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里是武陵山脉腹地,春天里的风和日丽与暴风骤雨常常在一天中相映成趣。白云乌了就下雨,乌云白了就天晴。这天一会儿晶莹剔透、碧蓝碧蓝得让人忙着戴斗笠,太阳实在太耀眼;一会儿又灰不溜秋,阴阴沉沉得让人忙着穿蓑衣,雨实在太大。
在这样看似无常又在常理中的日子里,在地里劳作的村民心情无疑是快乐的,这快乐表现在不管你东边日出,还是西边下雨,索性斗笠蓑衣不下身,气死你老天。
这几天,老天生气似的一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今天一大早总算是停了,浓浓的大雾渐渐聚拢、幻化成莲花般的云朵,当云朵从山谷里飘上山巅,飞向蓝天的时候,一轮红日在九龙坡的山巅上鲜红无比地升了起来,顿时光芒四射,光线乘风洒落在山脚下的骂龙溪里,清澈的水面波光粼粼,阳光灿烂。刹那间,山的青,水的绿,天的蓝,仿佛融合在金色的世界里,大地顿时显得一派生机盎然。
武陵山脉是以旖旎峻峭而著称的,要说到紫云镇,旖旎峻峭也正是它的典型特征。九龙坡、九龙洞、骂龙溪是这里的标志性地名,这里的童谣完全可以诠释这三者的关系:九龙坡上九龙盘,龙头入云端,九龙洞里藏九龙,抬头涨龙溪,龙溪涨禾苗躺,家家骂龙溪。
在这春天的雷声里,雷公电母不知吵醒了九龙洞里的几条龙,这暴雨说来就来,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根本没有停的迹象,骂龙溪的水势汹涌澎湃起来,它绕过九龙坡,拐过剐龙湾,跨过晒龙滩,一路狂奔,一直冲到了紫云镇外——这里的水面上凭空凸出来一块巨大的山石,水流被这块巨石一撞,顿时就粉身碎骨,涌进了紫云河,紫云河的宽阔让水势一下子平缓下来。一时间,半河浑浊半河清。
紫云河是一条美丽的河流,它是黔东锦江的支流,锦江是湘西沅江的支流,沅江最终流入洞庭湖,汇入长江。紫云镇原来是重要的水陆码头,船商上可到达黔东重镇铜仁,下可到达洞庭,那时候,紫云镇上店铺林立,东来西去的商贾聚集,河上的乌篷船来来往往,热闹非凡。随着湘黔铁路、湘黔公路的开通,河上筑坝,水电站的建立,这里就渐渐变得落寞了,显然,湘黔铁路和湘黔公路并不经过这里,水路又断了,这样的落寞,无疑就成了边远、闭塞的代名词。
不过,有了这条美丽的紫云河,虽然没有当年的繁华,但好歹吃喝不愁。紫云镇地处九龙坡腹地,是碧江县最边远的一个乡镇,也是最美丽的一个乡镇。这里的美,除了青山绿水、风光旖旎之外,关键是这里出美女啊!有谚语道,漾兴的斗篷,印江的伞,紫云的姑娘不用选。
这不,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李子结了,九龙坡的龙也醒了,该布云的布云,该下雨的下雨,农忙季节就要来了。镇上的姑娘、媳妇也忙了起来,她们习惯在一大早背着个竹背篼,里面装着全家人的脏衣服,到了溪水边,把脏衣服泡湿,抹点肥皂,拿着棒槌一边噼噼啪啪地敲打,一边唱着山歌。
可以说,这一幕绝对算得上紫云镇独具一格的景象了,山美,水美,歌美,人也美,只要来到这溪水边,看一看、听一听、闻一闻,这姑娘养眼,山歌悦耳,花香沁人,不管人心里有多少烦恼,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今天,龙险峰路过溪边的时候,这样的情景于他而言恍若未闻。龙险峰一脸严肃,眉头也紧锁着,快步向镇政府走去。镇政府虽然和小溪只有一墙之隔,但一走进镇政府里的办公室,耳朵再也听不进姑娘们的棒槌声和欢笑声,他耳朵进来的一定是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这样怎么办,那样怎么办。
还没有到上班时间,院里的办公人员不多,温暖的阳光斜射过来,穿过院里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耀眼的斑驳。四月的微风吹过来,带来了一丝丝花香的味道,这味道一吸进鼻腔里,整个大脑、胸腔都变得无比地舒爽、惬意,偶尔,这微风刮得更强劲一些,花香味也就变得更浓一些,地上那片斑驳的树影也舞动得更欢快了。
这真是一个美妙的春日清晨,可龙险峰的心情却很沉重。
昨晚九点,龙险峰结束了对龙口村的调研,回来的路上又毫无征兆地下起了瓢泼大雨,打得车窗玻璃啪啪作响,司机把雨刮器开到最快,前窗玻璃也仍然是一片雨雾蒙蒙。
龙险峰对司机说,慢点,慢点。话音未落,他的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拿出来一看,正是红岩村的村支书潘宏梁。龙险峰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经过这么些年的接触,他很清楚潘宏梁这个人的性格,简单说起来就一句话,小题大做。
说一个最明显的特征,潘宏梁这个人啊,说话、做事永远都是咋咋呼呼的,不管大事小事,在他那里永远都是急事、险事、要紧事。可即便他这么着急,却也没能把事情办妥、办好、办满意。
比如说,有些村支两委的基本工作,党建、文卫、计生之类的小事,如果换成一个有点魄力的村支书,早就自行解决掉了,可潘宏梁不,他必须先跟镇里通报,并且还会把事情说得复杂又夸张,最后得到上级的明确答复后再行动,而这时,小事就变成大事了。
想到这里,龙险峰本能地有点不想接这个电话,就在他恍惚出神的这几秒钟里,手机仿佛嗅到了他心中的不耐烦,铃声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
龙险峰看了看时间,这个点了,他还打来电话,应该是有要紧事吧?才按下接听键,潘宏梁的声音马上像雷管一样炸开了,龙书记!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龙险峰沉声问道,你慢慢说,到底是什么大事?
