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娇嗔,明明表达不满,却又叫人听着欢喜。凌祁便颇为宠爱地笑道:“爱妃喜欢,朕明日叫贺佟为你作一篇赋,将爱妃风采写得比那洛神还要活灵活现。”
嫣贵人轻哼:“谁要文敬候作赋,臣妾要跟李贺两家小姐一样,要皇上的题字。”
凌祁大笑,面对美人责怪,答应下来。余下妃嫔如何吃醋暗恨,其他命妇贵女如何嫉妒咬牙,贺南风一概不知,只晓得此刻自己心中,乱得像一团麻。
这样突如其来的盛世荣宠,绝对不是好事。因为前尘时年过五十的凌祁,也在今日为一个名门贵女赐了字,对方是文华殿大学士褚渊的孙女,当时唱了首她自己作的词,也是被凌祁刚好听见,便极其喜欢,今日则还未演过,所以不曾遇上。
当时虽然不如此刻热忱,但题字里也有类似绝色、姝丽的字眼,贺南风因为摔倒之事没有仔细听,却没过多久便从父亲口中得知,那十四岁的褚家小姐已被皇上纳入后宫……
凌祁今日赐字,依然有纳妃之意,嫣贵人正是看出了这点,才会有方才的话。她将自己同两个贵女作比,便表示自己已经明白皇帝心思,所以凌祁不怒反喜,更爱对方善解人意。
贺南风心头打鼓,暗暗思忖,她如今才十岁模样,不论从年纪还是样貌,都应该不会叫皇帝生出纳娶的心思,那么凌祁眼下看中的,应该就是身边李昭玉。
她美如出展芙蓉亭亭玉立,清寂自在出尘绝世,与大燕贵女连同后宫嫔妃截然不同,又在方才惊艳一舞中,展现了少女风情与曼妙身姿,凌祁作为帝王生出别样心思,也在情理之中。
但,贺南风从未料到,自己为了交好李昭玉走的这一步棋,会把她送进皇帝的眼里。并且更明白的事,李昭玉绝对不会接受这个安排。
何况,她也不会。别说凌祁只有四年寿命,但看一眼褚家小姐前尘难产而亡的结局,便肯定不会让李昭玉淌他后宫这趟浑水。
虽然她相信凭李昭玉智慧能力,绝不会沦落到褚家小姐的结局,但知晓前尘今时的贺南风,更不想为她前尘遗憾再添一笔。
因为远处,还有痴情的南陈小皇子在等候,李昭玉不该沦为景帝的后宫妃嫔。
贺南风侧头看了对方一眼,又环顾四面,自己定了定神,待两人起身往座位回走时,便刻意离了李昭玉四五步远处。
前尘那叫她滑倒的覆冰,今时果然也在。不过贺南风方才作舞时刻意留心,又有李昭玉扶着,所以并没有重蹈覆辙。而此刻她在试探到的一瞬间,便不由勾了勾唇。
于是众人闻得一声轻呼,随即就见那端庄温柔的贺家小姐脚底一滑往身旁倒去,正好绊住端着水壶续茶的宫人,那小宫女也是一声惊叫跟随倒去,手上热腾腾的一壶开水便向贺南风泼来……
“啊——”
满座哗然,饶近来尤其不喜贺南风的大姐贺清嘉,都还是不由站了起来。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觉一道黑影闪过,原是那一身黑裙的李家小姐飞步而至,一手架住跌倒的贺家小姐,一手接住那摔来的水壶托盘,旋转两圈后,才稳住了双方的重心。
尘埃落定时,只有加茶水的宫女摔倒在地,余下一切安然无恙。那惊魂未定的贺家小姐回神之后便告失仪之罪,身边李昭玉却依旧容色清冷,淡淡向帝后道,地上有水结了冰。
众人不由再次惊愕,一是初次在这般场合,见一个高门贵女显露武功,二是从前只听说李昭玉自幼习武且天资聪慧,却不曾亲眼目睹这样迅捷的身手。
高座之上,皇帝凌祁微微蹙眉,不知是为贺南风当场失态,或者有人洒水庭中,还是因为身姿矫捷的李昭玉。
贺南风抬眸,随即浅浅勾唇,知晓总不算白摔这一场。
如凌祁这样的帝王,年近半百大志未消,一面在衰老与病痛中深觉自己力不从心,一面又雄心勃勃不干就此落于后尘,这样矛盾的处境,使其近年广纳后宫却又不加荣宠,无非想显示自己廉颇未老,却又到底力所不及。
而后宫新燕们唯一得宠的嫣贵人,无论神态气韵还是行事作风,都跟以往妃嫔端庄贤良的标准完全不同,但又从细节处显露小女儿乖巧可爱。这样的女人,既带给帝王新鲜感,给他逐渐年老的苍白中增添活力,同时又不会觉得难以驾驭。
毕竟帝王,是这世间最强势的男人,怎会容忍女人难以驾驭,他要的是大同小异。
如果说素日男装的李昭玉是大异极致,今天黑裙窈窕的她,则让草草撞见的凌祁以为,她也不过是别有风趣的寻常女儿家。所以贺南风决心提醒对方,叫其看清楚李昭玉同满座妃嫔,有多么云泥之别的差异,她绝不是他的后宫可以安顿,也绝不是如今的他可以驾驭的存在。
