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事情发展,果如贺南风预料一般。
贺传读完书文后感动至深,以其示与弟弟贺佟,侯爷便是对母亲多方怨怼的心境下,也被儒慕之情所唤醒真心,一面对母亲邱氏更体贴许多,一面竟亲自见了聂月琼一面,随后聂女也终于得偿所愿,在一个连翘花开的初春天气,从贺家侧门嫁了进来。
兆京哗然,一是文敬候亲自为兄长纳娶名妓为妾,另一个就是,那妓子出身低微却有这般至真至情的心境,入门后果然一心放在照顾病重老夫人身上,连大房嫡妻郑氏都自愧不如。
当然后面这些话,都是贺南风派人所布。而邱氏日日面对聂月琼照拂,心中也是愤恨苦闷无数,但因为无法开口言语,所以旁人并不知晓。贺南风曾假意探望一回,对上邱氏那怨恨眼神时,同聂月琼在无人注意之处,各自相视一笑。
大房伯母郑氏自聂女进门后,就没有一天舒心日子过。夫婿贺传的冷漠和避讳,以及对方郎情妾意形影不离,就像针尖一日一日扎在她的胸口,没几天便大大消瘦一圈,如此看着,就更面目可憎了。
至于其中从进门到翌日端茶到大房上下有多少明里暗里的交锋与矛盾,贺南风便且含笑听了,并没有再多余插手过。如今的聂月琼早在一副单纯文静的无害外表下,处处懂得以柔弱谋取先机,将贺传迷得神魂颠倒,郑氏自然几回落败,连同贺雪岚几个也被冷落下来。
流云曾暗笑说:“大房琼姨娘真得了小姐亲传,看似柔柔弱弱温婉善良的,其实可有手段。”
贺南风一时间分不出这是褒是贬,正讶然抬眸之际,对方便被红笺一个暴栗在头,笑骂道:
“胡说,琼姨娘的柔弱是手段,我们小姐那是本性温婉善良,能一样吗?”
流云似懂非懂,连连道歉。一旁贺南风便不由失笑,片刻,摇了摇头,继续落子。
从前的贺南风温婉善良不假,如今的她,是本性还是手段,其实自己也分不清楚,不过只要她心中谋求得以实现,真假并不重要。
到二月十六这天,贺承宇一早来同妹妹作别时,天忽然就下起了雨。
疏影阁院中几树春梅正盛开,不消片刻,就打落一地红蕊,随着集聚的流水和尘土一起飘散开来。
果然春色三分,两分尘土,一分流水。
一番嘘寒问暖耐心嘱咐后,贺承宇行到门口见这般场景,也不禁暗暗生出些许伤怀,又回身向妹妹道:
“南风,我四月底就会回来看你,之前你要照顾好自己。”
贺南风一笑,接过雨伞替兄长撑开,眉宇温和:“南风已经长大了,哥哥不用担心。”
“嗯。”贺承宇点头,沉寂片刻,道,“母亲的事,你也不要再怪祖母了,她如今也是多活一天便是一天而已。”
贺南风笑着点头,不置可否。
贺承宇接过伞,摸了摸妹妹的头,方一脚踏进雨里,往外走去。临到院门时,还是忍不住再次回身看向妹妹,隔着雨幕凝视着那纤弱温和的少女身影,隐约见对方笑容清婉,朝自己挥手作别。
果然是长大了,从前的妹妹都会撵到大门目送离开的,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叫他每次都不忍离别。这次回来发觉,她是真的长大了许多许多。
贺承宇看着对方,不知是伤感,还是淡淡失落,伫立良久,终于在漫天雨幕里,踩着一地流水落花,转身离去。
良久,待对方背影彻底消失,贺南风才缓缓放下手来,长长叹了口气。
她自然是舍不得兄长的,也知道自己这样冷静,对贺承宇来说会感到失落。但妹妹总会长大,贺承宇不能一直把她当做小孩,否则之后也会难以适应。
又抬眸看了看雨,沉寂片刻,侧头向红笺道:“干仓的事都没问题吧。”
红笺点头:“都按小姐的吩咐,一早安排好了,保管就算阴雨连月也不会受潮。”
阴雨连月于她而言不过一个形容的词,但贺南风知晓这将会是接下来三四个月的真实情况。
和光二十三年冬降瑞雪,大家都以为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时,不想二十四年却自二月到五月都大雨连绵,导致黄河决堤不说,四野耕作颗粒无收,好在国库还算充盈,能勉力支撑。
但之后半年都不断开仓放粮,四方赈灾,也差不多算消耗一空,至于接下来几年景帝都不断增加税赋,企图填充国库,以应对北方胡人侵凌和南面陈国的觊觎。如此,在景帝最后几年街头巷尾民怨载道,也算这励精图治的帝王一生的晚节不保。
而一切的开头,就是这一场春雨。
贺南风知晓将来之事,故而从醒来的隆冬大雪里,便开始着手屯下大量碳柴。而之所以选择碳火,一是以为米粮之事属于官府经营,不便插手,何况大量集屯也太惹人注目,若惹来旁人怀疑和调查,得不偿失;再者便是,贺南风深刻记得,这年的连绵阴雨导致兆京及周边诸地无论高门大族还是穷苦百姓都薪火不继,到四月中旬时,可为尺碳胜桂,翻了数百上千倍价钱。
而今州府四地现成碳柴都在她一人手中,草草数百两纹银的十三个仓库,到时入账少说也有七八万两,且不是未光的生意,属她一人而已。
贺南风点了点头,岑寂片刻,又道:“之后如何处理,等我书信告知,此前任何人勿要自作主张。”
这是怕手下人眼见有利可图便开仓卖出,错过最佳时机。言语之中,明显到时她自己并不在兆京内。
“奴婢明白。”红笺应下,又想了想,迟疑道,“小姐真的要去么,到时万一被人发现,传了出去……”
贺南风淡淡一笑,打断了对方,抬眸道:“红笺,你以为昭玉姐姐同我,谁的未来更好。”
红笺一怔,想了想,道:“自然是小姐好。”
“为什么?”
