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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地头蛇

孙铁锤并不喜欢谁把他叫地头蛇。过去是喜欢的,甚至叫“村盖子”也有点暗自得意,活得让人惧怕,那就是把人活成了。他爹就活得让一村人都很是害怕,眼睛一瞪,就有人吓得回去想几天几夜,不知哪里出了毛病。随后连自家亲爹娘都舍不得给吃的陈腊肉、甘蔗酒头子、松花变蛋,战战磕磕就送上门来了。他爹死半年多,还有人晚上不敢走夜路。说人仍站在村头咳嗽、拿眼瞪人哩。他自离开村子,在县城和省城待了一段时间,就不喜欢“地头蛇”这个称呼了。那简直就是说你是“土鳖虫”“钻地龙”。听见他就骂:“放你娘的狗屁!”

现在他喜欢人叫孙总,后来听说董事长大,又喜欢叫孙董了。反正董事长、总经理、村委会的印把子,都是他一人掌着。在省城,他已不喜欢暴露籍贯了,偶尔才说说县上的事。有人提起书记武东风,他会应承一声:“哦,你说东风啊!上次回去他还请我喝了一场,让投资呢。县上那些项目,都是老鼠尾巴——榨不出几钱油来,还得垫资,算是给家乡做奉献了。东风倒是豪爽人,也就四五两的量吧,有人硬缠着喝,七八两也行,但喝完就要念叨半天郑啥幌子……板桥。”其实,他跟武东风只喝了一次酒,要不是有人反复介绍孙仕廉,武东风大概还记不住他是谁。在县城,他一般喜欢说省城的事。也无非是跟谁喝了酒、喝了茶,跟谁进戏园子听了戏,又跟谁去蒸了桑拿、洗了脚。他还特别爱强调:省城洗脚都讲究星级,可不像县里,那就是涮涮驴蹄子而已。不过一应吃喝玩乐,基本都是他掏腰包的事却挂口不提。他现在最忌讳的是让陌生人知道,自己是某山区小县、小镇的一个村官。名片上端直印着大秦岭石材开发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还有一些环球、环宇之类的开发公司。反正肩头扛着好几块大到国际、小到亚洲的牌子,需要哪个,掏出哪张片子就是。孙董和孙总这两个称呼在任何片子上都是可以通吃的。即使在省城五星级酒店里跟省煤炭、金属、天然气老板坐在一起,他也还是孙董孙总。他们大不了也是周董吴董郑总王总而已。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没有比董事长和总经理更好的称谓了。

不过外面的世界再精彩,自己的根基还在方圆不到十公里的北斗村。唯有这里砸石头、淘河沙给他提供的是真金白银。而在外面虚张声势耍牌子的很多花销,也都靠村里这个经济实体去借贷变现、闪转腾挪。一旦实体不存,他屁股下坐的百万豪车,大概也都被账主子连方向盘都卸去滚铁环了。这是一大批朱总牛总马总杨总的基本现状,有钱没钱,势先扎起来。他还有个“重工业”+“轻工业”基地,而有些老总就只有一个皮包。公司、项目、合同、财务、人事、股权、印章,全都在胳肢窝夹着。出去一年多,他就深刻认识到:自己前三十年都白活了。包括他爹,看似四处采花、吃香喝辣,瞪谁一眼,吓得尿一裤子。其实过的什么日子?他爹要是活转来,用十个脑壳去想,怕也想不出他的受活劲。连外国娘儿们他都见识过。他老婆刘兰香跟他娘骂他爹一样,也是在家把他骂了个猪狗不如。从结婚那月起,就骂他那根肉非烂不可。现在他跑得没边没影的,玩得更是难以想象的离奇,但每月只要把钱拿回来几捆,刘兰香也就喜笑颜开,懒得去管那些破事了。

满村人现在都是很服气他孙铁锤的。从说话语气到眼神,无不证明着这一切。连他从外面回来一趟,提前消息一放出,家家户户都要打扫院落,干干净净迎孙董了。过去他最见不得安北斗卖弄什么万有引力,连一个烂南瓜掉到地上,都要解释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村里没上过几天学的人都说,那明明是瓜烂了,不掉不由瓜的事么。可现在他也喜欢这个词了。并进一步联想到一村的人和物,尤其是无尽的沙石,都是由他这个巨大引力吸附到一起的无穷原子了。他是上过几天高中才逃学的人,这点物理常识还是懂的。尤其在现实面前,他越发感到了那个叫牛顿的老头,由苹果掉到地上,而发现了万有引力的厉害。过去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引力,自成立公司砸石头起,地位就与日俱增了。他知道过去村里有不少人说他坏话,甚至编有顺口溜:

