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南风要的,就是安素亲口指认的冲击,比自己在父兄面前旁敲侧击要干脆利落得多。
贺佟果然浑身一颤,不由退后几步,被身边的长子扶住,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看向安素:“你休要胡说,母亲为什么要害锦书。分明是你自己妒忌主母,心肠歹毒,事情暴露还想诬赖长辈,简直罪大恶极。”
安素一怔,对方已招手道:“来人,安姨娘身染恶疾,即日起迁往佛堂疗养,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来往。”
这是要堵住她往下说的嘴,也要为云氏之死的伤痛,找一个承受的对象,甚至连爱妻到底如何被害死,也不敢再去询问,他怕知道真相,怕一切说辞被彻底证实,所以选择用一个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的后半生,草率终结。
安素心中发凉,似笑非笑地看着夫君,没有说话。一旁贺清嘉知道求情无用,只能紧紧抱住姨娘。
贺南风轻叹一声,直起身来,示意进门的下人退回屋外,方回头看着父亲,嘴角含笑、言语缓缓:“南风可以告诉父亲为什么。因为母亲高贵的出身,大家的仪态令她嫉恨,因为母亲夺走了她最心爱儿子的关怀,因为母亲没有慑服于她可笑的权威任她予取予求。因为,祖母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狭隘,阴狠残忍,又目光短浅的人。”
她如果能为贺家的发扬光大考虑,就不会害死老侯爷的庶子庶女,让丈夫抑郁而终;她如果能为贺家内外结交长久打算,就不会因为私欲谋害儿媳,失去云氏和逸王府的助力;她如果能有但凡一分智慧筹谋,贺家后宅也不会在四年后乱成一锅粥,让贺佟忙于朝政纷争时,被人趁虚而入……
孙女这样形容祖母,是有悖礼教的大不敬,贺佟一声愣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儿:“南风,你——”
她是忍无可忍,却知又不能操之过急,让父兄对自己怀疑,至亲生出罅隙。贺南风双目含泪,十岁少女眼眸楚楚,继续道:“父亲可还记得,上元灯节走失的兰嬷嬷。”
兰嬷嬷名叫兰月,是贺南风的教养嬷嬷,也是云氏从济州带来的人。云氏死后,她一直照顾左右,却在贺南风六岁那年的上元灯会莫名失踪了。
那时祖母说是她自己走失了,要不便是自己奔逃了。但年仅六岁的贺南风也隐约知道,以兰嬷嬷对自己的关爱决计不可能逃走,这样一个大人,又怎会买个花灯的间隙就突然走失?
可她就是再没有出现过,贺南风不顾旁人劝阻在河边冷风里吹了一夜等她回来,最后哭晕在兄长怀里。那时凌释也看顾在旁,才会有后来说她爱哭的话。
贺佟蹙眉,似在回忆:“兰嬷嬷?”
“对,兰嬷嬷。”贺南风忆起从前,也禁不住真的泪如雨下,“那时兰嬷嬷曾对女儿说,云家想将女儿接到济州养育。因为舅父云寂一直怀疑母亲的死不是那么简单,于是便通过嬷嬷探一探女儿的心意。”
贺佟愕然,难怪云汐死后兄长云寂对自己那样冷淡,偶尔入京探望一双儿女时,句句话意有所指。原来云家一直在怀疑云汐病故的真实性,不过碍于贺承宇同贺南风在,并不曾言明。之后每回来人邱氏都视若仇敌般冷脸相对,也就渐渐不再来往了。
“女儿自然不愿离开父亲和大哥,便没有回答,而那之后不久,兰嬷嬷便失踪了。”
云家想接走贺南风,是因为不论真相如何,贺家人包括邱氏对长子贺承宇都关爱有加,却从兰月口中知晓,幼女在祖母权威下处境不好,才打算将她带回济州养护。可一切还未来得及,兰嬷嬷就消失了,云家也切断了同贺南风的联系。
贺承宇望着梨花带雨的妹妹,心疼如刀割一般,越过父亲将贺南风揽在怀中,侧目向安素道:“你说,母亲是如何死的!”
安素一笑,抬眸望着这对玉雕般精致的兄妹,似又看到那端庄聪慧、美貌无双的侯爷夫人。
“夫人是感染风寒不错,大夫也确实在用心诊治不错,”她顿了顿,转向贺佟,目光平静,“可病情经久不愈,渐渐每况越下,却是被设计的。”
贺佟心中一震,扶着把守坐下,眉头紧蹙。
贺承宇道:“如何设计?”
