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文人有一种在现代人看来极度自恋的文学游戏:他们会作题为“自代内赠”的诗歌——就是诗人自己用第一人称单数替诗人的太太给诗人自己写诗。那些诗呈现的,当然都是诗人太太对诗人的爱慕或关爱。
石黑一雄的新小说《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2021),可以说就是一首温情脉脉的、充满忧伤的人类“自代内赠”作品——人类作家用第一人称单数替机器人写给人类的小说,只是那机器人的身份并非太太。
克拉拉是一个专门为陪伴少年而设计的机器人,她敏感而细腻,在商店里等候了许多日子之后,终于遇到了一个对自己非常中意的小女孩乔西,乔西央求母亲将她买下,于是克拉拉来到乔西家,开始了她的“职业生涯”。
这是一个当代西方社会典型的中产家庭,乔西和母亲、女管家生活在一起,克拉拉成为这个家庭的第四个成员。已经离异的父亲有时也会和她们往来。早恋的乔西有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咸不淡的小男友,女管家要求当这对小鸳鸯同处一间屋子时,克拉拉必须在场,以确保他们不“胡来”。后来当他们向克拉拉赤裸裸地保证“不会发生性行为”之后,克拉拉也会退出屋外。
这个家庭对克拉拉非常尊重,机器人科幻作品中常见的机器人的人权问题,在这个家庭里根本不存在,或者说被石黑一雄简单回避了。克拉拉的地位,很像中国明清小说中有钱人家的伴读书童。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克拉拉逐渐感觉乔西家里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气氛。首先是乔西一直在生病,她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也经常是虚弱的,坏的时候则缠绵病榻。更令人压抑的是她的病因,她曾经有过一个姐姐,是十多岁时病故的,病因和乔西相同——都是因为接受了一种被称为“提升”的基因技术改造。
这种“提升”是那个社会中的阶层分界。有钱的人家才有条件让自己的孩子进行“提升”,而好的大学只接受被“提升”过的孩子。乔西的小男友之所以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就是因为他家是贫困的底层社会,无法为他“提升”,这导致他从小在孩子们中间就备受歧视和欺负。尽管他实际上非常聪明,而且和乔西青梅竹马,对乔西一往情深,但他们的爱情终究无法修成正果。
石黑一雄对这种“提升”只是虚写,没有描绘任何细节。但在他笔下,这种技术是有相当大风险的,乔西的姐姐就是因为接受这种技术改造而病故的。乔西的母亲挺过了那次痛失爱女的打击,但是现在乔西又因此而得病了,如果她再重蹈姐姐的覆辙,母亲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了了。
为此,母亲不惜一切代价,调动一切资源,悄悄实施一个计划——制造一个和乔西一样的机器人,万一乔西病故,这个机器人可以代替乔西,让母亲不至于生无可恋。这个计划后来改为将克拉拉改造成乔西,因为这样看起来可以事半功倍。他们起先一直瞒着克拉拉,后来为了得到她的配合,不得不向她告知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就要面临一个棘手的问题:克拉拉愿不愿意配合这个计划?站在克拉拉的立场上来看,这个计划将会令克拉拉丧失自我。所以问题可以立即转换为:机器人有没有自我意识?从编故事的角度来考虑,显然答案为“有”更受欢迎。例如著名剧集《西部世界》(Westworld,2016—2020)最核心的问题之一,就是机器人自我意识的觉醒。但这却不是石黑一雄关心的重点,所以他选择了“没有”。
克拉拉是一个完全“无我”的机器人,真正做到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为了乔西,克拉拉可以做任何事情,甚至不惜损害自己的健康。最终,就在乔西即将不治的时候,克拉拉用一种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方法,挽救了乔西,治好了她的病。几年后,乔西考上了她这个阶层应该上的大学,克拉拉的陪伴使命宣告终结。尽管母亲对克拉拉是满心感激的,但克拉拉仍不能免于被废弃的命运。
最终,克拉拉在废弃机器人的堆场上,平静地、无怨无悔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人类付出了自己的一切,被人类用完之后却弃若敝屣。这样的一首“自代内赠”作品,读起来让人感觉很忧伤。然而再一想,人类对于生活中使用的许多器物,不都是这种薄情寡义的态度吗?所以石黑一雄企图用简单方式回避的机器人的人权问题,又隐隐回来了。
原载2021年4月18日《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