贪吃贪喝见酒醉,

谁家女人也敢睡。

过河沟子都夹水,

防火防盗防铁锤。

他还查了一阵,看是哪个瞎锤子干的。估计多半是温存罐。但又没捏住证据,也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一旦知道谁编谁传的,无论娃娃还是长者,女人还是男人,嘴不扇烂、打肿,他是绝不会轻饶的。现在怎么一律又变成颂歌了:

北斗村,是福星,

出了个孙总大善人。

家家跟着捞票子,

眼红了周边几个村。

说孙董,道孙董,

美名响遍西京城。

说一不二铁锤硬,

砸到哪里都是坑。

这话虽是颂扬,可有点词不达意。“砸到哪里都是坑”的“坑”字,似乎有“挖坑”“坑人”的意思。他就亲自改了一个“见”字,成了“砸到哪里都见坑”,听起来才顺耳些。他需要这种赞颂。这种赞颂让他在北斗村根基更加稳固牢靠,从而也更容易控制运作所有事情了。

尤其是孝子这件事,他特别喜欢大家广为传扬。他对九十多岁的奶奶、六十多岁的亲娘,还有奶娘也确实孝敬。且不说当下自己有物质条件。就是没条件,他也没有慢待过早早就孤寡了的奶奶和娘亲。特别是奶娘。他出生时娘没有奶水,是邻居家婶子把他奶大的。由此,他就把这个远房婶子认了娘。奶娘过六十大寿时,他是当着一村人跪下磕了头的。磕头绝对是真心,这事也给他加了不少分。

总之,现在没有任何人说他的毛病了,提起来,无不跷大拇指。除了温存罐这个瞎瞎锤子外,全村甚至包括外村人,都把他当成一个大好人、大善人,甚至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厚道人”了。他喜欢“厚道”二字,知道那是如今最难得的一个好词。

他已是村里的大人物了。村里在说当地这些年出了哪些“咥活人”时,把他都排在乡镇长前边了。大家都乐意把他捧成“吐口唾沫把地能砸个坑”的狠角色。他扮演得越来越好,因为都在他扮演的角色中,挣到了一份出远门打工都未必能挣到的票子。外村人越羡慕,本村人越是希望把他打扮得更像一个英雄豪杰、财东、神仙。似乎也都有了一份“就咱村牛”的阔。现在大伙已心甘情愿把一切权力都拱手奉送给他了。甚至连炕洞里、墙板眼里、石头缝里、深埋在后院瓦罐里的养老钱、救命钱,都颤颤巍巍拿出来,求他帮着去“蛋变鸡、鸡生蛋”了。总之,他已拥有了可以任意支配村里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的绝对权力。尤其是两月一结算、三月一分红,半年下来,已有人跪着称他是活菩萨了。

让他最挠心揪肝的还是温存罐。初开张时,他的确难肠过。而谁都知道温家底子厚,狗贼偏是一分不拿,还到处砸洋炮、撂怪话说:小心孙铁锤把你用瓠叶包着烧吃了,你还说人家按摩、正骨、艾灸、火罐拔得好。将来整得片甲不留,还试不着痛、觉不着痒。温存罐也的确煽惑个别人把入股钱磨磨叽叽要了回去,说娘不对了爹不行了的要看病要救命。那时他就想把他的磨坊连根铲了。

