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纯属偶然。那一天上午,在沁多公社的康巴基,公社主任角巴拍着头说:“你来得不是时候,姜瓦草原上的赛马会刚刚结束,热闹看不上啦,我的儿马日尕跑了第一名你知道吧?”父亲说:“不知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那我的日尕白跑啦。”父亲笑道:“现在知道啦。”“知道就好。第一名赛马的主人是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这个更应该知道。”“噢呀(好的、是的),你的名字翻译成汉话就是幸福的烟斗,我记住啦。”父亲望着对方的坐骑又问,“不会就是这匹马吧?”“你看它像第一名的样子吗?”“不像。”“那就对了嘛,赛马会上的第一名谁舍得骑?”“可我听说好马都是骑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那要看怎么骑啦,像我这个样子是不行的。为了划分草场,忙得我马腿都跑断啦,西一个日头落山,东一个太阳出来,我的这个头,昨天迎南风前天迎北风,再往前迎的是什么风记不清啦,前后左右都是冰凉冰凉的,不信你摸摸。今天不想迎风啦,就想扯呼噜睡大觉,没想到县里的科长来啦。带话的人说你要去野马滩蹲点,蹲点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但你是个好人我是知道的。”父亲说:“麻烦啦,我本来想一个人去,但人生地不熟,东南西北分辨不清,更不知道应该住在谁家,还得请你指点我。”角巴戴上攥在手里的羔皮帽说:“不麻烦不麻烦,要是我们对上面的人不好,上面的人对我们也就不好啦。所以嘛,别人的事情不是事情,你的事情才是事情。我们走。”两个人走出了康巴基。父亲说:“你的汉话说得不错。”角巴嘿嘿一笑:“我正要问呢,科长是藏族人还是汉族人,藏话说得这么地道?”父亲也是嘿嘿一笑,连表情都成了地道的藏族人:“我吃糌粑已经吃了好几年,再不会说藏话就连糌粑也对不起啦,现在除了缺个藏族人的名字,其他方面跟藏族人已经没有两样啦。”“名字好办,我给你起嘛。”角巴想了想又说,“强巴,我看你就叫强巴科长。我过世的阿爸和爷爷都叫这个名字,一个叫强巴,一个叫老强巴,你叫这个名字一点没错。”父亲弯了弯腰说:“那就谢谢啦,你给我起了一个这么尊贵的名字。”
康巴基就是一间房。用石片垒起的“一间房”孤零零地伫立在沁多草原上,远看就像牧人戴旧了的黄氆氇羔皮帽。最早的时候它是部落头人用来迎送客人的驿站,因为这里有开阔平整的原野,又靠近沁多河,还是进出沁多部落的必经之地。如今部落变成了人民公社,他这个进步头人变成了主任,外来的人只要带话给主任,主任就还会来这里迎候。不然该去哪里呢?牧人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活,一年四季都在迁徙,公社没有固定办公的地方,主任在哪里公社就在哪里。
角巴主任和父亲骑着各自的马沿着沁多河朝南走去,没走多远,角巴就指着前方哈哈大笑:“不用我去野马滩啦,我现在就指给你,走来的桑杰,塔娃是哩。”父亲看到,远远的草冈上移动着一个骑影和一群牲畜。桑杰也发现了角巴和父亲,翻身下马,丢开缰绳,快步走来,还没到跟前,就弯下腰去,两手朝前抬起,半张着嘴吐出了舌头。父亲知道这是下人见到老爷的礼节,慌忙下马,说着“你好”,弯腰还了一个礼,吓得桑杰连连后退。角巴说:“桑杰你听着,这样的行礼要不得啦,公家人不讲究这个。我,草原上的角巴德吉,也已经是公家人啦。”桑杰“噢呀噢呀”地回应着。角巴从马背上下来,盘腿坐到草地上,用马鞭捣着草丛说:“都坐下,坐下说话。”父亲坐下了。桑杰依然弯腰弓背地站着。
