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险峰终于看完了厚厚的一沓资料,放下资料,他揉了揉早已酸胀的双眼,这时左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两下,他加重力度又揉了揉,左眼皮却好像是故意作对一般,连着跳了好几下。
龙险峰心想,这左眼皮一直跳,是怎么个说法?还没等他想明白,右眼皮不服输一般,也紧跟着跳了两下。他自嘲地笑了起来,好,好,这下不用想了。他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他赶紧站了起来,伸了伸腿,扭了扭腰,也缓解不了他一身的疲惫。晚饭过后,他来不及散散步,直接就到了办公室,这一坐下来,不知不觉就是四个小时。看来,紫云镇的工作千头万绪,特别是扶贫工作,时间紧、任务重,梳理起来很清晰,实施起来乱如麻,先从哪里下手都难,仔细一想就没有不重要、不紧迫的地方,既然都重要都紧迫,十个指头全用上也按不住,形不成拳头,这就是最大的难处啊。好在他曾经长期在这里工作,从副镇长到镇长,一干就是十年,没有比他对紫云镇更熟悉的干部了,这次,县委决定他回紫云镇任书记,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紫云镇是碧江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是国家级贫困乡镇,这里的最高海拔为二千三百米,最低海拔为二百三十米,有二千零七十米的相对落差,多数村庄散落在起伏的连山里,自然条件非常恶劣。在二十一个自然村中,每一个村的自然条件、实际情况都不同,脱贫过程中面临的难题也不同,在他任镇长期间,可谓是绞尽脑汁,效果也不十分明显。在他看来,在这二十一个自然村中,无外乎三种典型:一种是千年村,地处九龙坡的东边,地势以丘陵为主,以种植水稻为主,历来吃饭没有问题,但是要想脱贫奔小康,这个担子也不算轻;第二种是花开村,地处九龙坡西边,山势险峻雄伟,几乎没有稻田,多为旱地,是出了名的贫困村,如何脱贫,这个担子更重;第三种是红岩村,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种地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为,是不适宜人居的地方,其特点是石漠化严重,山陡土薄,不适合农作物生长,不要说水田,就是旱地也要看天收获,这是极度贫困村,如何脱贫,担子可谓沉甸甸的。但是无论是千年村、花开村还是红岩村,都必须一个不落下,同步小康,这是历史的责任和担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
在龙险峰看来,当地干部归纳起来,无外乎五种:一种为率先垂范型、二种为事必躬亲型、三种为强势霸道型、四种为来庸懒散型、五种为超然信任型。看起来,一、二种很近似,但却又不尽然,率先垂范未必事必躬亲,事必躬亲未必率先垂范,一般情况来说,这两种干部,一种是像老黄牛一样,默默无闻争先干活,一种是大事不抓抓小事,大局意识不够。第三种强势霸道型,这不是一般意义上说的欺行霸市,说的是这种干部作风比较硬朗,行事比较迅速,缺点是比较自我,容易造成误解。第四种干部总认为“无过便是功”,缺点是墨守成规,做事谨慎,前怕狼后怕虎。第五种干部说的是主要负责干部,这种干部常常自诩,“做主要领导嘛,就是六个字:把关、放权、撑腰”,具体说,就是大事把好关,放手让人干,有了困难顶腰杆。这种所谓的主要领导,看起来非常好,其实也有推责之嫌。
正在他万千思绪之际,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都这个点了,还会有人来找他?
熊少斌走了进来,龙险峰好奇地问道,少斌,你也在加班?
熊少斌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回来取一份资料,看见您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书记,您加班到这个点,是有什么事吗?
龙险峰指了指放在办公桌上的一沓资料,研究这些。
熊少斌走上前一步,伸着脖子看了过来,龙险峰说,你也看看吧,这些资料,都是调研组收集的,很有针对性。
熊少斌拿起资料,快速翻看了一下,这些资料我也有,我也仔细研究了一下,下一步我们的重点,应该是在特色产业上下功夫。
龙险峰点了点头,我才来紫云镇任镇长的时候,镇党委和镇政府提出的是全力打造“五彩紫云”,你应该知道吧?