潘宏梁叫起来,我们村的公路路基被冲垮了!
龙险峰说,有没有人员受伤?
潘宏梁说,没有,但是,冲毁了好几个地方了!本来还想着最迟年底就能通路,这下好了,工期又得延长了!
龙险峰还没说话,潘宏梁又开始抱怨道,这个老天爷啊,真是不长眼啊,咋个净跟我们作对!花了那么多的钱,才刚刚铺好路基没几天……
龙险峰打断道,行了,明天早上我来你们村。
挂上电话之后,龙险峰有些心神不宁,他正在盘算着重新铺路基得花多少钱时,电话铃声又响了,拿起手机瞟了一眼,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这次是花开村的村支书石松涛打来的。
如果说,刚才打电话的潘宏梁性格是风风火火不管不顾的话,那么石松涛的性格就是畏首畏尾谨小慎微,两个人正好形成了一个十分鲜明的对比。
果不其然,石松涛在电话里面支支吾吾、拐弯抹角了好半天,就是不直说什么事,搞得龙险峰都有些不耐烦了,连着追问他好几句,他这才鼓起勇气,龙书记,主要是吧,这一段时间,我陆陆续续听说一个消息,说接下来,我们村这个……这个,我们村的汞矿要被关停了,这事……不会是真的吧?
龙险峰嗯了一声,石松涛沉默了片刻,马上便长吁短叹起来,光听这叹气声,龙险峰也仿佛能看见此刻他的那张苦瓜脸。
石松涛叹了好一会儿,又哀求道,书记,您给县里面再反映反映啊,关哪样都可以,这汞矿可千万千万不能关停啊,要是关停的话,村里可就真没人了。
听了他这几句话,龙险峰心中一阵不悦,忍不住训斥道,该关停就关停,该取缔就得取缔,我告诉你,这是上级制定的政策,能让你讨价还价吗!再说,你们村要是真没汞矿了,县里、镇里总会想尽办法找到替代产业!你慌什么!
石松涛嗫嗫嚅嚅应了几声,龙险峰调整了一下情绪,又说,这样吧,近期我找个时间来你们村,就这个问题和大家通个气,你也用不着这么焦虑。
石松涛继续讨价还价,书记,要不你明天抽空来一趟?我们村的好些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这个,这个嘛……意见大得很!还说要一起去县里反映这个情况。
能说这些话,石松涛已经是鼓足勇气了,这个人是,说话也怯弱,可在村里的事情上,他还是很执拗的,龙险峰清楚,如果自己不答应他,或者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么明天一早睁开眼,他绝对就会站在自己门口。
想了想,龙险峰又耐着性子宽慰了对方几句,并且承诺近期一定会去他们村,同时会尽快找到替代产业,这才勉强把电话挂断了。
这时候,车驶进了镇里,龙险峰探头看了看窗外,雨势已经变得很小了,他叫司机停车,自己下车慢慢走回去。
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偶尔刮一阵夜风,带来些小雨点,星星点点地打在他的脸上,虽然微微有些凉意,但却让人一扫烦躁和郁闷,龙险峰走到寝室外面的时候,心情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本想着这繁忙的一天总算要结束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静夜之中尤其刺耳,龙险峰心中没来由地震了一下,他赶紧掏出手机,一看屏幕,心情顿时又变得复杂了起来——这个电话,是千年村的村主任麻青蒿麻五皮给他打来的。
才接通,麻青蒿就嘿嘿笑起来,龙书记,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哦,那你肯定是在忙工作,辛苦,书记心系我们紫云镇,真是辛苦啊……
龙险峰听着他这些油嘴滑舌的话,也是不自禁皱起眉头,打断道,青蒿主任,有事说事!
麻青蒿说,龙书记啊,我肯定是有事的啊,现在我也是在给你说正事,要不然,我哪会这个点再给你打电话嘛,其实我估计你休息了,是真不想给你打这个电话,可是,没办法啊……
龙险峰皱起眉头,再次打断道,麻五皮,有话快说。
麻青蒿说,好,好,书记,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来一趟我们村?
龙险峰说,你们村又怎么了?
这次,麻青蒿没有笑了,村小学塌了。
龙险峰一听急了,这样的事非同小可,赶紧问他,伤着学生了?
麻青蒿说,娃娃没事,就十分钟前才塌的。
龙险峰说,你这个麻五皮,这样的事,以后直说,不要拐弯。
麻青蒿见龙险峰生气了,赶紧连说,是、是、是!
听到学生没事,龙险峰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他问麻青蒿,好好的,村小学怎么会塌?
麻青蒿又嬉皮笑脸起来,书记,凭哪样不能塌?我当老师时就是这些土坯教室,那还是十多二十年前呢,最近没日没夜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不,简直不能叫雨了,简直就是一把把刀、一根根钢钎啊!再说了,风也不小,毫不夸张地说,这雨这风一配合,时间一长,石头都能给它穿个洞,更何况这老土墙……
麻青蒿说了这么多,其实就一个意思,我千年村的村小学塌了,现在给你汇报了,你书记不来是你书记的事,反正我麻青蒿不厌其烦地汇报了。
龙险峰清楚,他要再不表态,这个麻青蒿就会一直喋喋不休地纠缠着不放,好了好了,我晓得了,这样吧,明天我来你们村一趟。
挂上电话,龙险峰心中一阵烦躁,从潘宏梁到石松涛,再到麻五皮,就没一个省心的!