角巴说:“桑杰你是不是宁听老鸦嘎嘎也不听我说话?让你坐你就坐嘛。”桑杰还是不敢坐,木讷呆痴的脸上又增添了一层惶恐。角巴懊恼地说:“都说新社会新草原,这个样子能新到哪里去?你想站着说,那就大家一起站着说。”说着起身,父亲也跟着站了起来。角巴说:“你是野牛沟大队的牧人,不是野马滩大队的牧人,但强巴科长要去野马滩蹲点,也就是要去野马滩吃糌粑,可又要住在你家的帐房里,你说怎么办?”桑杰把手插进凌乱的头发挠了挠说:“主任啦,明白啦,大人的马是会飞的马。”角巴说:“你以为大人是云朵里的天人吗?草原上没有会飞的马。你再想想。”桑杰使劲想着,一脸的困惑:“主任啦,明白啦,大人要去我家的帐房住一晚上再上路。”“你的脑子叫白花花的酸奶糊住啦,连我的马都在摇头笑话你,你今天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明天也不是吗?你把大人领上,去你家的帐房,再把帐房从野牛沟搬到野马滩,大人不就可以住你家的帐房吃野马滩的糌粑了吗?”“主任啦,你说过我不是野马滩的牧人。”“见多了石羊奔跑,自己的腿也会快起来。你桑杰见我见了多少回?一千回还是一万回?我的聪明怎么一点点也没叫你沾上呢?是不是野马滩的牧人,我角巴说了算嘛。”桑杰答应着,表情渐渐舒展了,脸上的黧黑也好像白了些,恭敬地看看父亲。角巴又说:“你放心,我跟强巴科长在县上见过面,开会时他让我坐在他身边,还领我去食堂吃饭,人家都是各吃各的,他把他的碗和我的碗放到一起,让我夹他碗里的肉,他夹我碗里的菜,不是好人能这样?你怎么对待沁多的头人,不对,应该是沁多公社的主任,就怎么对待强巴科长,我还有事我得走啦。”
父亲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天的巧遇:如果离开“一间房”后,迎面走来的不是桑杰而是别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个率性随意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历史中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经历,成了命运本身的显现。就像父亲后来总结的那样: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
父亲骑马跟着桑杰,桑杰牵马赶着牛羊。走了一会儿,父亲想:这算什么,我还真成“大人”啦?赶紧跳到地上,也牵着马,跟他边说边走。他们走过了草冈,走向了桑杰的家。桑杰的妻子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正在帐房边埋头把稀泥一样的牛粪抟捏成粪饼,听到藏獒的叫声后抬起头,在直射的阳光下看了半天才看清来人,慌忙把满手的牛粪在草地上蹭蹭,又用围裙擦着手,朝帐房里面跑去。等父亲拴好马,在看家藏獒充满敌意的瞪视下走进帐房时,炉火已经生起,一个边沿满是豁牙的陶锅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拿起一块柔软的羊皮正要擦拭木碗,看到父亲后迅速低头弯腰,一副战战兢兢不敢正视的样子。父亲说:“大嫂啦,你好。”吓得她转身看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父亲尽量随和地笑笑,不等主人让座,就坐在了泥炉边的毛毡上。桑杰说:“多放点酥油的要哩。”“噢呀。”妻子赛毛答应着,腰弯得更低了。桑杰说:“害怕的没有,你好好上茶。”又说起搬家的事,赛毛突然抬了一下头,脸上掠过一丝疑惑。桑杰出去了,放开嗓门吆喝起来。不一会儿,传来一阵奔跑声,三个孩子出现在帐房门口。最大的红脸蛋男孩朝里探探头,又缩回去,揪住弟弟和妹妹的皮袍,拽出了父亲的视线:“看见来了生马,你们还往里走,阿爸的话忘了吗?客人喝茶的时候,拉鼻涕的娃娃不要往跟前凑。阿爸啦,谁来啦?”“县上的强巴科长,真正尊贵的客人。”“比角巴主任还尊贵吗?”“噢呀。你们给我听好,从现在开始,不许哭闹,不许说饿啦,不许在毛毡上睡觉。现在你们把皮袍扎起来,多装些干牛粪,我们要去野马滩啦。”孩子们“噢呀”着,再也没有露面。
