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年村村口的那条溪水是从九龙坡上流淌下来的。
九龙坡海拔一千九百八十米,是这一带群山的主峰。紫云镇二十一个村就星罗棋布散落在这群山之间,千年村海拔四百一十多米,与九龙坡高差距离为一千五百七十米,溪水从悬崖峭壁之间奔腾而下,显得蔚为壮观,快到村口时,就变成了一条水势较缓的小河,小河两岸耸立着一排排高大的南竹,竹林的后面,坐落着千年村小学。
今天一大早,麻青蒿、罗云贵、吴艾草等村干部和村小学众多师生都站到了学校门口。站在这里抬眼一望,便能看见村口外的公路。
可能是因为起来得太早了,所有学生都是一脸没精打采的样子,时不时还打几个哈欠,麻青蒿看见之后,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他走到队伍中间,拍了拍巴掌,大声说,各位同学,大家听我说!我知道你们昨天排练了一天,今天又起来得这么早,是很辛苦,但是,道理、原因我昨天也都说清楚了,大家就不要打哈欠了,都站直,坚持坚持就过去了。
学生们稀稀拉拉地回答了两声,本以为龙险峰一行人最多再有半个小时就来,可没想到这一等,差不多就等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有些不耐烦了。
一位老师走到麻青蒿身边,面色不悦问道,麻五皮,你不是说龙书记他们今天一大早就要来的吗?现在马上十点半了,人呢?
麻青蒿自知理亏,之前把牛皮吹大了,可越是这个时候他越不能松口,他说,龙书记他们工作忙,事情多,稍微晚一点来也正常。
那位老师说,晚来就晚来吧,可天气这么热,这些娃娃一早就在这里站着了,等了这么长时间,个个都是又累又渴,这要是再不来,我看娃娃们可就坚持不下去了。
麻青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我去前面的小山坡上看看,你让学生们先在马路边坐着休息一下。
这时候吴艾草冲上前来,一脸讨好道,主任,天气热,要不你在这里休息,我爬上山去看看?
麻青蒿没好气地说,你又不认识龙书记的车,你就在这等着,一会儿只要听见我叫你,你就指挥学生喊口号。
吴艾草拍了拍胸脯,晓得了,放心吧,主任!
麻青蒿走出几步,还是有点不放心,又走了回来,指着吴艾草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你们大家记好了,一会儿只要他喊什么,你们就跟着喊什么,记清楚了吧?
吴艾草也跟着说,对,一会儿我喊什么,大家就跟着我喊什么,清楚了吧?
学生们早已经有气无力了,稀稀拉拉回答道,清楚了。
麻青蒿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前方小山走了过去。
当麻青蒿走到小山坡半山腰时,远处三辆越野车快速驶来,车身之后扬起了一阵尘土。麻青蒿先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片刻,当他发现第一辆正是龙险峰的车之后,脸上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当即转过身朝着山下跑去,边跑边大叫起来,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吴艾草远远地只看见麻青蒿双手挥舞,叫了些什么却听得不是很清楚,不过看他那激动的样子,肯定就是龙书记他们来了。吴艾草也跟着激动起来,他转过身朝着学生们大叫起来,快,快,大家都站起来,打起精神,龙书记他们来了!
学生们一听,齐刷刷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候远处麻青蒿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这次吴艾草听清楚了,他搓了搓手,大声兴奋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片刻工夫,三辆越野车驶到村委会门口停下,龙险峰、熊少斌以及县教育局局长等一行人走下车来,吴艾草手一挥,只见学生们挥动起花环,声音洪亮地整齐喊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学生们一边喊,手上的花环也配合着韵律挥动着,吴艾草听了,脸色顿时发白了,赶紧大叫起来,停下!停下!喊错了!你们喊错了!
但可能是同学们都憋了一早上,此时一喊出来,声音也格外响亮,吴艾草的声音夹在其中,根本就没人听见。龙险峰、熊少斌等人听见这几句口号后,先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应过来,又想生气又觉得好笑。
麻青蒿听到学生们的喊叫声,大叫不好,更是在心中大骂吴艾草。他快步冲过来后,顾不得喘气,沙哑着声音气急败地坏叫了起来,停!停!大家快停下!
