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天气本已开春,该暖和不少的,岂料也是十余天的阴雨,寒山上便还是阵阵冷风夹在雨里侵袭,笔墨书卷都受了潮气。
这日一群少年公子正在温习课业,院中书声不息,忽而见一个好事小子急急进门,一面迅速收伞坐回位置,一面向众人道:
“山长带新人来了!”
寒山书院主理的山长姓陈,名苑章,是北燕有名的理学大儒,一切学子进出都要由山长同意,只要对方不喜,哪怕出身皇族也进不得门来。
但书院已经好久没有新人到了,何况不久就到春闱时间,现在入学青黄不接,能学到写啥,又做什么用处?公子们便不由讶然,纷纷抬头看向门口,临窗的几个便都从缝里打量。
不久闻得脚步声响,随即便见陈山长开门而入,身后果然跟着一个白衫玉带的年轻人。众人抬眸看去时,不由得纷纷倒吸了口凉气。
好一个明眸皓齿、面如傅粉的小公子!
但见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石白玉冠,齐眉一道通透水晶抹额带,穿一件月白色鹤纹箭袖衫,束着银线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雪白起花狐毛氅,踩着水缎墨底小朝靴,周身上下仿佛谪仙临世,一尘不染。
再看那公子形容,面若三月初开花,色似初秋清月牙。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蕊,眼含秋波,真的个巧笑嫣然,美目传情,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天然温和缱绻意,全在淡淡一眸一笑里。
诸人都是兆京内外名门子弟,本以为寒山书院已荟萃全部,却不知同辈少年里,竟还有这样好的皮相颜色在。纷纷一面观看,一面暗地发问,不知是哪家子弟?
公子年貌虽小,却端庄知礼不卑不亢,在山长介绍时,便向着众人微微地笑,一双眸子清澈如水,看得人无比舒心。
“这是济州云氏十九公子,今日起在书院旁听。”不苟言笑的山长淡淡道。
众人了然,难怪这个时候出现,原是年岁还小,过来旁听的。
济州云氏作为北燕四大家族之一,也是前朝起便颇有文名的存在,如今依旧文才子弟比比皆是,山长的助手的云寒,便是而今云家的第七郎,十七八岁年纪,人如其名清寒自许,也是寒山里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
这小公子排行十九,着实小了些,大抵也不是嫡系一派的,所以旁人并不了解,只不知云家忽然又送这么一个美得跟女娃娃似的后辈来旁听,是出于什么考量。
正思量间,小公子已含笑向诸人一礼,吟吟开口道:
“云声年幼无知,日后请各位师兄多多关照。”
不仅生得温柔美丽,连声音都清和细细,温柔无比,又似觉得不够声响气势般,便自己咳嗽了声,向众人勉强地笑了,形容姿态,可爱至极。
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乖巧小孩,少年们便也笑了。
山长似乎也很满意,又嘱咐几句注意事项,就叫云小公子自己入座,公子又是一个温柔的笑容,向着先生鞠躬作礼后,才转身朝众人走来。
公子脚步清缓,眼眸含笑,片刻,便在少年们的注视里,停在了一人面前。
“阿释哥哥,我可以坐你身边么。”
言语姿态,似极其相熟的模样。众人一怔,随即想到逸王府老夫人便是云氏嫡女,也许两人少年时候便已见过,这才心下了然。但立即又不由疑问,因为若论亲戚关系,如今云家家主云寂的亲妹妹不正是早逝的文敬候夫人么?这可比祖辈姻亲要近得多,云小公子怎么会看也不看一旁贺承宇,径自走向了凌释?
你看那贺家公子,可吧是正不知因为生气还是什么,憋得青筋暴出,脸都红了……
而贺承宇此刻,确实就要忍不住了。
本来好好地看着书,忽然听说来了新人,自觉同自己无关吧,却发觉那人怎么那样眼熟,随即在山长介绍时仔细一看,这不,这不是月前在雨里送别自己的妹妹么!
怎的十几天不见,居然来了寒山书院,还顶着云家一个不知真假的人名,她这是闹什么?难道舍不得自己,就悄悄追来了?