就这样,今天这一天的工作就已经被这几个村、几件临时生出来的工作给提前占满了,之前安排好的其他工作,又得朝后挪一挪了。
红岩村最远,来回光路程就得小半天;千年村不算远,但麻青蒿这个人实在是啰唆缠人,估计到了他们村之后,至少也得半天,石松涛那边,唉,也好不到哪去。
今天龙险峰本来是准备回家一趟的,他已经快一个月没回县城的家了,他老婆钟医生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已经是半月前的事了,那天她甚至在电话里说,龙书记,下次你回来不用来家里了,我们直接去民政局。
听了这话,龙险峰只能苦笑。
这就是龙险峰的尴尬处境,半年前,他还在印城县委宣传部上班时,每天不仅能准时准点上下班,到了周末还能陪老婆孩子去商场逛逛,或者找棋友去杀几局象棋,好不轻松。可自从接到紫云镇党委书记的一纸调令后,这一切就都变了。
如果说只是因为工作繁忙,不能准时回家,那还不至于让他这么苦恼,关键是,他龙险峰可是立了军令状来的。
紫云镇地处武陵山脉的腹地,镇里的这些大大小小的村庄,都零星散落在这茫茫大山和森林之中。在行政地图上,它只是巴掌大,可巴掌里面有乾坤。
紫云镇下辖二十一个村,这二十一个村的情况又各不相同:既有千年村、土坝村这种地貌较为平坦、田土稍多的丘陵地带,也有花开村、龙头村这种海拔位置稍高、多以林木为主的区域,除此外,还有红岩村、龙口村这种山高峻峭、河谷深切的区域。
虽然,这些村的地形地貌有细微的不同之处,但是,又有大致相同的一个特点,那就是山高林密、森林密布,而这一大特点,也就决定了在武陵山区这片腹地的村落耕地普遍稀少,农田零碎且分散,至于怎么个零碎且分散,还是说一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让人哭笑不得,故事的主人公是红岩村的现任支书潘宏梁的老父亲,那时候村里才实行“包产到户”,也就是后来说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重新分配土地后,潘家分到了十八块地,这大小不一的十八块地,真叫一个鸡零狗碎啊。
那天一大早,潘家老父亲戴着一顶草帽,扛着一把锄头就上山了,他把这十八块地仔仔细细锄了一遍后,时间也到中午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上,潘老爹撩起汗衫,抹了一把汗水,开始由远到近数着自己这十八块地。
可数了一遍,数目不对啊,怎么只有十七块地?潘老爹又仔仔细细数了一遍,还是十七块地,他心里有些慌神了,正想着该怎么办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了地下的草帽。
他把草帽捡起来,这下,数目终于对了——没错,原来这第十八块地,一直被这顶破草帽盖住了。
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紫云镇的这些村里的田地,还是只有这么可怜的一丁点,甚至,随着这些年逐渐对生态环境的重视和保护,比如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的相关政策实施后,村里的农田、耕地保有量不增反减了。
如此一来,传统农业是指望不上了,因此,每个村都在绞尽脑汁找到赖以生存的产业,到了今天,每个村也的确找到些不尽相同的产业,但这些产业,都是小打小闹的小作坊产业,所以,在这些不尽相同、小打小闹的背后,这些村又还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贫穷。
而龙险峰的军令状,就是让这些村庄脱贫致富。
说起来,这真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可真正办起来,那就一点都不简单了:千年、土坝这些村,区位优势稍好,离紫云镇稍微近一点,但属于丘陵地带,山多地少,毕竟在那些山洼洼、山旮旯之间,总有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田坝,可以因地制宜发展农业及相关产业,但与此相配套的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公路交通等方面,却都还很尴尬地停留在二十世纪,所以,要想发展起来的话,就得先建设好基础设施,但镇里、县里面的可配套资金十分有限,项目争取的难度也很大,其困难可想而知。
花开、龙头这些村,山高路远,山势峻峭,土地资源就更加匮乏了,传统农业根本指望不上了,好在村里从古至今就有开采丹砂的历史,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一两个村相继出现了很多私人开采的小汞矿,主要以开采各种辰砂为主。虽然这些小汞矿在技术、生产等方面并不规范,也处于原始的小作坊阶段,但不可否认的是,村民们靠着这一块赚到了钱、养活了家里人,甚至有些时候,村里还能分到一些红利。
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小汞矿小作坊,村民们才能在矿里打工赚钱,不必考虑外出打工,村里才不至于全是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
但是,私小汞矿的开采,在安全性方面是没有多少保障的,同时,对于自然生态的破坏也是巨大且不可挽回的,最最关键的还有一点,汞资源是战略资源,是不可再生资源。
而现在随着国家相关部门对这些方面的日益重视与严格,这些私小汞矿的安稳局面即将发生很大的变化。简单说,为了保护战略物资,为了保护自然生态,这些汞矿肯定会被关停的。一旦关停,村里的百姓就得有合适的产业,保证其家庭收入的稳定;镇里也必须尽快找到其他替代产业。否则,后果是很难想象的。
除此外,还有红岩村、龙口村这样的深度贫困村,除了“十八块地”这样让人尴尬的自然条件外,这些地方的地理位置还非常偏僻,村里的各项基础设施也非常落后。
是啊,到了今天,红岩村还是没有任何支柱产业,而同时,更残酷的一个现实是,村里的客观条件也完全不适合发展任何产业。
自从龙险峰来紫云镇上任后,他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让这些村脱贫致富。这是压在龙险峰心上最重的一块石头。
都说“要想富,先修路”,这话不假,龙险峰也是这么努力的,他自从来到紫云镇当书记后,就开始积极争取,多次上报,终于给红岩村争取到了公路项目,虽然过程很辛苦,甚至委屈,然而,事情总是向着好的方向进行的,眼看着路基搞好了,再有两三个月,这条路就能全线贯通了。接下来,再一步步按计划发展产业。
然而,就是这么关键的时候,这条新公路的路基却因为连夜的天降暴雨而被大面积地冲垮了,这对龙险峰来说,不啻晴天霹雳!这怎么办?这能怎么办!