学生们停住喊叫,都一脸不解地望着他,麻青蒿脸色发白,很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学生们,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训斥几句,可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声,转而狠狠瞪了吴艾草一眼。
龙险峰一脸严肃,走上前一步,生气地指着麻青蒿说,好你个麻青蒿啊,一天到晚就搞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我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麻青蒿仍在喘气,勉强一笑,结结巴巴说,龙、龙书记,这,这就是为了你们来千年村搞的一个小小的,小小的欢迎仪式……
龙险峰厉声打断道,荒唐!胡闹!!瞎搞!!!
这三声一声比一声大,他每吼出一声,麻青蒿和吴艾草就跟着颤抖一下。
龙险峰抬起手,指着麻青蒿说,你其他不行,搞这些面子工程、形式主义的东西倒是无师自通,一套一套的!你以为你安排了这个欢迎仪式,我看见了就会高兴?就会马上答应你的要求?我现在当着大家明确告诉你,我龙险峰,最痛恨的就是这些!
这一番话,说得麻青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反倒是站在一旁的罗云贵,脸上一副幸灾乐祸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巧的是,他这表情正好被龙险峰看在眼里,龙险峰生气道,怎么,云贵副主任,你是不是觉得这事是青蒿主任出的主意,所以你就在一边看戏?
罗云贵急于辩解,龙险峰又说,我告诉你,今天这事,如果要问责的话,你们千年村支两委的所有人都有责任……
熊少斌走上前几步,轻轻拽了拽龙险峰的衣服,示意还有县教育局局长在现场。龙险峰强忍怒气,对麻青蒿说,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叫这些学生回去了,你记住,他们是学知识的,不是让你来装点门面的!
麻青蒿连忙点头,等到学生们都走完后,龙险峰朝着小学方向径直走去,麻青蒿紧紧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龙书记,您不先去村委会里坐坐?
龙险峰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说村小学的教室都垮了吗?
麻青蒿忙不迭点头,还想再说点什么,龙险峰已经走出好几步。
熊少斌也小声训斥道,麻主任,你也不要解释了,赶紧上前带路。
一行人走在路上时,龙险峰边走边给县教育局局长介绍村小学的情况,麻青蒿听了几句,忍不住凑上来说,领导,村小学的情况我最清楚,我向您简单汇报一下吧,学校到今天建了快二十年了,我还是学校的第一批骨干教师呢。
县教育局局长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龙险峰看在眼里,也忍不住苦笑摇头,这个麻青蒿,才出了这么大的洋相,这会儿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过再一想,他毕竟是在给领导汇报相关情况,也就由他了。
麻青蒿继续说,当年为了建这个学校,我们村里还自筹了一部分资金,当时是真苦啊,能省就省,把钱都用在了刀刃上。没想到,工程质量也还将就,居然用了这么多年……
县教育局局长点点头,叹道,的确,我们基层的教育事业都不容易啊。
麻青蒿继续道,但是,即便工程质量再好,这么多年过去了,房顶漏雨了,墙面也破洞了,一阵风吹过去,都能把教室掀起来……
说话间,一行人就走到了学校门口,龙险峰陪着县教育局局长走了进去,麻青蒿本来也想跟着进去的,但龙险峰却示意他在门外等着,他清楚如果麻青蒿跟在身边的话,肯定又会啰啰唆唆一大堆话。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学校的老师们来介绍。
虽说麻青蒿脸皮厚,没羞没臊,可毕竟早上才闹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被大家笑话,现在又被龙书记给支开了,这让他异常愤怒,此刻他一言不发,一脸铁青地站在校门外。
吴艾草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斜着眼偷偷打量着他,欲言又止。站了一小会儿,吴艾草鼓起勇气走到麻青蒿身边,嗫嗫嚅嚅道,青、青蒿主任,现在我向你检讨,开始的确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学生们会跟着我喊错。
麻青蒿不说话,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吴艾草继续道,怪就怪我当时太激动了,哪个想得到学生们也这么激动……
麻青蒿打断道,放屁!
吴艾草点头,是,是。
麻青蒿怒道,还学生激动!明明是你狗日的做错了,少给老子赖到学生们的头上!
吴艾草说,是,主要是我的错。
麻青蒿越想越生气,突然一把揪住吴艾草的衣领,你就说,老子走的时候是怎么交代你的?
吴艾草一个劲点头,是、主任,是、是我办事不力。要不,我现在再去向龙书记解释一下,就说这个馊主意全都是我想出来的,和你完全无关……
话还没说完,麻青蒿一脚踢在了他屁股上,馊主意?叫你狗日的留下来才是最大的馊主意!你还去解释个屁,越解释越黑!
