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军队灭了滑国,把滑国的粮食和财宝抢劫一空,装满了几百辆大车,带了回去。到了四月初(公元前627年),他们走到离崤山挺近的地方,白乙丙对孟明视说:“家父所说的险恶的地方可又到了,咱们得留点儿神。”孟明视说:“有什么可怕的,过了崤山就是咱们的地方了。”西乞术可有点儿害怕,他说:“话是不错,可是万一晋国人在这儿埋伏着,那可怎么办呐?咱们多少得留点儿神。”孟明视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就把大军分成四队:小将褒蛮子率领第一队,自己第二队,西乞术第三队,白乙丙第四队。每队隔着一二里地,互相照应着,慢慢地进了崤山。
褒蛮子率领第一队,先到了东崤山,一路上没碰到什么,就是有点儿太静了。刚转过山脚,突然听见一阵鼓响,前边跑过来一队兵车,一个大将拦住去路,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孟明视?”褒蛮子反问一句:“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他说:“我是晋国的将军莱驹。”褒蛮子冲他一翻白眼,说:“快给我滚开!无名小卒,谁有闲工夫跟你动手!叫你们的头出来!”莱驹气得拿起戟就刺过去。褒蛮子把莱驹的戟轻轻拨开,就好比拿掸(dǎn)子掸土似的,回头就是一矛。莱驹赶快闪开,那辆车上的横档早给他戳成两截了。莱驹不由得把脖子一缩,嚷了一声:“好个孟明视!可真了不得!”褒蛮子哈哈大笑,说:“我是大将手下的小兵褒蛮子。我们的大将怎么能跟你交手?哈哈哈!”莱驹听了,好像鱼泡泄了气似的,赶紧说:“我让你们过去,可千万别伤害我们的人马。”说着赶快跑了。褒蛮子打发小卒子去通报后队,说:“有几个小兵埋伏着,已经给我们轰走了。请后队赶快上来,过了山,保准没事。”孟明视催着第三、第四队兵马一块儿过山。
孟明视他们走了没有几里,山道越来越窄,车马简直过不去了。后来只好拉着马推着车,慢慢地走。孟明视瞧不见前队的人马,想必已经走远了,就叫士兵拉着马小心地走。忽然后边有擂鼓的声音,大家伙儿吓得哆嗦成一个团儿了。孟明视对他们说:“怕什么,道儿这么难走,他们追上来也不容易呀!咱们还是往前走咱们的吧!”他叫白乙丙先上去,自己留着压队。孟明视挺镇静,可是那些小兵一听见后面的鼓声,就吓得连头也不敢回,乱哄哄地把那些从滑国弄来的东西,一路走一路甩。又跑了一段路,大伙儿挤着挤着,好像挤进了一条死胡同,走又走不过去,退又退不回来。孟明视挤到头里一瞧,就瞧见山道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不少大木头,当中立着一面大旗,五丈来高,上头有个“晋”字,四边可没有一个人,就连山鸟也没有一只!只有那面大旗,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孟明视一瞧,说:“这是他们弄的假招罢了,不管是真是假,咱们已经到了这儿,后面又有追兵,也只好向前冲过去。”他立刻吩咐士兵们搬开木头,清理出一条走道来。那面大旗当然给他们放倒了。
哪儿知道那面大旗是晋军的暗号。他们全藏在山沟子里,眼睛盯着那面大旗,就好比钓鱼的人瞅着鱼漂似的。等到旗杆一倒,得!就知道秦国人上了钩了。才一眨眼,整个山沟里打雷似的鼓声来回地响,简直要把山都震裂了。孟明视抬头一瞧,就瞧见高山冈上站着一队人马。晋国的大将狐射姑嚷着说:“褒蛮子已经给我们逮住了!你们赶快投降,还能活命!”孟明视立刻吩咐军队往后退。退了不到一里地,就瞧见满山全是晋国的旗子,几千个晋军从后边杀过来了。秦国的兵马只好又退回来。他们就好像叫淘气的孩子用唾(tuò)沫圈住了的蚂蚁似的,东逃西转,就是没有一条出路,前前后后全都给堵住了。他们只好向左右两边的山上爬。那些向左边爬的还没爬上十几步,又听见鼓声震天,上头挡着一支晋国的军队。少年将军先且居(先轸的儿子)大声叫着:“孟明视快快投降!”这一声直吓得左边爬山的秦军全都摔下来。那些向右爬的因为中间隔着一条山涧,全都跳到水里头,磕磕碰碰地逃命,指望一步跨到没有敌人的山冈上去。等到他们离开了山涧,正想往上爬,就听见前边吆喝一声,山冈上又全是晋国的士兵,直吓得秦人又滚回水里去。这时候,前后左右全给晋国的军队围住。秦国的军队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又跑到木头堆那边去。西边山顶上的太阳,好像一个顶大的火球,照得满山比血还红,本来已经叫人心惊肉跳的了。谁想得到木头堆里原来搁着引火的东西,晋兵放了带火的箭,乱木头全烧起来,直烧得快下山的太阳也给压下去了。秦国的将士有的给烧死,有的给杀死,有的给踩死。那些没死的,大伙儿又哭又号,乱成一团。