看表面,只是一条公路的遇挫,可是看深层,这对红岩村的脱贫工作,却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所以,今天他虽然要处理这么多的麻烦事,但第一站,只能是也必须是红岩村。
对于千年村的主任麻青蒿来说,他虽然没有龙书记的这些焦虑,但内心同样急躁担忧,不为别的,就因为村小学倒塌的事。虽说村小学倒塌后,村支两委确实要尽快解决,但对麻青蒿来说,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早在好些年前,麻青蒿还是千年村小学的一名语文教师,那时千年村更穷,根本就留不住人,村小学前前后后来了几批年轻老师,但时间待得最长的也不过一个学年。
麻青蒿目睹这些年轻人来了又离开,说实话,他不是没有动过心,为此他还在暑假时悄悄去县里考了特种车辆驾驶证,就是为进城打工多准备一条选择道路,可最终他还是舍不得这些孩子。
于是在那十多年中,他就一直坚守在那几间破旧教室里,其中甘苦也只有自己才晓得。那些年,除了语文,他还兼了好几门课程,当了好几个班的班主任,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可能都会在这三尺讲台上度过了,但却不想,人生永远都有意外。
说起来,这个“意外”其实是一件很小的事:有一次,麻青蒿正在给学生们讲解李白的一首古诗,老校长正好从教室门口经过,听见之后,停下脚步认真听了片刻,马上他就敲教室门,当着学生们的面说,麻老师,这首诗你解释错了嘛。
麻青蒿知道他性格,笑了笑说,我先把课上完,一会儿再说。
老校长脸一板,那怎么行?等你上完课了,全部说完了,那学生们听的就是错的。
麻青蒿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略带讥讽道,诗无达诂,你老先生自己也写诗的,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如果换成其他课程也就算了,可偏偏这位老校长喜欢古诗,时不时自己还要写上一两首七律、五律,平时都以权威自居,而此刻,麻青蒿又偏不听他的,于是在课堂上,两人从最先的各抒己见到互相指责,再发展到后面的激烈争吵。
那一天,老校长到最后完全失态了,他指着对方大声吼道,麻青蒿!你不是一直觉得你有能耐吗?村里马上就要海选村主任了,你有能耐你去竞选啊?你一直赖在我这里干吗啊!
麻青蒿被他这一串话吼得火冒三丈,他说,我要是真选上了,你可不要后悔。
老校长叫道,我会后悔?麻青蒿我告诉你,你要是能选上,我,我以后就跟着你姓!
麻青蒿冷笑一声,抬腿就朝门外大踏步走去。
老校长愣住了,学生们更是愣住了。
或许是多年来认真负责、兢兢业业的执教生涯让他在村民中形象很好,总之,唱票结束后,他麻青蒿不仅成功当选为千年村的主任,还创了千年村海选干部的一个纪录:全票当选。
有人调侃他说,青蒿,人家当村主任,或多或少都有一两票是反对的,可今天看你这票数,你居然还给自己投了一票?
麻青蒿哼了一声,大手一挥,我凭哪样不能给自己投票?我能给自己投这一票,就证明我有极强的自信心,就证明我相信我能胜任这个岗位,就证明我将会是千年村最好的村主任!
大家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一阵,忽然都开心爽朗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有人说,麻青蒿,你可真敢说大话。
还有人说,青蒿,村主任可不是小学老师,你不要把话说满了。
麻青蒿才不管这些人说的,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自从麻青蒿当上村主任后,老校长虽没跟着他姓,但一度也很有些担心他给自己小鞋穿,但事实证明,麻青蒿这个人,平时是嘴贱啰唆了点,可办起事来还是很靠谱,也算大公无私的。而且,对于村小学的任何事,他更是非常地认真上心。
现在村小学的三间教室被大雨压塌了,娃娃们都被挤到剩下的两间教室里上课,这让他心里怎么不急?所以昨晚他才会顾不得时间给龙险峰打去了电话,话里面虽说是嬉皮笑脸了,但目的就是必须让龙险峰来村里看一看。
今天一早,他又去现场看了看,还把同一个教室内两个不同班的学生们召集起来,一顿叮嘱:一会儿龙书记来了后,你们的读书声一定要大,哪个班读书声更大,哪个班就能先去新教室上课!
学生们大声回应,都是一脸兴奋。
之所以要这样办,是因为麻青蒿太了解龙险峰这个人了。早几年,龙险峰还在紫云任镇长时,两人就经常打交道,虽说当时还是龙镇长,但平日里他的工作就很忙很忙了,也因此,他总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现在他又回来了,而且摇身一变成了书记,这就更忙了。别的不说,就拿九龙坡后面那几个村子来说,屁大点事就马上给他龙书记打电话,生怕晚一秒,事情就黄了。
而且电话打了,往往还要他人过去,再想方设法要钱。可紫云镇一年下来,财政上就算再勒紧裤腰带,又能剩得了多少钱?
在昨晚通电话时,龙书记说他今天一早要去红岩村,今早他也和潘宏梁通了个电话,确认了这件事,所以,他麻青蒿只能出此下策。一会儿龙书记人来了,往那几间破烂教室外一站,就只能听见学生们此起彼伏、参差不齐的读书声。
到那个时候,他麻青蒿一脸的为难之色,眼里多一点无奈,才开口说,龙书记,你看嘛,教室不够用,这一个班挤了两个班,老师各教各的,学生们听哪个的?这课啊,就算是我麻青蒿这种优秀模范教师,那也是教不下来的啊。
说完这些,还可以再顺便给龙书记“戴”上几顶“事关教育大计,事关祖国花朵”的大帽子,就算他事情再多再麻烦,资金再不足再紧张,也不怕他不快点解决。
想到这里,麻青蒿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在村里等着龙书记来。
但是,就在他自认一切安排妥当后,一个人急匆匆朝着村小学跑来,边跑边大叫,青蒿主任,青蒿主任!
