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她等对方止住,随即又屏退其他人,只留三姊妹站在那树开得极好的红梅下,方开口道,“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妹,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语气诚恳,贺清嘉却是轻声一笑,道:“血脉相连有什么用,你我之间是什么样的姊妹,我们心知肚明。”
她指的的嫡庶之别,也算一语道出了包括贺凝雪在内天下所有庶出子女的心声。但不知晓的是,若是可以,贺南风其实宁愿这世间没有嫡与庶这回事,那便不知会少去多少纷争与嫌隙。可她即便这么说了,也是任何人都不会信的,只会以为她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于是贺南风并不打算从此入手,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二姐,见其对贺清嘉的话似乎也是认可的,沉寂片刻,继续道:“你我出身都非自己取舍,何必为此怨怼于人。南风心中的大姐,可不会这样怨天尤人。”
贺清嘉冷笑:“那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贺南风想了想,道:“大姐善良体贴,照顾弱小。就算事不如意,也会自己坚持和争取。”
前尘她虽结果不好,却确实是已尽力的,只是选错了信错了人而已。便是心有不虞,也从未入现在一样恶语相向过。
岂知话音刚落,贺清嘉反而越发青了脸色,抬眸恨恨看着贺南风道:“你倒是会假仁假义,你有父兄疼爱,有嫡女身份,年纪一到求亲的人会踏破门槛。我有什么,我唯一有的祖母姨娘,都被你毁了!贺南风,你休要再对我这样说话,你这副虚伪的嘴脸让我看着便觉恶心!”
这下,身边的贺凝雪是彻底惊呆在旁。大家子女们内斗不少,但从未见过这般撕破脸辱骂的,还是庶女辱骂嫡女,虽然下人都屏退了,但只怕从远处也能看出大小姐神情激动像在骂人,就算贺南风自己不说,万一传到贺佟耳中,贺清嘉本身就没了姨娘,之后再遭父亲嫌弃,还怎么立足,怎么去谋亲事?
随即不由小心翼翼看向贺南风,却并未察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有些悲伤,又有几分无奈。
“大姐,”她摇摇头,长长吐了口气,缓缓道,“你说祖母,我不信你对祖母真有那般儒慕。但我知道你和姨娘母女情深,那我问你,是你的姨娘八年前害死我的母亲,我而今长大要求为母昭雪,有没有错?”
贺凝雪再次震惊,原来真相竟是如此,难怪安姨娘莫名去了佛堂,且府里府外讳莫如深。
贺清嘉咬了咬牙,没有接话。
“我再问你,我知道姨娘是被胁迫,所以一开始就答应保你们母女周全,并未加害于她,我有没有错?”
“你,”贺清嘉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回答。
“我最后问你,”贺南风向她走近,继续道,“我明知你姨娘害死了我母亲,也知道你对我心存怨恨,还是找到姜氏神医为二哥医治,叫他本来要躺四五个月的伤势快了几倍地好转,你说我有没有错?”
贺清嘉当然不知贺南风在事发前就会知道贺玄文受伤,但安姨娘去佛堂后,也的确是贺南风找到了那外地来的姜氏医者替换原本大夫来诊治,并的确使得贺玄文伤势复原快了许多。连上回佛堂探望时,安姨娘都劝自己别再怨恨三小姐,对方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好似若非贺南风,她本来计划的未来如此顺遂,却都被对方横加斩断,将她的一切希望烟消云散。所以她不能放过对她的怨恨,否则便只能在这无限绝望中灰心到死。
仔细想来,从前如今,她何尝不是一样的可悲。
贺清嘉忽而一笑,不知是笑贺南风,还是笑自己,满目地嘲讽:“你说得对,你没有错,是姨娘错了,祖母错了,和我错了。”
贺南风摇摇头,因为个子略低,便抬眸仰视着对方,一面伸手握住了贺清嘉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大姐怪我害祖母失势,害姨娘受罚,但南风只是做了身为人女所该做的事。何况,大姐你要知道,这人世丛林中,祖母帮不了你,姨娘也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因为你可以选择,选择如何做,选择相信谁。”
贺清嘉一怔,她怎知自己从来将这人世当做丛林,所以想依靠最强大的猛兽。岑寂片刻,看着对方的眼睛,道:“那你说,我该相信谁。”
没有祖母撑腰和姨娘疼爱,她还能相信谁?
贺南风温柔一笑,另一只手牵过二姐贺凝雪的手,覆盖在贺清嘉的手上,似乎是对两个姐姐说话一般:“大姐,你应该相信父亲,相信兄长,相信我。”
“相信你?”
