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对认识社会历史具有重要价值,优秀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这一方面的表现更加突出。恩格斯曾对法国现实主义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给予很高的评价。恩格斯说:《人间喜剧》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在这幅中心图画的四周,他汇聚了法国社会的全部历史,我从这里,甚至在经济细节方面(如革命以后动产和不动产的重新分配)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 (《致玛·哈克奈斯》) 。《诗经》的创作年代在商末和西周、春秋时期,《诗经》展示的生活画面所告诉我们的历史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要比有关典章制度的文件更加真实可信。由于上古文献的散佚和残缺,《诗经》的史料价值就更显得珍贵。
清代的章学诚曾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六经皆史。”明确提出古代经典的史学价值。他又具体说及《诗经》的史料价值:“土风殊异,人事兴废”,这类体现社会历史实貌的细节,史书的《纪》《传》不可能详细记载,编年体史书也不可能尽录,但在诗中可以见到,并可以与史书的某些记载相互印证,如《诗经》中的《鸱鸮》与《尚书》中的《金縢》,《二子乘舟》与《左传》之类。所以说:“文章史事,固相终始者。” (《文史通义·易教上》) 章氏的论断很有道理。
《诗经》反映了商末到春秋时期的社会生活,可与《尚书》《左传》《国语》《史记》的记载相互印证。如《商颂》对商代的社会风气、商人的精神风貌的反映,就给我们提供了商代历史的生动画卷。
文化史学家把殷商文化作为青铜文化的代表。青铜文化的审美特征突出表现在饕餮那狰狞可怖、威猛凶暴的形象中。“继原始的神话、英雄之后的,便是这种对自己氏族、祖先和当代的这种种野蛮吞并战争的歌颂和夸扬。” (李泽厚《美的历程》) 《商颂》的内容正印证了这一时代特征:“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相土威风烈烈,海外都服帖归顺。)《长发》诗中描写了商汤伐桀灭夏的勇武:
武王载旆,武王出兵伐夏桀,
有虔秉钺。威武勇猛手持斧钺。
如火烈烈,好像大火一样猛烈,
则莫我敢曷。没有谁敢来阻截。
苞有三蘖,一棵树干三个杈,
莫遂莫达,它已不能再长枝叶,
九有有截。征服九州成一统。
韦顾既伐,已经打败韦国和顾国,
昆吾夏桀。又将昆吾和夏桀消灭。
诗中对“武王”以武力统一天下充满了自豪感,歌颂杀伐立功,此与周以后诗中所谓“以德服人”“以仁感人”的观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殷武》篇还赞颂了讨伐荆楚的武功:
挞彼殷武,那殷王武丁真神速,
奋伐荆楚。奋力兴师讨伐荆楚。
罙入其阻,深入敌人险阻之地,
裒荆之旅。将荆楚的军队俘虏。
有截其所,占领了荆楚大片土地,
汤孙之绪。这是汤孙的伟大功绩。
以征伐、占有为荣的观念在诗中得到充分表现,这是时代精神烙在诗人脑际的印记,反过来讲,诗歌也正体现了时代精神。
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曾论及殷周改朝换代的历史意义:中国政治文化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周之际的大变革,从表面上看,不过是一姓一家的兴亡和都城的迁移;从根本上说,则是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周人制度与殷商的最大不同,就是周人确立了嫡长子的宗法制度。天子以嫡长子继位,众子封为诸侯;诸侯以嫡长子继位,众子封为大夫;大夫亦以嫡长子继位,众子为士。士为小宗,以大夫为大宗;大夫亦为小宗,以诸侯为大宗;诸侯亦为小宗,以天子为大宗。《大雅·公刘》说:“食之饮之,君之宗之。”毛传:“为之君为之大宗也。”可见,君即是宗。《大雅·板》:“大宗维翰。”毛传:“王者天下之大宗。”周天子称同姓诸侯为伯父、叔父,称异姓诸侯为伯舅、叔舅,所体现的正是宗法关系。因此王国维说,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