来人是村会计吴艾草,多年前,麻青蒿才海选成为村主任时,吴艾草就已经在村委会里任会计两三年了。
那个时候千年村的老支书身体还没完全垮,分管着出纳工作,那年冬天,吴艾草因为一笔款项要报账,和老支书发生了一些争吵,老支书坚持认为这笔账数目不对,怎么都不肯签字。
吴艾草的理由也很充分,这笔账是为村委会买的木炭,又不是别的东西,那农民挑来镇上卖的炭,咋个可能有收据有发票?你现在要我拿这些东西,你这不是存心为难人吗?
可老支书不管,他嚷嚷道,我这整个冬天,基本天天都来村委会的,村委会里哪个时候暖和过?炭火,我承认,每天也烧的有,可都是一两块小炭小火,哪有你账上买的这么多炭?说白了,那点炭火烤点红苕都烤不熟。
吴艾草说,支书,我天天一大早就来办公室生一大盆炭火,你十点半十一点才来,那炭火肯定就小了嘛,再说,你身体不好,所以你才会觉得冷嘛。
老支书听了之后,一脸怒容,连声说,放屁,放屁!你小子这笔账绝对有问题!我给你说,只要我在,你就不要想让我批这笔款!
吴艾草一生气,大声说,你不批,我去找老麻批!
说完,吴艾草转头就出门找麻青蒿去了,而麻青蒿拿到这张单子后,确定账目没有大问题,马上就签了字给批了。他警告吴艾草说,支书身体不好,你少去烦他。
吴艾草说,我哪里敢烦他?那天你不在,支书好不容易来一回村委会,我这不是好心嘛,让他签字,让他感觉自己还是支书嘛。
麻青蒿说,你给我少啰唆,人家支书就你这点觉悟啊?支书生病了嘛,我们要替他多担待一下,以后记住,少去烦支书,有什么事,我自然会给支书汇报。
这之后,吴艾草逢人就说,我们村啊,还是麻主任有魄力,人家根本就不看这些小钱,当然,也是因为他充分相信我!他相信我绝不会在这些方面打歪主意,不像某些人,总是小人之心啊!
有一次,村委会因为阶段性的工作完成较好,得到上级表扬,大伙高兴,就聚在一起吃了一顿,吃饭肯定是要喝酒的,吴艾草喝高了,对麻青蒿说,麻主任,我们村,就数你最有魄力!说着,他就又把批条子这事说了一遍,麻青蒿听得也高兴。可说到最后,吴艾草站起身,模仿当日情景,铿锵有力道,当时我就对老支书说,你不批,我就去找老麻批!
大家一愣,跟着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麻青蒿初时也听得一脸笑容的,可当他听到最后这句话,脸色一变,站起来指着吴艾草的鼻子就骂起来了,你才是老麻批!你家全家都是老麻批!
因为这件事,麻青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吴艾草的意见都非常大,可吴艾草这个人,特别能忍,也特别善于检讨错误,就为这一句口误,吴艾草至少给麻青蒿检讨过十次了,麻青蒿也就慢慢不生气了。
再一眨眼,这么吵吵闹闹工作了好些年后,吴艾草居然还成了麻青蒿的左膀右臂。
现在,吴艾草一脸慌张的样子,这么急匆匆地跑过来,估计是有什么意外发生了。等他跑近了,麻青蒿狠狠瞪了他一眼,搞哪样,又有哪样事吗?
吴艾草说,主任,你是不是在这里等龙书记?
麻青蒿没好气地说,怎么吗?老子等哪个,难道还需要给你汇报一声?
吴艾草赔着笑说,主任,我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嘛,我是来通知你,龙书记今天可能来不了了。
放屁!我和他约好了的!麻青蒿脱口而出。
吴艾草频频点头,是,是,我晓得,但刚才出了件紧急事件,我估计今天龙书记不一定有时间来我们村了。
麻青蒿斜着眼,哪样事?
吴艾草左右看看,准备凑上前在对方耳边说几句,麻青蒿一把推开,不耐烦说,这里一个人都没得,又不是说见不得人的事,你有哪样话就快点说。
吴艾草尴尬地笑了笑,是,是,我才听说,花开村的人去镇政府跳楼了。
麻青蒿一愣,跳楼?是哪个?
吴艾草说,听说是牛老五。
麻青蒿斜着眼看着他,这事,是不是你造谣哦?
吴艾草用力摇着头,一口咬定,不是,绝对不是造谣!再说了,这种事情,我哪敢造谣!我估计啊,松涛支书现在得马上赶过去,再过一会儿,龙书记肯定也要回去处理这事的,他一回去,哪里还来得了我们村啊?
麻青蒿又问,那你又怎么晓得这事的?
吴艾草只好老实交代,我家桃花今天去镇上了,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本来还想在那看热闹呢。
麻青蒿听完后,沉思了片刻,突然转过身跳到摩托车上,不等吴艾草反应过来,拧着油门就冲了出去。
说到这里,就有必要专门介绍一下牛老五这个人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从小家里就穷,初中还没毕业时他就外出打工,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累的脏的,轻松的安逸的,混日子能偷懒的。
不过,受限于知识文化水平以及好吃懒做的性格,牛老五也找不到什么好的工作,可想而知,几十年过去后,他的生活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十里八村的,麻青蒿对花开村的牛老五也很了解,这就是个浑人,没羞没臊,他能去跳楼,要么是石松涛没能给他解决好哪样事,或者因为懒被哪位老板开除了,或者被谁拖欠了工资,所以才想去镇政府大闹一场。
当然,不管是因为什么事情,不管是不是和镇政府、村支两委有关,总之,这个浑人现在站在了镇政府的楼顶上,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而这个事实对于紫云镇来说,那绝对就是一件大事情了!