毕竟妹妹从前便对寒山书院之事极有兴趣,去年回家时更是事无巨细地问了不少,于是贺承宇一面又惊又急心如捣鼓,一面又知晓不能将她暴露坏了名声,所以尽力忍住不要开口,只拼了劲地朝对方散发疑问眼神,却完全遭到置之不理。
这便罢了,想着等她坐到身边再好生细细盘问,结果那丫头竟然笑吟吟地直接越过自己,站到凌释身边。
到此刻,脸色通红的贺承宇终于又气又急,禁不住开口道:“你坐我这里——”
或许声量太大,叫周遭的人都看了多来。
而凌释也抬眸,看向了对方。
自云家小公子进门时,不止贺承宇觉得眼熟,他也觉得眼熟。听完山长介绍后,便以为兴许是云家的关系,毕竟从云寒到贺承宇,可都有云家血脉在,容貌近似也不算奇怪。
可那公子柔声说话时,明明温和平静的笑容,却又有意无意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凌释确信不是错觉,而就在那微微讶异的一瞬间,不久前的另一个笑容便就此重合,让他不由愕然愣住,脑海中又想起这句词来。
拣尽寒枝不肯栖。
可这两个人,又怎么会相似?
尔后,对方径自走向了他,一如那大雪纷飞的冬至日,仿佛看着他眼眸含笑:“当然是阿释哥哥。”
正失神时,就听对方笑吟吟说,“阿释哥哥,我可以坐你身边么”。凌释一怔,不知是还未从恍惚错觉之中回神,还是离对方近时,发觉他年少却天成的美好颜色过于惊人。
迟疑这片刻,便被贺承宇气闷闷的高声说话,打算了思绪。
“我说,”贺承宇强自平静了些,解释道,“我是说表弟,你坐我这里吧,阿释他不喜欢靠近生人。”
逸王世子温润随和,但交心的好友却着实不多,凭贺承宇对他的了解这样说,也可能还真有其事,于是从山长到学生都不以为意,看向了新来的小公子。
对方还没回答,一旁宋涟却已笑道:“端直你也真是,这有什么好选的。云家弟弟你来宋哥哥这里,哥哥对人更关照些——”
端直是贺承宇的小字,出自楚辞“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之何伤”,公子们在书院时,便多称呼对方的字,以符合文雅气息。
宋涟同贺承宇还算要好,加上大家都对他轻浮浪荡的风气自以为常的,平素多会调笑回去,但这时的贺承宇脸上却没有往昔笑容,颇为无奈地回看宋涟一眼,示意他不要胡闹般。
后者愕然失笑,饶有兴致地看向几人,却也没有再言语调戏,大抵是被山长瞪了一眼的缘故。
而那小公子这时才回头,面上笑容清浅向贺承宇道:“谢谢表哥关心,但云声和阿释哥哥不是生人呢。”
凌释一怔,对上那双温和剪水眸子,沉寂片刻后,竟莫名点了点头:
“嗯。”
小公子霎时一喜,丝毫不管身后贺承宇青红交替的脸色,径自在凌释身边坐下。
前后不过短短片刻,其间因由并无旁人知晓,山长又短短嘱咐众人几句,便先行离去。不久钟响下堂,人们便见贺公子飞一般朝云家小公子追了上去。而那小公子一面被对方拉走,一面还回头向凌世子露出明媚的笑容,那意思仿佛是说,释哥哥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凌释看着对方形容,沉默片刻后,哑然失笑……
而脸色青红的贺大公子将确认无疑的妹妹拉到后院小亭里,语气便没有那么友善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贺南风被雨水打湿了衣角,便微微提了提,继续用极其温柔亲切的笑容看着兄长,缓缓:“我只是跟大哥一起,来寒山书院读书啊。”
贺承宇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一个女儿家,来什么书院?”
“哥——”
“你要学那戏里的祝英台,女扮男装把书念么?”
“哥——”
“胡闹!”
贺南风等对方一口怨气吐出,才无奈摇摇头,不紧不慢道:“我知道寒山书院入学严格,所以只打算旁听几个月,到你们考试前就会早早离开的。”
寒山书院四月底会有学堂的考试,以便为五月春闱人选做准备。贺南风这是说自己会提前离开,免得暴露身份,让他不用多余担心。
贺承宇又气又闷,不以为然:“你来干什么?”
贺南风容色讨好,一笑道:“自然是读书了。”
她前尘确实对寒山书院极其向往,但今时前来,却是为了凌释,而这点当然不能向兄长言明。
贺承宇面色无奈,知要劝阻妹妹如此异想天开的决定实属不易了,俊逸的眉头微微蹙起,试图苦口婆心道:
“平时胡闹就算了,如今你要是平白消失几个月,叫府里的人怎么想?女扮男装混迹在男人堆里,爹会答应?这要是传出去,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贺南风却是一摆手,仿佛早猜到对方会说什么,胸有成竹般含笑道:“我早跟爹说了,我要自己去济州云家几个月,拜祭一下外祖。”
“济州?”
“没错。”
贺承宇一时无言,觉得都说妹妹聪慧,这不是阴沟里翻船么,扶额道:“爹只要一问,不就穿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