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日
小女自从来到这里,已快经历三年时光。
漫长。实在是太漫长的三年时光。在此期间,未曾一次回归故乡。未见过一次奶奶、爹娘、弟弟和妹妹。我思念着故乡,我深爱着家人。可是,在我成为优秀的花魁之前,只能忍受这所有的一切。
再过几天,小女成为花魁的心愿即将得以实现。终将迎来这一天了。
每每想到这里便喜上眉梢,难以入眠。当然,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然而开心的同时,也伴随着难以言明的不安。就好似取得花魁头衔的瞬间,出乎意料的灾难就会降临。这种讨厌的预感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一旦成为了花魁,就可以像姐姐们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受到客人们的盛情款待,小女载歌载舞讨客人们开心,在歌舞声中赚到金钱,寄送给故乡的奶奶和爹娘,弟弟和妹妹们也可以吃到白米饭,再也不用挨饿了。那种梦幻般的生活,就要来了。至今所受的苦难与委屈,也终于要开花结果了。因此,我本应该开心地享受喜悦,但却无论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份不安。
至今所听所闻,莫非与现实相差甚远?
随着在此间生活的时间日益增长,那种体会和感悟也越来越多。姐姐们不是只要讨客人欢心就能赚取金钱吗?为何还会屡次在小女面前表现出时而愤怒与悲伤,时而焦虑和死心这样充满矛盾的感情呢?
当然,既然服务于那些客人,怎么可能事事顺心顺意。讨人厌的客人一定不少。小女也都明白。但是姐姐们背后的酸楚可能不止于此,实际上经常会联想到些别的。特别是这一年以来,疑惑越来越深。一想到令姐姐们万分痛苦的原因,就不由得恐惧起来。
但是,事到如今临阵脱逃是不行的……小女若赚不到钱,故乡的家人们就会挨饿。大家都会饿死的吧。
小女在被窝里几度翻身,愁闷难眠。时间随着漫长的夜晚流逝,距离成为花魁的那一天近在眼前。急切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又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就在被这种矛盾的心情搞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忽地想起绫小姐送小女日记的事。
跟绫小姐相约写日记虽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吧。
小女要去城里的花街 当花魁!就在小女如此报告之际,绫小姐满脸惊讶,沉默良久。
“若是能够帮上你就好了……”
小女听到绫小姐轻轻地嘟哝一句。为了不让她担心,便精神抖擞地说道。
“没事的,等我赚到了钱,我要带很多土特产回来。当然,给小姐的,一定是最上等的、最好的礼物。”
听了这话的绫小姐,露出悲伤的笑容。温柔的笑容之下似是含着泪水一般,难以形容的表情。
绫小姐只是直直地凝视小女,从抽屉里取出了这本日记。
“你到那里生活之后,无论是开心还是悲伤的事情,快乐还是辛苦的事,无论什么都可以,把你真实的心情写在这本日记之中。不可以欺骗自己哦。要记录下你那时的切身感受。要是能将心情如实持续地记录下来,我想你就不会迷失自我。好吗?神与你同在,主会保佑你的。”
最后那句是什么意思,小女并不明白。绫小姐信奉基督教,因此她说的话小女才无法理解吧。不过,小女非常信赖绫小姐,紧紧地握住了那本日记。
华族 的宫之内公修建别墅的时候,小女尚处于懵懂记事的时候,那巨大建筑主体建造起来的印象,只在小女脑海中留下残影。记得当时村民们都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为什么要在荒山野岭的乡下建造别墅……”
“又没有什么出名的景色,说起来也没有美味的特产可供采摘。”
“喔唷,贵族老爷们的事,咱们这些穷苦百姓怎么会知道?”
不过,村里的人们对于宫之内公在村庄里建别墅的事,还是挺自豪的。而且,因为别墅内的杂务需要处理,贵族老爷经常雇佣村民们,于是,起初的自豪逐渐转化成了感恩。农闲期间的杂役工作更是村民们的至爱,也因此成了支撑村民们平时生活的重要收入。
小女七岁的时候,受雇于宫之内公的别墅之中,工作是负责照看少爷。家主似乎是在村子里进行遴选,从而选中了小女。这倒成了小女的奶奶时常挂在嘴边的谈资,不知跟村里的人炫耀过多少次,大家的耳朵都听得长茧了。
小女要照顾的婴儿是宫之内公太太的长子,绫姐姐的弟弟。由于太太体弱多病,这才雇佣小女代为照顾。不过,这份工钱比村里其他工作的回报都要丰厚,好到足以让小女惊讶。老爷也非常好,从未对家人,不,甚至都没对佣人们大声呵斥,更令小女惊讶。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绫小姐还经常过来帮忙。从小女照顾婴儿开始直至被辞退,绫小姐几乎都陪伴在身边。
最初,小女误以为绫小姐是不放心把可爱的外甥交给外人照顾,后来才知道大小姐本人就很喜欢小孩。绫小姐常说自己是在哥哥和姐姐们的身旁长大的,因此总想要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家跟绫小姐相反,我是家里最大的孩子。”
言毕,绫小姐冲我温柔地一笑,接着说出令小女难以置信的话。
“那这样吧,在这里你就是我的妹妹了。”
小女听了这话,有如幸福升天的感觉,当然要把那时的心情记录在此。每日照顾婴儿本已令小女很是开心。从小在村里做过各种工作,尝尽了辛苦和心酸。与那些辛劳比起来,这份工作如同受到恩惠一般,不,能够被绫小姐当作妹妹,简直就像做梦似的。
话虽如此,小女也不敢有半分越界之举,也不敢招摇。而且,奶奶也常严厉地教导小女,切不可忘记自己的身份,绝不可得意忘形。
“在这里不用那么拘谨,你是我的妹妹啊。”
这句话绫小姐已经讲了多次,每每听到此话,小女总会害羞地低下头,不敢正视。只是轻轻地说句“是,我知道了”,谨慎地避免多余的亲昵举动。
对于小女的回应,绫小姐显得有些落寞。每当小女见到绫小姐那样的表情,心如刀割。不过绫小姐马上就会换回笑颜。说她最喜欢小宝宝,以及我们三个人一起共度的时光。
在这段时光里,绫小姐还教我读书写字。村里佃农的孩子们大多没读过小学。有读书的时间,还不如去工作赚钱补贴家用。小女也是一样。
“读书、写字非常重要,对你将来一定会有用的。”
最初,小女是为了让绫小姐开心才学习的。不久,小女就体会到了学习的乐趣。以至阅读的时候,遇到不认识的汉字,就会积极地向绫小姐请教拼写、意思、表现手法,有种难以形容的喜悦。
“你很聪明,接受能力也强。像你这种情况,也许都可以跟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们一起学习了。”
受到绫小姐的夸奖,使得小女更加愿意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之中,循环反复。眼下再回顾这段时光,那是多么“奢侈”的时光……
如果说小女崇拜的对象是绫小姐。那么对于小女的亲友阿照来说,她家的幸代伯母对她也是一样的存在。幸代伯母十二岁的时候被卖到了花街,她是阿照父亲的大妹。从那以后,每个月从未间断地往家里寄钱。
小女只见过幸代伯母一次,是在十岁的那一年,正值盂兰盆节 期间。幸代伯母乘坐着村里极其罕见的出租车回来的。穿着就算是正月 都未曾见过的华丽和服,不仅是给自家,还挨家挨户给所有街坊邻居送上各种特产,大家都非常惊奇。回到本家的幸代伯母,仅仅只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
幸代伯母放下茶杯,从花哨的袋子里取出化妆品,轻柔地”嘭嘭嘭”地往脸上施以白色香粉,轻巧地将嘴唇涂抹成娇艳的红色,然后突然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哥哥,母亲就交给你了。”
随着留下毫无乡音的一句话,坐上等在外头的出租车,如风般扬长而去。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
阿照的奶奶直到幸代伯母离开,一直在两手合十不断地祈祷。目睹了这一切的阿照,事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女。
“幸代伯母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大人物。”
就在幸代伯母离开的次日,村里的女孩子间流行起了“化妆”游戏。她们摘下河川边盛开的淡桃色的花,将其当作白色香粉轻柔地“嘭嘭嘭”涂抹在脸上。于是,飘散出好似桃子的甘甜香味,酝酿出幸福的心境。
“化妆”的花每逢夜晚便会枯萎,而次日清晨,又会在阳光下开放。怎么想都不可思议。宛如幸代伯母一样。那个夏天,幸代伯母成了女孩子们的憧憬,大家也很热衷于“化妆”游戏。
但是,不和谐的声音却在脑中挥之不去。有不少大人都在背地里咒骂幸代伯母。
“不过是个卖淫女,有什么了不起的……”
“靠出卖身体换来的特产谁稀罕?”
“恬不知耻的货色,还有脸回来。”
还有些听不太懂的话,从说这话的人的表情和语气来看,也能知道他们在说幸代伯母的坏话。
当然,阿照听了也是非常生气。说那些人是因为嫉妒才出言不逊的。然后,大多数的人都面带不快地沉默下来,但还是有几个男人脸上挂着令人生厌的笑容,仿佛等着看阿照出丑似的。其中还有人说着奇怪的话。
“不久之后,你是不是也要去做你伯母那样的工作啊?等到那时,你就会明白那位伯母的伟大之处咯。嘿嘿。”
小女也问过奶奶,可是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
“幸代啊,她可是个孝顺的女儿。都是受她的恩惠,阿照家才有东西可以吃。他们没有资格说幸代的坏话。那些人会受到惩罚,天神是不会原谅他们的。”
因为奶奶站在幸代这边,小女和阿照别提有多开心。果然,幸代伯母很伟大,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正因村里有着这样一位幸代伯母,即使父亲接连不断地债台高筑,十三岁那年小女在听闻自己被卖到青楼之时,也没有产生厌恶的情绪。虽然,小女不忍离开奶奶、爹娘还有年幼的弟妹,也对即将到来的独自生活感到孤单。但听说只要等到契约年满,就能赚到一大笔钱回乡,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干劲儿。
人贩子阿叔的话也是背后的推手之一。
“花街的花魁呢,也不是那么难做的。就是穿着华丽的和服、服务客人的工作而已。不过,不学点唱歌、跳舞可不行。话说回来,女孩子不是本来就喜欢唱歌、跳舞什么的嘛。”
拜绫小姐所赐,小女很喜欢学习,所以对于学习新鲜事物从不抗拒。听了此话的阿叔,双眼圆睁,更是赞不绝口。
“喔唷,这可厉害了啊。这样的话,花街教的东西,你马上就能学会,很快就能取得成功。”
小女听言欣喜若狂,脑中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繁花似锦。想到就要在那样的花街生活就异常地兴奋,还有能够赚钱养家的成就感。
但是,无论奶奶还是爹娘,他们的脸上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本就少言寡语的父亲不怎么说话,母亲更是煮了只有在新年正月才能吃到的白米饭给小女。弟弟和妹妹也吵着想吃,母亲完全没有理会他们。大概是母亲这样的举动不同以往,平日里纠缠不休的弟妹很快就安静下来。
结果,对于小女要去花街这件事感到开心的,只有相信他们的姐姐会出人头地的弟妹,以及阿照她们几个女孩子而已。
“你一定要买城里的特产回来哦。”
阿照她们的脑中一定浮现出幸代伯母的影子。所以,小女自然是明白那种一半喜悦一半羡慕的心情,因为都写在她们的脸上了。
“嗯,盂兰盆节的时候,我也会坐出租车回来的,而且还会塞满特产。”
小女离开故乡是在四月初,那天非常暖和,风轻云淡。
前一晚奶奶搂着小女一起睡觉,像是回到幼儿时代。那时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小女就被奶奶搂在怀中。这样的场景渐渐地唤起了幼时的记忆,无法言语的温暖从心而生,小女就这样在奶奶怀中沉沉地睡去。
小女离开家时,跟奶奶和爹娘道别。弟弟和妹妹们哭喊着,还追着人贩子阿叔后面。
“姐姐,别走!”
明明前几天他们都还没什么感觉,将要临别之际是感到寂寞了吧。不过,他们追到村口就停下了脚步,目送小女远去,直至小女的身影消失不见。
至于小女,倒不觉得离开故乡和家人有多么悲伤。此时,小女已完全倾倒于城里花街的欢声笑语。
与人贩子阿叔一同离开村子,他在山下的店家买糖果给自己吃的欢喜,第一次乘坐蒸汽火车的兴奋,好似已是很久远的过去了。那时候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要像阿照的伯母那样,在盂兰盆节衣锦还乡。
但是,当蒸汽火车抵达这座城镇后,尽是小女从没见过、从没听过的事物,让小女震惊不已。生长在村里的小女,所见所闻都只有乡下那点东西,以至于眼前的这个地方城镇宛如生机勃勃的大都会。环顾四周,没有田园农舍,顿时无法抑制的不可思议遍及全身。
可是,这种惊讶只是序章而已。小女穿过桃苑花街大门的那一刻,只能张大嘴巴,差点当场瘫坐在地上。
这里一定是龙宫城。
小女当时是发自内心这么想的。当然,龙宫城在海底,不可能在陆地上见到。可是对于涉世未深的小女来说,只有从奶奶那里听来的传说故事,才能解释眼前的这片梦幻新天地。
花街大门的正前方是一栋栋绵延不绝的奢华建筑物,那些人家的屋檐下都悬挂着铺张奢华的彩色灯笼。街道正中排列着华贵的樱花树,飘散着异国风情的街灯早已点亮……诸如此般的风景近在眼前,除了震惊再无其他想法。从蒸汽火车下来进到城里,再到眼前的一切,内心的震惊程度成百倍增长。
“金瓶梅楼”是小女被带去那所豪宅的名字。这座建筑比村里地主的屋子,以及华族宫之内公的别墅更加豪华。二层还有回廊相通,起初小女还以为是他宅,当被告知是一户人家的时候,不禁仰头观望那座右邻的三层别馆。
跟着阿叔通过本馆的玄关大门,走入右手边的一条通道,小女随着他的步伐,突然眼前两眼一抹黑。已是日暮时刻,外面的道路已早早地点亮灯光,哪里都是一片明亮。现在猛然钻进两栋建筑之间的狭窄通道,视线自然会变得黑暗。
也许是阿叔已经适应了,只顾往里面走去。行进途中,小女见左手边有露出灯光的窗户,似是一间厨房。只见阿叔打开门,向着腰系红围裙的女佣自报家门,像是叫她去通报嬷嬷 。
那名女佣长得人高马大,手脚粗壮,貌似比小女年长两三岁。但是,她的肤色可谓是晶莹剔透。强健的体魄和雪白的肌肤显得很不协调。可是,当她面向站在光线昏暗的通道中的自己时,完全就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脸蛋,所以,小女又觉得她与自己年龄相仿。
“请,请等一下。”
她坑坑巴巴地说了一句,便慌张地离开了厨房。
“笨蛋!怎么不请他们去前边!”