而眼下,这个大事情对他麻青蒿来说,却是一个绝好机会,现在的镇长熊少斌来紫云镇时间不长,根本处理不来这种事,偏偏龙书记今天一大早又去红岩村了,一时半会儿,他是绝对赶不回来的。
所以,自己要是能赶在龙书记回到镇上之前,先去到镇上,把这事给圆满妥善地解决好,那龙书记回来一看,还能不高兴不满意?他绝对会记住自己这个情,以后,也会卖自己这个面子的。
这样一来,村小学早日重建的事,那不就是板上钉钉了嘛!
想到这里,麻青蒿心中不由得一阵窃喜,手上又加了一把劲,把摩托车的油门旋到底,排气管轰轰声中喷出一阵乌黑的油烟,摩托车呼啸而去。
麻青蒿匆匆忙忙赶到时,镇政府大院里早已是鸡飞狗跳了,镇里的群众百姓听到有人跳楼,顿时都围了过来,他们站在楼下,对着楼上的牛老五指指点点,起哄说笑,气氛欢快,简直像是在看马戏表演。
还有些人更夸张,胳肢窝下面夹个小板凳到了楼下,找一处有树荫又可以看见楼顶的地方坐好,再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瓜子开始嗑起来,那情形,更像是夏天夜晚看露天电影一般悠闲自在。
倒不是说这些人有多么麻木不仁,而是镇里的生活实在是太悠闲了,这生活,可以说缓慢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而牛老五的跳楼就好像在这潭死水中丢入一颗大石子,荡起了一阵阵的涟漪,多新鲜啊!
但对于镇长熊少斌来说可没半点新鲜有趣的感觉,眼见着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他的心里也越来越紧张。这时候办公室的人给他找来一个扩音器。
熊少斌抢过来,仰起头对着站在楼顶上的牛老五招手大喊道,牛老五!你先下来!有什么事你下来后我们当着面好好说。
牛老五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下来?熊镇长,我告诉你,今天我要是没拿到钱的话,打死我都不会下来的!
说实话,听到对方回答的这句话,熊少斌心头是又气又急,气的是这个牛老五不讲道理,屁大的事就跑到镇政府来跳楼,急的是围观的人实在太多,形成了群体事件的话,他这个镇长难辞其咎。
熊少斌看看身边的群众,耐着性子又喊道,牛老五,你自己说,我镇政府欠了你一分钱吗?
牛老五大喊,没有!
熊少斌说,好,既然没有,那你跑到我镇政府来跳哪样楼呢?
牛老五听了这话之后,直接转过身去了,看样子是不准备再搭理熊少斌了。
熊少斌更生气了,牛老五,你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吧!
牛老五还是没搭理他,熊少斌等得有点尴尬,又转过身来,对着看热闹的大伙问道,你们说,这牛老五是不是不讲道理?
旁边围观的人大多嘻嘻哈哈,有少数人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太不讲道理了。
熊少斌举起扩音器,大声叫道,牛老五!你听到大家说的话了吧?他们都说你不讲道理!
牛老五转过脸来说,熊镇长,我本来是很讲道理的,可我的老板不讲道理,不发我的工资,那我也只能不讲道理了。
熊少斌脱口而出,那好,我现在就通知你老板来镇里,当面和你讲道理,这样总可以了吧?
牛老五一阵冷笑,又转过头去了。
熊少斌有些不解,再叫对方,却怎么也没有回应了,身旁一位知情群众开口了,小熊镇长,你来我们镇没多久,你不知道牛老五的老板是孙大头,这孙大头嘛……
熊少斌问他,孙大头怎么了?
对方摇头说,这么说吧,你熊镇长要是真能把孙大头叫来镇上的话,不要说一个牛老五了,就算是一百个牛老五跳楼,你都能叫他们下楼来。
听了这几句话,熊少斌愣住,低声问旁边的办公室的老黄,是真的?
老黄点点头,一脸无奈道,熊镇长,那孙大头更痞,更不讲道理,就算你能用绳子把他绑过来,他也肯定说他没钱,没办法,解决不了,说不定还让镇政府先借他一点钱发工资呢。
熊少斌脸色一变,放下扩音器,低声狠狠骂了一句,很有些手足无措。
老黄见他脸色不好,心中有点同情这位年轻的镇长,他在镇里工作了近二十年,陪了七任镇长,以他的经验,镇长应该不出面为好,镇长出面了,反而助长了牛老五闹下去的决心。如果镇长一开始就安排他去处理这个事,围观的人就肯定没有这么多。比如说,现在这个情况,镇长要是上去,牛老五不但不允许镇长上去,可能还要威胁说,你要上来,我就跳下去!可如果是我老黄上去,他牛老五也就没有这么嚣张了,说白了,他和我一个镇政府的办事员有哪样嚣张的呢?我连股长都不是。
可是这些话,老黄是不会说出来的,他明白,他要是直说了,他就犯忌了,这明显是对镇长能力的质疑。搞不好,他自己惹得一身臊。这种事,原本不能由他这样的人来摆平的,他如果摆平了,看起来是给镇长解了围,其实也让镇长下不来台。这样的事,他是绝对不敢做的。
看着熊少斌镇长皱着眉头、脸皮紧绷的样子,他有些不忍,用胳膊轻轻碰了碰镇长的手肘,轻声说,书记是老镇长,威信高,请书记回来处理。
熊少斌横了老黄一眼,义正词严地说,这个牛老五在我镇政府跳楼,找什么书记嘛!这是推脱责任。
老黄一听镇长这么说,知道自己多说无益,本来他是想给镇长出个主意,结果镇长还不领情,他知趣地退回一步,抬头望着楼上的牛老五,好像是在关注牛老五,其实心里一直在感慨,年轻啊,镇长年轻啊。
老黄正在心里感叹时,熊少斌回头看向老黄,老黄的眼角是扫描到了熊少斌的目光的,但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触碰到这个目光,他把目光死死地盯住牛老五的方向,还歪了一下头,似乎是在告诉熊镇长,自己正在思考如何对付牛老五。
熊少斌一看老黄这模样,心里一下就凉了,像这样的老同志都没有更好的主意提出来,看来今天这个场面不好收拾。想到这里,熊少斌可谓心急如焚。他想,这事要闹到县里面去的话,他没法交代,如果非要等到书记回来才能平息,他也没法向自己交代,难道眼前这事,自己就没有办法平息它吗?他也只好望着楼上的牛老五,显得比较镇定,给人的感觉是在琢磨,其实心里早已翻江倒海了。
就在这时,从人群后挤进来了一个人,正是花开村的村支书石松涛,石松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擦着脑门上汗水,有些愧疚地说,熊镇长,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主要是这个路上耽误了……
熊少斌把手上的扩音器塞到他手里,来了就好!牛老五是你们村的人,你必须负责把他叫下来。记住,抓紧时间,一定要赶在龙书记回来之前叫他下来!