“因为小姐不仅身份高贵,而且自幼饱读诗书,美丽温柔,放在哪里都受人喜欢。”红笺顿了顿,继续道,“李小姐虽然也不差,但实在有些过于特立独行了些,名声也不好,将来只怕不好找到合适的婆家……”
贺南风失笑:“你便是说,我像大家贵女,昭玉姐姐不像。”
虽则浅显,却的确如此。红笺略微思忖后,点了点头。
也是不久前听说,李家小姐在元夕夜借口观灯独自出门,却再也没有回去李家,如朝野内外无人知晓她的去处。那时她大哥李霄阖半夜还在外头,就是四处寻找妹妹的,甚至在宋珮同贺凝雪找到求助时,还问了贺家人可有见到李昭玉。
因为李昭玉自幼长成,也唯独春宴那日同贺南风一人有过亲密笑语,他以为对方可能,向后者讲过什么。
所以在红笺流云,和其他任何人眼中,那李家小姐是多么奇特又孤独的一个存在,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交心,何况其他兆京贵女,更何况,未来的夫君呢。这样一个清冷肆意、桀骜不驯的女子,跟温婉和煦,大家之气的贺南风全然两个极端,虽同为北燕双姝,若要评论好坏,实在太过容易。
但贺南风却笑着摇了摇头,垂眸看着院中落花,缓缓道:“你知道鹓鶵么。”
“鹓鶵?”
“对,”她侧头看着对方,笑吟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红笺一怔,随即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这是《庄子》中的一段话,惠子在梁国为相,庄子去见他,旁人便挑拨说,庄子是来代替你做相的,于是惠子大肆搜捕后,庄子便前往说了这段话。
那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这样不屑俗世,自我操持的存在,自然不为旁人理解,于是猫头鹰得了腐鼠,见到鹓鶵经过时,便以为对方同自己格局谋求一般小,所以发声警告,就同惠子对庄子一样。
她这是指,李昭玉便是那鹓鶵,而其他贵女和评述对方的人则都是猫头鹰。因为追求的东西是腐鼠,所以根本入不了李昭玉的眼么?
两个丫头不由愕然,愣愣看着贺南风,那李家小姐,真有这般神奇之处么?
贺南风却也不再解释,含笑抬手接着屋檐滴下成线的雨水,再从指间轻盈流出。
“我三日后便启程,你们留在疏影阁好生打理,莫误了安排的事。”她道,“父亲和哥哥那里我自会处理,你们不必担心。”
红笺点头:“奴婢明白,小姐放心,若有事奴婢就让齐鸿传书与你。”
贺南风“嗯”了声,露出淡淡笑意。
前尘这会儿,她还沉迷在柳清灵带来的话本里,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有那样传奇般的深情故事,结果后来长成,便认错了人,执迷不悟错付一生。
今时重来,管他什么礼教规矩男女大防,文敬候府知书达礼、端庄温婉的三小姐,就是要靠着自己奔赴千里,早早定下此生的姻缘来。
思及此处,贺南风轻哼一声,眉宇不屑。
什么世家名门的谢氏小姐,这世上除了她贺南风,谁还配得上她的凌释?谢王妃便痴心妄想去吧!
该处理的已经处理,将来的事又还早着,如今空隙里,她眼中只有两个大字。
凌释,凌释,凌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