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让朝我家走来的那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正在巷口无聊地追逐自己的影子,发现无论我动作多快,右脚永远踩不上右腿的影子。正在不甘心地胡乱踩踏,就见一片黑影叠加在了我的影子上,抬头一看,是个年轻的藏族人站在我面前,问道:“强巴家住在这里面吗?”还没等我问“谁是强巴”,藏族人就惊喜得“啊嘘”了一声:“像得很嘛,你和你阿爸。”又说他是从沁多县来的。我转身就跑:“阿妈,阿妈。”母亲出现了。年轻藏族人递过来一封信,就在母亲看信时,他从马背上抱下了一个藏族小孩。那孩子扎着红腰带,把皮袍全部堆在腰里,露出两只精赤的臂膀,头发披纷而下,红铜色的脸上皮肤显得很厚,就像戴了一层面具。他一手拽着垂下来的马鬃,一手拉着年轻藏族人同样下垂的皮袍,怯生生地望着我们。
母亲看了信就有些泪汪汪的,上前摸着小孩的头说:“这就是才让吗?”才让忽地抬起头,眼睛星星一样眨了一下。年轻藏族人说:“才让的耳朵关门啦,舌头变硬啦,听不见也说不出啦。”母亲说:“我知道,他是个聋哑人。信上说你是县政府的通信员果果,麻烦了,跑了这么远的路。”果果汉话不怎么流利,但表情达意足够了:“不是我跑,是马跑,公家养活我就是为了送信,不麻烦。”母亲又问:“他现在是副县长了?为什么改名叫强巴?”“这个我也不知道。”“他好着吧?”果果惊讶地问:“信上没说吗?”“说了说了。”“那就对啦,话是虚的,字是实的,姐姐看信就知道啦。”母亲让他去家里坐,他执意要走,说他来西宁每次都住在阿尼玛卿州驻西宁办事处,去晚了就吃不上饭啦。要是有回信或者有什么东西带给强巴副县长,他明天上午来取。又叮嘱道:“才让就留下啦,他今天就吃了拇指大的一块馒头,姐姐摸摸肚子就知道啦。”在果果拉马离开时,才让下意识地跟了过去。母亲上前牵住他的手,对我说:“不知道你们两个谁大,看上去差不多。”我凑过去想跟他比个子。他吃惊得后退着,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一阵风吹来,我的鼻子里顿时灌满了浓浓的酥油味。
这是一个星期天,已经下午了。斜射的阳光把小巷分割成了阴阳两半,风也是一边凉一边热。才让走在阳光里,望着两边高高的土墙和前面深深的门洞,好几次都想停下来。母亲牢牢攥着他的手说:“你第一次来西宁吧?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后来才让告诉我,他当时忐忑极了,就像一只小羊闯进了陌生的羊群。不不,他比小羊更不幸,小羊在陌生的羊群里会高声咩叫着寻找母羊和熟悉的伴侣,他却只能一声不吭,连表示一下疑惑都不可能。他来自草原,对城市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抵触,所有迎面而来的,对他都是无法判断优劣好坏的巨大未知。
我们进了院门,又进了我家居住的南房。姥姥惊讶得叫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娃娃,你怎么领进来了?”姥爷说:“别紧张,人家又不是来吃来喝的。”母亲说:“不吃不喝来家里干什么?”姥爷姥姥包括我都愣住了。这是一九五九年的下半年,渐渐凸显的饥荒让谁也无法轻松面对家中来客这件事,连不到五岁的我都本能地有了沉甸甸的压力。大人们都说我聪明,聪明在这个时候让我朦朦胧胧意识到:本来就吃不饱的食物又要从我们嘴里扒拉出去一些了。母亲又说:“他阿妈死了,洋洋他爸也差一点死掉。”然后拿着信念起来,还没念完,姥姥就哭了。她是一个谁死都会哭的人,何况是一个救了父亲命的人。她捯动着小脚过去,一手抱住才让的头,一手摸着他的光脊梁:“没娘的娃娃太孽障(可怜),大夏天还穿着皮袍,光身子上连个衬衣也没有。”说着又哭。母亲也抹起了眼泪。姥爷长叹一声说:“这是恩人的娃娃,我们不能对不起。”我那时还不理解父亲信中的话,也不理解大人们的眼泪,只觉得家里来了一个小藏族人,他已经没有阿妈了。我警惕地想:是不是他没有了阿妈,就来这里找阿妈?这里的阿妈是我的阿妈。才让一看姥姥摸他的光脊梁,就懂事地把堆在腰里的皮袍提起来穿在了身上,而且像汉族人一样两只胳膊都套进了袖子。姥爷说:“别看他又聋又哑,心里明得像镜儿。”我走过去,站到姥姥跟前,想着姥姥的手也会放在我的肩膀上,但是姥姥没有。我于是解扣子脱衣服,也想露出光脊梁来。姥爷立刻制止了我。我哼一声,不服气地望着才让,突然看到他腰里吊着一把小藏刀,刀鞘是彩色的,刀柄是白色的。我走过去摸摸小藏刀,才让躲开了。
