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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轨道

牛栏山陪着武东风在北斗镇调研了一天带一晚上,作为县委书记,能在一个镇上待这么长时间,是少有的事。当然,除了“孤岛”事件,武书记还到田间地头看了冰雹灾害,并慰问了受灾群众。书记是第二天傍晚离开的。走时给他交代了好半天,其实总结起来就三句话:一是做好温如风的安抚工作。他觉得这件事完不了。不是刁不刁、疯不疯的问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说明心里窝的那股气,不可能随着土石方回填烟消云散。武书记特别指出,这恐怕是一项长期的工作,需要高度重视。二是要镇上跟孙铁锤谈话,主动去化解矛盾。孙既是村领导,又是集体成立的股份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就得有气度、有胸怀,不能跟群众一般见识。“孤岛”事件明显有故意成分,村民们为讨好他,乱采乱挖,不计后果,可他自己得掂出分量的轻重。总之,矛盾不能继续激化,孙铁锤得主动出面道歉,力争把历史遗留问题一次化解掉。三是铁路建设是国计民生大计,一切坛坛罐罐都要让路。从眼下看,已经拉动了一方经济,长远自不必说,高速路也将开建,这两条大动脉会彻底改变山区闭塞落后面貌。谁也不能当“钉子户”,更不能当“地头蛇”!乡镇和村组干部,必须下大气力做好教育、引导工作,忍住阵痛,全力以赴,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临上车时,武书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栏山,肩上的担子很重啊!我是当过几个乡镇一二把手的,常常是日夜颠倒,耿耿难眠,那说明心在状态、情在状态、人在状态呀!我特别喜欢你们客房外的那片小竹林,没事了听听风吹竹叶声吧!”牛栏山知道武书记指的是什么,他还把郑板桥那首诗背了又背,但始终没用上。听说武书记到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县委办公室后边,亲手栽了几蓬竹子。

武书记走后,牛栏山把笔记本前后翻腾,指示精神来回归整,到底如何处置,仍是拿捏不住分寸。首先,他感到武书记是同情温如风的,对“刁民”“疯子”之说都不苟同。在“孤岛”事件上,也有看法,武书记甚至感受到了群众只看眼前利益,畏惧权势,而生出的讨好巴结相。尽管“群众代表”无不称颂“孙董一心为民”,但武书记还是一针见血地指出,让孙铁锤不要再“欲盖弥彰”。可武书记的“钉子户”与“地头蛇”说,又让他很是为难。都把温如风叫“钉子户”,已上纲上线为“破坏铁路建设”了。而把孙铁锤私下叫“地头蛇”。温如风在告状信里,甚至用了“地痞”“流氓”“赌徒”“恶棍”“强奸犯”“盗窃犯”“贪污犯”“打砸抢”等恶名。当然,告状难免用词惊悚些。但他在给武书记汇报时,也使用了“地头蛇”这个名词,是想在群众对孙铁锤的一片叫好声中,侧面提个醒。最后武书记就给他留下了“钉子户”与“地头蛇”都不能当的难题。可“钉子户”怎么拔?“地头蛇”如何压?他还都没谱。想来想去,还是得找安北斗。

一想到安北斗,他更是没谱了。

自他调到镇上,对安北斗第一印象还是不错的。主要来自安北斗对前任因“甘蔗酒风波”而降职处理时的态度。说是他借摩托车把蓝一方连夜送走的。后来传说那晚没有月亮,还下着蒙蒙细雨,公路滑得冰一样光溜。安北斗听见身后有人追赶,就急忙加油,两人还一起滑进了沟里。有人问安北斗,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他说问那干啥。但好长时间,安北斗半边脸上蹭烂的一块皮都没长起来。前任因“盲目抓酒业”,不仅一把手没当成,而且还降成了无职无权的“挂空挡”股级。之所以要连夜逃走,就是怕群众撵着揍他。听说蓝一方平常对安北斗还并不待见,把他划成了前任南归雁线上的人。而最后失势时,偏是安北斗一人送的行。官场的眉高眼低,牛栏山是经见过的。你在位,用得着时,他恨不得把你背在背上;一旦失势,立马会把你踹到沟里。变脸的理由他能编出一百种。尽管牛栏山是因前任受处分,才有了来北斗镇当一把手的机遇,但对安北斗不落井下石的人品,还是有一份敬重的。可一起工作一段时间后,也发现这家伙不好对付,啥都有自己的认识和看法,不是一个用起来很“趁手”的干部。他把事情一样干了,却偏要事后总结几点教训。从他嘴里,永远别想听到对领导的溢美之词。领导也是人,也需要下属捧场鼓舞嘛!这家伙偏不,唯一能听到的,就是对特别晴朗的夜空的由衷赞叹:天哪,这是谁创造推动的星空,简直完美得令人窒息!这个蠢货,都舍得给莫名其妙的天空愣上表扬词,咋就舍不得给上司说半句好听话呢。

