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日光下,飞雪似杨花飘洒。
朱门重重里,路人指道文候家。
积雪覆盖的花园小径人来人往形色匆匆,两个妈子一个拎着碳炉、一个拽了笤帚簸箕险些撞在一处,抬眸见时同院数人,便眼神问候过又轻声交互道:
“还哭着呢么?”
刚从院子出来的那位脸色无奈,点点头回答:“又开始哭了,要见大公子,你说大公子还在寒山书院进学,哪能这么快回来?可三小姐那一张小脸哭得都没了血色,声音细细跟只小猫似的,叫人看着怪心疼。”
“怎么突然就着了梦魇呢?”前者接话,也是微微皱眉,将碳炉换了只手拎着歇一歇。
那笤帚簸箕的表示自己也不知:“好在侯爷又快下朝了,唉,我见他今早临行前来院里看望三小姐时也是一脸担忧,脚步都不顺。”
往年三小姐最喜欢玩雪了,谁能想到就在欢欢喜喜迎接兆京初雪的时候,一晚睡去却忽然着了梦魇,一连几天跟丢了魂儿似的,觉也不睡,药也不喝。三小姐自幼没有母亲,对身边的丫鬟婆子都亲切温柔,她们这辈儿老人都打心眼里喜欢又心疼。
“唉。”
两人再感叹一句,各自往该去的方向去了。
碳炉刚拎进院就被贴身大丫鬟接过,匆匆往小姐闺房添火,其间左右忙碌的人,也都是眉头不展的模样。
绿色衣裳的丫鬟正加了炭要扇火,被身边看着年长几分的红衣少女止住:“别生了,再生几堆碳火屋里就透不过气了。”
“可是小姐还在发抖。”
已经裹了三四床被子,又有丫鬟抱着,还是瑟瑟发抖,一张小脸冻得苍白。
红衣少女眉头紧锁,顿了顿,回答:“小姐那不是冻的。”
“那是怎么。”
“是伤心。”
“伤心?”
红衣少女轻轻“嗯”了声,回头看向里屋的方向,沉寂片刻,继续道:“我从来没见过那样伤心的一双眼睛,在大人身上都没见过,更别说一个才十岁的孩子。”
绿衣丫鬟一怔,也看了过去,半晌,诺诺道:“红笺姐姐,你说,我们小姐会不会真的像飞霞院里说的被人附身了……”
飞霞院是堂小姐贺雪岚的院子,三小姐梦魇的消息一出,她院里丫鬟便四处散播说被不知哪里来的恶鬼附身了,叫整个文敬候府都心有戚戚。
红笺凝眉正色,训斥道:“别处来的恶鬼会记得我叫红笺你叫流云?三小姐只是做了噩梦,她从来善良温柔,难免伤心罢了,你是自幼在身边的,怎么也听人胡说。”
流云连忙认错噤声,见一旁安神的药熬好,便小心盛了交给对方。
红笺又用瓷碟放了几颗蜜饯,以黑檀托盘端着往屏风进里屋,就见贺南风依旧裹着被子斜靠在竖起的长枕上,一双眼睛因为流泪太多肿得跟核桃一般,双颊惨白不见半分血色,身旁站着新来不久的二等丫鬟水香,也是满脸的担忧。
“小姐,咱们喝药吧。”红笺道,试探着靠了过去。
贺南风闻言抬眸,似比四天前平静了不少,眼中的悲伤却依旧未减,沉默片刻,又有泪水滑出。
“小姐。”红笺是真的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分担她的痛苦,连忙将托盘递给水香,自己坐到床边将贺南风瘦弱的身子紧紧抱住。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得自己肩头被对方泪水浸湿,才坐正地看着小姐,“咱们喝药,喝完就不哭了。”
喝药怎会不哭呢,傻瓜。贺南风心想,一面看着她,止不住地继续滑泪,一面心底无限温柔。
“红笺,”她缓缓道,声音极轻,却又很清楚,“现在是哪一年。”
这个问题五天里小姐已经问了不下二十次,但红笺还是耐心回答:“和光二十二年。”
这一年,贺南风十岁,父亲文敬候贺佟每日下朝,都会抽出半个时辰陪她读史记汉书三国志,后来祖母认为女孩子家不该看这样的书籍,便改为请绣娘教习女红,父亲觉得过意不去,便替她买了一把雪丝团扇,吊着上好的白玉坠儿,此刻正斜放在前。
“我爹爹是谁。”
同样的问了不下二十次,红笺继续回答:“老爷是以才气名于天下的文敬候贺佟,在朝中兼任国子监祭酒,文华殿学士。”
和光是燕帝凌祁的第二个年号,在和光十九年时,父亲贺佟随驾往泰山祭天时一篇登高赋挥毫而成,气势文采举世无双,深得和光帝赏识,于是擢升为最年轻的大学士外,还做了国子监祭酒,掌皇朝太学,贺家风头一时煊赫。