恍惚之中,觉得那恃宠而骄的嫣贵人对自己意味深长的一笑,贺南风抬眸看去时,又早无影无踪。
贺家小姐踩到覆冰摔倒,李家小姐出手扶助,无论哪个角度来说,都没有责罚两人的理由。于是宋皇后关切几句,便叫宫人领着李昭玉同贺南风下去更衣。
两人道了谢,就随一个三十来岁的老宫女走出花园来,到旁边暖阁换衣裳。
宫人安排好后,便同红笺一起守在门外,有一句没一句聊着闲天。里头小姐相隔垂幕各自换衣,阁里探炉火旺,热气袭人。
“你方才,是故意摔倒的吧。”
贺南风正在系胸口的带子,就听隔壁身影幽幽道,虽是疑问,语气里却半点怀疑的意思都没有。
她早知她会看出,也不打算隐瞒,于是承认道:“是。”
“为何。”李昭玉声音轻缓,不急不慢地传来。
贺南风一笑,回答:“好玩。”
心中暗道,我总不能讲说害怕自己坑害了你,及时挽回罢。
对面沉寂片刻,不知是觉得她的回答太过敷衍,还是思量其他,半晌顿了顿,道:“你是怕皇上对我别有用心,所以刻意提醒罢。”
贺南风一怔,原来她早把凌祁意图看透,也早对自己所为了然于心。
李昭玉强大,果然不只在武功身份,智慧谋略也是放眼世间都一等一的,嫣贵人能看懂的事,她又怎会不知?
贺南风胸口一警,大抵怕对方也看出自己谄媚附丽的心思,想了想,诚恳道:“我是觉得叫你做舞反而有害,想弥补一下过错。”
话音落下,李昭玉微微沉默后,反而笑了,笑得自在舒朗,悦耳动听。就在贺南风不解其意时,对方已换好了男装,绕到她的身前,道:
“你以为皇上对我动心思,真的因为今日作舞么。”
贺南风讶然:“不是吗?”她从人心角度揣摩如此之多,难道都是一厢情愿?
李昭玉又一声轻笑,将她的斗篷递了过来,一面道:“你可知帝王之术,权谋机变,最要紧的是什么。”
贺南风想了想,道:“用人。”
如汉高祖刘邦,便因擅用人才夺得大业。故而《人物志》中有云,“臣以自任为能,君以能用人为能”。
李昭玉摇头,沉吟不语。
“纳谏。”贺南风又道,便如唐太宗李世民,便是有名的从谏如流,历来贤帝无不如此。
李昭玉一笑,依旧摇头。
贺南风蹙了蹙眉,继续道:“赏罚。”
古人早言,“功则赏,过则罚”,赏罚分明才能使臣子忠心,使天下安定。
李昭玉又是一笑,似决心不再为难对方一般,一边侧身让贺南风走出垂幕,一边将桌上暖手碳炉递来:
“是集权,和制衡。”
贺南风再次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华夏子孙自三皇五帝后,从来帝王身负天子之名,统御四海,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朝廷上下各方势力交织,为保证皇权至上,不会被任何一方威胁,便多采取制衡之术,以求达到一个均衡点。如唐时的两相四将,就是皇帝最高明的分衡、分权策略。
可而今北燕官制基本沿袭前朝,只做了少量更改,并没有多余制衡的痕迹。那么李昭玉说的集权与制衡,便不是针对朝臣,或不是主要针对朝臣,如此,就只剩凌祁一众大小皇子。
其中大皇子庶出,已经三十余岁,儿女都同贺南风一般大小,性子敦厚无害,安于现状;二皇子二十八岁,宋皇后所生,也是眼下名正言顺的太子;三皇子为懿贵妃所生,今年二十六岁,封了瑞王;之下四皇子二十三岁,封誉郡王;五皇子十九岁,封平郡王;六皇子十三岁,也是皇后所生,因为年幼尚未册封,再有更年小,不予赘述。
李昭玉如今十三,已到了大燕女子定亲年纪,她父亲是战功赫赫的金吾大将军,满朝武官之首,即便从战场调回京畿,依旧手握十万兵权未解。这样强势的助力,在皇帝垂老之际,必然成为各家皇子觊觎的对象。
她这话是说,凌祁出于集权与制衡之术,在自己生时,不会让李家与任何一个皇子结亲。于是,早就打算将她纳入他的后宫,无关喜好,更无关今日舞曲。
原来如此,贺南风再次觉得,自己即便重来一次,虽然揣测人心多有长处,但相比于李昭玉来说,对许多事还是没有看透,考量思绪的格局,还是没有彻底打开。
她们今天的海外之舞只不过给了凌祁一个便利的理由罢了,就算不是今天,之后也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