“当初照看夫人的,除了她的贴身丫鬟灵犀,就是我。”安素仿佛陷入回忆,目光怅远,“每回大夫开好药方,便由灵犀取回药材,我们一齐熬制。灵犀机灵,又颇通药理,一直防备着我往里做手脚,可她不知的是,我每回不是往里添加什么,而是拿出了什么。”
众人一怔,都知道医者开出的每服药里材料比例都是精心搭配的,如果比例变化,肯定影响药效,更有甚者,会适得其反。
“一开始都是些治疗风寒的寻常药材,我随便拿出些什么,让药效不达,夫人本就体弱,因此久病不愈,大夫的压力便大,于是开始增加效力更猛的药材。”安素摇摇头,继续道,“比如蟾酥、麻黄,再搭配甘草、牛黄,以免出错,我便在熬制的时候悄悄将里头和药偷取了出来。”
蟾酥、麻黄都是带有毒性的猛药,需要甘草、牛黄这般解药中和,才不至伤人。没有后者调和,前者入口不甚,便非药是毒。大夫复诊时,察觉云氏病情恶化,以为是自己下药出错,自然不敢多言。只能要么推辞无能,要么继续试探,如此反复几回,云氏自然经受不住。
果真是一条害人毒计,若非在后宅侵淫多年,若非实在心肠狠毒,怎会想出这样下作的手法来。安素受了儿女性命威胁,不得不做,却因为心慌愧疚了将近十年,才会以为鬼魂流言吓出病来。而那背后始作俑者,却依然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对云氏的孤女余怒未消。
贺佟沉默许久,没有再说一句话。屋里众人也都各自沉默着,不知因为震惊,还是因为伤心。
外头夜阑人静,晚风吹拂。不知过去过长时间,才听贺佟一声轻叹后,缓缓起身,向兄妹二人道:“是为父不配为夫,没有保护好你们娘亲。也是为父不配为子,没有及时规劝母亲。为父更不配做父亲,没有照顾好锦书的一双儿女,让你们小小年纪,便要背负这些。这一切,都是为父的错。”
贺南风似觉对方眨眼便苍老了几分,胸口不禁有些心疼,道:“怎会是父亲的错,父亲对母亲恩爱有加,对大哥和南风关切备至,便是对祖母孝敬也是天性使然,父亲忠君爱国体恤四方,不过气节高义,故而不曾察觉这些腌臜伎俩而已,并不是父亲的错。”
贺佟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行宽慰。又沉默片刻,道:“若非南风聪慧,为父这一生都不会知晓真相。”
这倒是真的,前尘直到贺家破灭,贺佟被斩,都不曾怀疑过爱妻之死。行刑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亡妻爱女,挥毫一篇“别赋”在死后流传多年,又叫无数多情女子洒尽热泪。
父亲兄长都是骨子澄澈,又性情真挚的人。贺南风暗叹一口气,道:“那父亲如今打算怎么处理。”
若为云氏平冤,邱氏犯下的便是杀人大罪,要交予刑部处理的。且不说邱氏年事已高,为子的绝不会忍得,便是她文敬候府老夫人的身份,若有这样的丑事传出,整个贺家都会蒙尘。所以云氏之死,便注定不能公诸于众。
贺佟凝眉,片刻,看向女儿:“南风认为,该如何处理。”好似不经意间,已经开始从一个十岁的女娃处寻求答案。
贺南风微微沉吟,道:“女儿认为,此事不可传扬,但母亲冤屈却不能作罢。”
“如何不做罢。”
贺南风继续道:“母亲已逝,逝者亡矣,生者却要好好活着。故而为了贺家名声,为了父亲、兄长和女儿三姊妹的将来,祖母所为不可对外人道。但父亲必须亲笔书信,如实向舅父讲明真相,以舅父智慧性格,必定会理解感念。也算给九泉之下的母亲和外祖母,一个交代。”
云氏毕竟已死,贺家却要长久打算。维护老夫人的名声,便是维护文敬候府,维护贺家儿女的名声。但舅家云氏,却有权知晓真相,有权得到一个解释。即便最后纸包不住火,邱氏毕竟年事已高,且罪过久远,何况子女孙辈都受其害,便如远古舜帝命途多舛,旁人也不能指责什么。若将邱氏告之于刑,才反而会遭酸腐文人的孝义诟病。
贺佟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贺南风又看了看地上的安素母女,道:“安姨娘虽然参与母亲之死,到底被迫无奈,还望父亲怜悯她护子心切,不要重罚,叫大姐和姨娘母子分离。”
贺佟微微有些讶异,似不想她这样费心心思揭晓真相,却又能对害死母亲的人那般宽容,一番沉默后,还是答应下来,转脸向安素道:
“你从今起便以祈福之名长居佛堂,清嘉可以随时探望。”
安素喜极而泣,感念地看了贺南风一眼,紧紧抱住女儿:“奴婢谢过侯爷。奴婢自知罪孽深重,从今往后一定在爱佛堂虔心忏悔,企盼侯爷、大公子和三小姐长命百岁。”
贺佟摆手,示意母女站起身来,继续道:“今日之事便当没有发生过,府里上下若有人嚼舌根,必定严惩不贷。”
屋里众人连忙应是。
“不早了,你们早些休息吧。”他向儿女道,又是几番叮嘱后,自己先出门而去。
贺南风知晓,今夜的紫蘅院将迎来一场母子深谈,并且从今往后,文敬候府老夫人,都要因为重病不支而闭门谢客了。
她微微勾唇,转眼看到贺清嘉泪眼之中的愤恨,又不禁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