这天晚上,姥姥用一个小铁碗从面缸里挖出了一碗半面粉。一碗是平时全家四口人晚饭的用量,加一些蔓菁,煮一锅拌汤,一人足有两铁勺;半碗是专门给才让的。母亲说:“不够吧?他一天没吃了。”姥姥朝面缸里面看了又看,又挖出一点来说:“多放些蔓菁。”姥爷说:“不知道这娃娃吃不吃蔓菁,藏族人是要吃肉的。”姥姥说:“天上的事情别说到地上,再早两年,我能天天让他吃杂碎啃羊头。”吃饭时,大人们都忐忑不安地盯着才让。也许是饿了,才让吃得很香。大家松了一口气。姥姥说:“他只要吃蔓菁就好。”我看到才让碗里的比我碗里的稠,就说:“我要吃这个。”母亲打了我一下:“你吃你碗里的。”姥姥喝了两口自己的拌汤,把碗放到我面前说:“洋洋,这半碗也是你的。”饭后,母亲开始翻箱倒柜寻找衣服,几乎把我换洗的衣服包括衬衣衬裤全部翻了出来。我拿了这件又抓起那件: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母亲夺过去说:“洋洋,懂事些,不能让才让光身子上裹皮袍,穿了热,脱了冷,没有衬衣和外衣怎么行?”才让知道在说他,一眼不眨地盯着母亲的嘴。母亲又摸摸他蓬乱的头发和结了垢痂的耳朵后面,进厨房烧水去了。洗澡的时候,母亲要脱才让的皮袍,才让躲闪着。母亲说:“洋洋,你也脱。”我转眼精赤了,站到木盆里往身上撩水。才让看着,虽然还有些畏葸,却没有拒绝母亲解开他的皮袍腰带。后来我知道,这是才让第一次洗热水澡。
接下来,才让遇到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住在房子里,第一次睡炕,第一次穿上衬衣衬裤,第一次盖被子,第一次需要去厕所方便。他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睛上,看别人怎么做,尤其会盯着我,我的所有举动对他都是一种示范。可我并不喜欢这样,不止一次地说:“你别学我。”母亲说:“为什么?”我噘着嘴说:“他是外人。”母亲失望地说:“你咋是这样一个孩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在我对才让的排斥里,有一种孩子气的嫉妒:凭什么他得到了大人们那么多的关注,甚至超过了我?有一种可以用残忍来形容的优越和歧视:你不会说话,我会;你的耳朵是摆设,我不是;你没有阿妈,我有;你没有衬衣衬裤,我不仅有还可以多出来让给你。但才让并不是一无所有,我懊恼地发现,其实他拥有的比我更多,我甚至都不能跟他平起平坐——他有比我更明亮的眼睛,有比我更强壮的身体,有一件穿上去像个小大人的皮袍,有一双皮制的小靴子,有一种迅速理解对方的聪明和一学就会的本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股酥油味,皮袍上有,头发上有,肌肤上有,就算浑身上下洗了一遍,依然会浓浓地散发出来,好像他是一个被酥油孕育的生命、一个从温热的酥油河里捞出来的孩子,那种甜丝丝的腥香浸透在骨头中和血肉里。我喜欢酥油味,我恨我没有酥油味,更恨才让拥有酥油味。我问母亲:“才让为什么到我家?”母亲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才让什么时候走?”“不走了。”“为什么不走了?”“不走就是不走了。”我一脚蹬掉了被子,我说我不跟才让睡一个被窝。姥爷、姥姥和母亲一起回答了我:“不行。”母亲又说:“家里没有多余的被子。”我几乎要哭了。
