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善堂是寒山存房书籍的地方,里里外外不下万册古书,里头专门有几间小房,为看书到深夜的学生预备。
而萧琰就是坐在贺南风另一边的黑衫公子,身为四大名族之一汉中萧家的嫡子,一向才名在外,颇得先生们喜欢。人更是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侧眼看时,只觉他手指骨节也十分修长,只看起来更像握剑,不似弹琴的手。
贺南风闻言暗自扶额,从不曾想到,她苦心孤诣来寒山的求姻缘之路,会在自己兄长这里遇到最大阻碍。但对方毕竟是出于保护,何况于此事已经十分宽容了,明里暗里都无法指摘。
故而她只能面上丝毫不显,笑了笑试探道:“虽说春闱在即,但贺表哥也要爱惜身体才好,白日用功就够了,何必夜夜苦读。”
贺承宇笑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贺南风心中郁结,面上依旧淡淡含笑:“那阿释哥哥也觉此法甚好么?”
贺承宇点头:“便是他今早提的。”
贺南风一怔,蹙了蹙眉:“他提的?”凌释为何忽然提起这种事?
“对,”贺承宇神情欣赏道,“阿释这般过目不忘聪慧绝顶的,都有苦读之志,哥哥自然不能耽于安逸。”
他哪是什么苦读之志,明显是因什么要避开自己。贺南风一时间哭笑不得,转向另一边萧琰道:“萧哥哥莫非,也有苦读之志?”
那萧琰闻言侧头,淡淡道:“喜爱之事,无所谓苦。”
果然是未来的状元郎,觉悟之高,一句话便将旁人比了下去。
贺南风无话可说,转回目光来,心中暗暗叹一大口气,早知如此,她当初便以二哥贺玄文的身份来了,如今平白叫凌释多了万分防备……
初到那晚,惊慌失措的凌释说,这是书院,你要胡闹,就回济州云家去。
当时贺南风便隐约觉得奇怪,又不知具体是哪里,直到这十多天来茶余饭后听人闲话,尤其是那轻浮浪荡的国公世子宋涟,时常对自己的打趣调侃中,才隐约看出端倪来。原来一切,都因那草草见了一面的表哥云寒而起。
之前说过,云寒十四岁进了寒山书院后,便颇得山长赏识提为助手,也算青年才俊。但有个谜题是,云寒自四年前来寒山后便从未回家,但云家半朝半野不比其他京城大族,云寒又是家主嫡子,应该不会存在什么压迫隔阂,却好似避着云家般从来不回济州。
于是后头就有人传言说,是因为云寒到了娶亲的年纪,家里父母一直安排亲事,但这正主却极其反感,对那些个才貌双全的贵女视如仇敌般,所以才不回家的。
古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少人家养育子弟时,还会一早就配给暖床丫鬟教导人事,免得日后沉迷女色。云寒一个好好的热血男儿,正当青春年少时候,如何对貌美如花的女儿们丝毫不屑一顾?
这就罢了,其他女子毕竟可能庸脂俗粉了些,入不了云七郎的眼,但后来寒山书院一个颇有文名王姓先生独妹,那可是自幼博览群书、蕙心兰质,又生得一副极好容貌,在探望兄长时对偶然出现的云寒一见钟情,于是借着照拂兄长名义,在山脚买了小院只为等待对方。
如此深情上下皆知,且一等就是两年,结果云寒还是视而不见。若旁人催促给个说法,便总冷漠以对,好似那女子如何跟他无半分干系……
到这时,寒山内外便就开始传言道,那云家七郎之所以不爱红袖添香,原来是有断袖之癖的。否则为何抛弃家中婚事,到这寒山一待数年,还不是因为这里年轻貌美的公子多么?
如此话一出,上下年轻貌美的公子们,就对他都有了不少避讳。本来从前同对方交集就少,如今更是见也不敢见了,似生怕遭到觊觎般。
云寒可能对这些话也有耳闻的,却似乎并不当做一回事,依旧从前清冷模样,对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底下学生们不敢多谈云七郎,便都拿旁听的小云声打趣,宋轩就时常笑话贺南风温柔貌美似女流,整日凑近男子鬼鬼祟祟,只怕是云家有这个传统之类。大抵凌释也是想到此处,对她的避讳就更多了些……
而今她的阿释难道也居然,怕她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寻了读书借口夜夜躲开?要是以后根本难见一面、说一句话,她来寒山这趟岂非就枉费了?
这样想着,越发更是无奈了,随即又有几分淡淡幽怨,分不清是对凌释,还是最兄长,或者对自己。
他居然躲自己,难道今时的她,便如之前担忧一般,真因为那些改变,得不到阿释的喜欢么?是她太主动了,太活泼了,太不似前尘温柔清澈、隐忍乖巧的贺南风了?可她如今已然改变,已然不是从前的贺三小姐,就注定要与夫君失之交臂么?