宗法制度的萌生,在《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五篇叙述周民族发展壮大的史诗中就有反映,例如古公亶父传位给嫡长子太伯,太伯后来让位给其弟季历,季历传位给长子文王,文王又传位给儿子武王。可见,这时候还没有明确的立嫡长子的制度。但这种血统为纽带的宗法分封思想,使周王朝的统治基础变得比殷商更为巩固。《左传·定公四年》记载:“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嫡长子制度的真正确立,实从周公把王位让给成王开始。据说周封国四百余,服国八百余。封国是周王根据宗法制度,把未继承王位的别子分封到各个小国,他的嫡长子就成为封国的百世不祧之宗。服国则属于非国王封建的国家,它臣服于周王,因而受到周王的承认。《小雅·北山》诗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一局面的形成,主要得力于宗法血统的分封制度的实施。夏商时代的政治统一,只是要求各民族承认他是天子,氏族与天子之间的关系相对说来较为松弛。而周公是以宗法制度来封土建国,以此作为王室的屏障,这种政治统一性就大大加强了。《大雅·文王》诗说:“文王孙子,本支百世。”这也就是说,周王室政治力量的骨干,正是由宗法中的“本”与“支”所构成的。
宗法分封制度的基本精神,是由嫡庶亲疏而来的“亲亲”精神,它把天子与诸侯以至于士大夫的上下关系,由权力的控制一变为血统的支持,这就大大缓和了上下统治中的对立冲突,使政治团结成为自觉的要求。“亲亲”精神一旦衰竭,便预示了王朝统治的不能长久。
宗法分封包括土地、人民和适合受封者名分的车服器物等。周王把某一土地和人民分封给某个诸侯,统治的权力也随之分了出去。诸侯把受封的土地和人民,按照宗法制度的要求,又分封给卿大夫作食邑,卿大夫有家臣,有邑宰,就是这个原因。封国食邑内农民的生活状况是参差不齐的,《诗经》中众多的农事诗就显示了这种不同。
以上对周代社会宗法分封制度的介绍,是为了说明《诗经》三百余篇所反映的思想内容与这一历史发展的背景是不能分开的。只有在这一社会背景下来理解《诗经》篇章所表达的思想情感,才会使我们对作品的认识更深刻更接近真实。例如,《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等五篇追忆祖先艰苦创业的作品,其中虽然夹杂着不少神话传说,但作者透露出来的宗法意识还是十分明显的。它是一种有意识的交代,作品的创作年代当是宗法分封制度确立的时候。从历史上看,殷朝前期,除武丁外,前后三代是兄弟继承,后期武乙以下的五王,则是父子继承,而且殷代也无嫡庶之分。从发展的观点分析,周朝的开国者们不会开初就有立嫡立长的明确主张。那么,《生民》等篇的作者对周王传位的慎重追叙,是否正表明了对宗法分封制度合理性的肯定呢?对先王的称颂,同时也是对自身的肯定,也是对将来的规范。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感觉到,这几篇作品的作者当是周朝宗法集团的成员之一。
周初社会的农事诗所反映的内容,与宗法分封的土地制度是分不开的。当时的土地制度有公田和私田的区别,农民在耕种公田之余,还有一份私田可供养家糊口。公田是借(藉)民力以耕,藉田(籍田)之名由此得来。天子有时亲耕一垄,意在做个榜样,让大家重视农业生产。《小雅·大田》说:“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正说明了周时的所谓井田制是由公田和私田组成的,而周朝的赋税,也正是在这种土地制度上形成的。周初社会,统治者还没有在农民的私田上征税,所以这一时期的农事诗,描写在公田上的劳动情景,显得活泼而轻快。例如《周颂·噫嘻》写周成王举行亲耕籍田之礼:“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骏发尔私”,是指立刻停下私田的活儿,参加公田的劳动。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 (《孟子·滕文公上》) 《周颂·丰年》诗则表现了人们丰收后的喜悦心情。《周颂》中的《载芟》和《良耜》也描写了大量收获后的兴奋:“载获济济,有实其积,万亿及秭。”“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这么多的堆积,只有周天子的公田上才有,有限的私田是无法达到的。尽管如此,诗歌的情调还是健康向上的。