就这样,才让成了我家的一员。他用极快的速度学会并适应着一切,包括每天洗脸刷牙,换下皮袍穿上短衣长裤,用筷子吃饭,把一块手绢叠起来装在身上用来擦鼻涕,上炕前脱掉靴子,等等。而且许多事一学会就比我做得更好,比如从一本无用的书上撕下一页来作手纸时,他会撕得整整齐齐;饭后他能把碗舔得干干净净,而我却常常需要姥姥或姥爷拿过去再舔一遍。当然,他必须适应的还有我持续不断的对他的挑剔和不屑,还有对只能吃个半饱的忍耐,还有家里家外许多意想不到的事。一次姥爷带着我们两个去理发铺理发,姥爷让我先来,我不知为什么死活不肯。才让以为我害怕,以为用刀剪搞掉头发会很疼,也害怕得抖起来。不该理发的姥爷只好让理发匠先在自己头上又剪又剃又刮。才让看到姥爷有说有笑,眼里的惊恐这才消失。当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跟城里所有的男孩一样也有了一头短发时,呆钝了半晌,突然又轻轻笑了一下。
但对才让来说,真正需要适应的还是不停息地看病吃药。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把才让带到五官科找了几个医生会诊,又带才让去了中医院,去了紧挨西宁的湟中县,那儿有一个传说很厉害的民间中医。其间才让不断在吃药,有西药也有草药。每天早晨起来,母亲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才让,她期望能把才让从梦中叫醒。后来又叮嘱我:“你要多跟他说话,不管他听清听不清,这是治疗的一部分。”我说:“我才不说。”但其实我没有少说,毕竟都是小孩,彼此的吸引不需要太多的掩饰。我经常对他发号施令:“我是大将你是喽啰,冲啊。”或者:“你有大刀,我有长枪,一二三开始。”空手胡乱比划着,最后推他一把,“我打败你了,你为什么不躺倒?”我发现只要我重复几遍,他差不多都能听懂。院子里还有别的小孩,我们混在一起玩,有时他们也会学我的样子对才让发号施令,我便说:“我家的才让,不准你命令他。”有时我们也会去巷口玩斗鸡,去街上赛跑,去更远的城墙根里打石头仗,去城门口拾钱——曾经我在这里拾到过一分钱,就觉得这里永远都有钱。才让跟我们一样开心,尽管他笑不出声来。还有时姥爷会带我们去城外的野地里寻找野菜,去西门口排长长的队买青海湖的干板鱼,去粮店购回越来越少的供应粮,去北门外在农民收获过的洋芋地里挖洋芋,在割过的麦地里捡麦穗。才让在逐渐适应之后很快就显示了比我更强的能力。
一次一个出售大萝卜的人拦住了我们,小声说:“要不要?就剩这些了,十块钱。”姥爷说:“你是偷来的吧?”那人不语。在城里十块一个,在这里十块一堆,怎么还能不要?立刻成交。可如何拿回去呢?才让悄没声地拿起两个大萝卜塞给姥爷,又拿起两个小萝卜塞给我,自己把外衣脱下来,包起剩下的全部,用袖子一拴,抱在了怀里。那么长的路,我空手走都会走累,他居然没有停歇,一口气抱回了家。姥爷姥姥都说:“你怎么这么大的力气?”之后他又频频显示了他的力气:把姥爷挑来的盛满水的水桶抱起来倒进缸里;帮姥爷从煤场抱回一背斗煤渣;姥爷在河滩挑了三块冬天腌酸菜用的大石头,他抱一块,我抱一块,才让抱一块,才让一路小跑,抱到家后又两次返回来接我们,结果三块石头都是才让一个人抱进家门的。姥姥心疼得直吸溜,抱着才让说:“你受了三个人的累,就得吃三个人的饭,晚饭不给他们吃。”后来我知道,草原上的牧人有抱牲畜的喜好,才让的力气是抱藏獒抱绵羊抱牛犊抱出来的。我服了,对才让再也不敢胡乱挑剔,动不动就不屑不理了,更不敢把他再当喽啰,随便发号施令了。相反,我开始信任他依赖他甚至感激他。那天姥爷带我们去西宁南山根里挖地软(地皮木耳),路过一片菜地时,一只大狼狗冲我们叫起来,我一害怕撒丫子就跑。接下来的情形是:大狼狗追我,才让追大狼狗。就在大狼狗扑向我时,才让揪住了大狼狗的尾巴。大狼狗放掉我,回头咬他,却突然又改变主意,尖尖地叫了几声,脱逃而去。姥爷跑过来说:“才让不光力气大,胆子也大,洋洋你要记住,人家救了你。”但在我的感觉里,才让除了胆子大,还有一种能让大狼狗害怕的神秘力量。我钦佩而感激地望着才让。才让却像什么事也没做,呆呆地望着南山腰里的庙宇,望着庙宇旁边的缓坡上,那些零零散散吃草的羊。