等招待父亲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搬家就开始了。桑杰在家中小小的享堂前跪拜祈祷,赛毛把灶膛里已经差不多燃尽的牛粪火用一块长形的石头小心捣碎,然后压上潮湿的河边土。拆卸帐房时,父亲要帮忙,桑杰不让,一个劲说着“贵人不沾手”之类的话。赛毛则麻利地解开帐绳的活扣,拔掉帐杆和木橛,把几块牛毛褐子叠起来,分别搭在了两头牦牛的背上。之后,两口子开始捆绑家什,不停地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父亲又要帮忙,还是被桑杰拦住了:“强巴科长啦,要是你嫌搬家动作慢,就请用鞭子抽我们。”父亲说:“怎么会嫌弃呢?就是不好意思闲着。”桑杰说:“天上没有牦母牛,下的不是奶子;贵人没有无底靴,怎么会不好意思?”父亲只好站在一边,看他们忙活。家什没有多少,全部加起来,也只够两头牦牛驮的,很快就妥当了。
太阳正在西斜,桑杰一家赶着牲畜朝着沁多草原南部的野马滩走去。桑杰骑马走在前面,他要凭眼力和经验挑选最好的路——平坦,有草,还要便捷。赛毛骑牛走在后面,不停地驱赶着牲畜。两只藏獒跑来跑去,用叫声和假意的扑咬催促掉队的牛羊跟上。三个孩子在中间,老大和老小骑着一头健壮的白牦牛,老二骑着一头瘦弱的黑牦牛。他们的小皮袍鼓鼓的,塞满了取暖做饭的干牛粪。父亲骑马跟孩子们在一起,不停地问这问那,每次都是老大和老小回答。“哥哥叫索南平措,简称索南;妹妹叫仁青梅朵,简称梅朵。小哥哥叫什么?”老二望着远方不说话。索南说:“叫益西才让。”父亲说:“叫才让的人多,沁多县的县长也叫才让。”索南说:“梅朵也多,我家就有三个。”父亲问:“还有谁叫梅朵?”索南眯缝起眼前后左右寻找着。才让迅速抬手指向了右边的远处,梅朵便嫩声嫩气地说:“梅朵黑在那儿。”完了再看才让。才让又指向了左边更远的地方,她便说:“梅朵红在那儿。”距离太远,又有阳光迎面照射,父亲看了半天才明白,原来他们家的一黑一赤两只藏獒都叫梅朵,梅朵是鲜花的意思,是母性的象征。
正是夏花盛放的季节,蕊红瓣白的点地梅左一片右一摊,像铺满了不规则的花地毯。一簇簇的红景天升起来,绿的花苞、红的花蕾、白的花瓣,恣意地烂漫着,不时地阻断着路,让人不得不绕来绕去。而在通往远处雪山的高地上,金灿灿的九星花漫作了河,开阔的河面上飞翔着四五只鹰,可以想见那儿的花海草浪里正在蹦跳着旱獭和野兔、雪貂和马鸡。一行人赶着牲畜在如诗如画的景色里跋涉,走到天黑就歇下了。搭建帐房,生火做饭,睡了一夜,第二天再走,再歇。虽然牛羊也知道自己在赶路,但还是会不顾人吆狗撵,扑向牧草埋头吃上一通,搬家缓慢而辛苦。父亲有些苦恼,桑杰夫妻忙这忙那,累得一着地就能睡着,连“唵嘛呢叭咪吽”都念不出来了,而他却是个闲人,热心肠的帮忙总会遭到谢绝。好在这样的谢绝并不影响父亲的工作,蹲点就是调查研究。搬家的路虽然漫长,却给他提供了观察牧家并和桑杰一家聊天的机会。他发现赛毛喜欢唱歌,只要唱起来,就都是悲伤的音调、忧愁的歌词,似乎骨子里有一种力量,要让她止不住地把苦难从以往延伸到现在又推及未来。她唱道:
草原的长河是冰雪喂大的,
今天的眼泪是从前积攒的,
长河的尽头我是看不见的,
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说的,
苦日子的眼泪是淌不干的,
我心里的悲伤是说不完的。
桑杰似乎不会唱歌,只会默诵着“唵嘛呢叭咪吽”,望着远处的峻岭雪山和盘旋的鹰发呆,好像他总在期待什么,身后的妻儿、眼前的牛羊、现在的日子并不能装满他的心。父亲说:“桑杰啦,这里怎么这么多的鹰?”他说:“强巴科长啦,我不是鹰我不知道。”