从走廊的方向传来一句骂声,听起来是上了年纪、颇具气势的女声。她似乎在冲着女佣发怒。
“哦哟!这不是山边先生嘛。”
就在厨房门打开的霎那,那位嬷嬷的语气和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
“您来啦,快,快,请到前面去吧。”
“不必麻烦,就在这里说吧。”
“哦哟,快别这么说,我们到前面说吧。要是让我家老板娘知道我让您从厨房进来,可是要骂我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寒暄过后,阿叔执拗不过对方,只得折回前门。
金瓶梅楼有两扇玄关门,中间装着宽广的格子窗户,大概是效仿城里客栈的那种样式。
小女紧跟阿叔的步伐,进入毗邻通道右侧玄关门的瞬间,小女就被扑面而来的气势压倒。眼前是一张张排在一起的穿着雍容华贵服装的花魁照片。极具奢华的照片,将小女震慑得精神恍惚了。
玄关三合土 的中央竖着一块巨大的板墙,墙上装饰着每一位花魁的照片,从格子窗户外边就能看到。
为什么不把格子窗换成玻璃窗呢?那样的话,客人在外面也能看清楚了。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嬷嬷迎了出来。
阿叔也再次寒暄起来,嬷嬷冲着小女微笑。
“哦哟,来啦。哦哟,来啦。”
但是,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好像要看透小女似的,死死地盯着小女的脸,有如品尝食物般从头到脚往复舔舐着小女。因此,小女战战兢兢地鞠了一躬,然后像根棒子一样杵在那里。
那天,小女穿着家里太婆留下的朴素条纹样夹和服 ,母亲缝补之后,又系上红色三尺腰带。此时嬷嬷的目光就像剥下了我的衣服,带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厌恶。
嬷嬷看起来没有奶奶那么老,却不知为何要年迈许多。其实无论从长相、身体的灵活性、身着的和服式样,她哪方面都要比奶奶年轻,但就是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她不同于村里任何的老人。或许是第一次见到有这种气质的女人,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
她莫不是已经数百岁的老妖怪?
第一次正式见到嬷嬷,小女就是这么怀疑的。被老妖怪死死地盯着,小女仿佛在逐渐失去意识。
“嘿,真是不错的孩子啊。”
阿叔流露出一副自豪的样子,用手抚摸着小女的脑袋,但小女依然身体僵硬。
“山边先生选中的人,错不了。”
“哦哟,您可别这么说,这不还得倚靠您的调教,相比之下,俺这点本事不算什么。”
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更加深了小女的疑惑。小女会不会被这座金瓶梅楼的妖怪吃掉?恐怖感油然而生,那时真是如坐针毡。
现在想想好笑,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女孩,突然从偏僻的故乡被带到了热闹的城里。而且,还是花街这样特殊的场所。见到嬷嬷前的亢奋心情,瞬间就被些许的不安取代,随之萎缩,转而变成畏惧和颤栗也是没有缘由。毕竟那个时候小女还只是小孩子。
小女怎么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方啊……
嬷嬷催促着我进去,直到进入内室面见老板娘的瞬间,小女一直在后悔。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小女本想询问阿叔,回头看他,只见他急急忙忙地挺直了身体。他们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小女哪里都逃不掉了。
此时想起了绫小姐悲伤的笑容,她是否已经预见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小女的脑中乱作一团,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只有回家,祈求再见到奶奶和母亲。
等小女反应过来,已经坐在了内室的角落,听到老板娘向小女问话。
“别躲在角落呀,靠近一点。这孩子缩在那个角落里,好像被我逮到会被吃掉一样。”
“逮”“吃”,听到这几个词,小女不禁打着寒颤,抬起头来。终于,小女从正面看清了老板娘的容姿。
眼前的老板娘,跟小女在城里见过好几次的妇人没有差别。不,那些妇人们身上并没有此等的威严。不过再怎么看她也不像是妖怪,心里一下子平静许多。
“名字?”
即便如此,仍然无法即刻对老板娘的提问作出反应。就在小女扭扭捏捏的时候,坐在身旁的嬷嬷拧了小女左臂一下,小女不自觉地开口答道。
“樱、樱、樱子……”
“几岁?”
“十三……”
老板娘向着嬷嬷使了个眼色。只见嬷嬷点了点头。
“好好表现。”
视线再次转向小女,老板娘用教导般的语气说道:
“只要你拼命努力,就可以帮助故乡的家人。赚大钱,敬孝心。”
小女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默默地点头。嬷嬷再次拧了小女的左臂,发怒道:
“你对老板娘是什么态度,好好回答!”
“……是、是、明白。”
“问你叫什么名字,就说‘我叫樱子’。问你多大,要说‘我今年十三岁’。要完整地回答,懂吗?”
“嗯,我叫……十三岁。”
“笨蛋,‘我叫’与‘十三岁’不能放在一起。”
受到惊吓的身体又变得僵硬起来,就在小女感觉身体紧绷着的时候,老板娘笑逐颜开地说道:
“这位喜久代从今天起就负责对你的教育。好好听从她的话。若想尽早成为独当一面的花魁,不拼死地努力可不行哦。”
小女原以为只要进入花街,就可以当上花魁赚钱。听到这话,不禁吃惊,脸上也表露出了失望之情。
“看来这孩子想马上接客嘛。”
嬷嬷的语气中夹带着惊讶,然后继续说道:
“你听好了,想要接客得先做好准备,礼仪作法、语言应酬、跳舞唱歌什么的都要学,要记的东西多了去了。你要把这些全都学会,才有资格成为花魁。所以要是不想学习规矩礼仪,不知道要何年马月才……”
话音未落,走廊一边的纸门突然被打开了,有一个男人探出头来。
“啊,来新人了?”
小女和阿叔看着纸门就要关闭之时,嬷嬷忙不迭地出声阻止。
“老爷,您请进来。”
“啊,不,不,也没什么急事,等你们聊完了吧。”
“这怎么行,让老爷等我们成何体统?”
“没关系的,工作第一。”
此时,老板娘并不关心嬷嬷和被称为老爷的男人之间的谈话,而是转身向后走去,像是要做什么。
“老爷,给。”
结果,只见老板娘掏出一个纸包后起身。就在这时,一直气定神闲闲聊的老爷迅速走进内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纸包放入怀里。
“哎呀,哎呀,惊扰到各位了。”
说完他对着嬷嬷和阿叔笑笑,接着,视线又转到了小女身上。
“这孩子挺清纯的啊。绝对会成为一等一的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樱……我叫樱子。”
“哦,樱子啊,嗯,好名字。”
此时的老爷像是反复在思考什么。
“你要听老板娘和喜久代的话,成为大家的小可爱哦。”
“是的……”
说完此话老爷转身欲出,嬷嬷又叫住了他。或许是小女多心,嬷嬷的话语里多少带有嘲讽之味。
“这不,您既然都回来了,我们这边的事马上就完,请您就坐一会儿吧。”
“不了,就这样吧。我现在也是诸多事务缠身。”
“哦哟,那就不强行挽留您了。”
老爷面对嬷嬷说的嘲讽话,施以和蔼的笑容,又向阿叔轻轻地低下头,迅速地消失在视野里。
明明是金瓶梅楼的男主人,感觉却不住在这里,让小女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嬷嬷的态度也是非常的微妙。要说老爷和嬷嬷的关系,放在故乡,难道不是地主和自己父亲的关系吗?
老板娘和嬷嬷、阿叔三人谈话的时候,小女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在村里被认为是常识,在这里好像并不通用。虽说小女现在已经不再认为这里是妖怪的住所,但也再次认识到这里仍是龙宫城般的所在。
老板娘将买我的价款递给阿叔时,还递出了一个和纸包裹的东西。这是外观很薄、细长的东西,能闻到海的香味扑鼻而来。只见阿叔接过后,用手压一压,像是在确认这东西的厚度。
嬷嬷将阿叔送出玄关,又折返回屋内,领着小女向着走廊的深处——嬷嬷的房间走去。
“从今天开始,樱子你就跟着我住。”
忽地想起左臂被拧时的痛,想到接下来的日子能否不让嬷嬷发怒,能否和睦相处,心里就很是不安。
“只要你听话,照我说的做,很快就可以成为花魁,挣大钱了,好了,你也不要太过担心。”
小女听闻此言,不禁惊讶她竟然看透了小女的心思。
“把行李放好,跟我出来。”
眼见嬷嬷刚进来就要出去,小女只得慌忙地跟在后面。
“要跟大家好好打招呼哦。”
这次,嬷嬷打开房间右边的纸门,瞬间,无以言表的璀璨光景一下飞入眼帘。
从小女眼前到另一端,整齐并列着梳妆台。原来这是一间宽敞的化妆间。在一面接一面的化妆镜前,花魁们盘结着优美的头发,满是娇艳动人的妆容,穿着花哨艳丽的服装。她们背对着小女正在忙碌着。
何等美丽……
小女看得心荡神驰,甚至都恍惚了。小女再次想着这里一定就是龙宫城,不会有错。
“都打扮好了吗?”
嬷嬷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似的。
“好啦。”
“××姐还没好。”
“预料之中。总是她最慢。”
花魁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她们中有一个人察觉到了小女。
“啊?新人?”
接下来一瞬间,所有化妆台前的花魁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望向小女,直直地盯着小女。
“喂,还不跟大家打招呼?”
“……请、请多多关照。”
听到嬷嬷的提示,小女赶紧慌慌张张地低下头来。
“有站着行礼的人吗?规规矩矩地坐下,双手五指放在榻榻米上,然后再低头行礼。”
小女被嬷嬷击打着屁股,顺势坐了下来,刚一坐下,花魁们就齐声哄笑起来。嘈杂的说话声响彻整个房间。
“这是从哪座山里跑出来的吧。”
“嬷嬷,调教这种人想必非常辛苦呢。”
“这跟你们刚到这里的时候很像呐。”
“哪有!”
“不,××来的时候更差劲。”
“哪里来的野人?”
“哼,要是小女子是野人,××姐就是棕熊!”
“你说什么!”
不知不觉间,花魁们把小女撂在一边,开始了好似吵架的争论。虽然提及了几个花魁的名字,但我完全不知道分别对应哪个花魁。在这样喧嚣的场合,也不是记名字的时候。
说起来,并非所有的花魁都加入了争论。有对我投以温柔微笑的人,有略带悲伤表情、偷偷窥视我的人,还有不带任何表情、撇了小女一眼就没了兴趣的人。与大家反应不同的花魁也有不少。
但是,此情此景却让小女很是困惑。明明被所有人嘲笑是乡下人,却反而感觉挺爽快的。
“好了好了,聊天结束。”
随着嬷嬷的催促,因为聊天而有所耽误的花魁迅速整装,所有人都步入走廊。这时,就像算准了时间的老板娘从内室里走出,往放置在玄关旁边隔板上的神龛走去。茶壶和门房 已在候着,等待所有人参拜神龛。
“保佑今日宾客盈门,花魁一切顺当。”
随着老板娘说出的祈祷的话,所有人都低垂着头。小女见势也在心里默念同样的话,无意中瞥见了神龛里供奉的神体。
那就是神啊!
那是一个形似细长的蘑菇,坚挺而有力地杵在那里的木雕品。与村里祭祀着的,还有从奶奶那里听到的神,也相去太远了吧。
就在小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奇妙的神像之时,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癫的大笑。
“哟!那个孩子是第一次看到这神吧,眼睛都直了。”
所有人都看向小女的脸,过于害羞的小女马上低下头去。但是,她们似乎并不在意,又开始了喧闹。
“这也难怪,毕竟是第一次见这东西。”
“哎,我们都已经看厌了。”
“说起来你最近不是都没见到吗?”
“什么!你说什么!”
眼看就要掀起一场新的争论,其他的花魁操着悠闲的口气说道:
“也没错啊,说起来为什么这里的神如此栩栩如生地矗立在那里?”
“讨厌啦,姐姐说这种话真是讨厌。”
“这神要是无精打采,我们也不好做生意嘛。”
“对,对,对。没错。”
面对着齐声欢笑的花魁,嬷嬷有意收拾场面似的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果客人们的神物失去了元气,使他们再现雄风,不正是你们这些花魁该努力的事嘛。”
在笑声愈加猛烈之时,嬷嬷将她们赶回了原来的化妆间。那一天,首位客人是在十几分钟之后出现的。
然而,小女直到最近才知晓神像的真面目。但是,究竟为何要供奉此物,实际上直到现在小女依然无从知晓。
三月×日
昨晚完全沉浸在写日记之中,回过神来,已是破晓时分。
其实最开始记录日记的时候,还很担心能否写出像样的文字。绫小姐教小女认字和写作,还有和这里的优子小姐共同学习,不经意间就领悟掌握了所学的知识,小女也十分惊讶自己的学习能力,这令小女开心无比。若是把昨晚写的日记给绫小姐阅览,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
对了,干脆把这个日记作为书信寄给绫小姐吧。在成为花魁之日定下来之后,学习各种技艺的时间会减少很多。当然,各位花魁姐姐吩咐的杂事依然络绎不绝,不过写日记的空余时间还是有的。如果成了花魁,一定会变得更加忙碌。要挽回溜走的三年时光,那就只剩如今了。
说起一开始在金瓶梅楼的生活,那是何等令人震惊。
首先,匪夷所思的是一日三餐都可以吃到米饭。而且,是白米饭啊,一日三餐都有!不仅仅是花魁,女佣也是一样的待遇。小女切身体会到,住在乡下的我们,一直过着底层的卑贱生活。然而即使这样,花魁却还经常抱怨食物。
“肉呢?要是再不吃点好东西,可招待不了客人们!”
“煮芋头和魔芋,又这么清淡。这里有点味道的只有咸海带!”
“啊,好想吃烤鱼。想吃那种两面烤到焦黄鲜嫩的鱼。”
每天有三顿白饭吃就该感恩戴德了,不过没有人有这种感激的心情。她们觉得有白米饭吃是理所当然,还要为了吃什么菜不断地发牢骚。
这些姐姐,与小女的奶奶、爹娘绝不是同一类人。二者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可以说是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简单汇总一下金瓶梅楼一天的起居生活——
上午七点半到八点,店内小厮 开始打扫,女佣则负责准备早餐。在这期间,昨晚滞留的客人将会离开。
八点,老板娘向神龛内点灯,供奉神酒、米饭、水、盐。
九点到九点半,所有人吃早餐。若是昨晚留宿的客人,则由外面的饭馆送早餐过来,再由花魁服侍用餐。
十点到下午两点,大部分的花魁会去补觉。嬷嬷 也会在此时休息。
两点到两点半,所有人吃午饭。
两点半到四点半,花魁进入澡堂洗澡,然后进行梳头、化妆,以及整理衣物等打扮工作。
五点,所有人聚拢在神龛前参拜。
五点半,接待第一位光顾的客人。
七点到八点,除了正在接客以外的花魁,所有人吃晚餐。
十点,晚餐时间。在接客的花魁,吃一点饭团什么的食物充饥。
凌晨零点,门卫会将大门、中门、小门全部关闭。若是在这个时间以后出入的客人,可走大门边上的便门。
一点,嬷嬷入寝。夜里交给接班的茶壶在店内巡视,直到早上嬷嬷起床。
四点到五点,早起的客人回去。
乍一看这样的记录,就能明白这绝非普通的生活。小女老家那样的偏僻乡下自不用说,即使是城里居民的生活,也与之几乎没有共同点。这个行业就是如此特殊。
的确与花魁接触得越多,越能体会到她们这个群体的与众不同。小女从前只知道自己出生的村子,到此的三年间,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不仅有这里的人教小女的,还有小女通过读书、看电影学到的。小女越来越想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随着小女知识和阅历的增长,认识到花街是怎样的世界,花魁又是怎样的存在。当小女再次审视这些事实,由内而外地产生了不安且厌恶的情绪。
花魁实在是太可怕了……
到头来,小女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可能还是因为她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赚大笔的钱。
早上睡到自然醒,吃个饭又回房睡觉。睡到下午很晚才起来吃午饭,悠闲地洗个澡。然后,一边叫来做头发的去梳头,一边与姐妹们聊天,打扮,更衣。傍晚去神龛前参拜,要是没有被客人点名,就可以去吃晚饭。随着夜晚的到来,无论再怎么没人气的花魁也有客人接待。如此一来,她们可算是忙碌起来,要说她们干什么呢,无非就是在客人面前跳舞、唱歌,说说无聊的废话,陪伴客人们喝酒玩乐而已。
当然,小女认为只做这些很难持续到深夜。但是,歌舞升平、寻欢作乐之后,大部分的花魁好像要陪客人就寝。换句话说,她们的生活是就寝、吃饭、打扮,还有游艺,除此之外都跟她们毫无关系。只需如此就能赚到钱,实在是非常的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开心和轻松的工作,小女惊讶得目瞪口呆。
尽管如此,花魁的喜怒哀愁为何又是如此激烈呢?
