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汤药之效,还是侯爷休假的宽慰,或者二小姐贺凝雪的悉心陪伴,总之三小姐的梦魇之症,自那晚以后便未再犯。又几天修养调息,面上雪色也恢复了不少,还是一如往日的温和乖巧,刚能动身,便同二小姐一道早早往上院向太夫人请安。
其实除了红笺,这几日相处下来贺凝雪也隐约察觉,这个三妹与往日有些不同。从前的贺南风虽然也温柔,却不会这般跟她亲切,每回她对祖母和父亲溜须拍马,对方便会嗤之以鼻,故而眼底总有几分高高在上的轻视在,叫她和绾姨娘母女时常想起,便如芒在背。
而现下的贺南风,居然能与她闲话到半夜,就算尽聊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好似对她的,对这贺家其他人的生活十分感兴趣,要将之前错失的都补回来一般。
贺凝雪本来对姨娘提议心有戚戚,虽然确实能向父亲展示姐妹情深吧,又确实怕过来受嫡女冷眼,她虽被绾云从小教习,却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万一忍不住与贺南风对峙,岂非得不偿失。结果几天里居然十分愉快,贺南风连她无意提起喜欢荷花花样都记住了,今早醒来时见枕头边放了对方的谢礼,正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莲花发簪,听流云说,是三小姐特意吩咐从柜子里找出来送给二小姐的。
她不由得一面受宠若惊地惶恐,一面又陷入怀疑对方别有所图的深深不安中,岂知被贺南风一眼看破,向她浅浅笑道:
“之前与二姐相处得少,如今才发觉原来家中姊妹比外人要亲近多了。”
贺凝雪恍然大悟,自己除了是贺南风二姐外,并无其他身份能让对方觊觎的。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女娃,还是需要同人亲近说点体己话罢了。然又忽然想起“外人”两字,便试探道:
“柳小姐惹妹妹生气啦?”
贺南风从小到大,与府里姐妹不甚亲近,偏偏交好一个侍郎家的小姐,叫做柳清灵,隔三差五就要见上一回,有什么好物也必定分给对方,就在着梦魇前,还与柳清灵约了冬至出游。
可就是这从来交好的柳清灵,在她被迫做仇人妾室时,身着正妻红衣趾高气昂前来羞辱。
“贺南风,你知道么,我从小到大每次陪在你身边,每次看你读书习文,看你风花雪月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憋着笑,笑你是天下最蠢的女人。但凡顺着你说两句,你就任由我来操控,你太蠢了,一简直个饱读诗书的草包,就你还想嫁给玉檀?你不知道吧,从你们第一次见面,就是我跟玉檀商量好的,他也知道你蠢,知道你会为了他,为了你异想天开的爱情,把他想做的事都做了……”
玉檀,是护国公府四公子宋轩的小字,就是那个她错付前尘的男人。贺南风也是那一刻才知晓,原来自幼身边就盘了条毒蛇,在此之前,她即便知道柳清灵嫁给了宋轩为妻,居然还傻傻相信对方迫不得已的说辞。果真的蠢的,前尘那个自命清高不谙世事的贺南风啊,实在是蠢。
“没有,”而今的她眉目如常,温柔笑了笑,回答道,“灵儿再好也是外姓,到底比不得同根姐妹。”
贺凝雪对这话将信将疑,但明白无论真假,贺南风这样亲近自己总是没错的,于是坦然承受。
两人各披了一件兔毫大氅,丫鬟在背后撑着伞,冒雪往上院而去。一路雪里红梅与山茶初开,凌雪而放甚是美丽。不消半盏茶时间,便到了邱氏的紫蘅院外。
门口遇见大姐贺清嘉,比贺南风大了近三岁,正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照理说文敬候府风头正盛,贺家小姐要讨个好婚配不难,只可惜她生母是个姨娘,父亲贺佟又不甚上心,所以年来交际半岁有余,也没个合适的人家上门。
于是贺清嘉明显学乖了,决定另辟蹊径,想通过得老夫人邱氏欢心来谋高嫁。如果说绾云贺凝雪母女还会在贺佟与邱氏之间摇摆讨好的话,那么贺清嘉与她的姨娘安素则已决然靠向邱氏,故而贺南风生病这几日,贺清嘉身为长姐,却只不咸不淡地前来问候过一次而已。
安素母家世代小官,如今还是靠贺家的关系才略有起色,给不了什么助力。本就是邱氏为了打压贺南风母亲云氏,才勒令贺佟娶进门的,如今又年老色衰,明显扶正无望。借子女想长辈某个安生立命,也无可厚非。只她们不晓的事,自己对邱氏再好,于对方眼中也不过是姨娘庶女,跟丫鬟下人无甚差别。
前尘贺清嘉便是看错了这点,总以为她有老夫人宠爱,于是对夫家挑三拣四,一拖再拖,直到贺南风出嫁前,她居然还待字闺中。也就在那时,所有人将自己视为贺家耻辱的时候,这个平素毫无交集的大姐,独身到关押的柴房向她道:
“天下就是一片丛林,要想活到最后,便要同最强大的猛兽的结盟。”
所以她在贺家选择了身份最高的老夫人邱氏,可她说完又叹了口气,大抵在文敬候府之外的丛林,她还没有找到那依靠的猛兽。毕竟女人嘛,若是仰仗了最强大的男人,才算此生无虞了。所以来探望贺南风,或许也有几分同病相怜在。后来贺家破败逃亡,据说她被山匪劫持,老夫人却弃而不顾,叫她不堪受辱含恨自尽了。
贺南风想着,心底对其并无半分怨念,于是笑容轻柔地唤了声“大姐”,又管一旁安素唤了声“安姨娘”,叫贺清嘉诧异不已。
一边安姨娘却惶恐得很,连忙屈膝作礼,恭恭敬敬回了声“三小姐。”
这个嫡女从来都知书达礼不假,看她们的目光却未曾这样亲切过。贺清嘉柳眉微促,打量着对方,片刻道:“你身体好了?”