《豳风·七月》对农夫一年四季的生活作了详细的描述。毛传以为《豳风》是周公陈王业的诗,豳公即公刘,豳是公刘避桀所居之地。旧说这首诗是西周初年,周公有感管、蔡之变,东征三年后,为成王营雒,仿佛公刘治豳,而作此诗。由此看来,《七月》也是一首周初的诗作。这首诗描写了农夫四季的艰苦劳动,为“公”与“公子”耕织、打猎、盖房、藏冰、造酒,而自己的生活却是“采荼薪樗”,“无衣无褐”。生活虽苦,但依然有起码的私产:“同我妇子,馌彼南亩。”如果没有一份私田,送饭南亩又怎么解释呢?农夫与主人在生活上有很大的差异,但其间的对立并没有后期“变风”“变雅”诗中那样的尖锐。“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这句诗有三种不同的解释。《毛传》以为这是“豳公子躬率其民,同时出,同时归”。《郑笺》则以为“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朱熹《诗集传》则说:“盖是时公子犹娶于国中,而贵家大族联姻公室者,亦无不力于蚕桑之务。”这样说来她就不是农家女了。不管何种解释,这位女子与公子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压迫役使关系。当今有些人把这句诗解释为公子要带女子回家逞其兽欲,实在是脱离当时土地制度的武断联想。果真要行欲,公子也不会待到归时。总体看来,它是时代较早的一首诗歌。
《豳风》中的《破斧》和《东山》,也是西周前期的作品,它们的背景是周公东征,讨伐背叛者。诗作并没有正面表露对周公东征的怨愤,而只是写战争使个人心理上所产生的离愁别恨。《东山》诗叙事曲折变化,情感凄恻动人,是难得的一首好诗。这种格调,与周民族的刚刚壮大是很有关系的。而后期的厌战诗,则对统治者的腐败表达了强烈的不满。
西周后期,由于君王不亲九族,好用谗佞,维持政治统一的精神纽带——亲亲精神,开始失去作用。“厉王无道,周室亲亲之义衰。”所以,写厉王无道的诗也不在少数。《小雅·角弓》写周王朝贵族争权夺利,造成兄弟亲戚之间的矛盾和对立。其实际意义,《诗序》说:“《角弓》,父兄刺幽王也。不亲九族而好谗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诗也。”西周亡于幽王,骨肉相怨,众叛亲离,是其主要的原因。另一方面,周初的宗法分封,意味着王室的赋税范围的减小。周穆王侈心远伐,已大大削弱了王室的力量;至周厉王,使王室的力量更加衰微,于是只好向百姓榨取。民不堪命,结果国人把厉王流放到彘。嫡长子制度本也起着维持政治统一的作用,但周宣王开始加以破坏,他想立少子戏不立长子括,结果也是“鲁人杀懿公(戏)而立伯御(括)”。这些方面所导致的种种社会变化,在《诗经》中也有突出的反映,主要集中在《大雅》和《小雅》中。
《小雅》中的《节南山》《十月之交》《雨无正》《巧言》等篇,《诗序》认为是刺幽王的,《郑笺》则说其中几首是刺厉王的。《十月之交》写日食、地震、山崩、河沸等巨大灾异,并分析导致这种变异和国政败坏的原因是“不用其良”和“艳妻”的蛊惑捣乱。诗中列举了幽王佞臣皇父等七人的名字,进行了公开大胆的批判揭露。《节南山》同样也毫不隐讳自己的批判目的:“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大雅》中的《民劳》《板》《荡》《桑柔》诸篇,对统治者的罪过,也作了大胆的批判。
由于政治黑暗,社会动荡,人民生活陷入了贫困和苦难。《小雅·苕之华》写道:“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人不如草木,生机之断绝随时可能发生。从这里,我们可以感觉到统治者对百姓私田赋税的侵夺,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桧风·隰有苌楚》也是以草木与活人进行对比的:“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人只有到了无法生存的地步,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联想。