为何要那般恶意地咒骂客人?
房间里传来花魁和客人奇妙的喘息声是怎么回事?
身体状况变差又是什么原因?
随着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日益增长,有关花魁的谜团也愈发难懂。明明花魁是自己的目标,然而却对她们的事一无所知。深入地去思考,却又会害怕起来。由于店内其他人的分工明确,反而凸显出她们的特殊性。
老板娘也称领家,是金瓶梅楼的经营者。老爷似乎什么都不管,由老板娘独自经营管理着这家店。老爷和孩子一起住在花街外的别邸,通常一星期能见到他一次,目的就是来要点零花钱。听说老板娘给他的钱,都被他赌博花掉了。
虽然乡下也有不怎么工作的父亲,只靠母亲拼命工作撑起一个家的情况,但也不会有像老爷一样的人。因为老家的男人要是这样,一家人都得饿死。说明这里有的是供老爷游玩挥霍的金钱。
实际上,老板娘对钱是非常计较的。花魁私下也会骂她“守财奴”“贪婪”“顽固”“吝啬鬼”。且不提花魁欠她的借款,老板娘无论何时对金钱都不会做出任何让步。
嬷嬷,说起来就像是一个管家,或者说中间协调人。她是介入老板娘和花魁、花魁和客人之间进行周旋的角色,确保店内生意能够欣欣向荣。像是给客人安排花魁,完全是由嬷嬷决定的。
不过小女有一点始终无法理解。大部分的客人都会先看玄关处的花魁照片,看上哪位就点名这位花魁,如果被点名的花魁正好在陪客人,那就没办法了。不过有时即便这名花魁有空,嬷嬷也会直接安排别的花魁给客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过倒也没有几位客人不满,说来这不是大问题。从开始就别这么做不是更好?很多花魁得知自己并不是客人点名要的,第二天就会不停地抱怨“不公平”“不满”,岂不是会增加矛盾吗?
“完全没有好感的客人,简直像死了一回。”
“每一次都塞给我讨厌的客人,能不能收敛一点?”
“烦死了,那种货色再来小女子不接!”
小女若是嬷嬷,一定会遵从客人的意愿。花魁心情舒畅,陪客人们玩得开心,客人自然愿意拿出大把的金钱。要是被点名的花魁在接待其他客人,那也只好换别人。所以,优先考虑客人的喜好,同时也要兼顾花魁好恶的客人类型。起码照顾下花魁的心情吧,至少不要给她们安排讨厌的客人。
小女已经来到这里三年有余,已能想到这些。再怎么说,原本花魁出身、做了数十年的嬷嬷,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但是,每当花魁有这种抱怨时,她总是会这样说:
“照老娘说的做,绝对不会错的。动动脑筋想想,这些客人们也算替你们还了点钱,能早点赎身不好吗?”
话里的意思就是为了花魁着想。嬷嬷是不是有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但小女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也是关于花魁的谜团之一,令小女百思不解。
茶壶的工作是揽客和充当店内的保镖。他们性情冷漠,哄骗揽客、察言观色,若不具备这些条件便无法胜任。
茶壶穿着朴素,外出时就像从哪里来的商人。与穿着花哨的花魁形成鲜明对比。起初小女觉得因为他们收入很低,所以贫穷,不过貌似并非如此,而是在店内招揽生意的茶壶,不能比客人们打扮得阔气。
“要说俺们,那可是非常讲究的。你看,和服面料、木屐、烟草、挂饰、金表这样的随身物件哪样都不差。和服外褂的长度也比普通商人的要稍微长那么一点。”
小女当然不可能当着他们的面询问有关衣物的问题。这是有次名叫朝先生的茶壶对小女说的,小女是打心底感到惊讶。现在小女算是懂了,一流的茶壶能够读懂对方的想法。像小女这样毫不掩饰好奇心、直勾勾盯着人家衣服的企图,早就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了吧。
茶壶从开大门、开始营业便盘踞在玄关照片墙右手边的柜台,陆续招呼透过格子窗户向墙上张望的客人们。这时候他不可跨出自家门外揽客,只得外呼内应。所以,不是口才佼佼者是无法胜任的。对于话术要求颇高。通过与客人们的谈话交流,读透对方的心思。因此,猜出一个乡下孩子的想法,简直易如反掌。
茶壶负责与站在店内照片墙前的客人们谈价格。根据接待房间的规格与玩乐时间长短的不同,支付的钱也不同。不过,在这里谈拢的价格,也并非就是最终价格。客人会被带到二层的接待室,再经由嬷嬷的一番花言巧语的洗礼,客人就会掏出更多的钱。总之,在花街,每个人都要上阵,轮番使用各种招数让客人掏钱。此种手段更是小女前所未见的。
照片墙正中央装饰着花魁们的照片,左右两边各设一个柜台。右边为茶壶,左边是门房,门房是茶壶的见习人员,穿着素色条纹和服,腰上系着一条角带,再绑着与和服同一种条纹的围裙。同时他们也兼有保镖的功能,茶壶不在的时候,便会坐在右边的柜台进行揽客。
茶壶的手下,俗称小厮,下身穿着藏青色的细筒裤,上身则是藏青色的法被 ,足蹬草鞋,好似工匠的打扮。天气寒冷的时候外面加一件藏青色无花纹的棉外衣,不穿袜子。到了冬季,将和服的后襟翻起来掖在腰带里是小厮的特征之一。
他们就是常说的万金油,从店内清扫、床单替换,到花魁吩咐的各种杂事什么都做。掌握不到这份工作要领的话,干再多的时间也只能是小厮,不能升格为门房。店门打开迎客后,小厮便坐在店内的楼梯下,主要负责领客人们到二层的接待室。
在绝大部分都是女人的青楼之内,茶壶、门房、小厮是为数不多的男性。不过,茶壶和门房都不在岗的时候,常驻就是小厮一人。他偶然能从老爷那里得到一些赏钱。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优子小姐的哥哥——大学生周作少爷。少爷与老爷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沉着从容的人。虽然看上去有点病弱,但反而增添了他身上的奇妙魅力,实际上他在花魁之中也颇有人气。
老爷通常一周只出现一次,但这对兄妹经常来玩。本馆他们是不会去的,只去别馆。虽说别馆的二层和三层也被用作营业,但听说一层原来是老板娘的起居室。他们放学回来,经常会绕远路过来,可能是有点怀念这里吧。又或者是想在老板娘——他们自己母亲的身边多待一会儿。
傍晚是营业的时间,刚好是老板娘忙碌的时候,就算他们来了老板娘也没有时间到别馆去。即使这样,两人能在离母亲比较近的地方待着,就满足了吧。周作少爷通常在别馆的一层辅导妹妹学习,优子小姐一边接受立志成为教师的哥哥的辅导,一边等着老板娘空出时间。
小女与他们两人相遇,是在进店四个半月的时候。嬷嬷按老板娘的吩咐叫小女去做事,因而去了别馆。穿过走廊要进入某间屋内之时,小女不经意间瞥见了庭院里盛开的花,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啊!绣球花!”
老家的河岸边,随风摇摆的,那个淡淡桃色的化妆花,就盛开在庭院里小池塘边。忽地想起以前玩过的“化妆”游戏,还有阿照和小伙伴的脸,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就在思乡之愁涌起的瞬间,小女心里变得空寂起来。
“那个叫合之木。”
从身后传来搭话的声音,吓得小女几乎跳了起来,回头查看,那里站着一位穿着漂亮洋服的可爱少女。
“是一种豆。”
“啊?啊?真的?能吃吗?”
望着小女吃惊的样子,少女“噗嗤噗嗤”地笑着说道:
“属于豆科植物,肯定是不会错的。不过像普通豆子那样吃是不行的。”
“还好,还好,要是拿能吃的东西来玩,那可是会遭到严厉的惩罚。”
“诶?玩?用那个花?”
于是小女就向少女讲述起了关于“化妆”游戏的事情,少女饶有兴趣地走到庭院之中,采了一朵花回来。
“示范给我看一下。”
“像这样,嘭嘭嘭地在脸颊上拍几下。”
“嘭、嘭、嘭……”
小女边做着示范,边看着她微笑的眼睛,心里软绵绵的,却变得温暖起来。但是,想到这种花盛开的时候,小女本该带着特产返乡的,突然情绪又消沉下来。
“怎么了?”
可能是脸上流露出了情绪,少女见状脸色也阴沉下来。
“没、没、没事,没事。”
小女终于察觉到,眼前的这位少女正是老板娘的千金。她岂是小女能够亲密交谈的对象?小女实在太笨了。因此,匆匆行过一礼,正欲慌张返回本馆之时,背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小女。
“小姐们,你们在干什么呢?”
回头一看,那是一位穿着纯白开襟衬衣、双手叉腰站姿挺拔的青年。他似乎一直在关注小女与小姐的对话。
怎……怎么办?
察觉到他是老板娘家少爷的同时,就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哥,你这样可不行哦,这是女孩子间的游戏。”
青年听过这话,又微微一瞥少女,笑了出来。
“说错话的妹妹,还是少说几句吧。”
“嗯?我说错什么了?豆科没错吧,还是哥哥你教我的。”
“豆科没错。但是,不是合之木。”
“骗人,是哥哥……”
“我教你的是——合欢之木。”
“真的吗?”
少女不太相信,试探地向青年投去目光,忽地转向小女。
“从现在开始,叫化妆花之木吧!”
“是、是,嗯、嗯。”
虽然是反射性的回答,但是看着笑逐颜开的她,小女心中再次被温暖包围。
“化妆肚子 或是其他任何叫法都好,随便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
“这不变成狸子鼓腹 了嘛。”
这句话把青年逗乐了,只见少女的脸颊微微鼓起。
“休息结束。回去学习!”
此话一出,气氛变得落寞起来。
“那、那,小女告辞。”
小女看准时机,施以一礼想回本馆。
“等一下,再等一下可以吗?”
然而,少女过来挽起小女的手臂,将小女拖去最里面的房间。屋内有一张黑得发亮的大桌子,上面摊放着书和记事本。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我叫樱子。今年十三岁。”
“啊呀,只比我小一岁。我叫优子,这是我哥,周作。”
说着,优子小姐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们一起学习吧。”
像是即刻就要小女坐在她旁边的样子,这令小女非常为难。
“优子,快别这样。你看,为难人家了。”
“啊?为难吗?”
对于周作少爷的话,她脸上写满惊讶,又转向小女。
“不、不是……”
小女摇了摇头,心里很是高兴。当然,跟小姐一起学习是不可能的。因此,仅仅是被邀请一起学习,就足以让小女感激。
“你看,樱子没说……”
“她在金瓶梅楼学艺。”
“跳舞唱歌的话,我也……”
“优子,你们学的东西不一样。”
周作少爷的态度很明确,优子似乎很不服气。
“好,就算技艺方面的内容不同,学校的内容总归一样了吧。”
“嗯,我也认为学校里的教育,每个人都有平等接受的资格。”
“所以……”
“但是,事实上很多孩子甚至没读过小学。因此,学习能力就会产生巨大的差距。优子,就算你们一起学习,我也做不到同时教你们两个。”
那时,小女刚好瞥到了桌上放着的那本书,也不知为何竟然朗读起了正打开的一页文章。其实,直到今日,小女都还没搞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绝不是自尊心的问题,也许是不想让绫小姐教会小女的知识白费,不想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吧。
“哦!不错!”
周作少爷非常惊讶。他急急忙忙从桌上拿起一本书,打开,翻了一会儿,停下。
“读读这一页。”
他指了指翻到的那页的一个段落,将书递给小女。
“好的。”
接过书来的瞬间,因为紧张,手在颤抖。绫小姐给小女的书,所有的汉字都有假名注音。所以,只要记住平假名就没有问题了。可是优子小姐的书不一样。
若是有不会读的汉字……
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抑制不住读不出来的恐惧。
“怎么了?果然读不出来吧。”
“不、不,我读。”
在优子小姐充满期待的注视下,小女双手捧书,专心致志地开始朗读起来。
刚开始读得有点不顺,读着读着感觉便好起来,也读得顺畅了。不过,完全没有理解文章内容的闲暇。小女只得聚精会神地把一个个冒出头的文字读出来。最后还算流畅地读完了整篇文章。
“以前在哪里学习的?”
周作少爷这么询问,小女跟他讲了绫小姐的事。他稍稍的考虑一下。
“想不想多学一点?”
“嗯,想。”
想都没想的回答,因为是出于内心。能够与优子小姐一起,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在那个时候想都不敢想。
于是,完全忘记了老板娘交代的工作。回到本馆,小女被嬷嬷一顿臭骂,扒下裤子被揍了一顿。想到可能再也不能跟这两个人说话了,小女只得叹息不已。
数日后,小女被老板娘叫去内室,说是每周可以接受周作少爷的三次教导,小女着实惊讶不已。
“花魁中有能读书的,也有不能读书的。要是没学过的,即使现在开始学,也是白费功夫。樱子你好像还会那么一点,就让小儿教你吧。”
“谢、谢谢,太感谢了。”
又可以跟两个人说话了,仅仅如此就让小女开心不已,而且还让小女一起学习,我更是欣喜若狂。
但是,嬷嬷却不这么认为,我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总是有点“苦口婆心”地说道。
“能认清卖身契上的字就行了。学问多了,对于花魁来说反而是妨碍。”
“可是,那为何老板娘还……”
“这不因为周作少爷想当学校的老师嘛,多一个学生也无所谓。优子小姐估计就是想找个同龄的玩伴。不用说让你跟他们一起学习这事,肯定是他们恳求老板娘的。”
“唔……”
小女无言以对。无论对于他们两人怀有多少谢意,好像都不够的感觉。
“话说回来,你要是敢懈怠我这里的学习!我可不会客气……明白了吧!”