孟明视对西乞术和白乙丙说:“大伯简直是神仙。我今天只好死在这儿了。你们赶快脱去盔(kuī)甲,各自逃命吧!只要有一个能够逃回本国去,请主公出来报仇,我死了,眼睛也能闭上了。”西乞术和白乙丙流着眼泪说:“咱们三个人能够跑得了的话就一块儿跑,要死就一块儿死。”孟明视带着他们两个人,凑凑合合逃出了火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死。他们觉得头昏眼花,手软脚酸,嘴里又干又涩(sè),舌尖贴着上颚,舔不出半点唾沫来。这时候就算有一条活路,他们也不能跑了。但得(倘若能)有拿刀的力气,他们也许情愿了结自己的性命。可是他们好像在做梦,只能看,只能想,就是不能动弹。四面的敌人口袋似的把他们围住,口袋嘴一收,三个大将全给人逮住了。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全都被装上了囚车。他们还不大明白:晋国的军队怎么会布置得这么严密呐?怎么他们走进山里的时候会没瞧见一个敌人呐?原来晋文公死了以后,正要出殡的时候,晋国的大将先轸得了个信儿,说秦国的孟明视率领大军偷过崤山,去攻打郑国。他立刻报告了新君晋襄公。晋襄公跟大臣们商议了一下,就发兵到了崤山,布置了天罗地网等候着秦国的军队。这么着,他们打得孟明视全军覆没,一个也没跑掉。
先且居等把抓到的秦国大将和士兵,还有秦军从滑国抢来的东西和俘虏,都送到晋襄公的大营里去。晋襄公穿着孝服出来迎接。全军高声呐喊,庆祝胜利。褒蛮子是个大力士,一辆囚车差点儿给他撞破。晋襄公怕他出乱子,先把他杀了。那三个大将,他打算弄到太庙里去活活地当作祭物。
晋襄公的后母文嬴(文公夫人,就是秦穆公的女儿怀嬴),听到秦国打了败仗,孟明视等全给逮住了,恐怕晋国和秦国的冤仇越结越深,就对晋襄公说:“秦国和晋国是亲戚,向来彼此帮忙。为了孟明视这群年轻的武人自己要争势力,弄得两国伤了和气。我想秦伯一定也恨他们三个人。要是咱们把他们杀了,恐怕两国的冤仇越结越深。不如把他们放了,让秦伯自己去处治他们,他必定会感激咱们的。”晋襄公说:“已经逮住了的老虎怎么能放回山里去呐?”文嬴说:“成得臣打了败仗,就给楚王杀了。难道秦国没有军法吗?再说咱们的先君惠公,也给秦人逮住过,秦伯可把他放回来了。你爸爸全靠人家秦国才做了国君。难道咱们连这一点情义都忘了吗?”晋襄公觉得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就把秦国的三个败将放了。
这时候先轸正在家里吃饭。他听说国君把秦国的败将放了,赶快吐出嘴里的饭,三步当两步地跑去见晋襄公,怒气冲冲地问他:“秦国的败将在哪儿?”晋襄公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母亲叫我把、把、把他们放了。”先轸一听,直气得青筋暴跳,向晋襄公的脸上啐(cuì)了一口唾沫,说:“呸!你这个小毛孩子,什么都不懂!将军们费了多少心计,士兵们流了多少血汗,才逮住了这三个人。你就凭妇道人家一句话,把他们放了,也不想想放虎回山的祸患!”晋襄公擦着脸上的唾沫,很抱歉地说:“这是我不好。可怎么办呐?不知道能不能追上去?”大将阳处父自告奋勇地说:“我去追!”先轸对他说:“你要是能追上他们,好言好语地请他们回来,就是一等大功!”阳处父手提大刀,上了车,连连加鞭,飞似的追上去了。
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恐怕晋襄公后悔,就拼命地跑,连吃奶的劲儿也全使出来了。他们一直跑到黄河边,回头一瞧,果然有人追上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怎么办呢?正在这吃紧的关头,他们瞧见一只小船停在那儿。三个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赶快跳上去。船舱里出来了一个打鱼的。他们一瞧,连话都说不上来,就这么“扑通”一声,倒在船上。那个打鱼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好朋友公孙枝!