桑杰是个孤儿出身的塔娃。塔娃是草原上的流浪汉、卑贱者,没有帐房居住,没有衣袍暖身,也没有牛羊作为食物来源,只能四处乞讨,或者给阿尼琼贡干零活,打短工。阿尼琼贡意为鹫峰,是阿尼玛卿草原人人注目的地方,它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古老祭坛,专门用来祭奠藏族人最原始的自然崇拜——雪山大地。桑杰来到阿尼琼贡不久,便认识了同样也是孤儿也是塔娃的赛毛。两个人天天见面自然就走到了一起。她说你要是没地方住,就到我家里来。所谓的家就是一个被她发现的自然山洞,他去后挖平挖大挖深,垒了锅灶做饭,铺了干草睡觉,也算是个避风躲雨的好去处。有男有女有山洞,接下来便是生儿育女,尽管是偷偷摸摸的。一天有个叫官却嘉阿尼的人来到山洞前,惊讶地说:雪山大地啊,鹫峰顶上也住起了人?下面是阿尼琼贡上面是天,你们在这里吃喝拉撒就不怕惊扰了山神?他走进山洞看看,又看看三个孩子,指着老二才让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你在哪里见过我吗?才让说:阿爸带我去给神湖磕头,我在夏瓦尼措见过你。官却嘉阿尼一巴掌扇红了才让的半个脸:胡说,我去夏瓦尼措干什么?夏瓦尼措是“两只鹿的湖”的意思,它神圣而美丽,据说只要虔诚祈祷,湖中沐浴的两个鹿目女就会现身,并诱惑你爱上她。他转身就走,又回过头来说,这个山洞实在是好,僻静不说,还高高地悬在山顶,正对着东方的太阳,让给我修行吧。桑杰说:阿尼啦,你想怎样就怎样。官却嘉阿尼又说:那你们去哪里呢?去给角巴德吉老爷放牛放羊好不好?官却嘉阿尼面子大,角巴皱着眉头说了一大堆不愿意的话后,把桑杰一家收下了。他分给桑杰一家一顶破帐房、两块补帐房的牛毛褐子、五十只羊、三头挤奶的牦母牛,说:羊一年增加二十五只,牛一年增加两头半,多出来的归你们,不够的赔偿,三年内交够一百斤酥油,帐房就归你们。这就是草原上的高利贷了,还起还不起就看运气:育羔在冬春季节,天寒地冻,牧草枯黄,就算五十只母羊全部怀羔,能存活二十五只一定是雪山大地格外关照了。三头奶牛两年生育五头小牛,须得无病无灾,还要忍饥挨饿,人挤多了奶,牛犊会饿死,牛犊吃多了奶,人会受苦,何况草原上哪一年没有灾难呢?不是雪灾就是瘟疫。还有酥油,三年应该可以打出一百斤,但人不吃了吗?灯不点了吗?不去阿尼琼贡祭奠雪山大地了吗?虽说偿还的比给予的多了些,桑杰还是咬着牙领了下来,毕竟牧人是人,塔娃是死了也没处去的孤魂野鬼。赛毛也高兴,从此她的三个孩子就可以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而不必躲在山洞里怕人看见了。
桑杰对父亲说,这些年自己运气好,雪山大地一直在保佑:鹫峰上过日子遇到了官却嘉阿尼,官却嘉阿尼照拂变成了牧人,牧人的日子越来越好——三年期限到啦,正在他为还不起赊欠唉声叹气,打算抛下牛羊帐房背井离乡再去做塔娃时,角巴老爷来啦,说:“欠下的不用还啦,再给你们十头牦牛一匹马好不好?这个样子的话,你们能为我说些好话吧?我,沁多草原的角巴德吉是个积德行善的好人,从来就是受人欺负,没有欺负过别人,尤其是无家可归的塔娃。”原来草原上来了红汉人,角巴老爷要变一变啦。父亲问:“你们给角巴说好话了没有?”桑杰说:“我没说,赛毛说啦。她先是在享堂前说,雪山大地啊,请看看沁多部落的角巴老爷吧,给了我们缺少的一切和牧人的日子,请保佑他,就像保佑阿尼琼贡一样。又去给才让县长下跪,尊贵的人啊,请看看沁多草原吧,要是没有角巴老爷,水就不流啦,草就不长啦,冬眠的旱獭也会发出哭声啦。后来听说公家人不喜欢头人,她就见一个公家人说一句老爷的好,草原上的角巴德吉,雪山大地保佑的人是哩。”“你为什么不说?”“赛马会的时候,我去给县长献哈达,一说到角巴老爷,就被县长打断啦。县长说是角巴让你来的吧?这个角巴,他的事我们都知道,不需要人人为他评功摆好,我们会来个正确对待。”父亲想知道在桑杰和赛毛心里,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桑杰说:“过去的牛羊是部落的,部落是角巴老爷的;现在的牛羊是公社的,公社是角巴主任的。角巴主任说啦,‘主任’是比‘老爷’更好的人。”“日子总是不一样了吧?你们还有什么期待?”“没什么啦,雪山白了就好,草原绿了就好,主任慈悲就好,雪山大地保佑就好。”听丈夫这么说,赛毛便唱起来:
阿爸啦,你蹚过了河水,河水记得你吗?