几天后才让离家出走了。他走时天刚亮,我还没起炕,以为他是去上厕所的。姥爷和我到处找,先是在街上,后来去了城外。当我喊着“才让才让”时,眼泪都出来了。姥姥看我们没把才让带回来,失望得一拍大腿就往外面走。她一条街一条街地找,一双小脚几乎走掉。下午,姥爷去医院告诉了母亲。母亲说:“他是想家了吧?是不是一个人回牧区了?出了事咋办?我马上要上手术台,你赶紧去派出所报告警察。”一场虚惊,天黑以后才让回来了。他穿着衬衣,提着外衣,外衣里头包着东西,打开一看,全家人都惊叫起来:蕨麻?蕨麻我吃过,甜甜的,好吃极了,可以生吃,也可以煮熟了吃。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不光口感好,营养也好,是藏族人款待贵客的上等食物。姥姥问:“哪里来的?”姥爷说:“还带着土,肯定是挖的呗,你去哪里挖了?”第二天,才让带着姥爷和我去了南山,路过庙宇时,他进去磕了头。姥爷和我等在门口,发现门廊的砖地上,晾晒着一席新鲜带泥的蕨麻。姥爷说:“这娃娃聪明,他昨天肯定是来磕头的,见人家晒蕨麻就知道山上有。”我们朝山上走去,在平阔的山顶,看到许多人都在那里挖蕨麻。此后一连几天我们都去挖蕨麻,直到挖得一干二净,南山顶光秃秃的成了和尚头。蕨麻给每天的拌汤增加了分量也增加了香甜。姥爷说:“才让多吃些,这娃娃脑子灵光。”
就在最后一次挖蕨麻回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卖牛肉的肉贩子,他把装牛肉的麻袋藏在巷子里,自己走到马路上询问行人要不要。姥爷问他多少钱一斤,他说不要票子,要金子银子。姥爷想了想问:“一个银碗能换多少?”“那要看多大。”姥爷比划了一下。那人说:“看在娃娃的面子上,我给你两斤。”姥爷摇摇头,带着我们离开了,走了几步又回头问:“明天还在不?”“在哩。”这天晚上,姥爷从衣柜里找出了那只银碗,对姥姥说:“才让在草原上顿顿吃肉,到我们家这么长时间了,连个肉渣渣都没见过,还是换掉吧?”“这是我的嫁妆,你当然不心疼。”姥姥拿起银碗看着,又去厨房拿来一对描金画龙的小瓷碗说,“要换你把这个换掉,这是我买下的。”“肚子要紧还是碗要紧?人家又没说要瓷碗。”生气归生气,姥姥最终还是妥协了,把银碗塞给姥爷说:“家是你的,你只要舍得,把什么换掉我都只当没看见。”然后摸了摸才让的头,“娃娃,你明天就能吃到肉了,我给你做得香香儿的。”母亲说:“两斤太少,再讲讲价吧?”才让眼珠子转动着看大人们说话,看银碗和瓷碗被人拿来拿去,脸上的疑惑就像蒙了一层雾。第二天上午,姥爷带着我和才让去了街上。当他从怀里摸出银碗交给那个卖牛肉的人时,才让跳起来一把夺了过去。他拿着银碗转身就跑。姥爷和我追着他,刚要进家门,又看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才让又是一天没回家。姥爷和我又去到处找,心里却没有他第一次失踪时那样忧急。直到天大黑,过了睡觉时间,才又急得火烧眉毛似的。我已经脱掉衣服钻进了被窝,看姥爷要出去找,一骨碌爬了起来。“才让,才让。”黑灯瞎火的街上,我和姥爷一遍遍喊着。后来又去了城外,还是喊着:“才让,才让。”午夜回来,姥姥和母亲都还没有睡。母亲说:“他不知道不能乱跑吗?不知道别人会着急吗?”姥爷辩护道:“他去哪里了,肯定是想说的,说不出来啊。”母亲说:“那他就更不能不回来,他还在吃药,断了的话会影响疗效。”姥姥说:“都是牛肉惹的祸,牛肉是你看上的,你就得给我把才让找回来,找不回来你赔我。”姥爷说:“好好好,天亮了我再去找,找不回来,就去街上拉个藏族娃娃赔给你。”姥姥说:“我不要,我就要才让。”姥爷生气地说:“你以为才让跟你最亲?他其实跟我最亲,他不见了,我心里比你着急。”我哭起来:“我要才让,我要才让。”姥姥也开始抹泪:“这娃娃灵性,知道我舍不得银碗,硬是给我抢回来了,还扯着我,指着衣柜,要我把银碗放回去。我往里头放着,见他去了厨房,后来就不见了,是不是拿吃的去了?”姥姥说着进了厨房,看了看说:“他什么也没拿,饿了渴了怎么办?”突然又说,“咦?小瓷碗不见了。”姥爷说:“是不是换牛肉去了?”
