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六天冬至时,贺承宇回来了。
大概因为妹妹梦魇的消息,或者路上听说二弟受伤,于是快马加鞭也不及通传,就连夜奔驰,提前回到文敬候府。
邱氏虽厌恶贺南风,但对一母同胞的贺承宇却还算喜爱,大概他长相性格都朝着父亲贺佟,又是名正言顺的文敬候嫡长子,对祖母也十分孝顺,同贺南风简直天差地别。于是贺承宇进门便被召到紫蘅院关切半日,才放他出来探望弟弟。
贺承宇从来知道祖母不喜妹妹,之前还曾试图缓和,后来明知无望,也就只当不晓,尽量避免在两人面前提及对方就是。这回见祖母中风未愈,心头还是有些不忍的,但若说是妹妹一手造成,又肯定不会相信,只当下人乱嚼舌根,于是匆匆问候过卧病在床的贺玄文后,便衣服都不换,直接往疏影阁而来。
彼时贺南风早知兄长回家的消息,已经带着红笺提前等在后院花园外,远远见一身青衫如玉的兄长款款走来,便是禁不住的泪水滑落。
他俊朗眉宇尽是疲倦,他衣裳发间一身风霜,不及片刻休息赶来,因为他对妹妹永远有无尽的思念和关怀,会用尽一切力气,一切方法,来保护她的周全。
小时候,他抱着的妹妹在郊外的草地上看星星,告诉她说母亲虽然不在了,但她一直在天上看着兄妹两人,而他会像母亲一样,永远陪在妹妹身边。后来无论祖母多少刁难,无论姊妹多少设计,他都如他所说一直陪着她,保护她,容不得旁人半分伤害。
就算贺南风名声败坏成为世人笑柄,就算祖母视为奇耻大辱,责令父亲将她远嫁他方时,也只有兄长挡在妹妹身前,说他有解决的办法,他不允许她被送走。然后,果真不到一个月,逸王府世子便前来提亲,就算邱氏,也欢天喜地于将这个多年厌弃的烫手山芋丢进了王府门第……
那时他说:“南风,这门亲事不是哥哥随便找的,阿释他是真心喜欢你,你嫁过去之后,要好好珍惜,好好生活,不要再做傻事。”
可秉承张倩娘、杜丽娘、卓文君一脉精神的贺南风早对宋轩走火入魔,哪里听得进去。于是她依旧辜负了为自己殚精竭虑的兄长,也辜负了世上最爱她的男子。最后才知,她多年里为痴情所做的事,都是别人谋害贺家的算计,她的执念,她的人生,都是一场笑话。
父亲被砍了头,兄长四处逃亡,徒留她在凌释的保护下勉强求存,夜夜噩梦缠身,也只顾自己伤心哭泣,并未在意到一旁不离不弃悉心宽慰的夫君,早到了弥留之际……
好在,都回来了。
她不由一笑,向兄长张开的怀抱跑了过去,便听对方刮着自己的鼻梁笑道:
“怎么大半年不见,就变成个爱哭鬼了?”
贺南风才不管是不是爱哭鬼,只仅仅靠在兄长怀里,任由泪水滑在他的衣裳上。
贺承宇似觉得这回哭狠了些,一时间有些奇怪,便以为是祖母的事让妹妹委屈,遂轻轻拍着贺南风的肩头,安慰道:“祖母她年纪大了,说话做事难免差错,你不要放在心上。”
语气用词,同父亲贺佟真如出一辙,不过略微体贴些。
贺南风暗地对父子忠孝为先的文人风气有几分无奈,若非父兄对忠孝二字如此执着,前尘也不至于卷入皇位争夺的浑水里。但事情要改,也得一步一步来,于是她抬起头,道:
“我知道,我只是许久不见大哥了,很想念而已。”
贺承宇这才放松了些:“哪有许久,不过半年而已,以前也没见你哭得凶过。”
于贺南风的分别自然不止半年,但她只是笑了笑,便与兄长一起往疏影阁走去。
“大哥,你在寒山书院学业如何。”
“明经八股都习过了,礼乐射御书数都有涉及。”
寒山书院因为名儒聚集,重视程度几乎等同于北燕的官方书院,为朝堂培养和提供不少人才。书院所习分明经八股各全才六艺两个部分,一部分为了科举夺魁,毕竟虽都是高门子弟,入朝为官还是要图个名副其实的;另一部分便是从古传来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各自都请了名师坐镇,想让学生出来个个文武双全、德才兼备。
“你们一众,谁学得最好。”
贺南风从来喜欢读书,所以贺承宇也不觉奇怪,想了想,继续回答:“论学识肯定谁都不及凌释的,不过他不屑得向人炫耀罢了。”
这个名字提及,贺南风心头便是一阵收紧,即便强自平复了,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没同你一起回来么?”