吴艾草一边躲,一边哭丧着脸哀叫。就在这时,只听得校门处传来龙险峰几人的说话声,麻青蒿马上停下站好,压低声音怒斥道,稍晚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不一会儿,几位领导走出了村小学,每个人脸色都很凝重。尤其是龙险峰,眉头间变成“川”字,走出几步,他又停下,直视县教育局局长说,李局长,学校的情况你也看见了,那几间垮塌的教室根本没办法正常上课,千年村小学的事,你能不能特事特办,要不然等流程走完,层层上报再批下来,只怕学校早就开课了。
李局长说,险峰书记,你放心,这事我心中有数,回去我就办。说着,他又转过头看了看残破的学校,长叹了一声。
龙险峰陪同县教育局局长视察村小学的同时,罗云贵和黄光辉却在村委会里聊着天,眼看着麻青蒿闹了这么一个大笑话出来,罗云贵心里乐滋滋的。
虽然在欢迎现场他也被龙书记连带批评了几句,可在他看来,这事和自己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他龙书记愿意明察秋毫,那就绝对会晓得,这都是麻五皮的馊主意。他龙书记要是真怪罪下来,那自然也是麻五皮顶上去。
罗云贵一脸坏笑,双手举在空中,模仿着学生挥舞花环的样子挥了几下,又哈哈大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黄光辉无动于衷。罗云贵又得意道,这个麻五皮,就是喜欢搞一些小聪明,本想在领导面前露个脸,没想到脸没露出来,倒是把屁股给露出来了。我看这一次啊,他铁定得写一份检查了。
黄光辉轻笑一声,不紧不慢道,你也不要得意太早了,真要是写检查的话,你我也脱不了关系。
罗云贵双眼一瞪,我们有哪样脱不了关系的?这事自始至终都是他麻五皮的主意,那晚开会的那些人都可以作证。
黄光辉似乎根本不屑于和他争论这些问题,转而说道,好了,说正事。
罗云贵一愣,正事?正事不就是检查村小学吗?
黄光辉说,我问你,最近这两个月,我们村支两委的主要工作是哪样?记住,我说的是主要工作。
罗云贵说,那不就只有“三改”工程了?
黄光辉点点头说,今天龙书记和熊镇长都来了,不可能只是因为村小学垮塌的事情,还有一点我可要提醒你,我们千年村是紫云镇全面推进“三改”工程的试点村和样板村,可这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村到底进展如何?
罗云贵说,进展慢是慢了一点,但这事要是归根结底,那也是因为麻五皮不愿意拆他家的违章房。
黄光辉冷笑起来,他不愿意拆,会是主要原因吗?我就问你,五皮要是拆了,你就能保证跟着把鸡圈拆了?你家婆娘也愿意拆?
罗云贵想了想,又说,不管是不是主要原因,反正,他麻五皮不拆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拆的!
黄光辉说,算了算了,和你讨论也没哪样作用。说着他又看了看时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估计这个点,龙书记他们已经看完村小学了,接下来就要检查村里的“三改”工程进度了。
这两人所说的“三改”工程,即“改厨房、改卫生间、改前后院”,目的就是让广大村民们能够有一个干净、卫生的居住环境,而这也是近段时间全县范围内全力进行的一项工作。
在这一工作中,千年村和其他两个镇的几个村被上级部门选定为“样板村”,再过三个月,县委、县政府就要逐一来这些村里进行工程验收。可上次龙险峰陪同县委办督察局的人去村里检查,却发现村里还是老样子,该改正、该拆除的违章建筑、老旧房屋都还在,而该新建起的基础设备设施,却连影子也看不见。
这把龙险峰急坏了,专门召开专项会议,在会上,麻青蒿的态度倒是很端正,一直频频点头,保证按期完成工作,但在龙险峰心中,对他的这一保证实在没底。
县委办督察局的工作人员把情况上报后,龙险峰挨了县里的批评,他清楚,如果到了工程截止时间,千年村还不能按时、保质地完成最初的工作计划,那么首先被问责的,绝对是整个紫云镇领导班子。
所以,龙险峰今天来千年村,除了查看村小学的受损情况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检查村里对于“三改”工作的落实情况。当他送走县教育局长后,本来是准备马上去村里走走看看,可麻青蒿的态度就有点让人玩味了。
他说,龙书记,我们千年村,你走了没一千遍至少也有五百遍了,再说,村里面都是老样子,也没哪样看的。
龙险峰微微皱眉道,你说村里还是老样子?