熊少斌点点头,听说过一些,不过,我来这里工作晚,没有书记您了解得多。
龙险峰所说的“五彩紫云”,指的是“双红”,即传承红色基因、讲好红色故事,打造传统文化、做好丹砂产业;“双绿”,即念好山字经、做好水文章,打好生态牌,念好山字经是保护好九龙坡绿色生态,在保护中开发山地特色农业,做好水文章是保护好紫云河生态链,推动水产业风生水起;“黄色”,即特色香柚和黄花菜的规模种植。这五项产业,也是当初全镇着力发展的五类产业,以此牢牢守住发展和生态两条底线,牢固树立“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
这些年,镇里一直通过各种方法进行“双红”的宣传与推介工作,力求将这些文化软实力发展成为红色旅游业和传统丹砂文化,但实话实说,最终效果还是雷声大,雨点小,并未能将本地的文化软实力成功有效地转化为经济效益。再说“双绿”,如何靠山养山、靠山护山、靠山“吃”山?发挥紫云镇生态资源优势,走出一条现代山地特色产业发展之路,是紫云镇实现后发赶超的重要路径。虽然这里生态环境良好,农产品质量上乘,却苦于交通不便,货物运不出去,收益提不上来,产业发展不起来;紫云镇曾深入开展水资源勘查,初步摸清水源点的分布、流量、种类、理化指标、交通状况等情况。全镇饮用天然矿泉水流量 2550 立方米/天,理疗天然矿泉水流量 2140 立方米/天,优质地表水流量 3580 立方米/天。在调查的七十八个优质水源点中,水质达到饮用天然矿泉水标准的水源点二十四个,达到理疗天然矿泉水标准的水源点十二个,水质同时达到饮用天然矿泉水和理疗天然矿泉水标准的水源点六个,水质达到饮用天然泉水标准的水源点五十九个,水质达到I类地表水标准的水源点三十个。也是交通状况的制约,难以支撑这类产业的发展。黄色产业是“五彩紫云”中实施得最好的一项,黄色的香柚和黄花菜质量上乘,声名鹊起,供不应求,在规模化上还需要进一步提升。总体来看,这些年,紫云镇在实施“五彩紫云”的发展中,并没有能让绿水青山转变为金山银山。
当龙险峰把这一系列的分析说出来之后,熊少斌一脸信服,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龙险峰感叹道,紫云的工作任重而道远,我们只有保持定力、久久为功,才能实现目标。
熊少斌说,书记,“五彩紫云”的发展规划是因地制宜的,遵循了科学发展,始终贯穿“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这一理念……
龙险峰皱起眉头,打断道,理念是正确的,可是,发展速度是缓慢的,客观因素也是存在的,但归根结底,还是人的因素,这个因素解决不了,一切都无从谈起。
熊少斌说,是啊,当初你要留下来当书记就好了。
龙险峰摇摇手说,唉,当年我留下来当书记,局面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说人的因素,不是这个因素,是我们的干部群众如何解放思想的问题。不要认为解放思想是一句老话,现在,我认为仍然要提解放思想,解放思想也要与时代同步,如果不转变观念,没有创新思维,紫云要改变现状,达到“百姓富、生态美”这个目标,可以说是举步维艰的。
熊少斌说,书记判断得准确。“五彩紫云”的发展规划既然是你这位老镇长制定的,下一步啊,我们政府的主要工作就要在“五彩紫云”上下功夫,抓落实……
龙险峰一脸苦笑,挥挥手打断道,少斌,这个事,我们俩得好好合计合计,我刚回紫云工作,正在调研,适当的时候,针对我们镇的实际情况,外请专家来给我们研判,对症下药。
熊少斌说,书记,我觉得你这个“五彩紫云”的规划方案很好。
龙险峰摇摇头说,此一时,彼一时啊,这个规划现在看起来问题不小。当时啊,也有些形式主义啊。
熊少斌说,形式主义?
龙险峰说,比如说嘛,我们所说的“双红”,传承红色基因,讲好红色故事,在红色旅游上下功夫,这无可厚非,可是,另外一红丹砂汞矿产业,这就问题大了。当年这个产业,基本就停留在小作坊的阶段,技术落后,从业者稀少,产品单一,产能太低,利润稀薄,本来最早在做发展规划时,就没有这一项的,只是当时大家觉得,“四彩紫云”没有“五彩紫云”好听,这才勉为其难加入进去的。你说,这是不是有点形式主义的味道?
熊少斌说,是,书记实事求是,实事求是。丹砂汞矿开采这事,早些年嘛,相关部门的各项政策以及监管还没有严格,我们镇的丹砂汞矿产业还比较红火,也逐渐成为我们镇财税收入的重要来源和强力保障,可现在上级相关政策逐年收紧,针对不合规、手续不全的私小汞矿,都在逐步关停、整顿、取缔,可是这样一来,我们镇的财税收入就会锐减。
龙险峰苦笑一下,又指了指桌上的资料说,这一晚上,我就在考虑我们镇的丹砂汞矿在逐步关停后,要引进何种产业作为支撑,可看来看去,难啊……
熊少斌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脸上多少显得有些无奈和伤感。龙险峰站起身说道,走吧,时间不早了,明天一大早我还得陪稽查人员去花开村监督丹砂汞矿封停工作。
熊少斌跟着起身,问道,书记,明天需不需要我陪着你一起去花开村?
龙险峰笑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忙你的,我这边封完矿还要去千年村看看呢。
然而,龙险峰没有预料到,第二天对花开村丹砂汞矿的封矿工作,会如此艰难。
龙险峰在内心中十分清楚,今天虽说是来给牛老五解决拖欠工资一事,但其实主要解决的,还是丹砂汞矿关停的工作,他更清楚,想要成功、顺利地处理好这项工作,难度是十分巨大的,但这一难度更多是针对关停后,镇里、村里又该如何尽快地为大家安排好再就业。
也因此,他才提前给几名同行的执法同志打了个“预防针”,让他们的心里多少也有了准备。这两位执法人员,一人姓齐,是稽查队长,另一位姓吴,看着很年轻,参加工作应该没多长时间。
龙险峰介绍完村里的情况后,这两人的表情似乎都很淡然,随意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龙险峰心想,也是,他们长期处理这类事件,想来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也好,真出现麻烦情况,他们应该很容易就能解决掉。
一个小时后,两辆越野车驶进花开村,径直朝着村委会开了过去,刚到村委会门外,龙险峰几人下了车,石松涛与一名村委会工作人员就快步迎了上来。
龙险峰给双方简单介绍了一下,石松涛又与齐队长、小吴分别握了握手,一句多余的寒暄客套话都没说,就直接带着几人去了汞矿厂。
走到汞矿大门外时,全然不见平日里车来车往、尘土飞扬的热闹景象,一片静悄悄。石松涛心中嘀咕,看这样子,今天应该没人下井吧?他因之窃喜,这样最好,趁着没人察觉把井口封了,事后真有人来反映也容易处理一些。
哪知道,他们一行人刚走进汞矿厂区内,迎面就看见十几名矿工正在穿戴设备,这让石松涛心中咯噔了一下,矿工们看见这几人后也是一愣,纷纷停下了手上动作。
一名工人看了看龙险峰,又看了看那两名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一脸紧张,声音怯怯地问道,松涛支书,这几位是?
