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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柯伊伯带

安北斗实在想替温如风说几句公道话,但那一早被牛栏山合理支开了。不能说铁路建设方与农民猪圈扯皮的事不重要。要不是他及时赶到,男主人还真拿刀拼命了。那家农民的猪圈并没有占铁路主干道,但铁路方的施工建材倒塌,几百根钢管滚下坡来,不仅把猪圈砸得面目全非,而且把四头猪砸成了肉酱,还外带一个猪槽。四头猪主要是协调斤两与母猪怀崽问题,铁路上应该说做了较大让步,毕竟是公家对私人。关键是猪槽的赔偿发生了巨大分歧。主人一再说,这猪槽是快三百年的文物,有人出几万元都没卖的。而铁路上认为就是一个普通石槽,顶多赔三五百元了事。已协商半个多月,钢管就是拉不走。而猪槽通过拼贴鉴定,底下也确实有“乾隆八年”的字样,并且两头还有“槽头兴旺”“永世昌隆”的篆刻。但经过县文化馆文物专家鉴定,认为不大可能是乾隆年间,甚至是清代的物件,因为按大清规制,没有人敢在猪槽上公然刻上“乾隆”二字,何况“永世昌隆”的“隆”字与“槽头兴旺”搁在一起,是有砍头之罪的。这一论断,让主家男人抡起了早已磨快的砍柴刀,要不是安北斗阻挡及时,县文化馆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李老师那过于细长的脖颈,大概就成下刀的最佳位置了。

安北斗右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当下血流如注,吓得那家男人的老爹娘一齐上手,才把已变得十分狂躁的儿子制服住。动了刀,铁路警察就上手了。还没问几个来回,他爹就说了实话:字是他母舅几年前刻的,他母舅原来就是个打猪槽、牛槽、马槽、凿磨扇、碾子、门墩的石匠。后来越过越没活计了。前几年突然凿起拴马桩和石狮子来,说是明代、清代的老货,还埋在土里,用一种啥子药水做过腐蚀,出土后就像风化过一般。这几年的确骗了省城好多单位和文物贩子,他母舅都发得又是当政协委员又是进省城开啥子石头博物馆去了。没想到,他家“乾隆八年”的老猪槽却翻了把。老人也自认倒霉,最后给赔五百元了结了。

安北斗的伤口却一直在化脓。牛栏山就让他回村休息去了。

北斗他娘对儿子也越来越不满意。主要还是媳妇问题。见他回来已嘟哝无数遍了:“看把人活成啥了?家里恨不得翻箱倒柜,给你娶个媳妇,煮熟的鸭子能飞了。这不,连孙女都不认门了。让一村人都拿屁股笑话安家哩!”他娘过去很少骂人,更没骂过他,如今动辄也乱骂起来:“我就不信世上女人都死完了,你安北斗活得还不如羊蛋、狗剩、骆驼、磨凳这些货色了,人家即使没个正经媳妇,还没个鬼混的女人了?你看你,真准备当和尚念经去是吧?一天到晚就守个温存罐,人家把罐子打了与你屁相干。守他干啥?房挖塌让塌去,你能撑住?你能不让人家挖?你看着,填平了还得挖,孙铁锤都放话了,说不挖垮塌他就不姓孙。人家财大气粗的,省里都有人,你有啥?你有谁?你们牛栏山书记也是老鸹吃柿子拣软的啄。过去那个同学南归雁也是,当领导的都看你好捏哩。凭啥让你天天把人跟着?上了十几年学,还背了大学生的名声,成天就守着一个烂推磨的?人家说你亏先人都是抬举你了,那是欺师灭祖的营生,你当是啥?这边还没完,凭啥又让你去处理猪圈猪槽的事?这是砍了你的膀子,要是砍了脑壳,也白砍了,我跟你爹能把人家瞪两眼半。干不成了给他牛栏山说,回来!哪怕找个瓜瓜媳妇,生个儿、养个老,也比把温存罐和造假猪槽的人当先人伺候强!”娘唠叨完,气得把木锅盖扔出去,竟然打趔趄了正朝她张望着想讨点吃喝的大黄狗的腿。