被嬷嬷恶狠狠地盯着,小女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可是,就在这时,一个简单的问题脱口而出。
“为啥他俩跟老爷不住在别馆的一层?”
“为何少爷、小姐,还有老爷,不一起住在别馆的一层?要这么说。”
纠正小女的用词之后,嬷嬷告诉小女:
“周作少爷上小学之前,搬去了现在居住的宅邸。”
“为何要搬家?”
嬷嬷的脸色虽说依然嫌恶,但小女此时已经敢于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也是因为平日里嬷嬷说的,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不要吞进肚子。
“要说为什么嘛,我认为是要远离这条花街的小学。不让他人知道家业在此。若是被人知道,少爷也会脸上无光的。”
嬷嬷一副自然而然的表情,可小女还是无法理解。
“老板娘将穷人家的孩子买来,还给爹娘金钱,这不是好事吗?那为什么……”
嬷嬷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些孩子有抱怨的,有痛苦的,要是都像你那样考虑问题,我倒省事多了。”
“嬷嬷指的是花魁姐姐……的事?”
“啊、啊,是的。”
正说着,嬷嬷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小女。
“听好了,你呀,保持现在的想法就好。”
嬷嬷像是已经预料到小女会背负起花魁那样的怨恨,脱口而出说了出来,也以此终止了这个话题。
虽然嬷嬷这些话有点闪烁其辞,但小女和优子小姐、周作少爷在一起之后,很快就将它抛之脑后了。开始在别馆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还能陪优子小姐在庭院里玩。别馆庭院的北侧有一堵围墙,所以从本馆的一层看不见别馆庭院。而且这墙还挡住了二层的视线。因此,即使从二层展望,也看不全庭院的全貌。所以,只需留意别被居住在别馆二层的花魁发现就好。而且,需要提防的也就是会向老板娘和嬷嬷打小报告的红姐而已。住在三层的小町姐,即使看到小女,也没有任何的兴趣。而牡丹姐一看到小女就会露出微笑。至于其他花魁也都乐得清闲,从不多管闲事。
那个时候的小女心向未来,思绪过去。未来是指接受周作少爷的辅导,过去则是陪优子小姐在庭院玩耍。因为小女深信勤学就有回报,而在庭院里玩,会让小女想起在乡下嬉戏的孩童时光。
除了绣球花,还有很多其他的花草生长在别馆的庭院里。用那些花草能有很多玩法。像是用紫云英和三叶草编织花冠和头饰,用狗尾草和柿子的叶子做成小狗和人的样子,堇菜花和紫云英束在一起之后,可以做一个手抛球,蒲公英和野菊花则可装模作样地占卜……随着不同季节来做不同的事。
“樱子,你知道得很多啊。”
每次小女用新的花草来玩,优子小姐总会这么感慨。明明是故乡里再普通不过的玩法,所以起初我还认为小姐在嘲笑小女。不过,她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小女也就得意起来。然后,趁着得意忘形爬上了一棵李子树,这可让优子小姐慌张起来。
别馆的庭院里种植着数量众多的柿子树、李子树、金桔树等能结果子的树。其中就属李子树最高,高度直达三层。小女爬上这点高度并非难事,不过小姐都要急晕过去了。另外,小女将和服撩起来掖在腰带里的举动,也让她很是吃惊。
“危险!不要再爬了!注意点形象啊!”
一直非常温柔的优子小姐,只有在这时候会生气。即使这样,依然无法阻止小女爬树的脚步,这可比玩花草更有故乡的亲近感。脑中回想起了故乡寺庙的楠树,与阿照一起光着脚丫比赛爬树的情景。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偷窥了小町姐的房内,喜欢爬树的小女是不会放弃的。
那天,正好优子小姐和周作少爷还在屋内讲话。小女就独自来到庭院里,趁小姐还没有来,迅速爬上李子树。爬了一会儿之后,终于爬到了树顶,就在小女环视四周的时候,心中突然涌出了窥视三层房间的想法。被称为金瓶梅楼的贵宾房间,诱惑着我忍不住想看一眼。
小女轻轻地翻到作为装饰的狭小露台,用手拉住窗户,打开一条细缝,从窗帘的缝隙之间往屋内窥视。心都提到嗓子眼儿,紧张得差点叫出声来。因为小町姐正在屋内。
不能再偷看了!要悄无声息地关上窗户,从露台返回到李子树上,再爬下去,脑袋里只有如何逃开的想法。
但是,小女正要关窗的瞬间,注意到姐姐不太寻常。从窗帘缝中望去,跪坐在那里的姐姐,低着头,小女只能望见她的左半边脸,但怎么看她都是在流泪。
小町姐在哭泣……
小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姐姐的视线落在膝盖上的一封信上,小女再次差点弄出声响。
读了那封信才哭的吧……
小女轻轻地拉上窗户,蹑手蹑脚地从李子树上爬了回去。比起偷窥被发现挨骂,小女更怕她躲在屋里哭泣的样子被别人看到,那样内心会受到伤害吧。无论是谁都不该擅自偷窥他人忧伤的模样。自此之后,小女再也没有爬过树。
“樱子终于变得淑女了。”
比起优子小姐的喜悦,小女感受更多的是愧疚。不过,听到妹妹说我会爬树的周作少爷,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
“啊呀,可惜了。我还想亲眼见见樱子站在树顶上的英姿。”
“哎,哥哥真讨厌。”
小姐不失时机地说着俏皮话,小女羞红了脸。时至今日,这都是小女甜美的回忆。
最近两人都不怎么来别馆了。即使来了,气氛也是莫名的沉寂。总觉得他们提不起精神。特别是周作少爷经常沉着脸,在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小女认为绝对不是身体病弱的原因。
打理别馆的女佣雪江也持同样的意见。店里除了老板娘和小女以外,就属她跟两人接触得最多了。所以,雪江是不会信口胡言的。
女佣有三人,主要负责厨卫工作、洗涤清扫等杂务。她们是与母亲年龄相仿的安美、与阿照的幸代伯母差不多年龄的友子,还有比我小两岁的雪江。安美和友子都是通勤工作,只有雪江住在店里。小女初到金瓶梅楼,那个在厨房和人贩子阿叔说话的正是雪江。那时从她的体格看,肯定要比小女年长许多,后来那张稚嫩的脸让小女认识到,实际上她的年龄更小。
我们在不经意间,发展成了只要见到就会聊天的关系。但是,小女也意识到我们并非朋友。小女初来乍到,她是店里地位最低微的,我们仅仅是境遇有些相似而已。
但当小女这样跟雪江讲时,没想到她立刻摇了摇头,强烈地表示否定。
“樱子姐姐是新人……跟咱这个女佣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新人总有一天会成为花魁,而女佣永远都是女佣……绝对无法成为花魁的。”
小女入楼一年多的时候,曾跟雪江约定绝对不会说出去,雪江才向小女吐露心声。
“咱,真的很想成为花魁。”
她的故乡在××地方的山坳坳里。父亲是伐木工,奶奶和母亲貌似是采集樟蚕虫(蚕的一种)吐出的丝来织布的。有次她的父亲被一棵大树压在下面,造成半身不遂。光靠她母亲一个人连治疗费都付不起,转眼间就债台高筑了。原本就不是很宽裕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她的弟弟妹妹们饿得面黄肌瘦,哭着闹着。
“家里最好吃的就是蚕蛹了。奶奶在坑炉上烤蚕蛹给我们吃,嘴里慢慢地溢出脂油,甜甜的很好吃。”
就在这个时候,山脚下的村落里来了人贩子阿叔,将她和村里的几个姑娘一起卖到了花街。
“刚到这里吃白米饭的时候,咱还腹泻了呢。大概是咱以前吃过的东西不太一样吧。”
到了金瓶梅楼之后,她才意识到山坳坳里的日子简直不能称为生活。
“这里可以赚钱,能给父亲治病,还能给奶奶、母亲、弟弟和妹妹吃上好吃的东西。咱就是这么考虑的。”
但是,事与愿违。
“你啊,要说这雪白的肌肤可真是一等品,就是你这个体形……可惜啊,你当不上花魁。”
就因为嬷嬷的一句话,雪江就成了女佣。
“虽说如此,但我绝不轻易放弃。”
只要在店里工作的话,还是有可能踏上花魁之路的——仅仅就凭人贩子的这句话,支撑着她努力到了现在。不过小女最近在想,这个希望其实早就破灭了吧?跟她一起被卖到花街的村里姑娘,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全都成为了这条花街的新人。貌似有的人早就当上花魁在店里接客呢。
“当村里的女孩子集结出山的时候,人贩子看到咱就知道了吧,咱是做不来新人的,只能去做女佣。”
听到这样的告白心声,虽然对不住雪江,但小女也是这么认为的。她是非常辛劳的仆役,绝不是个坏孩子。但她无法成为花魁,小女有着强烈的预感。无论来自哪个偏远乡下的女孩,在花街上待得久了,就会得到蜕变。这变化跟容貌关系不大,就算是土里土气的女孩也会变成妖媚的女人。但雪江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种说不清的气氛围绕在她身上。也许,这与她生长在山坳坳里的经历有关呢?
以上,就是在金瓶梅楼工作的人们。工作内容就如我记录的一样,大家都在做普通的工作。虽然也有像嬷嬷和茶壶那样,平日里见不到的营业相关事务的工作。
但是,思前想后,嬷嬷和茶壶都是为花魁服务的。人贩子也是一样。当然,经营者老板娘也是如此。总之,一切一切的中心,就是花魁。当然,让客人掏出更多钱的是花魁,所以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最重要的姐姐们,却好似没在工作的样子。这个事实一直都让小女不安。
而且,从嬷嬷的话语里,能推测出花魁对老板娘和金瓶梅楼抱有不寻常的感情。
怨恨与痛苦……
对于客人的厌恶也好,对于嬷嬷的反感也罢,寻根问底不都是相近的原因吗?姐姐们所怨恨的是被卖到这条花街工作的命运吗?
但是,为什么?
大家不是都被这间金瓶梅楼帮过吗?
越想脑袋越混乱。心心念念成为花魁的日子就在眼前,小女未料到竟会如此的烦恼。前几天,小女还想着早一天成为花魁,赚很多钱,让故乡的家人过得好一点,然后把借款还了,带着满满的特产荣归故乡。然而,回想起这几年的点点滴滴,陡增不安。
就这样成为花魁,是好事吗?
但是,如果不迎来这一天,小女就一直是新人,即使想寄钱回家,也只是见习花魁,生手而已,赚不到钱。偶尔有客人会打赏钱,无论多少都必须交给老板娘,绝对不允许私自存钱。
回想起来自己作为新人期间,若是无意中想到,唔,好像也没有空闲去想呢。说来受到嬷嬷严格教育的时候,也许是最幸福的呢。
在即将成为花魁的当下,小女预感到会有什么恐怖的事降临在自己身上。这种想法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三月×日
今天小女就要去拍花魁照,成像后的照片会挂上照片墙。
首先在化妆室,让姐姐们平时请的梳头师傅帮小女盘好头发。然后,由嬷嬷帮小女化妆,再换上漂亮艳丽的和服,被带去花街上的照相馆。
这条街上什么店都有。杂货店、鱼店、外送饭馆、酒家、药店、绸布店、家具店、人力车屋,连医院都有。即使不出这条街,也可以满足日常生活所需,令小女惊叹。
说起拍照片,小女还是头一次。据说以前的人害怕这东西会把人的魂魄收走了,小女其实也有同样的不安。可又担心说出来会惹人嘲笑,便一直强忍着。结果,照相馆的伯伯说我的表情太僵硬了。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这次,又被说那叫强颜欢笑。
“露出淡淡的微笑就好。”
嬷嬷从一旁横插一句,实在是强人所难的要求。这回脸部肌肉好似完全石化了一般,连微微抽动都不能了。
“真是个没用的孩子。”
“不、不、不,这种表情,也许反而能衬托出一种未经世故的羞涩。”
嬷嬷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不过照相馆的伯伯却用熟练的口吻安抚着我。就这样开始照相。
拍完照之后,小女感到身体不听使唤。只不过是一动不动地盯着照相机看,却像是干了一整天农活般,疲劳不堪。
“之后就交给我们了,老规矩,等我这边洗好照片。”
在照相馆的伯伯目送我们返回金瓶梅楼的途中,小女听见自己的心声,告诉小女离花魁更近了一步。
若是初来乍到的时候,小女一定会喜上眉梢。事到如今,不是说没有喜悦的心情,而是不安压过了喜悦。
在这篇日记里,小女还没有很具体地描写过最重要的花魁。明明她们才是金瓶梅楼的主角,只是笼统地提到了第一天来到这里所遇到的花魁姐姐,几乎没用太多的笔墨具体介绍她们。既然连小厮和女佣的工作都描述过了,为何花街最重要的主角花魁们却没去触碰?
为何?
因为小女害怕……
小女对于花魁,当初只有羡慕和憧憬。随着在店内生活时间的增加,小女逐步觉察到花魁们身上充满着神秘。这种神秘,既有魅力的存在,也有不安的感觉。终于,这种不安越来越大,甚至令小女对于花魁产生恐惧。
由于开始写这篇日记,似乎让小女再次认清自己这样的心境变化。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可能是件好事。但再怎么说也已经无法回头。小女只能静静地等待自己成为花魁的那一天。
不,这么想反而增加了自己的恐惧。总之,现在就来介绍小女印象深刻的五位花魁,试着分散一下小女的思考。顺便说一下,以下所述并不都是小女一个人的观察。是以小女所知为主,兼有从嬷嬷和女佣雪江那里听来的。
说到花魁,也分三六九等,林林总总。绝非从容貌、性格和技艺的差别来区分。要论她们最重要的评判标准,仅仅是一晚上能赚多少钱。像金瓶梅楼这样常驻十几名花魁的地方,这种差别一目了然。有意思的是,店内最会赚钱的人,不一定是最漂亮的。相对的,赚钱最少的人,也不一定就没有魅力。
在小女初入金瓶梅楼之前,最会赚钱的是十九岁的小町姐。因此,她一直使用别馆三层的房间。金瓶梅楼内的花魁们,只有一位可以使用这个房间。故而也称贵宾室,客人们要使用这个房间就必须掏出一笔不菲的数额。
小町姐,通小町的简称,大家都称呼她为小町。肤色白皙,长着一张瓜子脸,确实也是金瓶梅楼里排名前三的美人。但是,她对于客人的态度可谓冷若冰霜。给别人的印象就是装腔作势,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她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据说小町姐的老家是她们那里的财主,然而一场原因不明的火灾将其所有的房子烧毁殆尽,更要命的是,整个村子用以交付的米也付之一炬。家业一夜之间倾倒而下。作为家族长女的她,主动只身一人来到花街卖身。当然,这事实真相小女也不得而知。不去探究花魁们的过去,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只是,小町姐原本是旧财主家的千金小姐,因此就算成了花街上的花魁,接客也绝不陪笑,绝不对客人妩媚撒娇,这样的传言倒是传得有模有样。
“只有那个孩子,让人束手无策。”
嬷嬷直到现在依然牢骚满腹。
“虽然她比任何人学东西都快,不过对于她接客的态度,我苦口婆心地劝了多少次,她就是顽固地左耳进右耳出。令人头痛极了。”
尽管如此,客人们的评价却是赞誉有加,她向来是店里最会赚钱的,令其他花魁无法企及,小女感到非常不可思议。
“小町啊,虽然她那高傲的态度让人生气,不过对男人不献媚的态度,就是叫人欲罢不能。”
说出这种话的客人非常多,更加让小女不解。明明花了大价钱来玩,为什么还要点名待人冷冰冰的花魁,这有什么好玩的?无法理解。
“读懂男人的想法也是花魁的修行。了解客人的需求和愿望,再多的钱也能从他们的口袋里抽出来。”
嬷嬷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说教,小女垂头聆听。但小町姐也许并非刻意追求这样的感觉,可能根本就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让别人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不仅仅是面对客人,而是面对所有人。小女就是这么认为的。
对于一切视若无睹……
只要见到小町姐,小女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这人是不是赚不赚钱都无所谓?