石松涛给矿工们介绍了一下,当他说出“矿管稽查队”几个字眼时,矿工们的脸色明显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龙险峰走上前问道,几位师傅,你们现在准备下井了是吧?
一名矿工点了点头,问道,你有事吗?
齐队长站出来说,今天你们不要下井了。
矿工一听,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今天不下井?那不行,我们孙老板说了,不下井就按旷工处理,本来工资就只有一半了,再扣,我们怎么办?
另外几名工人也跟着叫嚷起来,齐队长倒是也不急,他慢条斯理地说,各位师傅,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现在这个汞矿不能再开采了,你们今天下井开采的话,就属于非法作业。
几名工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龙险峰转头对石松涛说,松涛支书,你有他们老板的电话吧?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矿管局稽查大队的同志在他的矿上,请他立即赶过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个很粗鲁的声音,不用打了,老子跟着你们的!
龙险峰转过头,一个四十出头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几名矿工恭恭敬敬地喊“孙老板”。
孙大头走到龙险峰身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目光极为无礼,又挑衅地问道,你就是龙书记吧?
龙险峰还没回答,孙大头马上又转过头,对着石松涛大咧咧地说,松涛支书,今天你和龙书记带着这么多人来我这里,是想来关停我的汞矿吧?
龙险峰说,孙老板,你的汞矿还在整顿期间,可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私自开采,这是违法行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吧?
孙大头点了点头,若无其事道,肯定清楚啊,我自己的矿,我怎么会不清楚嘛!
龙险峰一脸铁青,严肃地说,既然都清楚,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孙大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龙书记,你说这个话,就有点站着说话不,不那个什么了,哦,你们上面说一句,不能开了,我就得老老实实地关门,那我当初投资的那些钱,谁来补给我?
说着,他又抬起手,指着几名矿工说,还有,要不你再问问他们,就算我要关,他们会同意?你看他们哪一个愿意关?
龙险峰没有转头,他也不需要转头,他很清楚,现在这些矿工肯定都是一脸恳求地望着自己。
孙大头见他没说话,又打了个哈哈,龙书记,现在你知道了吧?说起来,不是我孙某人不愿意关,而是我一旦按照你们的指令关了门,这些人可就没饭吃了,他们没饭吃,就会去村委会闹事,村委会解决不了,他们就会去镇政府闹事,镇里面估计也解决不了,那么他们说不定还会去县里、市里,甚至省里面闹事,到时候,可就不是我孙某人的责任了,而且真到了那一步,也不是你龙书记能,能……
龙险峰冷冷道,镇里能不能解决,那是镇党委和镇政府的事,不需要你来担心。
孙大头笑了笑,也是,我看趁着现在天色还早,要不你们就请回吧?
龙险峰凝视着对方,沉声道,我再问你,昨天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孙大头说,你说的是牛老五跳楼那事吧?
龙险峰说,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去现场?
孙大头说,龙书记,我去了也没用。
龙险峰说,没用?有没有用不是你说了算的,你欠了他们的工钱,你凭什么不来解决?
孙大头说,龙书记,这件事你问都不问清楚,就开始指责我,要是我给你说,我根本就没欠牛老五的工钱,一分钱都没欠,不信,你就问问在场的这些人,听听他们又是怎么说的。
龙险峰转头看了看身后工人,有些人回避了他的目光,有一两个人犹豫片刻,微微点了点头。本来孙大头的话已经让龙险峰心中很是疑虑,现在再看见这几人的表现,他心中更是疑虑。
孙大头又说,龙书记,看你这个样子,你肯定是被牛老五给骗了。
龙险峰说,那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孙大头一脸的不耐烦,说实话,他根本不想解释,一是这事解释起来麻烦,二是他并不想让人知道这事的实情。
实情是这样的,早在几个月之前,孙大头就听闻上级相关部门要整顿私小汞矿的消息了,他也清楚自己的汞矿是有问题的,因为担心被整顿,生意受影响,于是他就提出,接下来工人的工资只能降低,否则就另谋高就。工人们迫于生计,也只能无奈同意,牛老五也在同意降薪的人员中,偏偏在签了降薪协议后的不久,他在洞里挖到了一块原石晶体,达到了观赏宝石级。这种东西俗称辰砂晶体,它如鸽血般殷红、晶莹剔透,既有珍贵的标本收藏价值,更具观赏价值,在国际市场上非常难得。
按照矿上制定的规章制度,凡是在矿洞里挖到的东西都归孙大头所有,可牛老五穷啊,他知道这块原石是宝贝,绝对可以卖一个很好的价格,自然就舍不得交出去。
结果他前脚才带回家,孙大头后脚就带着几个彪形大汉来了他家里,这块石头还没在自己的手心焐热,就眼睁睁看着它进了别人的荷包里,真是又气又难过。
又过了几天,他从一个工友那里听说,孙大头已经把这块原石卖掉了,对他来说,那个价格是一个天文数字。
再加上有之前降薪的协议,牛老五的心态彻底失衡了,他冲到孙大头家里,理直气壮地要对方按照卖掉的价格付给自己一半,孙大头只是冷笑,根本不搭理他。
现在,孙大头当着龙书记的面,自然把卖掉晶体这件事隐瞒不说,而只提了降薪一事,说完后,他左右看看身边站着的矿工,大声问道,你们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一名工人小声嗫嚅地说,书记,牛老五确实是同意的。
孙大头跟着大声道,他岂止是同意,他还是第一个签字的,但结果呢?才干了一小段时间就反悔了,后来他来找过我两次,一次说他儿子的学校要交哪样补课费,一次又说他老母亲身体不好,要买药,那次他还鼓动另外几个人一起来找我要钱。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要我按照以前的工钱,把差他的那一部分补给他,这怎么可能嘛!我们白纸黑字都签过合同的!
