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浅淡,玉绳低转。
灯市流光,人喧天寒。
众人与贺传聂女分手,离开合欢桥后,贺承宇提议坐船游河,好遍览兆京风采。
于是兄妹几人连同宋佩和柳清灵便从倾斜小路走下河边,贺承宇带着长随先去问画舫是否空闲,回来时就对众人笑道:
“原来是宋世子包的船,听说我们来了,叫我们也一起上去。”
前尘今夜,也遇上护国公世子宋涟邀请登船同游,但当时宋佩对这个同姓兄长行事作风极其厌烦,当场拒绝,于是贺家兄妹也没有上去。
“这,楼上都是男宾,我们多是女客,贸然打扰只怕不妥。”宋佩果然道,神色不喜。
奇怪的是,她对花名在外的宋世子这般讨厌,却又后来甘心委身于一个品德还不如宋涟的风流浪子。贺南风想,暗自摇摇头,含笑开口道:
“想来上元佳节,到处男男女女,大家共处一时半会也不打紧的。”
宋佩一噎,随即沉默不语。
贺南风又道:“一路走来大家也累了,便当寻个坐处歇息吧,大哥你说是不是。”
贺承宇笑着点头,转眼见宋佩神色不虞姬,又沉寂下来。
贺凝雪好奇道:“船上除了宋世子还有谁呀?”
贺承宇回答:“宋世子的兄弟姐妹,外头朋友,还有凌释和他弟弟。”
就是说,柳清灵心心念念的宋轩,和贺南风心心念念的凌释也在。
贺南风余光瞥了一眼对方忽然明亮的眼眸,淡淡一笑。
“走吧。”她道,一面挽了宋佩同贺凝雪的手,领着众人登船。
画舫分为上下两层,雕栏画栋十分华贵。比起冬至那日所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身青衫风流得意的宋涟世子满目笑意相迎,对贺承宇极其亲近。几个女儿福礼相见后,便静立一旁听男子们寒暄。
贺南风抬眸,就见不远处白袍青冠的凌释少年如玉,一面含笑听身旁众人讲话,一面微微低头向幼弟嘱咐什么,情态极其温和。只那五六岁孩童似乎并不领情,粗鲁地将兄长手臂推开,径自同两个雄武下人玩耍。凌释担心对方受伤,又跟了出去。
她的阿释,真是这世间最温润和善的男子。
贺南风心底柔软至极,又看了看一旁顽童,眼神便微冷了些。
前尘今时,凌释对这一母所生的弟弟都极好,对方却同他那莫名其妙的母妃一样,无端心生怨恨。眼下还小,之后随着年纪增长,更做了不少伤害兄长的事。
凌释后来胸口一道修长伤疤,便是对方十来岁时所留,有心还是无意并没人清楚,但此刻的贺南风想起,就觉十分心疼。
也许她的目光过于专注,另一头的凌释也抬眸看来,四目相对时,便不由微微一怔。
他许久没见过贺家三小姐了,自文敬候夫人去后,两家交集渐渐寥落。只偶尔听贺承宇提起,知晓她依旧那样善良温柔,依旧只喜欢醉心诗书,也知晓她面对侯府老夫人的压迫无力还手,时常偷偷抹泪,让父亲兄长都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
果然还是那个,在冷风里苦苦等候仆人归来,伤心痛哭到昏厥的六岁女娃。仿佛生来就比让人善良柔弱,如寒风中飘摇的花枝,叫人不禁心疼。
冬至小聚时贺承宇未到,差人带信说在家中陪伴妹妹,他曾隐约忧心她又有变故发生,但又终究无法相问,不想今日不期而遇,却发觉那记忆中的柔弱女娃不仅年华初成亭亭玉立,眉宇间的神态气韵,也似乎与从前截然不同。
依旧那般温和美丽,眼神中却有了许多从前不曾看到的东西,让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似大不相同,但似曾相识。
拣尽寒枝不肯栖。凌释忽然想到这句词,随即便想起冬至那天来去无踪的紫衣少女。
就在这时,贺南风对他毫无掩饰地温柔一笑,像对贺承宇,也像对凌释道:
“释哥哥许久不见了,近来还好吗。”
毕竟说起来也是远房表兄妹,她这样问候并不算唐突。
贺承宇从宋涟的闲话中抽出身来,向凌释举手招呼,一面笑着回答妹妹:“阿释学业有成仪表堂堂,哪能不好。”
远处的凌释似乎听到,浅浅一笑,真如冰雪涣释般看的人心神舒朗,向贺承宇道:
“我还以为你今日也不出门。”
贺承宇道:“我不是送了信给你么?你也不回。”
凌释微微岑寂,尔后温和道:“许是门房忘记了。”
哪个门房敢随意忘记世子爷的书信。贺南风心底叹了口气,望着凌释温和笑容中的淡淡落寞,对一旁小童便越发不喜。
同样亲生,逸王妃怎么能偏心如此,对待长子像外人一般敷衍和防备?