他有时也怨着安北斗,这小子但凡跟自己一条心,早把温如风收拾得住住的了。他们三人是同学。安北斗就属那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乖娃”,果然考上大学走了。而他属于终日上树逮鸟、下河捉鳖、给草老师米汤锅里下老鼠屎、给女生厕所里放菜花蛇的“捣蛋锤锤”。也不是不想学,实在学不进。他爹孙存盆拿铁吹火筒抽他,抽得背上起梗、腿上灌脓,成月消不下去,但还是学不进。草老师正讲“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就身不由己地能从窗户蹦出去,现场给逮回“两个黄鹂”绑在一枝“翠柳”上,展示给同学看。而温存罐就是个“闷葫芦”,心思整日操在帮他娘秋收冬藏、春种夏忙上。他们的矛盾看似是那半棵树,其实绝对在他娘身上。以他爹堂堂貌相和一村之长的身份,睡了他娘,还吃了啥亏不成?可这驴日下的偏不这样想。其实温存罐上学时就是他的“乐子”,有一次见他挑大粪浇地,他和另一个同学立即给路上安了“绊马索”,等他进入“伏击圈”,绳子一拉,两只粪桶立马飞扬起来,一下倒扣在了他身上。这货跳进河里扑通半天起来,自个儿闻着胳膊腿,还是臭得吊罐脑瓜直摆。他至今想起那一幕来还笑得肚子疼。

关于那半棵树,要放在今天,他也是舍不得卖的。可当时缺钱花得要命么。他爹在时,一心想让他接班,说现在讲文凭,念不进书,挖抓住一个村子也是能耐。可别小看了一个村的印把子,一辈子能捏紧,也是造化、福分!他爹最爱赌博,却不让他赌。即使赌,也只能偷着小赌。他爹死后,自己当了家,就大赌起来。说大,在今天看来,也都是毛毛雨。可就那些毛毛雨,竟然让他手头紧巴得把眼睛就盯上了村里的那些大树。眼看树都卖完了,他才不得不盯上那棵与温家一人一半的老槐树。过去都嫌阴了庄稼,且长得疙里疙瘩,歪脖子趔腿的,还空心了半边,太不成材。并且两家又互不来往惯了,就各扫门前雪,把自家那半边枝丫削光砍秃了事。有时树就弄成鬼剃了一般的“阴阳头”,远远让人看见都想笑。可就是这棵让全村人想发笑的“裂巴树”,突然在“大树进城”的风潮中,变成了“摇钱树”。这时他自然也不会去跟温存罐商量买卖了。五六万块钱的货,凭啥跟他分享?加上温存罐逢人打听树,都一口咬死不卖!说活了一百多年都成神了,敢卖?找死呢!为策划这棵树如何能独吞,他可是淘大神了。有时整夜抠脚挠撒(头)睡不着。挖这样一棵大树,毕竟动静太大。所有细节都要考虑得十分周全,就像指挥一场“黑虎掏心”的特殊战斗。最终,因筹划缜密,组织精细,而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让树贩子连根拔起,钱货两清了。活儿的确做得干净漂亮,连何首魁这个耸耸鼻子就能闻出点腥臊味的公安老油条,都没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叫驴倒是知道一点,却在不久后就摔死了。

全村也没有人敢怀疑树是他偷的。就是怀疑,也不会声张。唯独温存罐一口咬定:偷树贼绝对是他,别人干不出这样断子绝孙的事!由此这家伙还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要跟他干到底了。开始他多少有点后怕,毕竟狮子、老虎也是害怕小豺狗从屁股眼里下爪子乱掏的。何况这货动不动就告到县上、省上、京城去了。后来自己在外面见多识广了,也就知道那只小蚂蚁,用脚踩死也都是那么回事了。再胡搅蛮缠,他都准备找人把他做了。挖成“孤岛”“孤坟”,就是警告声明。他只轻轻点拨一下,村里人就一哄而上,挖成那样,责任也不全在他吧。

谁知这次事情竟然有点离奇,一只小蚂蚁的乱跌乱撞,不仅真的惊动了省上大领导,而且还弄得县委一把手都亲自调查来了。从侄儿孙仕廉连吼带骂,以及一天三个电话的焦躁情绪中,他也发现事情不大对头,才指挥人连夜回填了沙土,并在村里做了一系列应对准备。

现在看来,一切都仍在掌控之中,武东风的“深入走访”,得到的几乎是异口同声对自己的赞颂和对“温疯子”的声讨。这几天,孙仕廉也再没来电话发火了,只让他先在村里待着,别出来胡撩乱,他就在村里住下了。虽然已不习惯,可侄儿的话不敢不听,哪怕苦熬着,也得等外面风平浪静了再出山。

这阵儿,自己还真像是条被困在洞里的地头蛇了。 Ge6fn5ABh8sKZV29iTY6KAwAdxivhfJVHlCzW4b6O1kGozk1Hp7Sdo3j3UxR8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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