龙险峰说,所以昨天你电话不接,人也不露面?
孙大头叹道,龙书记,我都解释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听不明白?我要是去的话,只怕场面更难收场。
龙险峰点点头道,那好,牛老五这件事我稍后再处理。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和齐队长对视了一眼,大声道,各位师傅,今天你们不能再下井了,都把身上工作服脱了吧。
齐队长从公文包里拿出封条,今天这个汞矿必须关停。
此话一出,人群顿时沸腾起来,汞矿工人们变得激动起来。一个人冲到齐队长身前,大声喊道,领导,汞矿不能关啊,关了,我们怎么办?
其他人也跟着叫嚷起来,是啊领导,我家上有老下有小,全靠我在矿里上班这点钱,要是关了,我们全家怎么活?
还有人一把抓住石松涛苦苦哀求,松涛支书,你给我们求求情吧,龙书记和这两位领导不清楚我们村,你可是最清楚的,这丹砂汞矿就是、就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松涛支书,你说是不是?
石松涛一脸尴尬,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是。
龙险峰挥挥手,提高声音说,大家先不要说话了,听我说两句!
可大家根本就不听他的,龙险峰只得扯着嗓子又喊了一遍,众人的声音这才小了点,等到他们都安静下来后,龙险峰环视一圈,缓缓道,大家说的情况我都了解的,我也清楚你们都有难处,但这个汞矿不能不关,你们要相信政府,今天我龙险峰既然来了这里,就绝不会说不管你们。
石松涛紧跟着说道,大家都听见龙书记的话了吧?就算关了汞矿,也要让大家有饭吃,有钱赚。
一名矿工气鼓鼓地说,松涛支书,你说有钱赚,可眼下我们村里除了汞矿,哪里有钱赚?
石松涛说,你这样说就不讲道理了,你说村里除了汞矿就没钱赚,那我问你,那些没有汞矿的村,人家是怎么赚钱的?
这人马上反驳道,人家村的田土多,每家每户至少七八亩地,不管是种什么都够了,我们村,一家一户算下来连三亩地都没有。
另一名矿工紧接着说,哪有三亩?最多两亩,而且还是在山沟沟里面,路又远、土又薄,种什么都不够。
龙险峰说,是,乡亲们说得都有道理,我们花开村是田少土薄,发展种植产业是不现实的,但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依靠丹砂汞矿,我们可以考虑养殖产业,或者其他农业产业。而且,过几天花开村的第一书记就要来了,据我了解,这位第一书记是专门学农的,他来了后,也会想尽办法给大家找到发家致富的办法。
矿工间彼此看了看,小声交流起来。
趁着这当口,齐队长把封条拿给身边的小吴,小声道,去贴上。小吴拿着封条正准备向井口走去,矿工们又紧张起来,其中两名矿工更是站出来伸手拦住了他们。
小吴参加工作才半年时间,之前虽然出过几次任务,但都很顺利,从没遇上今天这种情况,对他来说,今天这事已经让他心里很不耐烦了,甚至是有点生气了,小吴严厉地说,让开。
齐队长经验丰富,知道这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赶紧走上前来,拍了拍小吴肩膀,又和颜悦色对工人说,师傅,请你们支持、配合我们的工作。刚才龙书记和松涛支书已经和你们说得很清楚了,汞矿现在还在整顿期间,私自开采是违法行为,你们再进行阻拦的话,就是妨碍公务,也是违法行为。
齐队长本以为这几句话说完,对方肯定会让开,可这两人恍若未闻,仍然站在原地,一点退让的意思也没有。
齐队长看着这两人,又说,你们这是违法行为,晓不晓得?
两名矿工还是不说话,也不退让。
齐队长生气了,扭头对小吴说,去贴上!
小吴才向前走出一步,两名矿工心有灵犀一般,同时伸开双手拦住他,一人大叫道,不能封!另一名矿工更是对着另几名还发着愣的矿工喊道,你们还愣在那搞哪样!赶紧过来帮忙啊!
另外几名矿工这才反应过来,齐刷刷跑了过来,把齐队长和小吴围了起来,小吴明显慌了起来,一脸紧张地问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龙险峰连忙走上前,大声道,几位师傅,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但还请你们配合矿管局执法同志的工作,你们这样闹也于事无补,如果你们真不想汞矿关停,那唯一办法就是督促你们的老板去把各项手续补全,等到通过审查后自然就能复工。
齐队长也跟着说,大家都听清楚了吧?龙书记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要想复工,就要敦促你们老板去补全手续。
一名矿工却说,补全手续是老板的事,他补不补和我们都无关,再说了,你理解,他理解有哪样用,理解了你能发工钱给我们?
齐队长被这几句话戗住,怒道,这位师傅,好话歹话我们可都说清楚了,你不要太无理取闹。
矿工说,你们关了汞矿,就是断了我们的活路,断了我们的生计!你们才是无理取闹!
说完,这人忽然伸手,想抢过小吴手上的封条。
小吴也是眼疾手快,手向后一缩躲过,他大叫道,你想干什么!你放手!你这个是违法行为!你听见没有!
这名矿工喘着粗气,双眼瞪红,明显已经听不进这些话了,一只手继续伸了过来,想把封条抢过去。
眼见形势失控,龙险峰、石松涛等人也赶紧站了上去,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紧紧保护着圈子中的小吴和齐队长,但对方人数多上好几倍,推搡力度越来越大,眼看着情况越来越紧急,就在这时,大门处又传来了一阵吵闹声。
龙险峰回头一看,心中更是大叫不妙,只见另一群矿工,至少有四五十人从大门处跑了过来。这些人手上都拿着铁锹、铲子等工具,边跑还边举起手上工具大叫道,不能关停汞矿!