贺承宇回头,似不想妹妹还会关心自己的同学,笑道:“书院寒假,学生都回来了,我比他着急先走而已。”
“呃,”贺南风掩饰地笑了笑,岑寂片刻,又道:“我记得小时候大哥常和逸王府的哥哥玩,他还来过我们家几次。”
之前说过,贺承宇同贺南风的生母是济州云氏嫡女,而云家外祖母的亲姐姐便是当今逸王生母,也就是逸王世子凌释的亲祖母。所以算起来,贺家兄妹同凌释还是远房表亲关系。当年云氏初嫁侯府的时候,两家经常往来,逸王府老夫人赏下不少东西,就包括贺南风之前所戴,又被柳清灵要去的玉镯。直到凌释同贺承宇幼年,两家都还算亲密,或许逸王府的撑腰也使得云氏更敢于同邱氏作对。
然而随着母亲云氏病故,外祖母悲痛过度不久随去,没两年逸王府老夫人也逝世后,相关的人一走,来往也就迅速淡了下来。在贺南风五六岁的时候,凌释同贺承宇两个晚辈还经常邀约玩耍,会偶尔来一趟贺家,不过也许知道是邱氏不喜,后面也渐渐不再出现了,只这份打小情意保留着。
所以前尘凌释临危求娶时,贺南风便知晓肯定是兄长前去恳求的。并不曾想,什么样的兄弟之情,值当一个王府世子妃位。
这厢,贺承宇闻言点头,似笑非笑道:“可不,阿释现在还记你那时候爱哭呢。”
哪里爱哭了?不过是他正好瞧见那一两次而已。贺南风倏然脸颊发红,心里又禁不住几分蜜意,果然是她的夫君,自己从前如何他现下都还记挂着。
顿了顿,抬眸道:“我记得逸王府哥哥比大哥小一岁,也快到定亲的年纪了吧。”
这时候贺承宇就是已经定了亲的,女方是太傅宋安国的嫡女宋珮。父亲贺佟亲自定下的婚事。而前尘贺南风之前没有关心过凌释的状况,后来嫁过去才听下人提说起,道凌释之前是定过亲的,不过后来又作罢了,但凌释自己从未向她提过此事,偶尔涉及时,脸色便不是太好。
她这样关心得过于明显,贺承宇便不由起了探究的心思,一面回答,一面试图看出什么一般:“我听说他母妃是在相看亲事,具体不甚清楚。”
贺南风心头一动,果然,那女人就要为阿释定亲。而虽不知细节,但这段过程对凌释而言肯定是不快乐的。
不能再等了,她要早些到夫君身边,即便还没长大,就算不能立即嫁给他,她也不许其他女人插足他的人生,他的爱情,她今生要把前尘亏欠的一切,都加倍加倍地弥补给夫君。
她立在原地,温柔的眸子微微沉寂,不言不语。
贺承宇本来还在探究,忽然觉得妹妹情绪过分失常,便拉了对方肩膀关切道:“南风,你怎么了?”
贺南风这才抬眸,又恢复从前的温柔明媚,微微一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若是娘亲还在,你的婚事之前也不必父亲操心。”
原来她是因为谈到逸王妃而想念云氏了。贺承宇内心一软,轻声安慰道:“南风别担心,大哥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的,母亲也在天上,守护着我们。”
若魂灵真能守护,前尘他们也不至于那般悲惨。所以要保护心爱之人,还是得先好好活着,活着才有言语,有智慧,有筹谋。
贺南风点点头,兄长此刻当然不知她提及母亲的用意,但过不了几天就会明白的。她重回之后谋划的这第一件事,很快就要结果。而她将时间选在现在,都是为了那件更想做的事,她必须在那之前,尽量把后顾之忧先行除去。
“大哥,”她道,“你方才探望二哥时,安姨娘和大姐都在么。”
“嗯。”
贺玄文是安素唯一的儿子,贺清嘉唯一的亲弟弟,肯定要照顾左右的。
贺南风又道:“安姨娘和大姐看着还好么,前儿重华馆事发我就过去探望时,看着姨娘脸色有些发白。”
她这么一提,贺承宇想了想,点头道:“安姨娘看着确实有些不好,临送我出门都叫错了名字,还险些把自己绊倒,大概是过分担心二弟吧。”
“是吗,”贺南风一笑,“可我听说是被府里鬼魂的流言吓到了。”
贺承宇回来这半日,也对贺家云氏托梦和鬼魂作祟的事情有所耳闻,但他与贺佟一样认为怪力乱神都是不知者胡言,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母亲。此刻又听妹妹提起,便道:“休要听下人胡说,阴阳两隔自有秩序,哪能随便就作祟人间的。”
贺南风不依不饶:“那如果是喊冤待雪呢?”
“含冤?”贺承宇便知妹妹果真认为云氏是被人害死,遂又摇摇头,悉心劝解道:“南风,母亲是重病不治疗而死的,大哥当时就在身旁,你不要听人教唆,胡思乱想。”
果然是被邱氏训导过了。身后红笺闻言,想起当日自己被责,就不由有几分胆颤。
贺南风不置可否,一面进屋坐下,顿了顿,方抬眸含笑道:“不论如何,我们还是该再去看看安姨娘母子的。”
贺承宇点头。
“不如等晚间爹回来,我们一齐过去吧。正好我这里有上回梦魇时爹给的沉香串儿,也带给姨娘安神。”
如此乖巧温柔,合情合理,贺承宇便夸妹妹懂事,答应下来。
贺南风也笑着,叫流云水香备上热茶糕点,兄妹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