小女初入店里的那一天,第一次去化妆室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只是瞥了小女一眼的,正是这位小町姐。
接着,有两位与通小町形成强烈反差的花魁,分别名为红千鸟和浮牡丹。其中,红姐二十三岁,牡丹姐二十一岁。两位在店里都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她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花魁。”这话要是传到红姐的耳朵里,肯定又要被她捏大腿了。这二位接客都非常熟练。只是对客人的态度截然不同。
红姐好热闹,性格爽朗,从没露出过丝毫的阴郁和悲伤。她总是扯着嗓子,甚至有点烦人。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个性,花魁的和服也好,妆容也好,穿在她身上比任何人都要更加光彩照人。奢华艳丽,这样的词汇用在她身上正好。
“饮酒喧闹一番,一扫白天的郁闷,就找红千鸟!”
放出这种话的客人不在少数。当然饮酒喧闹会增加他们的费用,不过也没什么不满之声,这就是红姐厉害的地方吧。红姐让客人们额外掏钱的本领,花魁中再无人能出其右。
“这孩子的本事,真是了不起。”
这可是发自那位每天都要同客人交涉、哪怕让客人多掏出一分钱的嬷嬷的心里话。
但是,姐妹并不怎么待见她,甚至排挤她。小町姐也是被排挤的对象,不过小町姐是因为最会赚钱,所以招来嫉妒。对于客人的冷淡态度,反而让她更加抢手,这也是让其他姐姐忿忿不平的原因之一。她们大概会觉得自己陪笑接客,在她眼里就像个傻子。
话虽如此,小町姐的冷若冰霜,不仅仅是对客人们,对于其他人、其他花魁也是一样。正因如此,据说起初因为高傲的态度,她还被别人欺负了,逐渐地变得没人理睬她,大概是觉得她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取得店内头牌的位置,让其他人既心有不甘,又不得不承认其当之无愧。结果,大家似乎就转变成了这样的心态。
然而红姐又不一样。她每天都会问个不停,像是其他姐妹接待客人的身份,客人对自己的评价,给了多少赏钱,还会问到卖身借款的金额,以及不能触碰的过去和出身。甚至就连其他人的身体状况也非常关心,若是真的关心也就算了,她只是跟自己比较之后,确立自身的优势图个安心。要是姐妹比自己强,她会突然风云变色、脏话连篇,也难怪大家不喜欢她。
“要是她那个喜欢收集别人情报的性子往好的方向发展,倒是可以成为花魁大姐头了。”
嬷嬷无比惋惜地喃喃自语过好几次。嬷嬷想说的是,红姐对于姐妹那份强烈的好奇心,如果发挥在乐于助人上该有多好。
说到金瓶梅楼的花魁大姐头,这个角色正是牡丹姐。她的举止温文尔雅,从不急躁。没有人看到过她吵闹、发怒或哭泣的样子。小女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是那种处变不惊、镇定自若的人。
传言说,牡丹姐的出身要比小町姐更好。
“好像是没落贵族家的千金小姐。”
这是女佣雪江告诉小女的,真伪不得而知。但是,从牡丹姐身上散发出的高贵气质和翩翩风度,若非是那样的出身,还真有点难以解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有点像故乡的绫小姐。
要说相似,牡丹姐似乎与绫小姐一样,是基督教的信徒。她不会向他人传教,但非常的虔诚。小女起初认为信教的人成为花魁一定很痛苦吧。不过现在小女有了不同的见解,也许正是这份信仰帮助了牡丹姐。绫小姐也因信仰而得到了力量。
因为牡丹姐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亲切,不仅仅是客人、花魁,还有店里工作的其他人都很喜欢她。所以,为什么她不是店里最会赚钱的,这让小女百思不得其解。
“找浮牡丹驱除烦恼的客人,可是数不胜数。”
嬷嬷对于牡丹姐的人气程度也是给予了充分的认可。
“在工作中遭遇到烦恼问题的男人们,回到家也没办法从老婆身上得到安慰。只能到这里来找花魁们治愈,开心了又会再来的。”
嬷嬷是这么说的,然后她又追加了如下的话:
“说是这么说,毕竟这里是花街,是男人们来玩的地方。只是温柔的抚慰,客人会变得越来越不满足。客人们要的是宣泄玩闹到高潮的瞬间。对于我们来说,虽然浮牡丹是很重要的花魁,不过要是全像她一样,是生存不下去的。”
听了这样的说明,小女心想男人真是麻烦的东西。也多少有点理解姐姐的辛劳。
“作为花魁的大姐头,浮牡丹温柔过头了。让她汇总意见,也没什么人提出异议。但是,因为她没有将大家凝聚起来的行动力,所以,无论过了多少时间,大家都还是各自为政。唉,不过话又说回来,花魁归根结底还是个人的买卖。”
听了嬷嬷的话,结果无论哪位姐姐都是金瓶梅楼不可或缺的。概括起来,就是其他青楼找不到的、唯独金瓶梅楼独有的特别花魁。或许无论花魁好坏,只有个性鲜明的花魁,才能长久受到客人的光顾。
虽这么说,不过有时特色却适得其反。月影姐就是这样。
“月影也让人伤脑筋,一年到头不停地哭哭啼啼。虽然也有客人喜欢她的温顺,但大部分客人都不喜欢阴郁、昏暗的表情,觉得晦气。”
据说月影姐进楼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泪流满面。被老板娘训斥,被嬷嬷教训,被花魁欺负,被茶壶挑逗,被客人调戏。总之,不管遇见什么事她就是哭。
“她和小町同岁,新人时期其实差不太多。不过,小町对于任何事物都无动于衷,而那孩子是畏惧任何事物只能哭泣。”
就如同嬷嬷所言,对于月影姐来说,花街的生活只有悲伤。说到以前的生活,可是连白饭都吃不到,继而想起过去贫穷的生活,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说着说着就要哭出来了。小女目瞪口呆。她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她未免也太爱哭了吧。
“这孩子实在是毫无存在感。有时候众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场。即使在化妆室内,也是埋没在姐妹之中。‘哦哟,你在呀?’大家经常突然发现她在。说起来她进花街之前,是在客人面前表演杂技的。”
月影姐的经历确实有点奇特。她是在杂技团表演走钢丝和跳火圈特技的孩子。她的双亲不是杂技团的成员,从她记事起就跟其他孩子们一起住在帐篷里,接受艰苦的杂技训练。所以,月影姐觉得自己可能是某地富豪的千金,小时候外出时与家人失散,被杂技团的人抱走了。她想着总有一天,自己的亲生父母会回来接她。这种想法,对她来说还算个念想。但是,在杂技团老板将她卖到花街以后,连做梦的资格也被剥夺了。
“工作太辛苦了……实在忍受不了如此辛劳的工作。”
当上花魁在店里接客之后,已经完全没有梦想可言,月影姐说着便潸然泪下。小女并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要说工作辛苦,小厮和女佣不是更辛苦吗?月影姐可是花魁,跟工作辛苦不沾边吧。
即使小女问了嬷嬷,也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
“要说工作的艰辛,有很多啊。等你成了花魁,自然就明白了,没必要担心。”
小女偷偷地问过月影姐,她只是泪珠盈睫地说。
“再过几年,那就是小樱的工作……”
“是,是什么工作呢?”
“……小樱,你现在还是不知道的好。”
这句话一说完,月影姐就又泪流满面。虽然很在意那工作究竟是什么内容,但在痛哭的月影姐面前,小女显得手足无措。
不过小女还是很喜欢月影姐。因为她是个爱哭鼻子的人,所以她对还是见习的自己,遭遇的辛苦体验记忆犹新。当小女遇到相同的困难时,她总会不动声色地安慰我。牡丹姐也很温柔,不过因为出身和生长环境的差异巨大,月影姐更能让小女安心。小女觉得月影姐同自己一样,来自贫困的农民家庭。
“再不努力一点,这个月的最后一名又是那个孩子了。”
嬷嬷认为以月影姐那样的个性,不具备当花魁的条件。不,不如说她的性格会妨碍赚钱。
“你看,像雏云这种拥有灵异能力的人,起码还有客人点名。”
嬷嬷口中的雏云,二十六岁,是店里的老资格花魁了。这么描写她的话,若是被她知道肯定会生气。她的气度和性格绝对称不上好,在店里工作了那么久,接客依然不够熟练。相反地,她在客人的面前,经常会出现不明所以,甚至略显狂乱的举动,吓到客人。
据说第一次发作的时候,雏姐自己也吓坏了。她自己说这种感觉就像突然起身后的晕眩,两眼发黑。脑中闪现出什么人临终前的景象。下个瞬间,雏姐就会有板有眼地跟客人叙述起来。
“您现在即刻回家为好。你们家即将遭遇不幸。要是马上走还来得及,快,快回去吧。”
客人这下可生气了,谁听了这话都不舒服,于是引发了一阵骚动。就见嬷嬷如闪电般降临,但雏姐依然在重复相同的话。
“客官,您就回去一次看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下次请您免费来玩一次。”
在嬷嬷的劝说下,客人拉着脸回去了。然而,两个星期以后,这位客人再次来到店里,说他老家的祖父在那天突然辞世。嬷嬷和雏姐听了也是吃惊不小。
这件事情就在花街里扩散开了,点名雏姐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那个传言中的雏云在吗?”
像这样点名雏姐的人,都对“巫妓”抱有某种期待。不过她本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以谁为对象发作。她时常会流露出狂乱的语言和行为,结果却也没得到任何的启示。
撇开这些不管,还是有客人点名要她。不说来客络绎不绝,反正比月影姐多,小女很难判断对她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巫妓这种称呼……”
老板娘貌似很厌恶这样的说法,不过嬷嬷苦笑着告诉小女,老板娘得知客人接连不断地点名,也就什么闲话都不说了。
“我是处理了地狱肚的鬼孩子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姐妹问雏姐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奇妙的能力,她考虑了一下如此回答。
怀上客人的孩子,在花街被称为“地狱肚”“河豚踩水”等。鬼孩子,指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小女认为这是非常残酷难听的叫法,不过在花街很正常。
为什么花魁会怀孕?为什么客人会是父亲?小女一头雾水。有种称为套子的东西,像是细长的橡皮套,如果使用那种东西,就不会怀孕,但似乎也不是万无一失。那么这东西究竟用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怎么使用呢?说起牌子有“心爱美人”,还有“敷岛套”等,虽然小女看到过实物,却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意义。套子到底是什么?
说起这个,就想到嬷嬷经常会对出手阔绰的客人溜须拍马地说:
“啊呀,您二位缠绵悱恻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夫妻啊。”
确实,结为夫妻之后会有孩子,但是,花魁和客人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花魁也被称为“一夜妻”,要说就连假夫妻都不是。
不过,老家村里有一家的阿姨,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这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大人们似乎都是私下在传,可是小女和阿照也都知道了。但是,那个阿姨的肚子一点都没有变大的样子,到头来连怀上孩子的传言都烟消云散了。倒有几次看到那个阿姨大病初愈、体弱无力的身影。就在不经意间,村子里就像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回到了原本安稳的状态。
花魁可能遇到了跟那个阿姨相同的情况。对于阿姨的怀孕,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表示欢迎的,这点小女也能感受到。被花魁们称为“鬼孩子”而遭憎恨的孩子,一定也是这样的。
但是,肚子里的孩子呢?到底消失去哪里了?那个阿姨和雏姐的孩子,后来怎样了?
再次遇到花魁身上的谜题,不由得停下了笔。花魁果然还隐藏着诸多小女所不知道的恐怖秘密?
对了,说起“恐怖”,雏姐成为巫妓的时候,好像非常害怕别馆三层的房间,说那房间好可怕。小町姐入驻金瓶梅楼出道之前,这个房间的前主人是已经跳槽的花魁福寿。
当时福寿姐是店里的头号红牌。
“自己没有客人,倒是挑剔起来店里最好的房间,雏姐你胆子也够大的。”
福寿姐作为最卖钱的花魁,当然不会保持沉默的。可雏姐绝对不是出于嫉妒,只是将自己的感觉如实地说出口而已。
“要说理由我说不清楚。就是害怕那间房间。不,不仅是那间房间,正下方二层的房间也……”
“雏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面对福寿姐质问的口气,雏姐只嘟哝了一个单词。
“窗……”
位于别馆三层的房间,南侧与西北两侧都有开窗。而且三扇窗户的中央,有一个狭长的露台。露台只是个摆设,但其他房间都没有。
就在雏姐说出奇怪的话的数天之后,每到夕阳落下,福寿姐就会赶紧拉上三扇窗户中朝西向的窗户帘子。
“天色还早呢!”
面对的嬷嬷的提醒、客人们的疑惑、姐妹们的询问,福寿姐依旧三缄其口,还是在这个时刻拉上窗帘。还有,不知她在寻思什么,竟然用毛笔在窗框正中写上“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数周以后,她突然离开金瓶梅楼跳槽去了其他楼。
当然,无论老板娘还是嬷嬷都极力挽留,问她在这里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毕竟是金瓶梅楼的头牌,她们当然不想放手。而且,花魁是不能随便在花街里移籍的,否则要背上巨额的赔款。因此对于双方来说,简直是两败俱伤。
但福寿姐却坚持什么都不说,她去意已决。很明显她是在害怕。福寿姐移籍的第二天傍晚,大家在化妆室说起福寿姐,才知道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说了那些奇怪的话,吓到她了。”
“店内头牌让她膨胀了吧,正好给她点颜色看看。”
“那个房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吗?”
无论是姐姐辈花魁的训斥,还是称赞声,或是听起来背脊凉飕飕的疑问,雏姐始终低着头,沉默不语。
“难道……”
就在花魁热闹的交谈声中,嬷嬷有些茫然地低语,忽地飘进了雏姐的耳朵。
“……”
瞬间,雏姐望向嬷嬷。但是,嬷嬷很快回过神来,扭过头去,雏姐也不便追问什么。
数天之后的一个夜晚,点名雏姐的客人被领到别馆的二层。就是位于三层贵宾室正下方的那个房间。雏姐乞求嬷嬷替换其他房间。可是那天夜里店里盛况空前,房都满了。
“又不过夜,你将就将就吧。”
“可是,这房间……”
“哦哟,好了,好了。快去!让客人等急了怎么办?”