看见这一幕,石松涛一脸惨白,转过头对着龙险峰结结巴巴道,龙,龙书记,看情况不好了,今天、今天肯定,肯定是不行了,我看……干、干脆过段时间再来封矿吧……
龙险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新来的这些汞矿工人冲过来后,更是把龙险峰等人围得水泄不通。矿工们的情绪十分激动,不时有人大声喊叫,现场一片混乱。
孙大头这时躲到了众人身后,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他这人十分奸猾,这几个月来他随时关注着镇政府、县政府乃至市政府对关停私小汞矿的态度,昨天牛老五又在镇政府楼上闹了这么一出,当他得知后,第一时间便想到龙书记第二天绝对会来花开村了。
果不其然,还好还好,自己也是有准备的。想到这里,孙大头更是得意。
在此之前,他从没和龙险峰打过交道,听说过这人名字很多次,大家对他的印象似乎都是“认真、死板、执拗”等词,今天一接触,孙大头心想,看样子又是一块硬骨头,不好打交道啊。
不过没关系,就现在这种局面,纵然你龙险峰再厉害、再铁面无私,可你一旦碰上了这帮矿工,再看见他们都拿着铁锹棍棒,你还不被吓住?还不得乖乖溜回去?只要这一次他封不了自己的矿,那他以后也别想再封了。
想到这里,孙大头找了块石头坐下,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烟,不慌不忙点燃,深深吸了一大口。
人潮圈子里,石松涛前后看了看,脸色微微发白,他大叫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都让开!
但众人情绪激动,根本没有一个人让步。
石松涛抬起手指着这群才来的矿工,又叫起来,你,你们听到了没,快点都给我让开!就在这时,他看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面孔,顿时指着这人大吼道,牛老五,你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牛老五本来还在大吼大叫着,听到石松涛的质问马上改口说,我就是来看看热闹的。
石松涛与龙险峰对视一眼,小声说,龙书记,今天这件事确实是非常棘手,我看,要不,我们先回办公室,再商讨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
龙险峰说,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一名矿工大叫起来,龙书记,松涛支书,这个矿你们不封了吧?
龙险峰说,这位师傅,封不封矿不是我说了算的,你们这样闹事,问题就能解决了吗!这是安全生产、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给我们反映,大家协商解决嘛!
那名矿工继续说,松涛支书,前几天我们不是给了你联名信了吗?你也答应我们要去镇里面反映的,怎么今天还会来封矿呢?
其他人紧接着质问起来,是啊,我们写的联名信呢?难不成支书你根本没反映?
——肯定没说啊,真交了怎么还会来封矿啊?
——我看,松涛支书肯定是敷衍我们,我们那封联名信,说不定现在就在他身上揣着呢。
——松涛支书,你是不是根本没交上去啊?
众人七嘴八舌问了起来,石松涛一脸通红尴尬,结结巴巴说,我,联名信嘛,我、我是准备……
最先质问他的那名矿工跳上一块大石头,大声叫起来,你们听见了没!松涛支书他骗了我们,他根本就没去镇上反映!所以今天他们才来封矿!
龙险峰低声问石松涛,联名信是怎么回事?
石松涛一脸为难,龙书记,这事、这事有点复杂,要不一会儿到了村委会我再详细向您汇报?
龙险峰一脸严肃地说,你早干吗去了?有问题解决问题,你一再想把我拉走,是什么意思啊?事情有点复杂,我看就是你搞复杂的吧!你老实说,你和他们一样,也不想关停这个矿是吧?
石松涛脸色发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更不敢看龙险峰,他转过头想找到孙大头在哪里,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又哪里能看得见人?
龙险峰本来想再高喊几句,可看这个局面,他深知纵然自己喊得再大声,哪怕把嗓子喊破了,估计也没有一个人听自己的。他从政十余年,其间也历经过几次危险紧急事件,可说起来却没有一桩事件能与今天相提并论,一时间,他也有些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石松涛又凑了上来,浑身发抖,很小声地说,龙书记,今天这个情况看起来真是有点、有点严重,我们是不是现在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请他们来现场处理一下?
龙险峰听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训斥道,你是嫌矛盾激化得还不够?还想引发群体性事件?
石松涛摇头不止,不、不是的,我,我……
龙险峰打断道,你不用说了。他转过头四下看了看,大声问道,孙老板呢?在哪里?
说来也怪,他一问孙老板,所有矿工都停住了叫喊,彼此间看了看后,又自觉地闪开,让龙险峰能看见孙大头,这时,孙大头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上还夹着一个烟屁股,看上去颇为惬意,但忽然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色还是有一丝尴尬。
可这孙大头不愧是根老油条,眨眼间他脸上的神色又恢复如初,他起身走到龙险峰身前问道,龙书记,你找我有事?