“对,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们,照顾你们。我们血脉相连,往后余生,我们都应该相互帮助、相互扶持。”
她是那样的真诚,又那样的坚定。两个姐姐俱是一怔,在晚风的吹拂里,沉默许久许久后,眸中逐渐有了泪光。
也许这便是嫡女的自信与胸怀罢,但她们何其幸运,遇到这样一个真心愿意照拂自己的嫡妹。
贺凝雪早已感动落泪,瘪着嘴先狠狠点头:“好,以后什么事,二姐都信南风的——”
贺南风见她形容不禁失笑,片刻,贺清嘉也微微低头露出笑意。
……
其实两个姐姐本性不坏,不过为了各自求存,有各自的生存方式而已。而今的贺南风深谙于此,故而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半分怨怼。
自那晚姐妹互说心事后,文敬候府便更加融洽了起来,院子间走动也多,从姨娘小姐到丫鬟婆子,相互都十分和睦。
无人知重回的贺南风早打算好用这两个月时间,来将侯府内部的一切梳理清楚,她才方便行下一步。
红笺每回看着自家小姐临窗读书的模样,那样温和专注,又端庄美丽,真如五月南风,叫人拂面欢喜,都会忍不住暗暗感叹,世间哪里去寻这样脱尘绝俗却又能与人为善的大家贵女。别看大小姐二小姐们如今与疏影阁都亲近不已,小姐与她们相处时也都是平和可亲别无二致,但她却深刻知道,大小姐同二小姐跟自家这位比起来,不管容貌气度还是才学智慧,都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从前小姐也觉如此,所以对大小姐二小姐不甚喜欢,却偏爱能言善道的柳家小姐,如今好了,既与自家姐妹毫无罅隙,又不会再受那柳小姐荒唐情爱言论的荼毒,不管如何变化的,反正对这样既聪慧博学又知深浅进退的三小姐,红笺十分满意。
就在春宴后两日,贺南风与李昭玉“北燕双姝、华门两清”的名声早传遍兆京内外。文敬候贺佟下朝回府日日喜笑颜开,对嫡女越加宠爱。
贺南风自邱氏“病重”便从未去过上院,初四那日却听说邱家晚辈来贺府探病,在紫蘅院待了大半日。尔后邱家人出门时,脸色都阴阴沉沉,向着疏影阁恨恨好几眼。
流云得知后担心邱家报复,叫小姐往后尤其出门时候多加小心,毕竟邱家虽是商户,但多年来借着文敬候姻亲身份大肆发展,各地官员都给与便宜,如今也有些不小势力。
贺南风笑着答应,一面将手中书卷收起,在午后清缓日光里微微闭眼。
到傍晚时分,韩澈送信来说,对方领头人答应了她亲自见面的要求,约在三日后城东鹤鸣茶馆。
红笺愕然,这就说明她初四当天送去的消息,果然让那些人挣了不少钱,于是要么以为小姐背后另有高人操纵,要么认定她必有非同寻常的门路。
不然,如何会知晓护国公府一个妾室私产颇丰,更连对方存于何处都能标记清楚。未光这趟不损一人,便从城外道观的水池里,捞出数万金银。这可比冒着性命危险宫门偷窃,来得方便多了。
贺南风从未对任何人吐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告诉对方说,如果想要合作,就叫领头人亲自同她见面,这样挣钱的机会,以后还有很多。
果然是第二份诚意大礼,未光吃了甜头,自然答应。但红笺对小姐一个女儿家前往江湖人盘踞之地,还是多有担心,建议让韩澈陪同,虽说不会武功,至少也是男儿之身。
贺南风一笑置之,等约定这天便清早坐了马车出门,到鹤鸣茶馆时不过巳时末。
那门口小倌明显是得了信的,见到贺家马车便一面笑脸相迎,一面让人通报。
在京城有这样一处荟聚人流却又不会扎眼的地方落脚,也还算不错,贺南风想,对方将此地暴露给她,也算是显露诚意了。
茶馆门楣不大,里头两层楼上楼下却布置得极其雅致,大抵为了应题,馆中布幔桌椅随处可见白鹤图案,有独立原野,有成群结队,有飞唳云天,画工精巧,形态各异。
贺南风同红笺被领进一处二楼临窗的包间,墙上便挂着一幅鹤鸣九皋的画作,右面空白上书《诗经》中鹤鸣几句: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他山之石,可以攻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