她顿了顿,向兄长道:“大哥,我想去船头看灯。”
那正是凌释兄弟所在的地方,但贺承宇并没有半分多想,在国公府下人端了瓜果糕点分与在座众人时,独自带着妹妹向船头走去。
贺南风身形不高,跟在兄长身边显得越发娇小可人,走近后,刚好到凌释的肩膀。
凌释恍然,再次想起冬的场景,好似寒枝便与她一般高低。
“小公子,今夜的花灯好不好看?”贺承宇笑着逗弄凌家弟弟,对方却并不搭理,只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看着贺南风。
贺承宇也不觉失望,转眼向凌释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书院?”
五月便是北燕春闱,寒山书院会在之前有一次内部考核,以测试学生水平,基本上元后不久,就会开始上课。也就是今夜后,进学的兆京公子们都要陆续启程。
凌释道:“就这两日吧。”
贺承宇点头:“我同你一起。”
说完似又想起什么,回身对妹妹道:“南风,我同阿释有点事要讲,你在这里看灯不要乱跑。”
语气神态,还当她是五六岁的孩子。贺南风含笑答应,又对凌释微微一礼,目送两人离开。后者离开前,也对幼弟说了基本一样的话,可那孩子照旧并不搭理,神情十分倨傲。
凌释并不生气,贺南风却是极不高兴的。于是等两人一走,便向那一直紧盯自己的男娃冷冷道:“凌琚,你看着我作甚。”
男娃一怔,似未想到方才那样温柔的姐姐,转眼换脸一般冷漠。小眉头微微一蹙,随即轻哼一声道:“我看你丑,丑得奇怪。”
果真还是那刻薄无礼的小东西,真不知是如何同凌释一样血脉的。贺南风冷笑一声,想要教训几句,转眼看见一旁守着的两个大汉,又话到嘴边收了回去。
逸王妃从来都对凌释极不放心,连元夕兄弟外出,也要派自己的人守着。她若想教训凌琚,必然要先把对方支开。
于是冷脸转笑,俯身道:“我知道你看我,是因为我好看,你觉得姐姐很美对不对?”
说完,还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凌琚一怔,似被她的眼神晃到一般,雪白的小脸微微泛红,闷闷道:“才不是……”
贺南风一笑,继续道:“姐姐还有更有趣的东西,你想不想看?”
“什么。”
“就在这里。”
“哪里?”
她又是一笑,贴近小孩耳朵,低声道:“姐姐不喜欢这两个黑衣大汉,你叫他们走远些,我就给你看。”
凌琚虽半信半疑,毕竟五六岁小孩心性,还是应下,回身呵斥两个护卫走开。两人担着护他周全的任务,自然迟疑不动。
贺南风便在一旁摇头做笑,嘴里发出“啧啧”感叹,似嘲讽他堂堂王府小主子,居然叫不动两个下人一般。
凌琚被激,便凶悍起来,对两个护卫又踢又骂,扬言回去禀告母妃将他们打发之类,两人最终无可奈何,只得退了下去。
这下船头便只余两人,凌琚昂起小脸向贺南风讨要有趣的东西,贺南风便指了指船下,示意他趴起往水里看。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叫母妃罚你跪钉子板。”凌琚一面踮脚,一面回头质疑。
贺南风笑道:“我可不是王府下人,你母妃罚不了。”
凌琚轻哼,不屑道:“大哥也不是下人,但母妃还是会罚他。”
他语态天真,丝毫不觉背后的贺南风神情一冷:“你母妃会罚大哥什么呀。”
凌琚伸长了脖子往下看着,嘴上不以为意道:“罚他跪书房,一夜不许睡觉。”
“还有么?”
“罚他不吃东西。”
“还有么?”
“罚他不许见父王,否则就挨鞭子。”
“你大哥挨过鞭子么?”
“当然挨过,父王问的时候他说自己摔了——你说的东西到底在哪里?”凌琚回头,却猛然被神情阴冷的贺南风吓了一跳,一时间愣住原地,“你——”
贺南风笑了笑,仿佛刚才只是一瞬间的错觉,指了指一旁小木凳,道:“那东西在水深的地方,你太矮了,搭个凳子才能看见。”
凌琚觉得有理,就自己搬了小凳过来垫着,又站了上去,整个上半身都探在船舷在,仔细朝下瞧着,全然不知身后温柔美丽的姐姐眉目冰寒,慢慢提起浅绯色的红绡罗裙,露出一双小脚来。
凌释从来重情义,对这对恶毒母子隐忍包容,但她不能看着对方如前尘般继续受到伤害。如今还小而已,一旦长大,又是一条难缠的毒蛇。
她想起前尘种种,想起凌释身上的伤疤,想起王妃的责难辱骂,想起夫君死后凌琚将她拒之门外,任由下人驱赶辱骂……
只要轻轻一踢,这样的高度和水深,他必死无疑。如此,凌释便是逸王府唯一的嫡子,便不会经受那样多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