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67.清风明月

安北斗没有如实回答温如风越来越急的逼问:“到底啥情况吗?”

“还没下来。”

“怀个娃都快生了,这么个事咋就下不来呢?一旦连阴雨来了,这四周都挖空的院子,还不让龙王爷把我一家抬走了?”

“连阴雨来了有我在。龙王抬花嫂还有一说,抬你去干啥?吃肉,瘦得光杆杆;做活,龙王不咥面,只咥鱼鳖海怪;打牌,你不会;聊天,世上就数你无趣;好好推你的磨,压你的面吧!”安北斗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心里已毛搅得生怕这货又斜斜着来了。

没主意了,他又跑到草老师庄上去了。其实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到庄上走一趟的,也解决不了啥问题,就是想跟草老师聊聊。他觉得整个北斗镇,还就草老师能聊出点啥来。连乡镇干部都只翻翻报纸,唯有草老师还在种田之余,光着脚丫子,躺在亭子里看厚厚的书。

今天草老师一手拿着扇子,一手拿着一本他帮着买的《缀百裘》,那里面全是折子戏。旁边还扣着《录鬼簿》,又全是整本戏。他一只脚在另一只脚背上狠劲搓着,痒痒得用起茧子的脚后跟,把另一只脚背都蹭出血印子来了,还在蹭。是无尽的蚊蚋把他包围着,扇子在赶,书也在拍,气得直撅:“我是前辈子偷了你们的米面还是偷了油,这辈子要把我朝死地咬!”惹得安北斗哈哈大笑:“注定是偷了酒,闻见酒香就来了。”“哎呀,今年夏天不知哪来这多蚊末子,你走到哪它围到哪,把人都能抬走。”“那就回房里待着,别看书了呗。”“你不懂,你师娘成天批批嘟嘟,那可是比蚊末子凶狠十倍呀!你知道苏东坡到朋友那里玩耍,见朋友妻子摔锅打灶的,写过这样两句取笑诗:‘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河东狮吼’就指的你师娘这号人哪。她最近跟我大闹别扭,看着人家入股砸石头分了红,眼皮子浅,嫌我不该没入。你说咱丰衣足食的日子,赶那热闹干啥?”

安北斗好奇地问:“不是说全村除了温如风和五保户外,全都入股了吗?”

草老师摇摇头说:“没有我。孙铁锤来找过,让我带个头,我说我就不赶那个热闹了。他看没有商量余地,最后说:那我就说你入了,这样好鼓动人些。我本来想制止的,可想了想,修铁路是大事,就由着他去了。”“草老师,我越想越觉得你这人有意思。”“啥意思?”安北斗说:“都啥年月了,你还过着这样一种日子。”“你是说看这些戏本?你不了解北斗镇过去的情况,但凡家里日子好些的,都讲究衣食无忧后读点书、练几笔字,有些还学点吹拉弹唱。往年过春节,能摆出摊子写对联的好几个,都是一笔好字!现在满村就靠我一个人写了。就说这亭子,我确实收拾过,但在我爷手上就有,后来垮了。你看这两根圆木柱子,都快上百年了。那时大户人家,都要在房庄子最高处,做个清风亭啥的,既能在下面遮阴躲雨,也能下棋、吹笛子找个乐和。不像如今,满世界都是弄钱的,寻情钻眼、跑得昏天黑地。弄点钱,又都钻到黑拐角摇骰子赌博。那时村规很严,还有祠堂,赌博的、嫖娼的、抽大烟的、买卖短斤少两、小偷小摸的,让长者知道了,弄到祠堂里吊起来往死里打。我一个叔伯侄儿,就让彻底打残疾了。不能说那祠堂、村规就好,私设公堂家法,可是能整死人的。有些长者看着慈眉善目,但见给点族权,就能剥你的皮、抽你的筋。现在的确是放开了,自由了,可人这心,又都收揽不住了,总得有个法子呀!单靠贴几张‘五讲四美’宣传画怕是不行了。以现在娃娃们这教法,我担心将来村里也没人了,即使有,都活得各顾各了。我觉得这亭子还是好哇!自个儿把自个儿管住,看看书,喂喂蚊子,别贪念太多就是好日子!我家的太阳跟孙铁锤家的太阳一模一样,早上金灿灿地爬进窗,下午红彤彤地翻过墙。”说着,他又把腿肚子狠劲拍了一巴掌,瞅着几只蚊子遗骸说,“你看看,贪得无厌有啥好。咥够就对了些,硬往死里咥!”又是一巴掌。