阿爸啦,你向神山磕头,神山记得你吗?
只要是河水就会哗哗响,只要是山林就会哗哗响,
只要是帐房就会哗哗响,只要是大风就会哗哗响。
父亲和桑杰一家走到第四天下午,才看到头顶着冰盖的野马雪山。从野马雪山的沟沟壑壑里流出一条河叫野马河,蜿蜿蜒蜒把草原切割成许多滩头和水湾,然后一头扎进了深渊似的黄河峡。那些滩头和水湾以及两河相交形成的三角带,便是一望无际的野马滩。桑杰选了一块高地打算安顿帐房。父亲问:“为什么不去离水近的地方?”桑杰说:“地势低的水里住着黑龙,地势高的地方住着白龙,黑龙脾气大,白龙性情柔。”他朝着河水流淌的方向磕了一个头,把帐房和家什从牦牛背上卸下,挑出享堂在草墩子上摆好,也磕了一个头:“雪山大地保佑,请不要让黑龙发怒。”然后吩咐赛毛快去背些水来,献了净水的祈求才是灵验的。赛毛背起水桶,朝下走去,很远的低洼地里才是河。桑杰远远近近地看看,又吩咐索南和才让赶快把牲畜赶到连接着高地的山坡上去牧放。父亲知道他的意思:低洼地的草要留给冬天,帐房四周的草要留给灾后的应急,山坡上海拔高,正是牲畜夏天的去处。索南“噢呀”着,才让一声不吭带着梅朵黑和梅朵红去赶牲畜。梅朵黑和梅朵红显示出好藏獒对陌生地方的警惕,一左一右行走在畜群的两边,不时地发出阵阵又粗又沉的吼叫,像是发表宣言:我们来啦,狼豹走开。梅朵想跟着两个哥哥去,桑杰说:“你留下,给享堂说话。”梅朵听话地靠在享堂上,用尖亮的嗓音念起了祈福真言。父亲不拜雪山大地神,对享堂并不关注,但是今天,在他赞赏地看着只有四岁的梅朵能把鼻涕擦得比两个哥哥还要干净,祈福真言念得认真而清晰时,无意中发现,桑杰家的享堂里供着的是一个塔形的糌粑食子,干硬到裂缝的食子上缠着几绺黄绸子。父亲问起来,桑杰说:“是官却嘉阿尼的恩赐,把阿尼琼贡的供食给了我们。”“阿尼琼贡的供物数不清,他怎么就给你一个硬邦邦的糌粑团呢?”桑杰顿时显得十分恐慌:“不是糌粑团,是雪山大地的宝贝阿尼玛卿雪山。”然后双手合十放在额头上,虔诚地念起了祈福真言。父亲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真的是阿尼玛卿雪山吗?那我也得拜一拜啦。”说着朝享堂跪下,学着牧人的样子磕了一个头。桑杰愣了片刻,惊讶地说:“公家人磕头,我是头一回看见。”说罢就笑了。
等赛毛背水回来时,帐房差不多已经搭好。这次桑杰没有拒绝父亲的帮忙,父亲意外极了:仅仅对着享堂磕了一个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的头,就带来了如此大的变化。父亲高兴得唱起来,用的是《卖报歌》的曲调,唱的是“唵嘛呢叭咪吽”。桑杰听呆了:祈福真言居然也可以这样念?不禁朝着父亲翘起了大拇指。赛毛脚步滞涩地走上来,几乎要匍匐在地,拼命地仰起脸望着父亲。父亲也望着她,望到了一脸滴答的汗珠和灿烂的笑,赶紧过去,帮她卸下了沉重的水桶。赛毛喘着粗气说:“强巴科长啦,雪山大地保佑你。”父亲意识到,以往对他,桑杰一家的尊重里更多一些隔膜和敬畏,突然之间就变了,尊重里掺和着发自内心的亲切和信任。以后他还会明白,在牧人的观念里,外人动用过的家具会沾染邪气,谢绝帮忙是必然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有拜雪山大地和念祈福真言的举动,就能祛除邪祟,就是共同沐浴雪山之光的家里人。接着就发生了更让父亲惊奇的事:梅朵突然唱起来,也是《卖报歌》的调子,也是祈福真言。她只听了几遍,居然就能唱得跟父亲一样,而且比父亲音更准气更长。正唱着,索南和才让赶着牲畜回来了。索南说:“这样的话,雪山大地就能听见啦。”说罢也跟着唱起来,他对音调的掌握跟妹妹一样好。父亲问:“才让你为什么不唱?”才让一言不发,看父亲还想问什么,低下头走进了新扎的帐房。桑杰说:“他是听也不见说也不会啦。”父亲吃惊地啊了一声:聋哑人?