才让消失了整整四天才回来。当他顶着中午的阳光出现在院子里时,首先看到他的姥姥扑了过去。她撕住他,打他的屁股:“你去哪里了?也不说一声。”她忘了才让是聋哑人,又搂住他,哗啦啦地流泪,喊着:“才让回来了,才让回来了。”我和姥爷从屋里扑了出去,因为急切,姥爷把我撞倒了。姥爷说:“你怎么才回来?再不回来,全家人都要急死了。”说着也抹起了眼泪。而我却一点哭的意思也没有,在我单纯的感情里,只有庆幸和高兴。何况我看到了姥爷姥姥还没有看到的,那是两只白花花的小羊。它们站在才让身后,不知发生了什么,惊讶莫名地看着,有一只咩地叫了一声,这才引起了姥爷姥姥的注意。
才让用一对描金画龙的小瓷碗换回来的不是两斤牛肉,而是两只小绵羊。我们无法知道才让去了哪里,是怎么换来的,只能一遍遍地猜测。姥爷说:“西宁向南,不到五十公里,就是牧人的草原,当初才让来西宁时,肯定经过了那里。这娃娃记性好,没忘记来时的路。”姥姥说:“就算知道路,用瓷碗换羊他也知道吗?”“草原上羊多瓷器少,他家里肯定也换过。”后来我证实了姥爷的猜测,还知道牧人喜欢用描金画龙的瓷碗给雪山大地献净水,认为那有事半功倍的吉祥。可我还是有些疑惑:一个那么大点的孩子,走那么远的路,白天可以,晚上怎么办,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再说,他吃什么喝什么?
在那个艰难苦涩的岁月里,我家居然有了两只咩咩叫的小绵羊。姥爷说:“是养大还是宰了吃肉?”姥姥说:“你问才让。”才让的回答出现在第二天早晨,他摇醒我,让我跟他一起穿衣服,然后从门口牵起两只小羊,出门去了。长满了草的城墙根里,成了我们的牧场。一会儿姥爷也跟来了,告诉我们,离家不远的湟水河滩里,有更多的草。我们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有时牵着羊,有时不牵羊,不牵羊的时候我们会带上姥爷给我们的镰刀和小麻袋,满怀抱着青草回家来。
这期间,对才让的治疗一直没断。母亲说:“药吃了不少,怎么好转的动静一点都没有?看来得去一趟兰州。”兰州在一百多公里以外,是离西宁最近的大城市,大城市里自然有大医院。我说:“我也要去。”母亲说:“你走了羊谁管?”有一天,请了假的母亲带着才让出发了。姥爷和我送他们去了汽车站。之后便是等待,我每天都会问:“才让怎么还不回来?”姥爷说:“你阿妈走的时候你怎么不问清楚?”又说,“兰州的车一定是早晨发傍晚到。”于是,每当晚霞燃烧,我会立在巷口,朝街尽头张望,有时牵着两只羊,有时就我自己,孤零零地伫立着。在没有才让的日子里,我发现我是多么孤独啊,甚至有些凄凉。后来姥爷来了,再后来姥姥也来了,我们三个人会站在巷口,一直望到太阳落山,望到天色麻黑。母亲和才让回来的时候是半夜,姥爷听到有人敲院门,说一声“回来了”,爬起来就去开门。进了家,姥姥问:“肚子吃了没?”姥爷问:“治好了没?”我望着才让笑,才让也冲我笑。突然他扑过来,抱住我,用他的额头碰了一下我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