安北斗笑着拿起一把艾草,狠劲吆了吆嗡嗡成团的蚊子群。

草老师说:“没用,闻着血腥就来,这是本性。你再一来,就更热闹了。咱们就是它们取之不尽、吸之不竭的源泉。坐坐,那儿有风油精,抹了能管三五分钟,过一会儿照来。啡!”一巴掌把他自己都扇疼了。

他坐下来一边给满身抹风油精一边说:“草老师,孙铁锤和温如风都是你的学生,你对这两个人咋看?”

“问这话啥意思?”

“孙铁锤把温家挖成那样,你都没去看看?”

草老师突然没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拍了一巴掌蚊子才说出三个“难以”来:“难以想象!难以置信!难以阻挡!”

“你阻挡过?”

他摇摇头说:“你们官家都阻挡不了,我个乡野村夫、一介草民,岂能让孙铁锤不抡铁锤,温如风不去告状?温那拗脾气,你阻挡成功过吗?孙的熊心豹子胆,看何首魁、牛栏山能制服住?与其觍张老脸去受辱,不如称清斤两先收手。我当了那么多年老师,连几岁娃娃的心深都量不出来,更别说已长到三四十岁的人性了。疯狂程度,难以想象啊!但你记住,《易经》第六十四卦说得好,世事看透了,无非就是刚柔相济、阴阳平衡这几个字。乾坤两道,也无非是满招损、谦受益的因果、克补关系。我不相信天命,但我信天道。天道是会在最后说话的。”

安北斗已没心思跟老师务虚了,端直说:“孙铁锤你说不上话,温如风总是可以劝几句的吧?我觉得他还是很尊重你的。你说他何必呢?颠来跑去的,把生意越跑越惨淡,房子也越跑越垮塌,何苦吗?”

草老师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甚至让他有所觉醒:“既然牛栏关猫关不住,就让他跑去吧,这就是乾坤两道的相克相生关系。乾坤两卦是非常矛盾的,但又是十分对立统一的。盛极必衰,衰极必盛。亢龙有悔,否极泰来。你是没法子,又不是不管事,不作为。管不住,那就相信至简的天道去吧!”

随后,草老师又给他讲了半天乾坤、咸恒,变卦、覆卦。直到月上桂梢,师娘端酒菜来,草老师悄声道:“河东狮吼来也!”师娘安顿他俩喝起来,又到处点上艾草,嘟哝说:“你草老师就是一头猪,看人家一村人都在忙钱,他就忙了个闲字。”草老师用左脚挠着右脚丫子还吟起诗来: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唯有敬亭山。

师娘又嘟嘟:“你看看山下,几千人挑灯夜战,你不伸手,也不让我去,眼看村里的石头、沙子让人家拿簸箕一样揽钱揽完了。”草老师说:“是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就不让你砸石头。别人不心疼你那双手,我还心疼呢。”“你就会耍嘴皮子,把钱拿回来才算数。”师娘说完,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地走了。他知道师娘是刀子嘴豆腐心。一村人也都知道,就师娘最会心疼男人。她逢人最爱说的话便是:俺老汉没用,就懂个斯文,除开读了一肚子书,啥啥都没有!有文化的知道那是卖派,没文化的好歹也晓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一些家里还都立着。

这天晚上,山下砸石头的灯火,顺着一河两岸,排成几排,一直亮到了勺把山根。淘沙船也在河道里翻天覆地。清风明月,有点过于眷顾灯火以外的世界,似银雪般铺满了错落起伏的山岚。两人甚至把酒桌搬到亭子外,吃到七八分醉时,草老师一会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会儿又是“空潭泻春,古镜照神”的,最后还扯拉着“把酒问天”地诵起苏东坡的《赤壁赋》来: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草老师终于醉倒在苞谷地里。而安北斗是枕在他的胸脯上,做“客喜而笑”状。桌上蚂蚁成群、蚊虫如毡,的确搞得“肴核既尽,杯盘狼藉”。还没等到“东方之既白”,就突然狂风大作,天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起来。 rTqXlCLXu0/2ndpmo+Pvo3qYovpi+Rm/GA3w2yvoEjUI5DQXapau5ENeFbS8Otx3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