这天晚上吃饭时,赛毛微笑着,在父亲的茶碗里多放了一疙瘩酥油。父亲没在意,他一直关注着才让。才让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却对别人的表达格外敏感,望着嘴型的变化就知道对方在说什么,看着眼神和手势就明白人家的意思。父亲试探着说:“藏獒又叫啦,是不是来客人啦?才让出去看看。”话没说完,才让站起来就走,回来后郑重地朝父亲摇摇头。桑杰说:“梅朵黑鼻子灵,闻到了远处的狼骚味,吓唬呢。”父亲说:“哎哟,我忘了我的马,嚼子是不是卸下啦?才让……”才让立刻出去了。父亲说:“才让的感觉太灵啦,可他怎么就又聋又哑了呢?”桑杰说才让原先好好的,是三个孩子中最会说最会唱的。就是那一天,官却嘉阿尼在鹫峰顶的山洞前扇了他一巴掌,他就听不见啦,慢慢又不会说啦。父亲说:“阿尼琼贡有曼巴(医生),应该让他们瞧瞧,说不定能治好。”桑杰说:“前世的罪孽,今世的报应,官却嘉阿尼是这样说的。”赛毛说:“要是才让前世造了孽,阿妈的祈祷就会顶掉,我念一声祈福真言就会说一句‘才让会说话,将来骑大马,穿金纱’。”父亲说:“你想让才让以后成为大人物?”赛毛说:“噢呀,他要是不会说话,雪山大地就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啦。”“所以嘛,还是要找曼巴。”父亲心疼地把才让搂在怀里说,“最聪明的人却又最可怜,今天晚上才让跟我一起睡。”作为尊贵的客人,父亲睡在帐房的右首里面,这里靠近享堂和炉灶,铺着家中唯一的毛毡,是最好的地方。赛毛笑着,客人心疼她的孩子,她当然高兴。才让有点不愿意,朝梅朵忽闪着眼皮。赛毛说:“他想让梅朵跟客人睡。”父亲说:“为什么?”桑杰说:“他嫌热,今年的沁多草原比任何一年都热。”父亲说:“就一层薄毛毡,热不到哪里去,让才让和梅朵都跟我一起睡。”
来到野马滩的第二天,父亲就开始忙碌。他想走访至少十户牧民,了解他们的生活境况和对人民公社的态度,以及对公社主任角巴德吉的看法。他让赛毛给他准备了些吃喝,太阳一出来就去鞴马。桑杰说:“强巴科长啦,这个地方不一定有放牧的,你要望着野马雪山走,走到太阳照头顶,还遇不到人家就回来,不然你会迷路的。”父亲知道迷路的危险,一连几天都是半天去半天回。他以桑杰的家为中心,把所有的方向都走了一遍,失望地说:“看来我应该一直往前走,走到天黑就能看见帐房啦。”桑杰说:“你一个外来人不认识草原,要走全家人跟着一起走。”赛毛在享堂前祈祷:“雪山大地关照强巴科长啦,唵嘛呢叭咪吽。”就在商量好迁移的第二天早晨,梅朵黑和梅朵红此起彼伏地叫起来。
父亲走出帐房,望见了低洼地里的骑影,再看看别处,野马雪山的坡面上有了帐房,高地北边的原野里也有了袅袅的炊烟。父亲惊喜地喊起来:“来人啦,来人啦。”赛毛和孩子们都出来看。桑杰急不可耐地骑马朝炊烟走去,他还没见过野马滩的任何人,需要去问好,让人家知道自己,也给人家说:同样是神圣的野马雪山庇护下的卑贱牧人,请多多关照。两只大藏獒却叫得更凶了,梅朵红甚至追了过去,似乎想拦住主人。桑杰呵斥道:“回去。”打马跑起来。赛毛说:“梅朵红你怎么啦,以往见了来人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桑杰很快消失在炊烟的弥散里。父亲也要前去接触牧人了,他回到帐房,飞快地舔食着赛毛端给他的“者麻”——半碗酥油茶半碗炒面的早饭,心说自己应该和桑杰岔开,先去坡面上的帐房,坡面地势高,对方也一定看见了桑杰一家,不会奇怪有客人来访。他用手掌擦着嘴走出帐房,来到马前。