龙险峰说,你叫你手下这些人先散了。
孙大头耸耸肩膀,摊开双手,一脸无辜地说道,龙书记,这个你恐怕就叫错人了,你也亲眼看见了,是你们要封矿,他们才全部赶来的,自始至终,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龙险峰紧紧盯着他,现场你是没有说什么话,可你敢说这事真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孙大头说,书记,我可以拍着胸脯向你保证,这事和我完全没有关系。
龙险峰说,好,有没有关系我们暂且不讨论了,但你是他们的老板,你说的话他们总归是会听的,你现在叫他们先散了。
孙老板叹道,龙书记啊,这话你可就说错了,如果是平日里,我说什么,他们自然是会听的,可今天是封矿这种大事啊,我说任何话,他们也绝不会听的。说着他转过身,对着众人挥挥手,很随意很敷衍地说,好了,好了,你们大家快散了。
可想而知,众人根本动都没有动,孙大头笑了笑,又对龙险峰说,书记,现在你亲眼看见了,我喊也喊了,说也说了,可他们根本不听我的,我也没办法啊。
龙险峰心中怒极,脸色铁青,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他孙大头在搞鬼,但这事没证据,而且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他没办法。
孙大头见他没说话,忽然狡黠一笑,龙书记啊,你想让他们都散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龙险峰打断道,只要我答应你今天不封矿,并且以后也不封矿,他们绝对都散了,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办法吧?
孙大头频频点头,又赔着笑,对,对,书记就是高!就是厉害!
龙险峰严厉地说,孙老板,你这是在要挟我吗?
孙大头说,书记,你这话可不对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矿老板,哪里敢要挟书记你,不过,今天这情况你也看见的,你如果不答应,只怕是你们都,嘿嘿……当然,这事和我无关。
其实说真的,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一步,孙大头也是越来越担心,不要看他脸上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可心里面却越来越紧张了。按说这么多的工人来了,也整出这么大的阵势了,如果换成其他人的话,可能早就被吓住了,也就不再这样疯狂了,可这个龙险峰偏偏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要这么一直僵下去,只怕自己也吃不了好果子啊。
就在两边僵持时,一名站在高处的矿工忽然跳下来,朝着矿井口走去,边走边大声说,走!兄弟们,我们现在就下井!看看哪个人敢拦住我们!
好几名矿工听了,也跟着这人朝井口走去。
只听得龙险峰怒吼一声,都给我停下来!
这几名矿工一惊,纷纷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龙险峰,龙险峰用力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几名矿工,他快步走到矿井口,停下后环顾一圈,沉声道,你们今天谁要下井,就得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他的声音虽不大,可这时候的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清楚听见了这几句话,没等大家反应过来,石松涛、齐队长等人也跟着走上前去,站在了龙险峰的左右,几个人都没说话,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你们真要下井,就得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这一下,所有的矿工都愣住了,连躲在众人身后的孙大头也愣住了,他使劲咬着烟嘴,双眼怒视着站在矿井口上那几人,心乱如麻,可他却想不出任何办法。当初指使矿工们闹事的时候,他一度觉得稳操胜券,但现在龙险峰在矿井口这么一站,又把局面扳了回来,而且,相当于是把双方都推到绝路上了。
孙大头深知,蛊惑矿工们闹一闹,这还属于可大可小的事,可如果发生了流血事件,并且受伤的一旦是执法人员,这可就是性质恶劣、极其严重的事了。一时间,双方对峙不动,谁也没有说话,现场只剩下一声声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龙险峰大声道,我非常理解各位的心情,现在我就问最后一句话,你们是不是真的要钱不要命?
没人回答,龙险峰又大声说,我们之所以要封这个矿,就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现在这个矿完全不具备安全生产的条件,去年你们矿发生的那一起安全事故,你们都没忘记吧?
龙险峰说的去年那一起安全事故,便是因为汞矿先期监测不到位,矿工们贸然下井,最后被困井下两日,最后虽然安全救出,但对于被困的矿工来说,仍然心有余悸。
龙险峰继续说,如果说,今天你们一意孤行非要下井,结果又出现了重大安全事故,最后人没了,要那么多钱有用吗?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现场一片安静,齐队长也跟着说,龙书记说得对,你们这样执迷不悟,最后的结果是,你们的妻子只能改嫁给别人,小孩只能跟着别人姓,而家里的老人,也只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忍心这么做吗?
龙险峰的眼睛死死盯住刚才那名准备强行下井的矿工,厉声责问道,我问你们,这些是不是你们愿意看到的?我见过为了钱不要命的人,还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疯狂、这样不要命的人!
那名矿工跟他的目光一对视,气势马上就弱了下去,转过头去再不敢多说什么。
其实,龙险峰并不愿意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么重的话,可是他人已经站在矿井口了,这就相当于是最后的手段了,如果再不这样严厉地说,那他站在这里的行为也就毫无意义了。
果然,说完这番话,矿工们的情绪明显发生了变化,孙大头在后面着急得不行,但他更清楚,现在自己再站出来煽动众人,或者与龙险峰狡辩,都是最愚蠢的做法,所以此时此刻,他能做的也只有沉默不语。
龙险峰见大家听进去他的话之后,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开始和大家掏心窝说了很多扶贫政策方面的话,从中央说到地方政府,又说到镇党委、镇政府……他的这番话产生了效果,众多矿工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将信将疑的神情。
就在这时,汞矿大门口又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龙书记说得太好了!大家鼓掌!
众人闻声转头,只见麻青蒿正坐在一辆摩托车上,手上举着一个扩音器,看见大家朝他看过来,他率先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大叫道,叫你们鼓掌,都聋了吗!
众人这才拍了几下,麻青蒿瞧见这一幕,心中暗暗后悔,早知道,一开始应该把吴艾草叫过来,这小子别的不行,可制造点气氛,使劲拍拍巴掌,那还是不错的。
看见麻青蒿出现,龙险峰心中疑惑不已,他转头小声问石松涛,是你叫他来的?
石松涛摇头道,我没叫他来,不知道他怎么就来了。
这时候,麻青蒿再次举起手上扩音器说,好了,龙书记说了这么久,嘴巴也干了,你们站了这么久,也站累了,就都回家休息吧!