麻青蒿没反应过来,老老实实嗯了一声。
龙险峰说,我们紫云镇早在两个月之前,就开始推进“三改”工程了,你们千年是全镇的试点村、样板村,怎么你现在给我说,村里面还是老样子?
麻青蒿顿时语塞,这个,这个嘛……
龙险峰脸有点沉下来了,他又说,青蒿主任,两个月!两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怎么还会是老样子?你自己说,这两个月我问过你多少次了?
麻青蒿老老实实回答道,很多次了。
龙险峰说,很多次,那你每次是怎么说的?你都给我说,现在正在推进,推进了两个月,怎么还会是老样子!难不成你一直是在糊弄我?!
麻青蒿急道,书记,我绝对不敢糊弄你,真是在推进,我们村支两委这两个月一直在做前期思想工作,只不过不太顺利,所以才稍微慢了一点。你也晓得,我们村的情况太复杂,又因为历史原因吧,有些矛盾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解决,所以才让“三改”也滞后了。
龙险峰紧跟着问道,说清楚,具体是哪样矛盾?
麻青蒿说,那可就多了。他扳着手指头数起来,这第一点嘛,主要是还有很多村民对这个“三改”的补偿款数额不满意,所以不愿意拆除违章建筑,我们为了这个事,上门谈心无数次啊,道理都说了,嘴巴都说干了,掏心掏肺啊,但这些人就是不听,现在又是法治社会,哪样东西都要讲法律,他们不同意,我们也不能带着人去强拆、强推、强改啊……
龙险峰耐着性子听了他这么一长串话,终于忍不住打断道,行了,后面这些不用啰唆了,你再说,第二点是哪样,第三点又是哪样?
麻青蒿说,书记,这第二点就更麻烦了,我们村少数村干部带头反对这件事,坚决不签协议,村民们就觉得有靠山了嘛,所以更坚定了他们不签协议的决心。
龙险峰双眉一皱,少数村干部?是哪个?
麻青蒿一脸为难,想了想才说,书记,我觉得是哪个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问题是否能解决,就我个人认为,村干部之所以反对,其初衷并不是想与上级搞对抗,进行阻拦,而是他们的切身利益真真切切受到了影响啊……
龙险峰再次打断道,我问你是哪个,你给我又啰唆这么长一串,难不成,这个反对的村干部就是你麻青蒿本人?
麻青蒿心中一惊,连连摇头说,书、书记,我、我怎么会反对,你听我解释嘛,开始我说那些话,绝对都是有根有据的。
龙险峰说,那好,我现在不问你是哪些人,你就解释清楚,到底是哪些方面影响了他们的切身利益。
麻青蒿扳着指头说,呐,“三改”说的要改厨房、改卫生间、改房前屋后,我们就先从第一个“改厨房”说起好了,村里有人对此反对声很强。他们说的,我家的厨房就算再乱再旧,也能烧煤烧柴火,能煮饭能炒菜,现在必须要我们改成用电、用沼气,那这个电费、沼气费,哪个来给我们出?
听了这话,龙险峰和熊少斌对视一眼,都没出声。
麻青蒿又继续说,这第二个“改卫生间”,反对的人就更多了,他们说的,不管脏不脏,总是能屙屎屙尿嘛,最多夏天的时候味道重一点,屁股上面多被蚊子咬几个包而已,但改成马桶之后,不仅存不到粪水了,撒泡尿都还要一桶水来冲,这不是败家子的做法?还有,这水费哪个来给我出?
龙险峰还是没出声,熊少斌则轻叹一声,说道,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后续费用的问题。
龙险峰说,确实,这些也是当初我们欠考虑的地方。
麻青蒿说,书记,镇长,这才是前面两点呢,还有第三点,说起来就更气人了。
吴艾草凑上前来说,是啊,龙书记,熊镇长,那天我和青蒿主任去云贵副主任家谈心的时候,他还说,改了房前屋后的外部环境后,你麻五皮和吴艾草还能天天扛起扫把拖把,来给我打扫卫生吗?