石松涛一脸无奈,苦笑一声,熊镇长,你叫我叫他下来,我可以叫,叫上一天都没问题,但能不能成功把他叫下来,这个我可真不敢向你保证。
熊少斌严肃地说,石松涛支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石松涛不吭声。
熊少斌又说,牛老五是不是你们村的人?
石松涛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熊少斌说,好,既然是,你作为你们村的第一责任人,你就得负责,你就得让他听你的话!
石松涛小声嘟囔道,他要是真听我的话,他就不会到这里来了。再说了,你让我负责,我怎么负这个责?他要钱,村委会不差他的钱,况且也没有钱,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我去外面……
熊少斌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行了,废话少说,我不管你怎么办,总之你必须给我把他叫下来!
石松涛再没说什么,长长叹了口气,只能硬着头皮朝着办公楼走了过去。之所以会硬着头皮,和他头一天的遭遇是不无关系的。
昨天,石松涛在孙大头家中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石松涛说,孙老板,你矿上的工人前几天又跑到村委会来了。
孙大头自顾自喝着茶,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石松涛又说,孙老板,你不能拖欠他们的工资了,就算你现在付不清,多少也要给点,要不然他们总来村委会,我们也没办法正常开展工作了。
孙大头说,第一,我没有拖欠他们的工资,第二,我现在也没钱。
石松涛说,你怎么会没钱?你,你是矿主……
孙大头冷笑一声,打断道,松涛支书,你应该也清楚,现在镇里面一会儿查我的安全生产证,一会儿要我补交税款,一会儿又要我升级安全设备,我看照这个趋势,离封我的矿也就不远了,实话实说,我现在每个月不赔钱都算好的了。
石松涛说,你赚不赚钱那是你的事,但你不能拖欠大家的工钱啊!
孙大头放下茶杯,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松涛支书,你到底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收入了,哪来的钱付给他们?
石松涛又耐着性子和他说了好一阵,但孙大头就是一副“我没钱,找我也没用”的态度,到了最后,石松涛只好说,孙老板,你要是这样,那我只能去找劳动仲裁的领导了。孙大头一脸的不在乎,去,趁着现在他们还没下班,你赶紧就去!——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真是让石松涛毫无办法。
后来,石松涛实在没办法了,正准备走的时候,孙大头说,松涛支书,你要是真想帮大伙要回工钱,其实也简单得很。
石松涛心中一动,停下脚步,转头问道,哪样办法?
孙大头笑了笑,照现在这情形,我的汞矿肯定会被封掉的,你如果能去镇上找龙书记,叫他不要为难我,以后也别封我的矿,那我孙某人肯定不会拖欠他们工资的。
石松涛一听,心中又气又急,连忙说,这哪是龙书记要为难你,这明明是上级的政策要求。
可孙大头不听,他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牛老五一直眼巴巴地守在村委会里,可他一看石松涛那张脸,算喽,还问哪样?全部写在脸上的。
牛老五说,松涛支书,这钱你要不回来,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石松涛没好气地说,你能想什么办法?
牛老五说,要到钱的办法。
石松涛更生气了,指着对方说,牛老五!今天我是没有要到这个钱,但不代表我石松涛一直要不到这个钱!
牛老五听了没说话,扬长而去。但是,完全没想到牛老五的要钱办法居然就是来镇政府楼顶上跳楼。这个狗日的啊!镇政府办公楼有三层,石松涛每上一级台阶,心里面就骂一句。走上最后一层时,石松涛心里一阵悲哀,如果当初不当这个村支书,今天也就只管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或者干脆去大城市打工,虽说可能会累一些,可至少心不累啊。
一想到这些,石松涛心中全是悔恨,自己当初咋个会想到来当这个村支书?对,是麻五皮怂恿的。这个姓麻的,他也是一肚子的坏水!
石松涛一边想一边走上了楼顶,牛老五一见到石松涛,指着石松涛大声说,你再跨一步,我就跳下去!
这话吓得石松涛赶紧退了回来,手指着牛老五,气急败坏地说,你,牛老五,你,你……
牛老五说,你什么你?我告诉你,你现在就给我滚下去!你不滚,我就跳下去!
石松涛无奈地说,行,行,我走。
就在石松涛和牛老五对峙时,麻青蒿终于赶到了镇政府。镇政府大楼外已经被围观群众围得水泄不通了,他眯着眼朝楼顶上望了望,果然是牛老五这小子!
麻青蒿问旁边一个人,牛老五站上面多长时间了?
对方说,至少一个多小时了吧?
旁边一个人凑上来,抱怨道,哎呀,你也暂时不用来看热闹,我告诉你,他一直不跳,我们脖子都酸了。
麻青蒿双眼一瞪,恶狠狠地说,怎么?你狗日的还真指望他从上面跳下来?还脖子酸?眼睛痛不痛?腿酸不酸?要不要老子来给你松松骨?