他爹齁病一日重似一日,在他娘唠叨时,只拉着从肺部到喉管都不畅通的风箱,一句话也没说。等他娘唠叨完,才把他叫到道场边,父子俩坐在柴火垛上,各自看着不同的方向,默默无语着。那种静默,甚至让他想起了“一对沉默寡言人”的《北国之春》,憋得他都想哼哼两声。最后他爹说话了:“你娘有些话不对。工作就是工作,警察整天蹲坑逮人,还不是工作了?”就这几句话,他爹都说了几起才说完,看来哮喘是越来越严重了。爹说:“媳妇的事,你的确也得在心。世上离婚的一层,离了就不过了?也不一定非再找个大学生……甚至吃公家饭的。年龄相当,模样过得去,人忠厚,心肠好,能顾家,心疼你,我看就行。家里日子……粗茶淡饭的,也不比谁差多少。我们没有大富大贵相,也别去求那个。经当不起的事,非要经当,搞不好就一头抹脱……一头刷脱了。另外,我想说的是,存罐这个人,别染扯太深,一根筋,迟早还会惹大麻烦的。”

“把人家院子挖成那样,都不管?这还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爹一怔,停了半天说:“我就猜到你这次跟他……可能穿了连裆裤。我不反对你……替他说几句公道话、暗里帮点忙。但明里……还是要去求求牛书记,再别掺和的好。这是个没长没短的事,并且这个‘咬头铁锨’也会越咬越硬。你能看到,村子不是过去那个村子了。孙铁锤一发达,好多人都要靠人家挣钱,心里的秤杆子,就都歪了。我们北斗村过去是个老骡马店,有人顺长江、汉江把丝绸、瓷器、盐巴、红糖贩到长安,再从长安翻回秦岭,把药材、皮货、香料、茯茶贩到湖广,都要在这里歇脚住店的。南来北往的多了,就成了买卖村。那时家家都有一杆秤。秤存星家就是钉秤的老门户。村里拿事的年年都要把秤集中起来校一校,就怕谁昧了良心,缺斤短两。谁家的秤要是出了问题,就没得人做了。看似校的秤,其实校的是良心哪!现在你再把良心都拿出来校一校,看还有几个够秤的,这就是世事。北斗哇,你爹娘都不是糊涂人,我们是怕你吃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呀!孙铁锤如今谁能扛动?温存罐没掂出轻重来,你也掂不出?爹这样子,能活多久?你肩头的担子重得很哪!老娘伺候不?老房庄子还要不?也准备让人家挖成孤坟?自己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总得再成个家,留个后吧?我不图你当个啥,就图你安安生生的,把家过得像家,人活得像人。存镰存镰,有了家有了日子有了人脉,那就算是把安家收获的镰刀存下了……”他爹说到这里,一阵咳嗽,差点闭过气去,他急忙捶背搓胸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天色已近傍晚,他拿了两个烤红苕,还有他娘蒸的新豇豆包子,提着望远镜,又到后坡梁上去了。他不想听爹娘唠叨。过来过去就那点事:光棍打到啥时候;他们要抱孙子;嫑让村里人看笑话;再就是别跟温存罐卷到一起,早晚得弄出大事来。他也不是不想重找人,可找谁?对于杨艳梅,似乎还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世上最窝囊的事,大概就莫过于老婆让比自己能耐大的人拐跑了。很长时间以来,他周边都是稀奇古怪的眼神。有些人甚至能把他浑身上下盯出CT医学切片来。就连去西京、北京,似乎也能见到那种不屑与鄙夷。尽管可能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立即就会转化成头上捂了顶绿帽子的羞耻感。女人被男人抛弃是什么滋味,他无从体验。但男人被女人抛弃,感觉就像是被谁扒得一丝不挂,还要让你出来在人群中走两步。尽管如此,这次去省城领温如风,他脑子里还是老萦绕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某一时刻,他也再次产生过去侦察一下她们行踪的念头:人过得咋样?储有良这个货会遭报应吗?遭了报应女儿又如何是好?他心中为这事似乎已有心理疾患了。但又不能跟任何人去讲、去宣泄、去寻找安慰,甚至包括爹娘。这就是一件打落门牙只能往自个儿肚里吞的烂事。