原来蹇叔送走了他儿子以后,就说身患重病,告老还乡了。百里奚对他说:“我也打算回去。可是我还得等着,也许能再见他们一面。您有什么吩咐没有?”蹇叔说:“咱们这回一定得打败仗。您还是私下里请公孙枝在河东预备船只,万一他们能够回来,好歹也有个接应。”百里奚就去见公孙枝,请他准备。公孙枝扮作打鱼的在河东等了好些天,这时候果然见他们三位来了,立刻叫人开船。
小船刚离开河边,阳处父赶到,嚷着说:“秦国将军慢点儿走,我们主公一时忘了给你们预备车马,叫我追上来,送给将军几匹好马。请你们收下吧!”孟明视站起来,向阳处父行了个礼说:“蒙晋侯不杀之恩,我们已经万分感激,哪儿还敢再受礼物?要是我们回去还有活命的话,那么再过三年,我们理当亲自到贵国来道谢。”阳处父还想说什么,就瞧见那只小船飘飘摇摇地越去越远了。阳处父只好张着嘴,瞪着眼,呆呆地出了一会儿神,没精打采地上了车,拖着大刀回去了。
晋襄公听了阳处父的报告,很不安心。他只怕孟明视前来“道谢”,老派人到秦国去探听。他指望秦穆公治死孟明视他们,就好像楚成王治死成得臣一样。谁想秦穆公另有主意。他一听到三位将军空身跑回来,就穿着孝衣亲自到城外去迎接他们。孟明视他们三个人跪在地下,请他办罪。秦穆公把他们扶起来,反倒向他们赔罪,流着眼泪说:“这全是我不好,不听你们父亲的话,害得你们吃苦受罪。我哪儿能怪你们呐?只要你们别忘了阵亡的将士们就是了。”三个人感激得直流眼泪,心坎里把君主当作父亲那么看待。百里奚总算见到了他儿子,自己也像蹇叔那样告老回家了。
公元前625年,孟明视要求秦穆公发兵去报崤山的仇。秦穆公答应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位大将率领着四百辆兵车打到晋国去。晋国早就防备着秦国,两国的兵马一交手,孟明视又打了个败仗。他自己上了囚车,不希望国君再免他的罪。秦穆公说:“咱们一连打了两回败仗,我可不能怪你,要怪得怪我自己。我以往只注重兵马,不大关心国家政治跟老百姓的难处。那怎么行呐?咱们在什么地方栽了跟头,就要在什么地方爬起来!”他还是信任着孟明视他们。
到了那年冬天,孟明视得到了一个报告,说是晋国又打到秦国的边界上来了。他嘱咐将士们守住城,可不许他们出去对敌。先且居向秦军挑战说:“你们已经道谢过了,我们也来还个礼吧!”孟明视也不说什么,就是训练兵马,对于晋国的侵犯,只当作边界上的小事,让他们夺去了两座城。
公元前624年,崤山打败仗以后的第三年,孟明视请秦穆公一块儿去打晋国。他说:“要是这回再打不了胜仗,我决不活着回来!”秦穆公说:“咱们一连败了三回,别说中原诸侯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就连西方的小国和西戎部族也都不服咱们管了。要是这回再打败仗,我也没有脸回来了。”
孟明视挑选了国内的精兵,预备了五百辆兵车。秦穆公拿出大量的财帛,把士兵的家属全都安顿好了。士兵们和全国的老百姓全都愿意拿出一切力量来争取胜利。大军出发那天,国里的男女老少,全来送行。
大军过了黄河,孟明视对将士们说:“咱们这回出来,可是有进没退!我想把这些船全烧了,你们瞧怎么样?”大家伙儿说:“烧吧!趁早烧了吧!打胜了还怕没有船吗?打败了,还想回家吗?”全体将士的决心像铁一样坚硬。孟明视自己做了先锋,打第一线。士兵们憋了三年的委屈和仇恨,全要在这时候发泄出来了。
没有几天工夫,他们夺回了上回丢的那两座城,接着又打下了几座晋国的大城。晋国上上下下全都慌了。晋襄公下令:“只许守城,不许跟秦人作战。”秦国的大军在晋国的地面上耀武扬威地找人打仗,可是没有一个晋国人出来跟他们对敌。最后,有人对秦穆公说:“晋国已经屈服了。主公不如埋了崤山的尸首,也可以擦去以前的耻辱了。”秦穆公就率领大军转到崤山,瞧见三年前的尸首全变成了白骨,横七竖八的满处都是。他们把尸首全收拾起来,用草裹着,埋在山坡里。秦穆公穿上孝衣,亲自祭祀阵亡将士,见景生情,不由得放声大哭。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他们哭得更是伤心。全体士兵没有一个不流眼泪的。
西边的小国和西戎部族一听到秦国打败了中原的霸主,全都争先恐后地去进贡。一下子有二十来个小国和部族都归附了秦国。秦国扩张了一千多里土地,做了西戎的首领。周襄王打发大臣到秦国去,赏给秦穆公十二只铜鼓,封他为西方的霸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