对方见他忽然变脸,又不太清楚他的来路,愣了片刻,嘴里小声地嘟囔几句后,退回到一边去了。麻青蒿骂了几句,朝前挤了几步,找到了熊少斌。
麻青蒿说,熊镇长,这么大的太阳,太热了,你回办公室里凉一下。你是一镇之长,不能太累了。
说着,麻青蒿又给他身边的老黄使了个眼色,老黄会意,擦了一把汗说,镇长,确实有点热,你站这里站久了,万一中暑怎么办?
熊少斌说,还怕中什么暑啊?我不站在这里,谁站在这里?
麻青蒿上前一步,凑近熊少斌的耳朵说,镇长,你最好不要站在这里,你站在这里,那个牛老五更来劲了。这种事,你交给我老麻就是了。
熊少斌将信将疑地看着麻青蒿,老黄一脸诚恳地说,镇长,老麻有办法,你赶紧先回去,听他的好消息。
熊少斌看着麻青蒿说,你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哦!
麻青蒿说,你在这里我不行,你不在这里我肯定行!
见熊少斌一脸的不高兴,老黄说,镇长,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法。他老麻既然这么说,肯定有办法。
麻青蒿说,镇长,你放心地去。我们搞定了也是你指挥的嘛。
熊少斌义正词严地指着麻青蒿说,你记住,无论如何,把牛老五给我弄下来!
麻青蒿一边推着熊少斌向外走,一边说,镇长放心,镇长放心。
把熊少斌送出了人群圈之后,麻青蒿转身回到了人群中,刚站定,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麻五皮,你咋个来了?
麻青蒿转过头,正是石松涛,也不知道是因为正午的太阳大,温度高,还是因为心情过于紧张,此刻的石松涛一脸通红,脑门上汗水涔涔。
麻青蒿笑起来,我来镇上办事,看见这里这么多人看热闹,原来是有人跳楼!哪个啊?
石松涛急了,你还看热闹。
麻青蒿不以为意,有热闹凭哪样不能看?石松涛,你咋个也在这里呢?
石松涛指着楼顶,你再看清楚一点,那楼顶上是哪个?
麻青蒿假意盯了几眼,大声叫起来,是牛老五!你村里的人,他怎么跑来跳楼了?
石松涛叹道,现在你晓得为哪样我在这里了吧?
麻青蒿说,那你还不赶快上去叫他下来!
石松涛说,我才从楼上下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牛老五的脾气,他要能听我的话,我不早就把他叫下来了?
麻青蒿点头,倒也是,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见龙书记。
石松涛说,是啊,现在龙书记正在往回赶,他要是回来了,看见牛老五还站在这上面,我也会吃不了兜着走啊。
麻青蒿肚里一阵发笑,他拍拍石松涛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龙书记还是很知书达理的,他肯定晓得这事不是你的主要责任。
石松涛说,你现在不要和我扯这些,麻五皮,平时你鬼点子不是最多的吗?今天你一定要帮帮我,无论如何,要把人给我弄下来。
麻青蒿说,人是你们村的,你是村支书,我是千年的主任,他牛老五咋个会听我的嘛。
石松涛说,那我不管,现在人越来越多了,一会儿要是龙书记到了,看见这么多人,他会怎么想?
麻青蒿望了望炫目的太阳,又看了看周边围观者,一个个都拿着蒲扇,扇几下又挡一下烈日,麻青蒿心中一动,办法倒是也有一个,但现在时间还短了点,要等牛老五站上两个小时,当然,最好三个小时才行。
石松涛更着急了,麻五皮,你开玩笑也要看场合,看事情!现在这种情况,你还好意思说这些玩笑话?
麻青蒿压低声音说,哪个和你开玩笑哦,要让牛老五下来,其实真不难,但现在还不行,至少还得等上一个小时。
石松涛将信将疑,真的?
麻青蒿说,我哪个时候和你说过假话?
石松涛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我就晓得你麻五皮肯定有办法,快给我说说。
这次,麻青蒿不嬉皮笑脸了,凑在对方耳朵边说了几句。听完后,石松涛一脸质疑,这,这办法能管用?
麻青蒿说,要想他乖乖下来,就只有这个办法。
石松涛一脸犹豫,没有说话。
麻青蒿说,现在已经这个点了,你要再决定不下来,一会儿龙书记到了,那我可真没办法了。
石松涛一狠心,一跺脚,好,就按照你说的来办!
当石松涛再次爬上镇政府大楼顶时,牛老五还是那一招,只听他大喝一声,石支书,你给我站住!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了!
石松涛停下脚步,一边摇手一边说,我不过来,我不过来,你站进来点,危险,小心掉下去了。
牛老五扭身看了看楼下,说,危什么险?我牛老五什么没见过?我站得稳,你就不要来劝我了,我告诉你,龙书记不来,我是绝对不会掉下去的!
石松涛说,我晓得,我不是来劝你的。
牛老五说,你不劝我你又上来搞哪样?
石松涛叹道,这么大的太阳,我还不是担心你站在上面时间久了,本来你是不想跳楼的,万一一下子没站稳,结果真变成跳楼了,我怎么负担得起?我看,你还是先喝点水。
说完,石松涛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
牛老五一脸疑惑,你来给我送水的?
石松涛说,怎么吗,你不相信?
牛老五伸出手,舔着嘴唇,信,我信,你不能过来,把水丢给我。
石松涛手一扬,一瓶水飞了过去,牛老五稳稳接住,迅速拧开瓶盖,咕嘟咕嘟喝了差不多半瓶水下去,这才抹了一下嘴巴,嘟囔道,喝的有了,吃的就不知道买点来。
石松涛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行,只要你站稳了,我去给你买包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