这天的晚霞,比任何一晚都更光焰四射,山河尽染,如红墨水、如红洋漆、如火山口、如喷涌而出的血浆。太阳这个大火球在落山时,把身后的云彩拿一种纯而又纯的血色,用大泼墨的笔触,一泻千里地泼洒得跟千百万人厮杀着的战场一样惨烈。它却滚到地球的另一边,大致仍是以人类最宝贵、最尊严的金黄色面目,威风凛凛地冉冉升起去了。

从安家老坟山梁上,可以俯瞰到北斗村全貌。这块曾经安宁的土地,突然在铁路全线开工后,日夜沸腾翻卷起来。先是炸了勺把山一个“虎爪”;紧接着,一条时断时续的干河谷,就被几条挖沙船,翻了个底朝天。村里的庄稼地,也都成了“重工业砸石头基地”,全体村民,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一律上工砸石头、淘河沙。听说学校的学生都逃课挣钱来了。一天二十四小时歇人不歇工,换人不停船。遍地砸出来的青冈石子和堆积如山的河沙,甚至让他想到了天体中的柯伊伯带小行星群。

他多次给杨艳梅和安妮讲过太阳系最外侧的柯伊伯带。那时每每讲起天文知识,杨艳梅都会趴在草地上,两手撑着下巴,双腿左右起伏着敲打自己的蜜桃臀,眼睛更是清澈如湖水地做崇拜白马王子状。他也就发挥得很是有些王子气质了,有时甚至都有点拿腔卖调:之所以叫柯伊伯带呀,那是因为一个叫杰拉德·柯伊伯的荷兰天文学家,在数十年前,突然证实了太阳系的尽头,还有一个比咱们这几十里河道沙粒都要多得多的小行星带。刚刚被踢出去的第九大行星冥王星,就运行在这个小行星带中。当然,九大行星踢出去一个很可惜,但不踢不行啊,因为冥王星的质量太小。在柯伊伯带上,跟它一样的行星还能找出十个八个,甚至更多呢……他明显感到,每每开讲,杨艳梅把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完全是主动扑上来,把他压住给“野合”了。后来有了安妮,孩子也要反复打问:太阳系的边缘在哪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边缘?像咱家院墙?像奶奶喂猪的猪圈栏杆吗?他就讲得更是得意非凡了:太阳光照到地球需要八分二十秒,而照到它的边缘柯伊伯带,最少需要四小时。离柯伊伯带最近的海王星,与太阳的距离都有近四十五亿公里,想想那地方该有多偏僻,多寒冷哪!整个柯伊伯带小行星区域,终年都在零下二百摄氏度以下呀!他看安妮嘴里唔唔唔地直打寒噤,喊冷死了,冷死了!他就把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在这秦岭深处,连县域地图上都看不见的勺把山四周,突然跟面包圈一样铺满了无尽的砸石头军阵。去年还种着麦子、玉米、大豆、甘蔗的土地,全都被星罗棋布的石子堆满了。大石头放炮炸,中石头用破石机锤,小石头拿手工砸。不能比鸽子蛋小,也不能比鸡蛋大。收购者看堆头,讲立方,也有过磅秤的。连附近村里揽不下活的,都成群加入了北斗村的队伍。上有八十岁长者,下有八九岁的逃学郎。镇上甚至都要抽出人力来,挨家挨户走访,帮着孩子复学。一天二十四小时,顺河道两边十几公里地都是与石头较量的声音。他调了调望远镜焦距,仔细看了看那无尽的战场。每人都用一块布或其他东西遮挡着脸面。也不乏具有创造力的,端直把竹篮、葫芦瓢改成了“面具”,只把眼睛挖出两个洞来看锤起锤落。有眼镜的,也会架在鼻梁上进行防护,但石子常常会让镜片开花八裂。那里面也有他娘。他娘就是用笊篱护脸的。他爹让戴上他的老石头镜,护眼还养眼,他娘舍不得。他爹不敢去,因为吸不得粉尘,但却是第一批把钱拿到孙铁锤门上的入股者。数千人打坐在一河两岸,白天晒成“鬼捏了的黑馍蛋蛋”,夜晚几十米远挑一个蚊蚋纷扰的十五瓦灯泡,就那样砸得热火朝天、大地颤抖着。而孙铁锤不是住在县城泡妞、打牌,就是在省城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说给家乡“跑项目、找财路、谋福利”呢。不过最近人倒是在家。他从镜头里看见,那辆路虎一直停在村委会门口。围绕着他家场院的路灯也特别亮,远远俯瞰下去,就像是一颗超大的恒星,让全村都成了卫星,甚至是柯伊伯小行星带。面对这个地上“天文图”,他老想给谁讲点什么,可已经没有听众了。连卧在身边的大黄狗,对他天上一下、地上一下的乱照乱看,也是有些不屑一顾的。