索南和才让帮他搬来了鞍鞯,赛毛则快步过来,踮着脚用手倒捋着马背,看看马毛里是不是藏着草枝草叶和石头子儿,免得搭上鞍鞯后硌着了马。父亲说:“赛毛大嫂啦,让你操心啦,每次我出门你都会这样。”赛毛说:“马一不舒服就不听话啦,你往西它往东,你就回不到我家里来啦。”父亲骑上了马,被桑杰呵斥回来的梅朵红拦在马前沉稳地吠叫着不让走,梅朵黑则忽而看看桑杰消失的地方,忽而面向坡面上的帐房,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父亲笑道:“它们已经把我当成自家人啦。”赛毛说:“噢呀噢呀。”正说着,梅朵黑和梅朵红飞奔而去。
牧草的波浪里,踉踉跄跄走来桑杰的身影。父亲跟在两只藏獒后面打马过去,跳到地上,扶住了脸上身上带着鞭痕的桑杰:“怎么啦,你的马呢?”梅朵黑和梅朵红环绕着桑杰,不时地朝着冒炊烟的地方发出愤怒的轰鸣。炊烟下面也响起了藏獒的回应,雄壮沉重,一听也是大藏獒。赛毛和孩子们都跑了过来,惊慌地“啊嘘”着。帐房周围的牛羊关切地发出了一阵阵哞哞咩咩的叫声。原来桑杰一家一进入野马滩,就被当地人盯上了:别处的牧人怎么可以大大咧咧来到野马滩放牧牛羊呢?草原的规矩里是没有的。野马滩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囊隆纠集了一些牧人来找桑杰算账。桑杰说是角巴德吉主任让我来的。囊隆说文书呢?没有,口信呢?也没有,分明是强吃了野马滩的草还想当骗子。草不能白吃,留下五只羊作为赔偿赶快远远地离开这里。桑杰说牲畜是公社的不是我家的,一根羊毛也不能留。囊隆说那就只好挨打了。用羊赔草是规矩,赔不起就吃鞭子也是规矩,角巴德吉的沁多草原一直都这样,桑杰还有什么话可说?他说公家人要住我家的帐房,又要在野马滩蹲点吃糌粑,我不能丢下公家人不管,这件事到底怎么解决,你们最好去问问角巴主任。囊隆说既然为你的事我们不得不去拜见角巴主任,就不能让我们的马跑腿流汗,你的马借一下的要哩。就这样桑杰挨了打,还被人家强行借走了马。父亲说:“我去跟他们论理,正好会会他们。”桑杰说:“他们已经走啦。”父亲骑马走向高处,看到炊烟已经消失,朦朦胧胧的地平线上,晃动着一群越来越小的人影。梅朵黑和梅朵红跟过来,朝人影叫几声,又朝父亲叫几声,明显是不让追撵的意思。父亲想,光知道藏獒的鼻子比人灵,想不到感觉也比人准确,野马滩的人一出现它们就知道来者不善。可我是来蹲点的,我的工作就是接触当地牧人,不管他们对我善不善,我必须会会他们。他掉转马头,想按原计划前往野马雪山的坡面,却发现那里的帐房也已经不见了,显然他们是串通一气的,要来都来,要走都走。父亲赶紧回到帐房前,眺望低洼地里的骑影,隐隐约约看到有几个人正在远去。他策马朝低洼地走去。桑杰和赛毛追过来,忧急地喊道:“强巴科长啦,回来,回来。”父亲不听,打马跑起来。索南和梅朵以及两只大藏獒都喊起来:“回来,回来。”父亲还是不听。赛毛扯开嗓子唱起来:
送一团糌粑给走的人,路途遥远要小心,
祈求雪山大地保佑你,一路高兴一路顺,
前路上的坡坎低下来,开出一扇安康门,
前路上的河流别挡道,吹来一阵清凉风。
父亲找遍了低洼地也没有找到人,新鲜的马粪告诉他,那些人沿着野马河走向了源头。他跟了过去,越走越高,高得远远超过了桑杰家安顿帐房的高地。阳光渐渐有了寒意,风变得凉飕飕的,地上的绿越来越浅,很快就没了,地面裸露着赭红的岩石,一片片铺着的也是赭红的苔藓。父亲往上看看,看到离雪线已经不远,便下马犹豫起来:还走不走啦?那些人去了哪里?黄昏正从天上沉下来,赭红的地表在天色中融作一片艳红,泛滥的赤光迅速移动着,白天的灿烂正在消逝。父亲突然有了决断:赶快走,回到桑杰家去。他骑马扬鞭,马却不怎么听话,快两步慢三步。