贺南风“嗯”了声,忽而嘟起小嘴,带了几分委屈道:“南风这几日,总想起小时候大姐带二姐和我在城郊庄子里扑蝴蝶,我被虫子咬哭了,大姐便拿着网追出半里路,也要将那只甲虫抓回来受罚。可现在大姐总不来看望南风,可是南风做错了什么?”
贺清嘉一怔,似未料到小时候的事她还记得,更未料到她会这时候提起。
贺家因为邱氏母族的关系,在兆京乃至整个北燕都有不少私产,其中一处物产颇丰且精致极好的城郊庄园分到了贺佟名下,幼年夏热时贺佟便会让安素带着姊妹三人往庄子里避暑。那时年少懵懂,也没什么嫡庶尊卑的概念,贺清嘉便以长姐姿态照顾两个妹妹,也算一段单纯快乐的时光。后来各自渐渐生疏,姐妹之情也流于表面礼貌来往,高高在上的嫡女南风,几时这般小女儿态地向姐姐说过话。
她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道:“哪里的事,三妹多想了。大姐不过是近来也身子不爽,怕打扰妹妹而已。”
毕竟沉疴难愈,她现下如此防备字自己,贺南风丝毫不觉失望,何况在安素母女眼中,若亲近她,便要与邱氏隔阂,即便贺清嘉姐妹情分还在心里,也不会表现出来。于是依旧浅浅笑着,姊妹三人一齐进院,刚跨过门,便听得里头真真爽朗笑声。
看来大伯家的姊妹们,已经早到了。贺南风一笑,微微停步伸手牵了牵雪白鹤氅的系带,姿态挺拔往里走去。
前尘的贺清嘉与贺凝雪不曾对贺南风有帮助,却也没有什么过于的伤害。便是姨娘绾云恶毒的嘲讽,对历经过生死的贺南风而言,也不值一提。如果说一只疏影阁的无害蝼蚁,今生都该维护,那么这两个姐姐,也是属于贺家她应该保护的存在。但另外这几人,却又不同了。
先文敬候贺光前后一共七八个子女,其中长大成年的不过三人,便是大伯贺传、父亲贺佟,还有远嫁西北的姑母贺媛。其中两个男丁都是正妻邱氏所生,至于另外妾室的孩子为何纷纷夭折,为何那远嫁的姑母从来不曾回过娘家,并不难想到原因。或许祖父年老时心病难医,抑郁而终与此也脱不了干系。
而伯父贺传本是嫡长子,却因为醉酒失言,诋毁朝纲又冒犯燕帝,险些贬为平民,虽然靠祖父求情只降了官职,但世子之位还是落到次子贺佟身上。所以贺南风现在是文敬候府名正言顺的嫡女,而同样正妻所生的贺雪岚同贺秋莲却不是。如此变数对方怎会甘心呢,于是贺雪岚几人自幼便对贺南风嫉恨不已,邱氏之所以那般厌恶她,只怕也有堂姊妹添油加醋的原因。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前尘贺佟被污谋反,便是伯父贺传所谓“大义灭亲”前往揭发的,而为支持罪名作为证据的来往书信,则都由贺雪岚几人从后宅搜罗杜撰。他们一家,都早为父亲夺爵的报复做了准备,连自信如此的老夫人,也在最后一刻才知晓,那素来老老实实极好拿捏的儿媳郑氏,竟是背后撺掇丈夫谋害亲弟的人。
真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老夫人那般行事为人的,能看重什么好人。贺南风进门时也难免怀疑,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是如何在这般污秽的血脉传承里,出淤泥而不染的。自己不禁暗笑,叫念头一闪而过,随即眉目温和地走入这祖孙欢笑中,满怀尊敬地叫了声“祖母。”
邱氏依旧不喜见她,冷冷叫婆子赐座后,便再未搭理。贺南风也不以为意,端端正正坐下吃茶,然一旁堂姐却并未打算放过,向她笑吟吟道:
“南风妹妹这回病愈,倒显得越发标致了。”
贺南风知道对方意欲何为,不漏声色回答:“堂姐说笑了,南风还小,哪能跟姐姐们比。”
贺雪岚淡淡一声冷哼,将声音提高了些,继续道:“可不小了,就看妹妹手上这只和田玉镯,只怕也要两三百银子,姐姐年岁空长,还未见过其他人戴过这样好成色的呢。”
在此时的贺南风眼中,对方不过十二三岁女娃,修行到底不够,所以言语里嫉妒表现这样明显。一面提醒老夫人她年纪不大资费却多,另一面又因那镯子本是贺南风亲生母亲云氏所有之物,不提还罢,一经点出,老夫人便心有横刺,对她更不顺眼,闻言果然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