但在孙铁锤和温如风这件事上,他有时还是站在安北斗一边的。因为安北斗也很讨厌孙铁锤的骄横跋扈和颐指气使。他到现在还在遗憾,那天不该把安北斗支派去处理铁路与农民猪圈纠纷,该让他把事实真相和盘托给武东风的。兴许是失掉了一次给孙铁锤“下火”的机会。关键是害怕安北斗不嫌事大,把局面弄得难以收拾,最后还得他坐蜡。安北斗是太不懂眼色活的人,不具有在大场面上察言观色的能力,使用起来就需特别谨慎。谁知让他去处理猪圈纠纷,被农民砍了一刀,半个多月过去,脓痂还在溃烂。据说柴刀提前是动过漆树的。

他把安北斗叫来时,人还像喇嘛一样,把半个袖子扎着,另半个胳膊露在外面。的确伤得不轻,派出所把凶手都抓了。“让你吃大苦了,北斗!”看着伤口,他啧啧感叹着。安北斗没吱声。他给他沏了一杯茶,说:“本来应该让你好好休息的。可温如风和孙铁锤的事,到底该咋办?你一直熟悉情况,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安北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我的意见,就是让孙铁锤上门给人家赔礼道歉,并得做些赔偿。”“赔偿?咋赔?挖的沟不是都填平了吗?”“那沟是能填平的?现在是没发洪水,一旦山洪暴发,整个院子一时三刻就会完蛋。根基彻底掏空了,把‘鳖盖’填平能顶啥?再说,这样乱挖,让人家磨坊受了多大损失?几个月连出门的路都没了,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牛栏山其实很喜欢他说孙铁锤问题的严重性,“你说有那么严重?”“牛书记,他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了,固然有温如风的毛病。但主要还是孙铁锤的问题,太欺负人了!这事一直都没有得到很好解决。恶人好像谁都拿他没法,仇就越聚越大。再不好好解决,只怕将来还要出人命呢!”“这不正解决吗?”安北斗问:“武书记什么意思?”他说:“武书记让首先做好温的安抚工作,另外也要让孙主动去化解矛盾。”“怎么化解?”“我也正思考这问题呀!你有好主意吗?”“牛书记,你恐怕这次得借上边的东风,好好跟孙铁锤谈一下,让他别再欺负人了。也别借村上的资源和老百姓的苦力,去花天酒地,过人间天上的日子了!”

没想到安北斗说得这么尖锐,并且还补了一句:“温与孙的矛盾,每次都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希望这次雷声大,也能下点真雨!”说完,他起身要走。牛栏山一把拦住说:“北斗,北斗,你看……你能不能代表镇上,跟温和孙先谈一谈……”“牛书记,不是我不谈,能谈,温如风早摁住了。孙铁锤连书记县长都不在话下,我算干啥的,去谈岂不与虎谋皮,耽误时间?你还是亲自出面谈吧,再谈不成,就交给上边,我不信没有能治住他的人。关键看治不治,真治还是假治。把他治好了,我看温如风也不用谈了。我的同学我知道,毛病是有,但现在还是讲理的。再折腾下去,只怕真把他弄成刁民和疯子了。”

牛栏山看安北斗态度很坚决,就让他走了。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直面孙铁锤。过去镇上领导找孙总,基本都要到县城大酒店去拜访。今天,他知道孙铁锤在村里猫着,就让文书打电话,叫到镇上来一趟。他还特别强调,就说牛书记要找他谈话,而不是商量什么事。他也生怕孙铁锤不给面子,叫不来,没想到人还来了。