他突然又想到了温如风。这家伙回来以后在干什么呢?他把镜头又摇到温家院子,慢慢调好焦距,一点点搜寻着他家的动静。晚霞这阵儿已变成了紫红色。温家院子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有些地方已黑乎乎的看不清晰,有些地方似乎还在烈焰中跳动着。全村就他撑得硬,绝不上孙铁锤的套,入孙铁锤的股,并且扬言:小心连裤衩都让人家扒了。他也觉得温如风的确像全村人说的:茅厕的石头臭硬!还说他是臭虱咬巴掌——找死!但他更觉得,这家伙是一条汉子!

“孤岛”是保住了,人在干什么?上边的处理意见至今没有下来。相信温如风在等待,并且可能等得很是焦躁。尽管镇上最近也没派他盯梢,但他还是有些习惯性地要时不时把镜头对准这个家。一切都安之若素。他甚至好几天都没见这货到院子里照过面了。反倒弄得他有些焦虑不安起来。

他用望远镜看了好半天,才见花如屏急急吼吼跑了一趟厕所。没进去时,裤子已脱下半截来。出来时,裤子又没提起,白花花的屁股,让红一阵、紫一阵的晚霞,染成了两朵比牡丹还鲜艳的花瓣。他大睁着眼睛,想再看仔细些,她却连拉带拽地,把大概是出了汗不好往起提的裤子,又几把撸了上去。然后就忙着朝回运风干的面条了。他噗嗤笑了,看把这“小钢炮”忙活的。都恨温如风,也包括恨着这个既有姿色,又风情万种,关键是谁都占不上便宜的女人了!

这让他不能不一下又想到杨艳梅,想到储有良了。他娘给大黄狗起的外号就叫有粮。气得他把睡得十分滋润的几近仰面朝天的黄狗,照着腹肌很是雄强性感的交裆,美美踹了一脚。世间所有的事都是有关联的,很多事情只是你无法找到关联的线索而已。安家的忠犬有粮,大概永远也不知道那个晚霞特别美好的傍晚,春风习习,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主人为啥要不分青红皂白地踹它一脚,并且还是在命根子上,招谁惹谁了? THIyXnfWbT5wr8HiHUbESz6LfhsI1jABByOFX0+J71+4+cXs+Dwy/iKcSfLyJO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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