见到众人迟迟不动,麻青蒿脸色一沉,怎么,你们还不想走?我告诉你们,龙书记是哪个?他是我们紫云镇的党委书记!你们的问题他肯定能解决的,他说出来的话,肯定也是算数的,再说了,如果他都解决不了,还有哪个能给你们解决?
麻青蒿一边说,一边挥手,散伙、散伙,赶紧散伙!
一名和麻青蒿站得比较近的矿工走上前一步,唯唯诺诺问道,那这汞矿……话还没说完,麻青蒿粗暴打断道,什么汞矿,你不要命了?你们狗日的有完没完!一个个像婆娘一样啰唆!
正好这时候,麻青蒿又发现了站在人群中的牛老五,他举起手来指着对方,好你个牛老五,昨天跳楼,今天闹事!我问你,昨天龙书记是怎么和你说的?你狗日的睡一觉就全部忘记了?
牛老五跳楼的事昨天就已经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这时麻青蒿再一针对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了过来,牛老五被这些目光和那几句话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讪讪地说不出话来。
麻青蒿见他不说话,又继续说,牛老五,你被拖欠工资,龙书记也承诺要给你解决好,你还在这里胡搅蛮缠,你就不觉得良心有愧?我再告诉你一句话,千年的政府,一年的老板,政府答应给你解决麻烦事,你们老板呢?昨天他出现没有?根本没有吧?我再告诉你,他狗日的孙大头巴不得你真跳下去摔死,这样他还可以少发一份工钱了!
牛老五支支吾吾说,我,我晓得。
麻青蒿呸了一声,朝地下狠狠吐了口浓痰,你晓得个卵子!你晓得了你还会来这里闹事?老子看你就只晓得捣乱!
麻青蒿再一抬手,指着众人,还有你们所有人,你们以为你们的老板孙大头对你们好?他巴不得你们多干活,少给钱!你们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一回事?
牛老五这时怯生生地说道,麻主任,你不要骂我了,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听说今天封矿,过来看看热闹而已。
麻青蒿吼道,看热闹?有哪样好看的?老子看你还不如回家看你婆娘!
众人听到这句话,顿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牛老五脸上一阵红,先向大门边走了几步,又看看其他矿工,很不甘心地说,你们还留在这里搞哪样?快回家了!
牛老五一走,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三三两两朝着大门走去。
这样一来,孙大头可就心急了,他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跳出来大叫起来,哎,哎,你们不是要下井嘛!怎么就走了呢!你们、你们可别忘了,这一走,以后可能就下不了井了!
众人一听这话,又有些迟疑了,麻青蒿跳下摩托车,大吼一声,孙大头,你给老子闭嘴!
孙大头一惊,转过头盯着麻青蒿,也大怒问道,你是哪个?!
麻青蒿大摇大摆走到孙大头面前,也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说道,我是哪个,你不用管,难怪平常大家都说“十个大头九个怪,还有一个最坏”,我看你,不但怪,而且坏!说话当放屁!你不仅欺骗大家,煽动工人,还开空头支票,妄想对抗政府,你的胆子简直是太大了!
石松涛见麻青蒿说了这么多,本来想上前劝开两人,龙险峰马上拉住他,摇了摇头。
这一下,孙大头真是气急败坏了,他指着麻青蒿,你,你到底是哪个?
麻青蒿说,我是哪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这样继续坏下去了!我再告诉你,还好今天是龙书记在这里,他心软救了你,要是换作其他人,可就真拍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候再来人的话,就是警察了,事情就变大了!麻青蒿说完,又跳上一块大石头上,大声对着工人们说,工人师傅们!你们想一想,孙大头归根结底是少给你们钱,说不定还要了你们的命!我早就来了,看见这里发生的一切!刚才,你们还想下矿,冲击矿洞,想踩死龙书记啊?你们想想,谁珍惜你们的安全和生命,是孙大头这样的人吗?不是!是龙书记这样的人!你们都不知道好歹吗!龙书记这样做,是心系我们花开村,始终把我们花开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
一时间,矿工们你看我,我看你。
麻青蒿一挥手,还看什么看,有老婆的看老婆去!没老婆的看老爹老妈去!散伙!
此时,龙险峰向齐队长使了个眼色,齐队长会意,立刻上前把封条贴在了矿井口的大门上。
孙大头见此情况,趁着众人不注意,只能灰溜溜走了。其余矿工见他走了,也就纷纷离开了矿区。
龙险峰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神色越发严肃起来,一语不发,今天的遭遇让他十分生气,虽说孙大头的所作所为让人气愤,但最让他生气的却是石松涛。当他开始听说“联名信”这事时,他顿时就明白了,原来石松涛内心也不愿意关停汞矿,否则,昨天在镇政府那么长的时间,他是绝对有时间有机会拿出来的。
但最终他还是不愿意拿出来,这就说明,他小子也希望这事能拖延一下。而他这样处理,就直接影响了龙险峰对关停汞矿的预判,如果他早一点看见矿工们的联名信,那么他在处理关停汞矿这件事上就会更慎重,考虑更充分,不至于像今天这么狼狈。
但是,龙险峰也知道今天不能再批评石松涛了,不仅不能批评,还要适当开导与安抚,现在他一定是非常焦虑的。果不其然,等所有人都走完后,石松涛呆呆地看着被封掉的矿井口,忽然就长叹了一声。
龙险峰说,石松涛支书,叹气没用,有什么话你就说。
石松涛缓缓摇摇头,书记,我心里怎么想的你都清楚,现在汞矿被你关了,我敢说,不出一星期,出去打工的人会更多,到时候剩下来的就只有老人和儿童了,我,我这村支书,可怎么当啊……
龙险峰强压住心中怒火,沉声道,不是我龙险峰要关停汞矿,这是上级的决策。我也知道,一旦关停这些大大小小的汞矿,镇里每年财税收入锐减,我比你更焦虑,更心急,所以我们得拿出其他行之有效的解决措施,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得不警告你。
石松涛有些惶恐地说,书记,你请说。
龙险峰死死盯着对方,一字一句说道,今天已经封了矿口,接下来你要时刻监督,一旦发现汞矿主擅自开采,你要第一时间向我、向矿管稽查队进行报告,你是村支书,你就是第一责任人!如果你和之前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等着你的,就不是我龙险峰批评几句这么简单了。
石松涛待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书记,我记住了。
又交代了几句后,龙险峰几人这才上车离去,而整个过程,龙险峰基本就没和麻青蒿说一句话。等到人走干净了,麻青蒿看着远去的车辆,心中嘀咕道,龙书记怎么一句夸奖表扬的话都没说呢?难道是我开始说错话了?不,不可能啊?