路虎日的一声,停在了镇政府门口。立即围上来一堆人,问司机:车能过“石浪子河(到处都是乱石头的河道)”不?能上“牛滚坡(逼陡的山地)”不?……

孙铁锤一来,牛栏山又显得有些客气与不自在起来。他专门给泡了好茶,说是邻县的“象园茶”,口感好得很,一年也就那么点产量,还是一起上大学的同学送给他的。孙铁锤立马说:“喜欢了我给你弄一两千斤来放着,全是清明雨前的。”他急忙说:“不要不要,喝啥都是一口香。”“放着打发人也是好东西嘛!”他一再表示自己不需要,让千万别弄,千万千万!那种坚决,让他处于一种有利地位,以免一下变主动为被动了。

孙铁锤虽然比过去稍显收敛些,但那副神情仍未有根本转变。坐在哪里,屁股总是长刺一样左一趔拉,右一趔拉,一只腿还直忽闪。闪动中明显带着一种得意,也有对坐在对面人的随意与不屑。牛栏山讨厌死了他这种神情,真想大喝一声:别闪了!可到底还是没喝出来。闪就让他闪去。

是叫他孙总好、孙董好、孙主任(村委会主任)好,还是铁锤好,还是端直叫孙铁锤好,他想了半天。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称孙董的。今天不太想这样叫,可别的称呼似乎又不大合适。叫铁锤,太亲切;叫孙铁锤,太生分;叫孙主任,自己早都想让开会把他撸了。可这烂人竟然有孙仕廉这么个侄儿,从他嘴里说出来,那关系就“坚刚”得像是老虎钳子的“上下牙”。县上一些人想当局长或跑个县团级啥的,据说都得请孙铁锤出面说话呢。但也有消息传出来,说他跟孙仕廉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送礼上门,连饭都混不到嘴。有时他刚出门,表侄媳就把送去的黑乎乎的陈腊肉,从垃圾管道扔下去了,嫌肉里有虫。当然,那都是早年的笑话。说现在绝对已是侄儿的座上宾了。作为他这么个小镇九品官,够不着孙仕廉,也没想着去够。镇上的事,去够人家,也有点高射炮打蚊子——用不上。他的态度是:以不敬神,也不惹神为安。

但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这不,“孤岛”事件就惹上身了。客气归客气,他到底还是白搭话,既没叫孙总孙董,也没叫铁锤孙铁锤,就那样开谈了:“叫你来,你也知道,就是为温如风的事……”

“那个驴日下的,你还把他当回事了?自私得像吊死鬼(虫),吐一窝丝,自个把自个就缠死在树上了。你说那够个人吗?这么多年就知道一人发家,从来不把集体利益当回事。见年出去告几回黑状,把镇上、县上、市上、省上抹得一团漆黑、满世界乱找。安北斗已经都成他家看门狗了,镇上就不该发工资,应该叫温疯子从磨坊里给他支去。这不,国家铁路建设多大的事,他就死当了钉子户。到头来,一个刁民还有理八分的,告上瘾了。告么,有能耐尽管告去。看他猪八戒还能倒打一耙?李鬼还能弄过李逵?司马懿还能弄过诸葛亮?贾似道还能弄过李慧娘(秦腔《游西湖》里正反面角色,不过李慧娘这个正面人物可是女的)……”

没等牛栏山道完整一句话,这家伙就扑扑啦啦说了一河滩。不管有无逻辑关联,他都能狗扯羊肠子把什么全拉到一起,还说得活色生香、五迷六道、振振有词。照他的说法,温如风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刁民、疯子、大坏蛋。可牛栏山毕竟来了一年多,对地面上的事情还是有所了解的。没等孙铁锤说完,他就把话截断了:“老孙!”这个称呼好!孙铁锤尽管现在注重修饰外表了,但那种粗糙、粗鲁、粗俗的痕迹仍无处不在。加上串脸胡特别夸张,见天刮,依然青冈冈的,因此面相明显比实际年龄大许多。叫老孙,从各方面都很是说得过去。“老孙哪!这次不管温如风有理没理,你们把人家房子差点挖塌,总是事实吧?”

“谁把他房挖塌了?谁把他房挖塌了?是哪个鸡巴嘴在哪儿胡逼叨?”

牛栏山有些变脸了:“既然没有倒塌的危险,那你连夜回填土石方干啥?并且一连回填了三十多个小时?武书记看了仍觉得有隐患存在,让我们要密切关注,害怕出事。你说,那是怎么回事啊?”