怎么啦,又不是畏途你怕什么?但很快父亲就发现马是对的,他听到阵阵轰鸣随风而来,走到悬崖边一看:啊嘘,野马河的水突然翻腾起了推石拉土的波浪,一路汹涌,狂泻而下。发大水了,是阳光太猛气温太热,野马雪山的冰雪消融得太快了?夏天,夏天,比以往更热的夏天。父亲不禁打了寒战,高处的水都这么大,回去必须经过的低洼地会怎样?可要是停下来不走,他去哪里过夜?露宿荒野是很危险的,别说一个外来人,就算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也不敢在没有刀枪没有藏獒的情况下一个人直面狼豹。他硬着头皮拉马往下走,终于远远望到了低洼地。还好,没有洪水泛滥的迹象,那就得快快穿越,天就要黑了。父亲骑上了马,马也看到了低洼地的平静,步子轻快起来。
但是父亲还是太大意了,似乎第一浪洪水正等着他,一见他进入低洼地,就轰然漫过河床喧喧嚷嚷奔腾而来。父亲回头一看,心说完蛋啦,我来这里竟是要投奔鬼门关的,不死也得死啦。马惊慌得嘶鸣着,在浪峰前奔跑。父亲喊着:“快啊快啊,唵嘛呢叭咪吽。”挥动马鞭乱抽一气。马的狂奔瞬间到了极限,它今天走了一天,本来就累得屁都夹不住,极限的奔跑也只有洪浪的一半速度,马蹄转眼浸在了水里。水位迅速升高,马很快跑不动了,停下来等着漂凫,不时地叫一声,恐惧绝望的哀鸣里饱含着对生的留恋。突然传来一阵喊声:“强巴科长啦,强巴科长啦。”父亲听到了,马也听到了,父亲回答着,从马背上溜下来,蹚着齐腰深的水往前走。前面黑黝黝的,像是一座荒丘,赛毛站在丘顶不停地喊。父亲拉马吃力地走着,很慢,等来到荒丘跟前时,水已经没过了脖子。他不会水,沉浮在水面上挣扎着,眼看要够着荒丘了,又让顺流而下的马拽进了激浪。赛毛站在水边,解下腰带甩了过来,喊着:“强巴科长啦,抓住,抓住。”父亲伸手抓了几次才抓住。“强巴科长啦,把缰绳给我。”她踩进水里,弯腰伸出一只手。父亲把缰绳使劲朝她扔去。赛毛一手用腰带拽着父亲,一手用缰绳拽着马,又瘦又小的身子骨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父亲和马都被她拽上了荒丘。但父亲和马都还没来得及站稳,水浪就追随而来,翻卷得又高又大,就像魔鬼派来的使者,一手撕住了马,一手撕住了父亲。又瘦又小的赛毛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向水里。其实她只要松手就安然无恙,但是她没有,没有松开连接着父亲的腰带,也没有松开连接着马的缰绳。父亲灌了几口水,被急流冲向了马,马在拼命泅水,拦住了父亲。父亲使劲蹬着马,再次靠近荒丘,扳住岩石的缝隙,爬了上去。等他稳住自己,再回头看时,赛毛已经不见了,马也不见了,只有大水浩浩而来,荡荡而去。“赛毛,赛毛,唵嘛呢叭咪吽。”牧人没有会水的,她只能依靠会水的马。但愿,但愿,人和马能够在一起。但愿,但愿,在洪水流过低洼地之前,他们能够遇到陆地。父亲知道,一旦和野马河的波涛一起进入深渊似的黄河峡,那就没救了。
赛毛本不该来到低洼地。如果不是野马滩的牧人骑走了她家的马,桑杰就不会步行去放牧,也不会天黑前到不了家。赛毛期待着丈夫回来,也巴望着强巴科长出现。她的主意是,等桑杰一到家,就让他赶快带着藏獒去低洼地找强巴科长。但她等来的却是太阳的沉没和低洼地里流水的闪烁。她嘱咐索南看好家,照顾好弟弟妹妹,自己毅然走了过去。这是一条她天天背水的路,她知道哪里有高陵哪里有荒丘。一路上她用尖亮的嗓门喊叫着:“强巴科长啦,强巴科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