走!没本事就等着收尸吧!”气得他又狠狠踢了温如风几脚:“你丈人爹骂你是瓜坎,我看你是瓜笨种,头顶粪桶的绝对蠢货!死去,你立马出门扑到河里喂鳖喂鱼去!看能让人家孙铁锤花几个安埋钱了事。这就把气出了?把冤申了?你再在青凳上赖一阵儿,河水真把你家抬了,你死事小,妻儿老小都葬送了,够个男人吗你?走!这次院子要是彻底让龙王掀了,我陪你告状去!”

温如风一骨碌爬起来:“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房要是塌了,我陪你进京告!”

花存根也终于开腔了:“还是要听安主任的,安主任这话靠得住!安主任毕竟是政府!”

说声搬,大家立马就扛起了最重要的行李。其实花如屏和她娘早就把要紧的东西收拾停当了。温如风开始也忙着在捡拾,后来突然犟着要留下,死给一众的人看。还说死了都要把孙铁锤拉到阴曹地府去,揍他个眼珠子爆裂、腿断胳膊折。要不是安北斗来,这犟牛还真没人能降番呢。

一家人终于在河水哗哗暴涨中,撤到了后坡梁上。

安家这一晚后半夜也没安生。暴雨来得太猛,房皮上又出现了好几处破漏。安北斗他爹他娘一边找盆盆罐罐接漏,一边还操心着儿子去草老师家没回来呢。他爹也想到老鳖滩温家怕是保不住了,但雨实在太大,他又吭吭咳咳扯不上气来,就说:“存罐家要是有事,该知道朝咱梁上跑吧?”“人家是死人,存罐和花如屏哪一个没你灵醒。”他娘倒是更操心儿子,怕在草老师那儿喝醉了酒,要躺在半路上就麻烦了。过去就这样躺过,直到天亮放牛的看见才背回来。自那个“不要脸的货(指杨艳梅)”给儿子找了倒霉后,北斗已连续在草老师那里醉几回了。她知道儿子心里的苦处,在家闷着一句话不说,可愿意跟草老师喝闷酒哭诉。她是多么盼着赶紧给儿子找个媳妇,当紧过起正常日子来呀!那骚货不仅给儿子扣了绿帽子,连他们都感到头上是压了顶绿哇哇的老腌菜缸,不仅又沉又臭,而且还烧呼呼的见人都觉得脸上发烫。过去他们盼望门当户对,既然儿子上了大学,端了公家碗,跟别人不一样了,肯定就得找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可如今,不仅她不这样想,老安也不这样想了,就希望再找一个人生得体面、把自个儿身子看得金贵、绝不胡搞的女人就成。尤其是能把儿子招呼好、伺候好最关键。要是再有运气,能生上一儿半女的,就算把那个骚货彻底比下去了,啥面子里子也都捡回来了。可儿子偏是一百个不配合、不上套,害得她给说媒的花了上千块跑路钱,最后还落了儿子一地的抱怨。气得她最近跟北斗也懒得招嘴了。这阵儿雨太大,她又为儿子心慌起来,要是喝醉了睡到半坡里,只怕让滚坡水卷走,今辈子连骨殖也见不着了。她正着急忙慌想出门去找,没想到门被人拍得山响:“开门!娘!爹!开门!”是北斗的声音。

她哗地拉开门闩,只见一大窝黑糊糊的人就拥进堂屋来。

他爹急忙挑过马灯来。电灯刚才已经灭了,估计是哪里线路被水冲坏了。在马灯的映照下,北斗和温家五口,不仅已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而且还都冻得哗哗乱战着。每个人身上都款着包袱、驮着箱子、背着背篓、挎着挎箩。就连七八岁的儿子,也给脖子上斜勒了满满一拉锁包已拉不上拉链的换洗衣裳。安北斗是帮温如风抬着一口老式铁皮箱子。铁皮边缘生着厚厚的铁锈红,捆扎箱子的塑料纸已破破烂烂。箱子像是刚从土里扒出来的,重得一个人挪都费力气。所谓百年老磨坊的祖传物件,据说就这一件了。但平常别人也从来没见过。后来安北斗才知道,他们的确是临时从后院挖出来的。里面装着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紧紧地上着老铜锁。安北斗他爹和他娘都能感到,这大概是温家最值钱的东西了。因为花如屏既怕房里的漏水泡了箱子底,又把所有弄进来的东西,都围在箱子四周,像是老鳖生蛋后,要急忙弄些沙子把蛋掩盖起来。

北斗他娘给土炕洞里生了一把火,让一家人先到炕上暖暖。其实就是在雨地泡着冷,进房一会儿,这股寒凉就从每个人身上渐渐消失了,毕竟还在二十四个“秋老虎”里没出来。

只安宁了一会儿,温如风就又闹着要回老鳖滩。都挡他,劝他,他直砸脑袋说:“亏了我八辈子先人哪,老磨坊是百年的祖业,开到我手上终于要毁了。孙铁锤,我操你八辈祖宗啊……”

外面的雨,直下到快天亮时才消停。

中途温如风闹得不行,安北斗也曾拿着手电筒,跟他一道出去朝老鳖滩照过几次,可雨幕照不透,看不清。温如风还要朝前扑,一来危险,二来也是怕他激动,安北斗就把他硬拽回来了。

直到天微微发亮,两家人才下到半坡上,朝老鳖滩看了一眼。水的确发得很大,温家也成了水围城,可只有老磨坊的水轮车垮塌了半边,房子依然矗立着。院子的边缘塌陷下去不少,但总体仍是维持了“孤岛”现状。是侥幸、万幸,还是厄运、不幸?安北斗还掂量不来。倒是花如屏在做拜佛状:“阿弥陀佛!”她爹、她娘也一脸的庆幸。儿子甚至还蹦跳起来:“呃呃呃,房还在房还在……”温如风啪地甩了儿子一巴掌:“在你妈的瘪,家成这样了,还都高兴是吧?过去下多大的雨?院子撑过竹筏、腰盆,也没成孤岛、孤坟!那时水一退,一切都浑浑全全的。现在才下了半夜雨,就成这样一副破败相了,你们还高兴得起来呀……完了,温家这老房庄子就算彻底败了,完了哇……”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比平常耍赖的婆娘都更泼辣疯癫。

安北斗能看出,那可不是演戏,也不是能装出来的。那是发自内心的悲凉和绝望。

温如风彻底失态了。 Eq9aie3rR5QIab85YdJKBLc0ADPtriAaUQePgPpvLJ6cNaFp7/4CesG7c27FN9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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