麻青蒿摇头,长叹道,是啊,书记,你听听,这就是我们村干部的思想觉悟啊。
吴艾草也一脸委屈地抱怨道,就是嘛,他这话,不就是存心想刁难我们嘛,亏得他还是村委副主任。
麻青蒿干咳了两声,意味深长地道,关键是村里刁难我们开展工作的人,又岂止他一个人。
吴艾草说,对,对,光辉主任也是非常反对的,他还是村监委主任呢。
龙险峰说,部分村干部和村民们毕竟眼界有限,不能一味责怪他们,我认为,按照你说的这种情况,既然已经出现了这些矛盾和问题,你们村支两委就该积极组织人员,带大家去已经实施了“三改”的乡镇参观学习,一旦他们看过了,了解真实情况了,那么你们再去做思想工作,就会容易很多。
麻青蒿点点头道,书记,你说的这个确实是一个办法,但关键还有一点我没说,这个“三改”毕竟涉及拆房问题,这些人对补偿款都不太满意,都觉得少了,所以就算看了其他乡镇,我估计也难办啊。
熊少斌不满道,嫌补偿款少了?该补偿多少,那都是有明确指标的,你们就按照这个标准来进行补偿啊。
麻青蒿苦笑道,少斌镇长,关键就是他们都不认同这个补偿标准。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村里那棵巨大的紫薇树下。龙险峰停下脚步,指了指道路旁边的一间小砖房问道,这间房在不在拆除范围内?
麻青蒿一愣,马上摇头说,这一间?这个嘛,不属于,不属于,不用拆。
龙险峰有些生气地说,这都还不用拆?他手指着头上的紫薇树说,这棵千年古树,有多少人慕名而来,人家留个影照个相的,还得有个破砖房相伴,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太影响美观了。
麻青蒿一脸尴尬,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嘛……
熊少斌指着村道说,这间房还占着半边道路,看起来不像是住家户吧?是干吗的?
麻青蒿解释道,这是一间小卖部,平时来买东西的人还是蛮多的,要是拆了,恐怕影响不太好。
熊少斌说,影响不好?有什么不好的。龙书记说得对,既不美观,又还挡道了。该拆的还是要拆,你说呢,麻主任?
麻青蒿嗯嗯了几声,一脸的心不在焉。
龙险峰看着他支支吾吾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中有些疑惑地说,是不是哪位村干部家属开的这家店?
麻青蒿频频摇头,不是,不是,就是普通村民开的小卖部。
虽然麻青蒿连连否认,可脸上神色却更显尴尬,这也让龙险峰心中更为疑惑,他朝着吴艾草看了过去。
吴艾草倒也懂事,马上解释道,书记,真不是什么村干部家的,这家店的店主就是位普通妇女,叫丁香,她以前在外面打工,后来回村开了这间店,我们要是拆了她的店,也就相当于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龙险峰问道,那她的家人呢?又是干什么的?
吴艾草犹豫了一下,也是有些结结巴巴道,嗯,这个,这个丁香的家人嘛,可以说有,但也可以说没有。说了几句,他就斜眼偷偷打量麻青蒿的神色。
熊少斌有些不耐烦了,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吴艾草没出声,还在偷偷打量着麻青蒿,只听得麻青蒿大声道,没有!她在村里没有家人,她就是个离了婚的婆娘,还是个净身出户的婆娘!
龙险峰见麻青蒿这么一副表情,又隐隐约约记得他好像是离过婚的,当下心中不禁犯嘀咕:难道说开这店的,就是他的前妻?
不过这话现在肯定不适合问,当下龙险峰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微点头,淡淡地说,原来是这样,不过,界定这间小卖部是违章建筑了,应该是没有异议的吧!拆是必须拆的。努力做好善后事宜,补偿要及时到位,归根结底,不能让拆迁户吃亏。
麻青蒿和吴艾草对视一眼,脸色复杂,各自微微点了点头。龙险峰看在眼里,倒是再没问什么。
在村里转了半天后,终于把整个村的违章建筑看完了,龙险峰马上在村委会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除了针对早上的学生欢迎事件对麻青蒿做了严肃批评外,他还给整个千年村的村支两委下了一道死命令,要求他们必须在一个半月内完成村里的“三改”工作。
麻青蒿听了之后,心中连声叫苦,罗云贵、黄光辉等人也是一脸苦相。龙险峰看了看几人表情说,我知道,你们嫌难度大,但是这项工作必须完成!而且,最多再过两个月,市、县各级的相关领导就要来千年村检查这项工作进展情况。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把龙险峰送走后,麻青蒿站在村口,默默望着远去的小车,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他心里清楚,接下来的工作将会更沉更重。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居然是石松涛打来的。一接通,石松涛说,哪天有时间,我找你问点事。
麻青蒿说,是不是丹砂汞矿的事?