在嬷嬷软硬兼施的攻势下,雏姐只得乖乖地进入房间。但是,恐怖气息不断地向身上袭来。尤其是客人背后的那扇窗,让雏姐毛骨悚然、不住颤抖。
对方也察觉到了雏姐怪异的举动。
“喂,喂,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虽说客人马上恢复了常态。他以为眼下雏姐那奇妙的样子,是触发巫妓的前兆。
要将双眸充满期待的客人丢下,夺门而出是不可能的。要是这么做的话,将会受到嬷嬷的严厉责罚。可就这样等待下去,也不可能变成巫妓吧。若继续待在这间屋子,可能真的会疯掉。
不!才不要疯掉!
也许受到嬷嬷的责罚反而要好一些,雏姐试着改变想法,就在马上起身准备跑出房间、视线移开窗户的那一瞬间,突然,一张上下颠倒的脸正朝着房里窥视着……
从窗框的上部倒垂下来的那张脸,梳着花魁的发型,化着花魁的妆容。容貌美丽得令人发寒,这是从未见过的脸。不,说起来那是怒目而视的眼神,来回扫视着房间内,实在无法想象那是属于人类的眼神。
再则,要以这样的姿势窥视房内,就得从正上方三层那间贵宾室的窗户走到露台上,再像壁虎吸住外墙一般,沿着墙壁外侧向下爬,方能从窗户外露出脸来。而且,还是一身花魁的装扮。
不是人……
就在察觉到的瞬间,已与那个东西四目相对。后颈部就像突然被浇了冰水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想抽离视线却无法做到。雏姐的视线被紧紧地定在那里,无论怎样使力,就是无法逃离那个东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眼神。全身就像被紧紧地捆绑一般,完全无法动弹。她意识到这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般,她忍不住地哆嗦起来。
这时,窗外的那张脸诡异地笑了起来。
像是能够感觉到雏姐所体验到的恐惧,那个东西浮现出邪恶的笑。这张倒脸在窗外那狰狞的笑容,令人魂飞魄散。
救、救我……
雏姐寻求坐在窗户和自己之间的客人帮助,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
可是客人眼中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依旧没变,迫切地等待眼前巫妓降临。
“你怎么了?”
从后面传来声音,雏姐转过头去,嬷嬷将纸门打开了一半。事后听说,嬷嬷放心不下雏姐的异样,过来查看,因为房间太过安静,觉得事有蹊跷,便向屋内窥视。只见雏姐杵在原地,房内的气氛非常诡异,忍不住就发声了。
看到嬷嬷的脸,雏姐一下子安下心来,慌忙回望窗户,倒脸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事态就变得严重起来。雏姐一下子站起身来,离开房间,无论嬷嬷说什么都坚持不进那屋。客人对她的态度非常恼火。嬷嬷只得居中调解,向客人赔礼,返还花酒钱,并对雏姐处以罚金,终于收拾了局面。
不过,从此以后,雏姐再也没有使用过别馆那间有问题的房间。假若就只剩那间房间可以使用,雏姐宁可支付罚金也拒绝进入。
没过多久,其他花魁也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
“那里即使在大夏天,也会突然感到寒意。”
“明明屋里只有自己和客人两人,总觉得被什么人盯着……”
“好几次看到窗户外面有黑色的东西往下掉。”
“我还听到楼下有什么东西发出‘嘶嘶’的声音,爬上楼来。”
这里说明一下,听到这些话的时候,雏姐还没有将自己的体验跟任何人说过,而姐妹那里就已经流出可怕的传言了。
“都是你引起了大家的骚动和不安。”
“这样下去就要再考虑一下巫妓的问题了。”
虽然面对着嬷嬷的愤怒、老板娘的抱怨,但是雏姐认为这根本不是她的错。
因为,别馆的三层有古怪……
不过,再怎么主张也没有用。嬷嬷看似早已胸有成竹,完全闭口不谈。莫非,老板娘也知道原因?既然她们不认为有问题,那无论怎样的警告都没有意义。
过不了多久,随着小町姐成为花魁,一眨眼成了花魁头牌,被安排进了别馆的三层。
雏姐踌躇良久,最后还是决定提醒小町姐。
“那间房间,你还是小心为好。”
“哦?是吗?”
不过,小町姐完全把雏姐的话当耳旁风,坦然地使用那个房间。一周,一个月,半年都相安无事。她就这样主宰了别馆的三层。
雏姐至今还做着巫妓。她依然不会踏进小町姐正下方的那房间。嬷嬷看似已经死心,无论店里多么满员,也不再将那房间分给雏姐。但是,她绝不接受其他花魁的抗议。
“冷?大夏天反而更舒服啊!要是冬天的话,躲在客人的怀抱里,甜蜜地撒娇多好。说被什么人盯着,是你的心理作用。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更刺激兴奋?”
“真讨厌啦。”
这个话题很快就在花魁的笑声中划上句号。只是小女不明白什么叫更刺激兴奋。在此之后,没有人像雏姐那样见过窗外有人,大家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除了别馆三层,还有其他雏姐忌讳的地方——这栋建筑北侧庭院角落的一间像是库房的小屋。
“最初就造错位置了,不该建在鬼门的方位。”
也许比起别馆三层,这里更令雏姐讨厌。不过,花魁没事也不会去庭院,不接近那里就行。
“无论我们再怎么避之唯恐不及,还是会陷入进去……”
雏姐使用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小女问她什么意思。她回答了一句“还是不知道为好”就搪塞过去了。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令人背脊发凉的话。
“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那间小屋和别馆三层之间徘徊。”
那个东西的真面目是什么,雏姐与其说不知道,倒不如说是不想知道。小女也抱有同感,不再多问。
以上五人,就是金瓶梅楼中令小女印象最为深刻的花魁。
很难说憧憬哪一位。浮牡丹姐的形象最初就很高大,遥不可及,根本无法奢望。小町姐坚持自我的态度,要是能够模仿,可是非常厉害的,不过也不可能做到。再说,小女最近发现小町姐似乎背负着什么,才使她这么做的。红姐不谈。小女也不想成为雏姐那样的人。那么就剩下月影姐了。
小女还不至于像月影姐那样哭成泪人,但五人之中距离小女最近的,可能还是月影姐。现在虽然还不懂,等到成为花魁,尝到各种心酸痛苦,小女也会陷入哭泣的窘境吧。如此说来,跟月影姐拉近距离的同时,好像也找到了再苦都可以撑下去的案例。
嬷嬷告诉小女,在明天成为花魁之前,要进行极为重要的仪式。因此今晚就此搁笔。
三月×日
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小女都不明白。总之,羞耻、愤怒、悲痛、恐惧,还有那痛彻心扉的撕裂痛将整个人捣得乱七八糟。
吃完午饭就被嬷嬷叫住。
“现在去医院。”
小女以为要陪嬷嬷去医院。
“别说不吉利的话,老身可健康着呢。”
当小女得知检查对象是自己之后,非常吃惊。小女又没有哪里不舒服,但也不能违抗嬷嬷的指示。
“因为要成为花魁,不去检查身体可不行。”
嬷嬷都这么说了,即使心里不愿意,也只得乖乖地跟去医院。
桃苑医院建在花街町的南端,紧挨着与北大门相对的南小门,进出医院的人都在这里通行。花街的客人们则不会从此地通行。有的时候这里可以说是人迹罕至,气氛显得冷冷清清。小门右边倒有不少人力车出租屋在营业,增添了一丝生机。虽然小女陪同花魁们来过几次,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习惯这里的氛围。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究其原因,恐怕就因为这是医院。冲入鼻腔的消毒水气味、检查完毕前都满脸不安的姐姐们、探望入院姐妹的花魁那阴暗的表情等,都给小女留下很坏的印象。然而,这次轮到小女自己了。
进入医院的诊室,躺上检查台。护士将小女和服的下摆卷起,立起小女的双膝,又迅速将小女的两腿向左右分开。小女一惊,同时,羞耻感涌上心头,就想坐起身来。
“笨蛋!老实点!”
结果招来了嬷嬷的怒骂,小女只得畏缩不动。就在这时医生进来了。
“好了,别用力,放松。很快就结束了。”
小女害怕得不行了,但也只能听从医生的。还没等小女多想,一个冰冷的东西触碰到股间,从下而上的寒气令小女哆嗦起来。伴随有点痛痒的感觉,腹部感觉像是被搅来搅去,令人作呕。就在这样的厌恶感中检查结束了。
“没事吧?谢谢您。”
听到嬷嬷言谢的话,小女心想没事就好,还略有点开心。但是,实际上事情还没有结束。
回到店里,花魁们都已经进入化妆室了。
“过来。”
嬷嬷吩咐小女,她的表情甚是严肃。
“听好,接客之前,要将花魁的重要仪式完成。到二层的公共房间来。”
她是这么说的。小女这才知道医院的检查,只不过是为即将开始的仪式而做的准备,不由得非常紧张。
进入公共房间,嬷嬷让小女换上一件长摆和服,在坐垫前面坐下。
“这东西叫作忍棒。”
嬷嬷拿出一根不怎么长的木棒。
“这是用桐木做的,仿效男人的缘起之物。”
“缘起?神龛内的神体吗?”
小女直到最近才知道,玄关神龛所祭祀的像蘑菇般的神体,似乎就是男人们的某个物件。但是,供奉的理由始终还是不清楚。此时,小女误认为嬷嬷要告诉自己那个理由。
“嗯,嗯,没错。同尊贵的神体一样。不要害怕,不必担心。”
“好,明白了。”
想明白后就顺势点了点头。接着,嬷嬷吩咐小女躺下。
“把膝盖抬起来。”
和医院一样的姿势。
“两腿分开。”
嬷嬷的双手按住小女的双膝,用力向下一按。
“喂,再分得开一点。”
被这样一按,双腿左右分得更开了。
小女非常羞耻,又因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而恐惧,差点就尿裤子了。
“听好,这根忍棒就要放入你最重要的地方,忍住啊。要撑住。”
“诶?”
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可怕的。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也是一种技艺。坚持……忍住。”
“啥……”
完全不明白嬷嬷要干什么。
“从明天起,客人们如忍棒般的缘起,就会这样,好好感觉一下。”
“嗯……”
哑口无言。
“脚别用力,放松。对,对。吸气。看着我,吸气。对,就是这样。”
那,那个,莫非……就在小女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有一阵剧痛袭来。从小女的下半身蔓延开来,又迅速冲到脑顶,这是人生至今从未体验过的剧烈疼痛。激烈的冲击让小女不禁放声哀嚎起来。
“好了,完成。结束了。”
忍棒被拔了出来,伴随着剧烈的痛苦,温热的液体同时流泻而出。
“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名正式的花魁了。”嬷嬷用布一般的东西帮小女擦拭,说道。
“这样一来,你就可以胜任这里的工作了。”
难以忍受的疼痛,以至于精神都快崩溃。
“从明天开始,好好地赚钱吧。”
虽然精神恍惚,忍受疼痛,但嬷嬷的一言一语仍旧在脑中回绕。
“疼痛仅仅就在开始阶段,后面习惯就好了。不必担心。”
突然间泪如涌泉。比起刚才的哀嚎,此刻的泪水更是止不住的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嗯,哭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被嬷嬷搀扶着起来,整理好了和服,小女离开公共房间。之后,被带入了没有专属房间的花魁的屋子。直到夜里,小女是如何度过的,已经记不清楚了。
总而言之,见谁都会反感。尤为不想见到姐姐们的脸。女佣雪江悄悄地过来探视小女,小女也是屏气凝神,没有搭理。于是,雪江轻轻地拉开一点纸门,将放着饭团的盘子递了进来,似乎是因为小女没来吃晚饭。不过,肚子一点都不饿。只有身体不断地像被刺痛一样。
怎么会遇到如此糟糕的事……
小女是被骗了吧。人贩子阿叔是知道的吧。就是陪客人开心地玩乐,完全是个谎言吧。
眼下只有这么考虑。亲眼见到店里的姐姐们的一言一行,就非常清楚了。花街到底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会告诉你,大家都是被骗来、被卖掉的。但是,因为债务的关系,大家都只能无奈地坚持下去。这一点不会错的。
工作……底层工作……底层工作很辛苦……是这个意思啊。
小町姐的冷漠,或许是出于内心的抗拒吧。工作是为了偿还债务,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她向外界传达出这样的信号。然而,没想到很多客人就喜欢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对于小町姐来说,不主动配合青楼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同小町姐相反的,大概就是月影姐吧。无论当了多久花魁,还是无法习惯这种生活,只得以泪洗面。不仅仅是工作艰辛,更多是在感叹自己命途多舛而发出的哀叹。
小女又当如何呢?
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不知不觉之间,自己竟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被骗的事实已经无法挽回,但要逆来顺受地去做吗?
但是,毕竟背负着债务呢……
父债女还,还有奶奶、爹娘、年幼的弟妹所必需的生活开销。事到如今,怎么也回不去了。被卖到店里工作赚钱还债,这是最初就决定好的,小女也很清楚,只是直至今日才知晓工作内容而已。
奶奶早就知道吧?爹娘呢?绫小姐?
随着回忆的深入,大人们的样子都很奇怪。花街是什么地方,他们一定都是知道的。
小女不想去恨谁。奶奶也好,爹娘也罢,他们没有选择。大小姐即便是华族,也不可能帮我们家还债。人贩子阿叔、老板娘、嬷嬷都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
而属于小女的那份工作,明天即将开始。偿还完所有的债务、赎身之前,花魁的工作就要一直干下去。想着想着,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眼泪又要落下来了。
小女下定决心,不管以后怎么样,像小町姐一样,关上心扉。只有这样才能抚平情绪。
四月×日
作为花魁在金瓶梅楼接客已经过了一周。就如字面的意思,仅仅过了一周?
漫长的一周,每一天都是如地狱般的日子,怎么会不漫长呢?接客的前一晚,刚下定的渺小决心已经完全灰飞烟灭。工作远比预想得更加艰辛。在领悟到自己以前有多么天真之后,更是彻底地被打垮了。如果说月影姐是哭鼻虫,那小女则会被嘲笑为大哭鼻虫。
一周前的接客首日,小女在下午稍晚时候进入澡堂,像嬷嬷吩咐得那样清洗身体。姐姐们陆陆续续也都来了,然后就听到了各种嘲笑。
“什么嘛,这不还是个孩子。”
“毛差不多都长好了啊。”
“看那腰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女人了。”
小女顿时连羞带气,无地自容。然而,某位姐姐大腿上的刺青却吸引了小女的注意力。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盯着看,只能暗中观察,有好几位姐姐的大腿上都有差不多的刺青。共同点在于刺青几乎都是男人的名字。
有一个姐姐刺的是“定良”,另外一个则是“敏命”,还有刺的是“辰也命”。起初小女还不明白“命”是什么意思,感觉不像是名字的一部分,因此推测是“生命”的意思。也就是对她们来说,叫作“敏”和“辰也”的男人,等同于她们的生命一般。
这让小女一阵头晕目眩。居然把男人的名字刻在自己的身体上,无论怎么说都太糟糕了。小女绝不会这么做的。难道成为花魁之后,这种事就变会得稀松平常?