孙铁锤愣了愣说:“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那房要再塌了,我跟他姓武!”说完,似乎觉得不妥,又改成“我跟他姓温”了。

“老孙哪,我知道你有本事、有能耐,可也不敢让后院起火啊!村里就是你干大事的后院,最好不要惹火烧身哪!温如风是不是刁民、疯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把他逼刁逼疯了哇!”

“栏山……老兄(后两个字明显是不得已贴上去的),你这话我不同意。谁把他逼刁逼疯了?村里其他人咋没刁没疯呢?就他一人刁了疯了?都是你们镇上惯的来!依得我,让何黑脸一绳子把他捆了,看他到月球上告去!”

牛栏山真想拍桌子,但忍住了。因为他还难以判断上边最后的处理结果。这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也不清楚。现在只能劝他去化解矛盾、息事宁人。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老孙,你有你的道理,但我也劝你一句:最近铁路上搞沿线安全教育,讲了很多生动事例,说一颗螺丝钉脱落,都可能导致一列火车的颠覆。你可不敢小瞧了温如风这些小人物的作用啊!我的意思,你还是去跟他谈一谈,冤家宜解不宜结嘛!看他有些啥要求,能满足的尽量满足,不能满足的,也朝明处说嘛!国家和国家打得死去活来的,都可以坐下来谈判,咱们有多大仇冤,就不能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何况你还是村干部。需要了,我可以给你们做中。这是一个长期困扰镇上,也是困扰村上和你个人的老大难问题,借此机会解决了多好,你说呢?”

“栏山,我的书记大人,你这话我不爱听。这是困扰你们镇上的大事,可不是困扰村上和我孙某人的大事。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是光脚,我也没鞋,不是你们公家人。给他捎个话,让他打个老豆腐,消停等到下辈子我给他回话去!”说完起身就走。

“哎老孙,孙董!”他到底还是不自觉地把孙董喊出来了,是那股气势逼着他喊出来的,“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再激化矛盾,镇上出不起事了。”

孙铁锤直到这时才亮了底牌:“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侄儿让我先低调一点,我早都离开村子,跑大项目去了。他就让我把挖的深沟抓紧填平,再没说其他事。今早还通了电话,能有啥事?我孙某人的为人,也不可能给尿罐子低头去,就这。你要再有事了,咱电话里说,我二十四小时开机着。”

孙铁锤到底走了。牛栏山赶出来,只闻见路虎屁股后边猛力发动的一股青烟,转眼就射出百米开外了。

牛栏山感到阵阵不适,就独自一人上了附近铁路建筑工地。除了无尽的隧道,就是无尽的桥梁。山区铁路修建,要比平原多付出数倍的财力物力人力来。作为北斗镇,全线就只经过了十几公里,石子、浇筑混凝土的河沙,全都由孙铁锤包揽了,并且还延揽到了其他乡镇一些土石方。要不是孙铁锤的关系,这些工程北斗镇人怕是连半公里也包不上的。紧接着,高速路也会开工,沿线已在修临建房了。孙铁锤都放出话来,北斗镇有他就有活路。但孙铁锤的诸多行为,又确实让镇上十分恼火并无能为力。

他狠劲搬动一个石头,疯狂地砸向了深山大沟,那来回磕碰的响声,回荡了许久许久。

他又沿着半山腰上的一处铁路路基走了走,虽然还未平整出样貌来,但石子已在沿线堆得到处都是。

大小不一的石子,是铁路枕木平衡安全的保障,也是提供弹性和减震的基础。火车超重,铁轨生硬,唯有枕木相对柔软,加上撑持枕木的石子又有相互挤压、错动的空间和缓冲,才能保证轨道的承受韧性和耐力。一旦都是铁对铁,钢对钢,硬碰硬,轨道与路基之间的间隙、平顺与轨向就会出大问题。看似是松松散散的小石子,却是铁道维护平稳的大根基。而这些石子,就是全镇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山石越破越小,斤两越称越重。在砸石子的背后,有多少不同的锤子,正砸得山河震颤,日夜不宁哪!

一阵山风吹来,他竟然打了个冷噤,这不都快立夏了嘛! /AWx+navSj0v9vrE3AR98kUdc9+WMMZKELd9jq24K2GKa1ZPwEZFjlo1OtK4si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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