石松涛倒也爽快,他说是,眼下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心病。
麻青蒿说,昨天龙书记不是在你们村都交代好了吗?你还找我搞哪样?
石松涛叹道,那是他说好了,还有一些具体问题要我们下面人来办啊,而且,有些事真按照他说的来办,永远都办不好。
麻青蒿想了想,这样吧,明天中午你来我家里吃饭,你再顺便给宏梁说一声,叫上他一起来,我们见面聊。
石松涛忙不迭地说,好的、好的,现在我就给宏梁打电话。
挂上电话,麻青蒿给吴艾草打了个电话。吴艾草自从闹出乌龙事件之后,心里面一直是惴惴不安的,现在接到他的电话,听他的口气似乎也没怎么生气了,赶紧赶了过来。
进了门,吴艾草马上就开始进行检讨,麻青蒿和颜悦色地挥挥手制止住他,很是大度,很有些既往不咎的样子。
吴艾草有些蒙,问道,主任,那你叫我来是?
麻青蒿说,怎么,我叫你来我家就一定是批评你?我们就不能拉拉家常谈谈心?
吴艾草心里更是打鼓,这可不像麻青蒿的风格啊!他赔着笑,青蒿主任,你,你有哪样事就直说,我能办到的绝对马上去办。
麻青蒿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识相。今天在村委会,你也听见龙书记是怎么说的了,就一个半月,要我们完成三个月,不、三个月都不一定完得成的工作任务。所以接下来这段时间,我的重点就得放在工作上,其他小事你就帮我处理一下。
吴艾草频频点头,主任你说。
麻青蒿说,第一嘛,肯定是写检讨了,你先给我写一个初稿。不等吴艾草回答,他又指了指厨房门,另外,昨天我才搞了一桶小鲫鱼回来,本来是想晒干做点鱼干的,不过明天我要请客,你就帮我把鱼破一下,洗干净,明天早上就拿给我。
吴艾草如释重负,嘿嘿笑起来说,主任,我还以为是哪样重要的事呢,不就是写篇检讨,整几条鱼吗,包在我身上好了。
麻青蒿说,你不要觉得写检讨容易,认识要深刻,态度要认真,反省要到位!
吴艾草面露难色道,主任,你晓得我从来就只会算账,再说我也就那点水平……说了这几句,他看见麻青蒿的面色不悦,马上又改口道,反正我,我尽量写好。
吴艾草一走,麻青蒿不禁想起“三改”工作,这一想,倒是真有点犯愁。虽说他平日里鬼点子最多,可说到拆房子,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事之所以进行不下去,除了村民们的不配合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麻青蒿自己家也有一间违章房屋需要拆除。
现在大家不愿意拆,说白了就是大家都看着他麻青蒿,看看他这个村主任是如何行动如何起表率作用的,所以,如果他麻青蒿想把工作进行下去,那么自己家里那间违章房就必须得拆。
可那间房!那间房怎么可能拆啊?想到这里,麻青蒿重重叹了口气。
晚上,麻青蒿打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门锁,推开门,一大股尘土霉味扑面而来,他也不以为意,手在鼻子下微微扇了扇,走进去后,在墙上的熟悉位置拉开电灯开关。然后坐在床上,目光略微呆滞地望着这房里的一桌一椅,在昏黄的电灯下,房里的一切更显得老旧破败。
床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他老父亲的一张炭精肖像画,看着这张画像,他的思绪也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家里穷,就只有这两间房,这一间大一些,他就让给父亲住。后来他结婚了,父亲说什么都要把这间房让出来,让给新人来住。再后来,老父亲去世了,他离了婚,儿子麻浩博也长大了,需要有自己的空间,于是,这间房又成了儿子的卧室。现在,虽说儿子在省城上大学,一年到头也住不了几天,可总不能他回来后,连一间住的房也没有吧?
再说了,这房毕竟是自己的家产,它建了这么多年了,没挡着谁的路,也没占了谁家的地,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违章建筑了呢?
麻青蒿想不通,又坐了一会儿,他长叹了一声,起身出门,他在心里暗暗较劲,反正这间房不能拆,绝对不能拆!
走出老房时,他忽然又想起了龙险峰白天说的那一番话,再一想到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他的心底又没了底气。
想来想去,麻青蒿还是没想出一个妥善解决的办法,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最后一狠心,一跺脚,反正,反正房是不能拆的,这是原则性问题,大不了,老子不当这个村主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