离开澡堂之后,提心吊胆地进入化妆室。坐在最里端角落旁的位子上,身旁是月影姐,总算稍稍心安。
“从今天起,你就是花魁绯樱了。”
嬷嬷告诉小女花名的时候,还发下一件绯色打底,花纹如白梅散落的长款和服换上,所见所闻让小女不由地生出自己正在消失的错觉。
小女本名小畠樱子,以后就要变成没有姓氏的绯樱,宛如自己正在从世界上消失一样。
“都是老爷取的,只有取名字的功夫依然了得。”
“是啊,这个花名跟本人也很搭。”
小女还在穿着小褂,姐姐们火速聊了起来。
“貌似是与梅花有关的名字,都是老爷取的……”
“啊?不是吧,这孩子不是叫绯樱嘛!”
“笨蛋。梅花的名字里面也有带樱字的。”
“可是,为什么要用梅花呢?”
“这种事情谁知道啊?”
“金瓶梅楼不是有个梅吗?”
“啊,原来如此。那么,‘金’和‘瓶’又怎么解释?”
从姐姐们一如既往的吵闹声中,竟然意外地知道了给花魁们取名字的是老爷。小女本名樱子,所以变成了绯樱,但好像也并非如此。
坐在镜子前面,负责头发的人在帮小女整理发型,自己则在嬷嬷和月影姐的指导下化妆。
小女早就做好了被调侃的心理准备,就像在澡堂的时候一样,在化妆室里难免也会被嘲笑。然而,却没有人那样做。即使是红姐,也完全没有来捉弄小女。她们与其说是装作无视,更像是有意让自己独处,小女还真有点惊讶。
店里的照片墙上,早早就挂上了小女在照相馆拍的照片。
“客官们,来看一看,今天有一位初次登场的雏儿哟!”
嬷嬷早就告诉过小女,茶壶朝永会对着探看格子窗的客人吆喝。小女的脸刷地红了起来。有客人看着小女的照片点名自己,简直难以置信,心里祈祷着这一切都是梦,但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花魁全员整装完毕,跟着老板娘聚集在玄关的神龛前祈祷。就在前一天,自己作为新人还站在距离姐姐们一两步的身后。如今,小女也加入了花魁之列。这是许久以前的梦想……然而,从梦想诞生的那刻就已是噩梦的延续。
参拜结束后,大家便又回到了化妆室。为了触发花魁们的竞争意识将她们聚在一起,即使是有专属房间的人,也要回到化妆室待机。这样一来,谁最先被点名便一目了然。
客人点名以后,花魁会被带去自己的房间,不过有的人是没有房间的。通小町、浮牡丹、红千鸟都有房间,像是雏云和月影姐姐就没有。
当然,小女也没有自己的房间。若是有了人气,就会分到自己的房间。不过那就意味着接待了众多的客人。所以,小女不想要自己的房间,即便赎身延期也在所不惜。不过赎身延期也就意味着要当更久的花魁。在此期间,还是要不间断地工作。
想来想去,还真是人间惨剧……
不经意间察觉到目光,小女抬起头来,只见月影姐悲伤地盯着小女。恐怕她是在同情初次接客的新人花魁。正在感慨月影姐的性格就是如此的时候,小女忽然察觉一事。
姐姐们除了在澡堂里调侃了几句之外,再没有任何捉弄小女的行为。也许她们想起了自己初次接客时候的情景。
偷偷地扫视了一圈,正巧与牡丹姐四目相接,见她微微一笑,小女慌张地赶紧垂下头去。
随后悄悄地抬起头再次扫视所有的人,细细地观察她们每一个人。但是,再也没有眼神与自己相撞。不,她们是主动地不往这边看。
若是往常,还是新人的小女盯着红姐看上两眼,她会马上大声叫道:“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对我有意见啊!”
突然怒骂声响起,还会恶狠狠地瞪着小女。眼下她似乎在有意无视小女,也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
小町姐看上去没什么不同。但是,她没有理睬小女,反而有些不自然。往常她瞥见小女之后,都是一副“我对你没兴趣”的表情,然后移开眼神。像现在这样完全无视小女,也不像平时的小町姐。
化妆室里的异样气氛,令小女不停地颤抖。初次接客之日,是不是还有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在前方等待?忍棒洗礼难道只是前序,还有超出想象的痛苦和屈辱?小女的不安再次加深。
嬷嬷进来叫名字的时候,小女害怕极了。
“有客人点你了,快点过来吧。”
随着嬷嬷的催促,在浮牡丹和月影两人的目送之下,小女离开了化妆室,走向二层的接待房间。
“喔唷!这不是还没破瓜的小姑娘嘛!”
那里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年人,比父亲的年龄还要大。
“这位老爷是——”
虽然嬷嬷毕恭毕敬地介绍老人是哪家大铺子的前老板,小女却完全没听进去。
“能被这位经验丰富的老爷点到,咱们绯樱可真有福气。”
“哪有,哪有,老夫啊,还差得远了。”
“哦哟,您谦虚了。您狩猎新人的那些战果,咱可是非常了解。”
“还是瞒不过你啊,老夫投降。”
老人虽然像个傻瓜一般地笑出声来,但眼睛却一动不动,好似蛇眼。令人恐惧的眼神,像是要将小女全身舔了个遍。
嬷嬷使出谄媚的语言攻势,屡次劝说老人使用别馆的房间。那个房间里的设施,还有被褥也是极尽奢华,但要花上高于本馆公用房间几倍的价钱,甚至刻意媲美贵宾房间。
“毕竟是绯樱的第一次。而且,又是老爷您的点名,要是不给您准备匹配的房间,咱可是要被老板娘骂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茶壶……”
“您在说什么呢?为了不给老爷的战绩抹黑,使用上等的房间才配得上您。”
“说是这么说,那个……”
“谢谢老爷!这姑娘就卖给您啦!绯樱可真是好运气。”
他根本敌不过嬷嬷的嘴皮子,一眨眼就谈好了。
“喂,过来,还不快来跟老爷道谢。”
被心情极佳的嬷嬷训斥,小女反射性地低下头去。但是,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小女还是没有实感。
离开接待室,小女领着老人前往别馆的房间。这一路上,小女回望了好几次,倒不是担心老人跟不上,而是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尤其是屁股周围,被厌恶的眼神盯得直起鸡皮疙瘩,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来。
总算到了房间,松了口气。当时要是知道将在这间房间里发生什么,别说松一口气,小女甚至可能会窒息。
嬷嬷告诉小女等客人在房间坐定,就要招呼客人点菜点酒。酒菜都是由花街上的饭馆外送来的,比在饮食店里用餐的价格要高很多。当然店里是要抽成的。即使让客人多花一点钱,对于自家和花魁都是好事。小女认为这话没错。不过眼下没有那个心思,也不可能有的。
幸好老人没等小女开口,就已经点好了酒菜。他显然是个老手。然后,在等待菜肴上桌之前,老人一直握着小女的手,刨根问底地追问小女故乡的事情。
在花街里,明令禁止打探花魁的过去。即便姐妹间除非有人主动提起,否则绝不会公开过去的事,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难道告诉客人没关系吗?不过,面对初次接客的小女,老人的行为也有点过分了吧。
话说回来,客人是不能拒绝的。小女只好勉强地说起,说着说着,难免又怀念起了故乡。
终于,菜肴备齐上桌,小女便与老人酌起酒来。即使此刻,老人也没有放开小女的手还时不时地抚摸抚摸,然后又握住。对于这种反反复复的动作,小女只得拼命忍耐。
数杯酒下肚,老人也打开了话匣,开始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是怎么擅长经营,在这一代扩大了店铺。小女虽然随声附和,却根本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不用再说故乡的事情太好了。
小女留意着往空酒盅里倒酒,附和着老人的话。由于这两个动作都是下意识做的,当注意到老人既不动筷,也不喝酒,早已沉默不语的时候,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
小女立刻慌张地抬起头来,发现老人那种舔舐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不断游走。
“不、不要……”
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话,已经听不出是小女的声音。
“不用担心,交给老夫,绝对没有问题。”
微不足道的抵抗是徒劳的,一眨眼的功夫,身上就只剩下一件和服小褂,老人将小女拖到铺盖上,正要撩起小女的下摆,小女赶紧翻身,爬着逃了出去。
“吼,吼吼。”
背后发出奇妙的声音,紧接着,屋内的氛围也诡异起来。小女可管不了那么多,径直地向走廊的纸门爬去,急急忙忙地拉住门把,迅速地往旁边扯起。
“你这是要去哪啊?”
嬷嬷跪坐在门外的走廊上。只见她正襟危坐,表情凶狠地盯着小女。
“喔唷,果然是鸨母啊!”
小女听到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再看嬷嬷抿嘴一笑。
“还请慢慢享用。”
说着,嬷嬷轻轻地,却非常用力地拉上门来。眼前的纸门就这样被关闭了。
在紧闭的门前,小女战战兢兢地回过头。老人同小女一样,四肢趴在地上的样子印入眼帘。他似乎是以同样的姿势追了过来。
比起那滑稽的样子,还是恐惧更胜一筹。
小女迅速离开纸门前,就这样沿着屋子的墙壁向屋内爬逃。老人的气息也随着小女追了过来。他还是维持那个姿势,爬了过来。
倘若不是在这个场合,可能更像是温柔的祖父在陪孙女玩乐。可是如今哪有什么温情,只令人毛骨悚然。
小女只想着逃跑,却根本没想站起来。也许自己心里已经认定在房间内是绝对逃不了的。如此残酷的事实,自己其实已经接受了。虽说是贵宾房间,也不过只有十叠 左右。小女爬行的逃跑姿势,无疑是最后的抵抗。
起初觉得好玩的老人,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呼,酒劲儿上来了。”
听了这话,小女依然是趴着的姿势,回头张望,见老人色眯眯地盯着小女的屁股。
“怎么样?差不多可以了吧。”
突然,老人站起身来,向小女冲过来,小女也想起身欲逃。不过,腰带被老人一把抓住了。
花魁与普通妇人用的腰带不一样,主要不会打结,只是将布缠绕在腰间,然后塞进前端的腹部位置。所以说花魁的腰带不是系的,而是缠的。这是为了避免品行恶劣的客人——比如拉着花魁一起殉情的客人轻易地抓到花魁。即使腰带被客人抓住,也可以通过转身来逃脱。平常睡觉的时候经常翻身,无意间练习过了。所以,小女就这么逃脱了。
“呼,呼,呵呵,有点意思。”
小女拼命反抗,老人却像孩子一样开心。小女就像猫逮到的老鼠,进食之前还要被玩弄一番。
“有趣是有趣,不过也够了。”
话音刚落,老人使出了不像是老年人的力气抓住小女,瞬间就把小女推倒在铺盖上。
“你啊,要学会认命啊。”
小女一下子火冒三丈,这家伙说的什么话,正欲抗争。
“故乡的奶奶、爹娘、弟妹,可都等着你赚钱回去呢!”
话音一落,小女顿时觉得浑身无力,连抵抗意识都丧失掉了。
“好,对、对,就是这样,不要那么用力嘛。然后,轻轻松松地服从客人,钱自然就来了。这世上可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买卖了。”
老人信口开河地说着,撩起小女的和服下摆,开始抚摸小女。
脸部变得滚烫。全身传来痛感,豆大的泪滴夺眶而出。羞耻、愤怒、悲伤的情绪令小女不住地颤抖、哆嗦、抽泣。而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祷眼前的一切尽快结束。
但是,当老人接下来得寸进尺的时候,小女发出了比用忍棒那时更加大声的哀嚎。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小女依然无法理解对方的行为,只觉得内脏被不停地搅动,毛骨悚然的痛苦,以及强烈的厌恶感近乎将小女击溃,自己仿佛就在疯狂的边缘。若是这种状态再持续一会儿,也许小女就会真的疯掉。就在强烈的疼痛中,小女逐渐丧失了意识。
当意识恢复的时候,老人软弱无力地瘫坐在地,喘着粗气。眼前发生了什么?小女到底怎么样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遭受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初次接客的夜晚,小女接待了三位客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都说庆祝,全都选了别馆的房间,酒菜也都极尽丰盛。三人也都赏给了小女一大笔钱。不过,赏钱都被嬷嬷拿走了,据说这也是花街的规矩。
但是,小女没有丝毫发怒的力气。工作的严酷远远超过想象,小女剩下的就只有绝望了。
第二天,依然打着新人的招牌。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这一周,小女都是新人。
“对第一次接待的客人,就说自己是新人。”
嬷嬷说得轻松,但对于花街上的欺诈,小女只觉得恶心。
“据说花魁要是配合得好,卖上半个月也是有的。这就要看嬷嬷的本事了。”
嬷嬷盯着小女,咧开嘴笑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有可能卖上一年。”
害怕男人、讨厌工作、浑身都痛,被推倒的时候就一直哭——基本就是初次接客的花魁反应,那些喜欢狩猎新人的客人就好这口,嬷嬷欢天喜地地说明着。
“放心好了。”
嬷嬷见小女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不可能一直害怕和厌恶的,很快就不会痛了。大概一年,你就会成为出色的花魁。三年之后,就会财源滚滚地一个劲儿赚钱了。”
嬷嬷摆出像是早已看透人生的姿态,继续说着。
可恶……实在是太难受了。
工作艰辛得干不下去,但想到自己以后都只能作为花魁活下去,又是一阵莫名的恐怖,根本无法想象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但是,从嬷嬷嘴里所说的话,到目前为止有错的吗?至少花街里的事,她没有不知道的。要说小女会积极地去赚钱,大概也不会有错吧。
不,再怎么瞎想也没有用。原本小女就没有选择。除了继续做花魁以外,根本没有其他道路可以选择。
每天、每日,年复一年,直到赎身那天到来,小女只有不断地接客。
五月×日
接客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在这期间,小女一直在卖初夜。初次接客那天是三位客人,接下来的一周接待十九人,而这个月的数量则是八十一人。
“这可不算多啊。”
嬷嬷似乎很不满似的。无论她怎么说,小女都无法发自内心地干活,所以经常抗拒,甚至放弃花魁的使命,客人数量多不起来便是因此。
然而,能够摆出这样的态度,就连小女自己也很惊讶。自从进入青楼,就遭到了嬷嬷的各种刁难和折磨。所以,小女觉得她比什么都可怕。现在,小女敢于正面反抗她。第一次斗胆反抗。难道还不够说明工作有多艰辛吗?