又想了一会儿,麻青蒿一拍脑门,我知道了!肯定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表扬我而已。对,就是这样!
偌大的汞矿厂房外只剩下石松涛和麻青蒿两人,石松涛转头看着略显风尘仆仆的麻青蒿,忍不住问道,五皮,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村出事了呢?
麻青蒿却不说话,一脸贼笑,很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石松涛想着丹砂汞矿被封,刚才又被龙险峰说了几句,心情本来就不好,再见到麻青蒿笑起来,以为他心中幸灾乐祸,当即沉着脸说,行,你不说就算了。
说完,石松涛转身就走,麻青蒿一愣,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走出好几步了,他连忙推着摩托车一路小跑追上石松涛,一边跑一边说,松涛,松涛,你听我给你解释嘛……
石松涛说,不用解释,你爱说不说。
麻青蒿嘿嘿笑起来,今天这事,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完全是我自己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石松涛停下脚步,很不屑地说,吹牛!
但这回石松涛说错了,麻青蒿还真不是吹牛,之所以他会出现在花开村,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了。今天稍早的时候,麻青蒿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朝村小学走去,虽说之前的会议上,他已经安排了吴艾草来这里督促学生操练欢迎仪式,但总是不太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去现场看看更稳妥一些。
一走到操场上,吴艾草马上跑了过来,点头哈腰一番邀功,又让学生们现场操练一遍,麻青蒿看了看,心中很是得意,嘴角跟着露出一丝笑容。
吴艾草见他笑,马上道,主任,你想出来这办法当真好,龙书记他们来的话,肯定高兴。
麻青蒿笑了笑,没有说话,吴艾草见他不搭理自己,又补了一句,不过龙书记今天去花开村封矿,也不知道他事情办得顺利不,要是不太顺利,心情受了影响,你的这个办法再好,可能也达不到我们的目的呢……
话还没说完,麻青蒿一把拍到吴艾草的后脑勺上,训斥道,老子这办法还不好?哪样办法才叫好?再说了,你说想更好的办法,我就问你,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吴艾草只能赔着笑点头。但是,吴艾草这几句话确实提醒了麻青蒿,他看了看时间,时间也不早了啊,按说封一个矿也早就该结束了,怎么龙书记那边一个电话也没来?难道真办得不顺利?
这么一想,麻青蒿干脆拿出手机,现在就给石松涛打个电话,问问具体是什么情况,哪知道电话才响了一两声就被挂断,再打过去,还是响一两声就被挂断。麻青蒿待着站了片刻,忽然一拍脑门,不好!肯定是丹砂汞矿那里出大事了!他想,石松涛什么时候敢掐断老子的电话,一定是手忙脚乱了,摊上大事情了,没有时间和我啰唆。
想到这里,麻青蒿果断骑上摩托车,一路上开得飞快,等他赶到花开村时,正好就遇上双方对峙那一幕。
等到麻青蒿把这些事解释清楚后,石松涛多多少少消了些气。
麻青蒿一巴掌拍在石松涛的肩膀上,拍得石松涛差点一个踉跄,麻青蒿叉着腰,歪着头,说,怎么,你还不感谢我一下?
石松涛说,要不,杀只鸡给你吃?
麻青蒿说,我就是要一句感谢的话,你舍不得说,不过还算大方,舍得一只鸡,鸡呢,这次就不吃了,下次吃。
石松涛一脸真诚地说,哎,说了嘛,真杀鸡给你吃。
麻青蒿说,什么真不真假不假的,你这个家伙,粑粑还有烙煳的啊?你请我吃鸡,下一回我还不得请你吃鱼啊?
石松涛一把拉住麻青蒿说,你这个人,不就是杀一只鸡嘛,这么啰唆!
麻青蒿拨开他的手,算了、算了,你这里的问题解决了,明天书记就有好心情来我千年村,我得回去准备准备。
石松涛疑惑地说,你看出书记的心情好了?我看他走的时候,理都没理你嘛。
麻青蒿拍了拍石松涛的肩膀,松涛支书啊,说你年轻嘛,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咋个就看不到事呢?
石松涛反问道,我怎么就看不到事了?
麻青蒿说,对于今天这个事情,我们两个的认识是有差距的,你认为龙书记没有表扬我,好像我没有做什么一样,其实,领导心里面有数的,那种场合,不表扬就是最好的表扬!
石松涛说,你走,走,走,拐着弯弯永远是标榜自己。
麻青蒿嘿嘿笑起来,跳上摩托车,一拧油门,一股黑烟跟着从摩托车的排气管喷了出来,溅得石松涛一脸都是,他抹了抹脸,正想骂两句,摩托车已经飞了出去,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和麻青蒿爽朗的笑声驶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