贺南风点头,岑寂片刻,依旧问道:“我是谁。”
红笺眉眼温柔,看着对方道:“小姐你是侯爷最宠爱的女儿,是闻名兆京的贺家三小姐贺南风,小姐你自幼随侯爷饱读诗书,聪慧有礼又温柔善良,是这世上万里挑一的女子。”
可她不知,便是这样一个自幼知书达礼温柔聪慧的小姐,让贺家在权力争夺的风波中全军覆没,让才名天下的文敬候犯下谋反大罪,被戮于西街闹市,让意气风发的兄长从贵公子沦为罪臣,衣衫褴褛四处逃亡,也让这屋中的红笺、流云和一众丫鬟受到牵连沦为官妓,漂泊他方。
水香是不算的,她早有自己的筹谋,但贺南风此刻并不想思虑这件事,只淡淡看了对方一样,继续望着红笺:
“我兄长贺承宇,他在哪里。”
“大公子如今正在太华上寒山书院进学,明年要考取贡生,如今年关不远,应当很快就寒休回府了,小姐不必担心。”
贺南风叫南风,因为生于五月,古诗云“星火五月中,景风从南来”,又云“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大抵是父亲对那早逝母亲真情所在,故而唤名南风。
而大公子贺承宇,则是因为贺佟素来喜欢楚辞,所以长子无论唤名或是小字,都取自屈原词句,其承宇二字便出自九章一篇“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贺佟子女不多,唯有贺承宇同贺南风是亲生兄妹,另有两个姨娘,一个生了二公子贺玄文和大小姐贺清嘉,一个生了二小姐贺凝雪。此外还有堂兄弟姐妹五六人,都是大伯贺传所生。
贺承宇今年十四岁,春天临行前向贺南风许诺,每个月会寄回一封书信,如今都放在妆奁的隔层里,贺南风用芸香护着,生怕有半分损坏。兄长那头虽然人未回来,却早送了当地土仪和一众小物件给妹妹,前几日没吃完的清甜冬枣还放在外屋里,水香手中托盘里的蜜饯,也是不久前收到的……
这一切都那么清楚,又那么真实,将贺南风自苏醒而来的痛苦一点点减去,将喜悦一点点充溢。
她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
她从夫君墓前死去,又在自己的闺房重生,她从残破的二十二岁,又回到了十岁年华。
她还没有遇到宋轩,没有辜负夫君,没有害死贺家,哪怕眼前一景一物都勾出心底无限伤悲,在慢慢确认事实的过程里,即便总有止不住的泪水,但她好开心,又是愧疚与痛苦,又是无限的喜悦,以至于无法用言语表达,只能不停哭泣。
父亲慈祥而担忧的脸,在噩梦之后那样真实的出现,多年不见的红笺流云,也那样真实地陪在身边,她一开始害怕如果睡去便会消失,可还是支撑不住昏睡几次,无人知晓发现醒来他们还在时,心底有多么惊喜。
这是最后一次确认,那些问红笺的所有问题,她知道,不管是因为什么,是否上天眷顾,她是真的回来了。
少女苍白的脸上忽然勾勒淡淡笑意,一如往昔温柔美丽,却又总觉得多了什么,然而红笺并不能分辨清楚,便看得微微一怔,关切道:“小姐?”
贺南风摇摇头,从层层被褥里自己慢慢伸出手来,将脸颊未干的泪水轻轻揩去,神情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爹是不是就要回来了。”
红笺点头。
这几日她梦魇难息,让贺佟也寝食不安,今早来时双眼里血丝遍布,看得贺南风心疼不已。按理说年关前他要主持很多祭礼宴集之事,可为了照顾女儿还是打算今天便去向燕帝请假,回来陪伴贺南风。
前尘往事,她让父兄受尽折磨,如今归家重来,怎能叫对方继续忧心呢。贺南风岑寂片刻,抬眸道:“把药给我吧。”
红笺惊喜不已,探手觉得药凉,便让水香去温了一遍,贺南风果然就着蜜饯喝得一滴不剩,又吩咐流云伺候着洗了脸,虽然还是面色苍白,像刚生一场大病般,但眼眸里已多了几分神采。
这厢刚弄完,便听外间丫鬟道,侯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