这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些反映战争的诗篇,大多是周宣王时期的作品。宣王号称“中兴之主”,发动过讨伐西戎、 狁、荆蛮、淮夷、徐戎的战争,且取得了胜利。其中不乏歌颂之作,如《大雅·常武》《小雅·六月》《小雅·采芑》等,但最优秀的诗篇首推《小雅·采薇》。一位士卒,为了防御 狁的侵掠,奉命离乡远戍,生活极端艰苦,载渴载饥,不得不采薇而食。最后一章写士卒在归途中抚今追昔,心中充满了痛定思痛的悲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世说新语·文学》篇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晋人谢安在一次聚会上问众子弟,《毛诗》中何句最佳,其侄儿谢玄应声称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而雪霏霏。”不仅如此,南朝梁代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篇中也极力称赞用依依来刻画杨柳,有情貌无遗、细微入化之妙。宋人宋祁则以为“杨柳依依”数句,好就好在从物态中见人情,物中有我,景中含情。清人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评价这四句妙在“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
《小雅·杕杜》写征夫久戍,嗟怨“王事靡盬,继嗣我日”,使我不能回家团圆。《小雅·何草不黄》则写道:“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我又不是野兽,为何长年累月地在旷野上供人驱使呢?“哀我征夫,独为匪民”,这是对不平等待遇的强烈控诉。我们把这首诗与西周前期的战争诗进行比较,可以发现,社会矛盾越来越尖锐了。
幽王被杀,平王东迁,历史进入东周时期。平王东迁,还主要是依靠着晋国与郑国的亲亲关系。齐桓、晋文霸业的成功,多少还借助于宗法传统中的亲亲关系。桓、文以后,周室与诸侯之间的亲亲空气愈加稀薄,周王室在诸侯中的领导地位,也随之分崩离析了。在这样一种政治气候下,诸侯国君向农民增加赋税扩大兵役,以图在诸侯国中出人头地。而卿大夫同时也与国君争夺土地和人民,土地和人民多脱离国君而入卿大夫之手。政治的混乱,使劳动人民的生活更加陷入了贫困的境地,所以这一时期反剥削、反徭役的诗出现很多。
《魏风·伐檀》写的是伐木工人不停地在河边伐木、搬运,他们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但却一无所有,而那些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稻谷满仓,猎物满庭,到底是为什么?虽然诗中没有点明答案,但它可以激发人们对于这种剥削现象的思考。《魏风·硕鼠》通篇以硕鼠作比,揭露了剥削者贪得无厌的本质。诗中写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从诗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作者愤怒而无奈的脉搏在跳动。“适彼乐土”,在当时来说,确实是一种空想,但这正展现了苦难百姓被统治者剥削得走投无路的情景。
这种逃亡,在《邶风·北风》中也有描述:“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意思是说:这个地方的风雪(喻暴政)不能让人忍受,我们还是走吧。不能再犹豫了,赶快离开这里吧。
《王风·君子于役》是一首反徭役的诗,它通过一位妇女对服役在外的丈夫的深沉思念,表达了对频繁的战争徭役的痛恨。《唐风·鸨羽》则写国家的徭役没有停止的时候,以致自己不能耕种土地,赡养父母,作者最后大声疾呼:“悠悠苍天,曷其有所?”什么时候我才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场所?
以上所举诗例,较为清楚地显示了周代社会不同时期的动荡变革,真实地记录了社会变革给人们的触动。社会的变化不仅给人们的生活,同时也给人们的观念带来了变化。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诗经》可以补历史文献之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