袅袅清风中,耳畔传来唐先生流水不绝的谆谆教导:“所谓五音活泼之趣,半在吟猱;而吟猱之妙处,全在圆满。宛转动荡,无滞无碍,不少不多,以至恰好,谓之圆。吟猱之巨细缓急,俱有圆音。不足,则音亏缺;太过,则音支离。皆为不美。故琴之妙在取音:取音宛转则情联,圆满则意吐。其趣如水之兴澜,其体如珠之走盘,其声如哦咏之有韵:斯可以名其圆矣……”
今日琴课修的圆满,要如水之兴澜,如珠之走盘,然贺南风却因心境所及,在随后依次弹奏时,活生生将一曲《风入松》,弹成了《湘妃怨》。
先生是王维林下抚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旁人意境不及此,倒也可算李白山外遇琴: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独独到云家小公子时,活活变作了刘禹锡夜叹伤怀: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其声凄切哀怨,颇有苏子泛舟听歌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的感觉。叫在场闻者无不愕然一怔,再细看小公子弹琴时微微凝起的一双黛眉,和眼角细雨流光般的浅浅忧愁,哪里像个世家贵公子,分明是倾城病西施啊!
学生们不过听得意外又好奇,好奇上再带上几分感叹之心。唐先生却是尚未听完便赫然蹙眉摇头道:
“蠢材蠢材!好好一首曲子,也叫你糟蹋了。”
“蠢材”二字是唐先生的口头禅,每回哪个学生半点不对了,便先要这样马上两句。一面捋着自己刻意留长的胡须,学那古画上孔子授课的模样。
贺南风这厢被突然打断,也才发觉自己弹得走了形韵,连忙收手告错,深深低头,极其乖巧的模样。
唐先生却并不就此作罢,继续责骂道:“你们云家如何出了这么一个蠢材,举手投足尽是小女儿态便罢了,如何连五音都不识、乐律都不全?济州云家教养出的子弟,难道还比不得坊间乐伶么?”
他语气严重,贺南风缄口不答,身旁兄长想要维护,也被她伸手拉住,贺承宇便皱眉气红了脸,不解地看向她,随即见妹妹眸中似有泪光,便生生憋了回去。
倒是一边萧琰的声音轻轻响起:“唐先生一向凶恶,你不要放在心上。”
贺南风感念看他一眼,点了点头。随即抬眸看向凌释,见对方也正望着自己,神色似乎有淡淡不忍,微微蹙着双眉,犹豫片刻后,还是向她温柔地安抚一笑,好似冰雪涣释一般,清和舒暖。
贺南风分辨得出,前尘每回逸王妃为难自己时,夫君就是这样笑容,安慰中带着点点身不由己的心疼,只因为母亲还在不好表露太多。接着,就算逸王妃再气再怒,他都会出言维护。
想着,便不由心中一热,兀自就落下泪来。她的阿释,果然还是在意她的。
旁人不知,她是为逸王世子那怜惜的一笑动容,只当云家公子被先生几句话就骂得掉泪,其他学生也就罢了,偏宋涟那好事的坐得不远,登时哈哈大笑道:
“我说云十九,你这也忒小气了些。哥哥我哪日不挨先生的骂,你何曾看见哥哥我哭了?”
这,日日挨骂反成了炫耀资本般。贺南风于他一向无言以对的,便依旧并未搭理,只收手在腿上,安静坐着。
只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片刻,便果听凌释寂静温和声音入耳:“云声还小,何必这样苛责。”
少年眉眼如圭如璧,浅淡青衫身长似玉,额上一道水色宝石锦带,映衬他五官颜色无方。
他看她的目光里,像是心疼,又像怜惜,再几分无奈,终于还是转向宋涟,不轻不重地含笑回了这么句话:“他有脸有皮,哪能跟你做比。”
这是说她哭是因为知耻,不像宋涟早破罐破摔了。
贺南风不禁微微勾唇,双眸好似春华初开般,静静凝视着对方。
宋涟闻言倒不同对方置气,依旧笑着打趣道:“容与这话不对,俗言道三岁看老,云十九这女里女气的模样也不是一天。看你替她说话,莫非是和他同住一屋时间长了,也学了他妇人行事?”
容与是凌释的小字,出自《楚辞·九歌·湘夫人》中,“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一句,意为温和恬淡,平静闲适样,与他的气韵可谓合得不能再合。
凌释闻言丝毫不怒,淡淡一笑道:“谁说力拔山兮是男儿气概,温柔和善些的便不叫男儿了?有先生在上教导,朽木尚且可雕。不过琴弹得不对嘛,改也不难,何必扯到其他。”
这话既点明关于云家教养和男儿气概的指摘,都是欲加之罪,回护之意明显。又侧面恭维了唐先生师德高尚,堪比先秦孔夫子。故而上首捋着胡须的中年人听完,也并未觉得冒犯,只顿了顿,向贺南风道:
“也罢,云十九午后再来,老夫虽不喜,也只能为你单独指点。”
如此,就算结束此事,宋涟也只好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