在开始的那一周,小女会将自己关在高野 中哭泣,当小女还在见习的时候,看到从高野内出来的花魁,很多都是哭过的模样,那时小女还不明白缘由。现在终于搞清了原因。她们不想让别人看到或是知道,才躲在高野里痛哭。也许比起正常如厕,用来排解情绪的人还多一些。
要说小女怎么产生的反抗意识,也没有特别的契机,就是很自然而然。硬要说起理由,偿还债务固然是小女的责任,但逼迫小女接客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不知是不是受了绫小姐的影响,又或是源于周作少爷的教导?无论是哪个原因,都令小女对于自己做出的反抗感到惊讶。
但是,小女每次进行反抗,都会被抓去澡堂跪坐,或是被铺盖被褥包裹得严严实实闷着,又或是在储藏室里被木板敲打屁股,拧胳膊和大腿,这些都是小女受到过的责罚。嬷嬷绝对会避开客人看得到的地方。即使留下淤青,也只会选在客人不太会注意的几个部位。花魁也是一种商品,既然是商品就不能有痕迹,惩罚只要点到为止就可以了。比起处罚的内容,异样的冷酷手段更让小女胆战心惊。
然而,嬷嬷还说过一句更可怕的话。
“不过客人数量少,也未必不是好事。虽说赚钱要趁早,抓住青春年少尽量多赚一点没有错,但你无需担心。你以后赚多少钱都不成问题。要是开始接客太多,搞坏身体,那可就全完了。装成未经世故的清纯姑娘,保持现状也行。说到拿捏尺度,长久以来也是叫人头疼的问题。”
“搞坏身体……”
看着小女有点胆怯的脸,嬷嬷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嗯。完事之后,尽快到澡堂洗净身体,当然也要警惕不要怀上‘鬼孩子’,保持身体的清洁卫生也是你的责任。听好,你明白吧,身体就是花魁的谋生工具。如果不知道爱惜,那受影响的还是你自己。”
“好。”小女无意识间回了这么一个字。
“从前,咱认识的一个年轻的花魁,名叫千代子。一天接待十人那是常事,最多可以接到十七人。”
小女完全不知怎么接话,嬷嬷盯着小女继续说道:
“不过她连一个半月都没有撑到。”
小女很想知道那个千代子的下文,不过,却又不想知道。嬷嬷也没继续说下去,这件事也就没再提起。果然当时该追问下,小女现在相当后悔。
花魁的工作非常痛苦,然而只有这样才能偿还债务。而且,身体搞坏的话,也不能再当花魁赚钱了吧。
无论怎么考虑,都只有“绝望”二字。平安无事做到赎身,回到怀念的故乡,现在是想也不敢想。恐怕在此之前,小女就会身心崩溃,孤苦伶仃地死去。千代子是不是也是这样,早已死去了吧。
不过,想到她是怎样透支身体的,小女就不住地害怕。
晚上工作以后,身体就会变得干燥。虽说作为花魁,毕竟也有极限。接客的时候也会不在状态。但是,嬷嬷有她的处理方法。她会用小锅煮一种海藻,然后,涂在花魁的身体上。据说每个鸨母都有自己的独家秘方。小女很想自己煮来试试,要是煮得过火海藻就会变成液体,将其敷在身体上会流淌下去,火候的掌控还是需要一定的经验积累。千代子也许就是用了海藻,才能一天接待数十人。
化妆室内难得只有通小町和月影姐两人,小女便试着问她们千代子的事。当然是问月影姐。
“不知道诶,是哪家青楼的人?”
小女告知月影姐是从嬷嬷那里听来的,月影姐马上露出悲伤的表情。
“是嬷嬷过去的姐妹吧。”
“啊?嬷嬷以前也是花魁?”
“据说还很走红呢。”
她浅笑了一声,好似在安慰小女。
“不过,也不是所有的花魁都会那样。运气好的能嫁给大户人家做后妻,人家会从店里给她赎身。也有人做到期满,潇潇洒洒地离开花街。”
“被赎出去做妾吗?”
“有人是这样的。还有被娶为正妻的呢。”
“像是普通的新娘那样,将花魁娶回去当妻子,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客人?”
就在小女被震惊到的时候,小町姐出人意料地接话了。
“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世界,也有情投意合、约定三生,最后走到一起的情况。而且,也不一定就是客人。我曾听说某家青楼的红牌花魁,期满赎身之后,嫁给了没有前途的小厮,两人结为夫妻,厮守终生。”
“诶,有这种事啊?”
月影姐比小女的反应更快。
“话说回来,怎么会选小厮呢,那位花魁也太随便了吧。”
“只要两人心甘情愿,外界什么看法都无所谓吧。”
“是吧……这么说也可以。”
对于小町姐那毅然决然的态度,月影姐看似有点招架不住了。能跟平时冷若冰霜的姐姐说上话,似乎还是挺开心的。
“这是哪家青楼的事?什么时候呀?从哪里听来的?”
连珠炮般的三个问题。但是,小町姐没有回答,而是迅速走出了化妆室。
“哎呀,又变回老样子了。”
月影姐呆呆地目送着小町姐离去的背影,嘴里念叨着。
“莫非通小町也有那样的对象?”
“啥?有好感的小厮吗?”
月影姐摆出了一副思考状,不一会儿,摇了摇头。
“应该不是我们这里的。你看,通小町对客人的那个态度,很像有心上人的样子。怎么样,很感动吧?”
“嗯,是吧。”
小女一边搭腔,一边偷偷地观察月影姐的样子。她似乎发现了小町姐的什么秘密。
“要是如我所说,我可要哭出声了。”
对着已经眼眶湿润的月影姐,小女下定决心追问到底。
“关于小町姐的对象,月影姐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
“实际上啊……”
踌躇,不过一瞬间之后,话匣子又打开了。
“我在她的屋内发现了千草结。”
“千草结?是什么东西?”
“听说在细细的纸绳上写出自己和男人的名字。然后,将两个名字像拥抱一般揉成螺旋状,再系到神社的树上,就像护身符一样。要是能请结缘神保佑,当然最好。不过,花街上通常没有这种神社,就祭祀在神龛或者祠堂里面。”
“那,小町姐也……?”
“想着心上人结了一个千草结吧。”
“没看到纸绳里的男人名字吗?”
小女饶有兴致地发问,月影姐夸张地连续摇头。
“如果那样做的话,千草结的效用就消失了。若是被别人看到里面的名字,所有的祈愿就会全部作废。”
“只被看到一次就会这样?”
“嗯、嗯,作废。她已经做了数百个。绯樱,你就不要触及此事了,在旁边看着就好。”
与两位姐姐进行的对话,意外地使小女打起了一点精神。当然,小女既不寄望遥不可及的赎身梦,也并非期望嫁给店里的男人当新娘,更不是想要找到让小女制作千草结的对象。即便是生存在最底层的花魁,也有可能被幸福砸中。就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可能,抚慰了小女的内心。
可是,被老板娘叫去内室,告知小女不可置信的事之后,这点慰藉便已灰飞烟灭。
“绯樱,从初次接客到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
小女和嬷嬷刚坐在老板娘身前,话音就传来了。由于小女没有接老板娘的话,嬷嬷拧了一把小女的大腿,小女越发倔强,就是不开口搭话。
“你辛苦了。”
不过,老板娘根本不在意小女会否回应,接着说了一句慰劳的话。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她正忙着翻阅眼前的账簿。
老板娘正在翻阅一本横版的账簿,记录着每个月的一日到月末,从几点到几点的时间段,客人的姓名、年龄和职业,接待的花魁名字,花费与赏金数额。如果客人点了外送饭馆的饮食,那么这笔费用也会加上去。也就是说,这是记录着所有花魁营业所得的账簿。
“作为初次接客的新人来说,这一个月干得还不错。”
“打着初夜的招牌,价格会比较高,酒菜钱和打赏还算不错。”
嬷嬷不失时机地补充说明,老板娘点点头,接过话去。
“嗯,虽然如此,但接客数量有点不尽如人意。要是再加把劲,追上通小町和浮牡丹不太可能,超过红千鸟这样的倒是问题不大。”
“您说得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嬷嬷略显夸张地附和,眼神却盯着小女,像是在说“你听到了吧”。
“靠卖初夜赚钱可不是长久之计。”
老板娘从账簿移开眼神。
“绯樱的话,卖个半年,甚至一年都没问题。不趁着这段时间赚一大笔,可就没有第二次了。”
“老板娘说得有理。”
“好不容易能赚大钱,就要努力。赚得越多可就能越早赎身。”
小女依然保持沉默,老板娘取出了另一本账簿,视线缓缓地落在上面,然后开始翻阅。
“要偿还这些债务,一天要接待多少客人呢?聪明伶俐的小樱应该会算吧。”
说着,老板娘将账簿在小女的眼前摊开。
起初小女以为老板娘搞错了。以为她将别的花魁的债务给小女看了。但是,右边的那栏清清楚楚地写着父亲和小女的名字,还有三年零一个月以来,每一天的日期记录。与记忆发生偏差的是,左边那栏所写的小女当初被卖到金瓶梅楼的债务总额,如今已经大幅增加。
“金额不对。”
非常不详的预感降临,小女赶紧用普通话提出异议。顺带提一句,嬷嬷告诫过在老板娘和客人面前不能使用方言。
“不,就是这些。”
接着,老板娘没有丝毫犹豫,指着小女认为有误的数字。
“但是,小女的债务是写在这边的数字。”
这次轮到小女指向账簿右边记录的数字。老板娘摇了摇头。
“是的,这是你刚来的时候的债务。但是,作为新人,这三年来在我这里吃的、穿的,学习技艺的学费等,加起来就是现在的金额。”
从没有听过这样的事。但是,账簿上清楚地记录着小女所花费的每一项费用。
“要把绯樱培养成为独当一面的花魁,就要花掉这么多的钱,这些钱当然是你自己出。”
一股怒气冲上脑门,小女心里骂道,为什么不早说呢?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样,心态也会不一样的。但是,在借款总额增加的数字中,小女又发现了奇怪的地方,原来也不是这样。
“为什么这里又出现了父亲的名字和金额?”
“嗯嗯,没错啊。”
老板娘理直气壮地回应小女。
“还有这里,也有签名。”
“嗯,是啊,没错。”
“重复出现了这么多次,不奇怪吗?父亲只有在小女被卖来的时候借过钱吧。”
“对啊,那时候他是第一次借款。后来又追加了借款呀。”
话音一落,小女没能马上明白老板娘的意思。但是,很快就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重重地锤击在小女的胸口处。
“父亲,自那以后,借款……而且不止一次……”
“绯樱你那个时候还是新人。所以呢,也不能借给他很多钱。只能尽可能地借给他。”
小女完全被蒙在鼓里,老板娘和父亲两人私下做了交易。
“花魁的话,每个月末都会结算入账金额,也能知道剩余借款。要是出现追加借款也会通知。但是对于还只是新人的你不会这样做。所以,直到现在才告诉你。”
“啊?就算当上花魁,也只有到月末结账,才能知道亲人是不是又来借款了吗?”
小女不只吃惊,已经是目瞪口呆了。
“明明借款算在花魁身上,却不会告知本人吗?”
伴随着老板娘的一声叹息,接着她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如果亲戚来追加借款的时候,拜托我们要对女儿保密,我们也无可奈何啊。”
“这……这样也太……”
怎么可以有这样的事?但是,从老板娘的表情来看,不像是胡编乱造的样子。
“所以到了月底结算,数额什么的就清楚了。”
“那些姐姐……”
有多少人的亲人追加过借款了。本想追问一下,却又打消了念头。老板娘也没有理由告诉小女,也许所有的花魁都遭遇过同样的事。小女突然领悟到了什么。
为了家人被卖到花街,为了偿还债务向客人出卖青春,牺牲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而亲人却在本人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追加借款,花魁的卖身契被继续延长。
然而,小女同时也意识到残酷的不仅如此。弟弟升学、哥哥从事新的买卖、姐姐妹妹要嫁人等,都是借款的理由,然而背负这些债务的花魁本人,绝对不可能被邀请参加入学仪式、开店仪式或者结婚仪式。为什么?因为花魁本人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在光鲜夺目的正式场合,邀请青楼女子来参加算什么样子。
花魁拼命地工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姐姐们又是为了什么而还债……
我们只能永远在这名为地狱的花街里徘徊吗?
八月×日
从别馆二层的房间,可以俯瞰庭院内池塘里盛开的绣球花。虽然周作少爷曾告诉小女,此物名为合欢木,不过小女认为家乡的化妆花就是这种绣球花。
生养小女的家,如今已经不能称之为家。当然,当初住的房间肯定也没有了。不过,就在小女成为花魁的第四个月,在店里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可以眺望到别馆庭院的这个房间,位于二层,是只属于小女的。
但是,小女并未因此开心。这个房间不同于绫小姐的房间、老板娘的卧房,还有优子小姐的房间,功能是完全不同的。这里只是小女进行工作的场地而已。
房间内有崭新的梳妆台、衣柜和日式书桌,全部都是客人送给小女的,小女绝无强求。
“绯樱承蒙您的关照,现在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不过,生活家具什么都没有,多煞风景,这孩子也够可怜的吧。承蒙您的偏爱,要不,您就意思意思?”
在嬷嬷巧舌如簧的攻势之下,有几个客人买来了家具。当然,这些家具都是在花街上的家具屋那里购入的,价格比起外面的要贵很多。不过,话说回来,能够出得起钱买家具的客人,也不会在乎这点差价。
“喂,你自己也开口呀!”
小女的沉默似乎触怒了嬷嬷。就算小女想要什么也绝不开口。嬷嬷和客人说话的时候,小女总是事不关己地看向别处。
“你想让这位老爷给你买什么?”
但就在说到这句“老爷给你买什么”的时候,小女接了一句任性的话:“想要一张书桌。”
“这孩子可真是毫无情趣。”嬷嬷板着个脸,驳回小女的请求。
“如果是绯樱自己想要的东西,好,书桌,我买给你。”
反而,客人站在小女这一边的比较多。几乎所有客人都会被嬷嬷的花言巧语哄骗,导致小女这间房里早就堆满了高级家具。最后,嬷嬷只得同意买了书桌。
小女想要书桌,就是为了书写这本日记。成为花魁之前,最初的四天还想着要认真地记录,后来就不定期地写,不管怎样都是弥足珍贵的记录。
“把你真实的心情写在这本日记之中,不可以欺骗自己哦。要记录下你那时的切身感受。要是能将心情如实持续地记录下来,我想你就不会迷失自我。”
最近,绫小姐说的话,让小女有了实感。虽然小女认为基督这样的神也不会一直守护自己。不过,持续书写日记就不会迷失自我,可能还是有用的。
打开小女的日记,除了最初的那四天,写的都是难以忍受的艰辛痛苦,小女靠着日记勉强维系着正常的情绪。不过最近心绪却越来越难以保持。
现今,小女已是金瓶梅楼最受欢迎的三位花魁之一。虽不敌小町姐,但已经可以与牡丹姐交替顺位了。小女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该说自己受到男人们的喜爱,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小女能在客人里受欢迎,并非因效仿小町姐般的冷漠,与其说是冷漠,不如说是害羞。小町姐的性格本来就冷漠,小女的性格特色也许是矜持吧,让客人们有些无法抗拒。
“傻乎乎的,她是个白痴吗?”
这是从嬷嬷那里听来的关于花魁绯樱的风评,小女其实兴味索然。小女也没有刻意装作冷漠,而是本能地讨厌花魁,忍受不了工作的残酷,都是自然流露出来的表现。
“男人啊,实际上都是单纯、脆弱的动物。”
嬷嬷看着小女的反应,苦笑着,继续说道:
“抓住客人喜欢你的这一点,多利用这一点,从他身上赚取更多的钱,这才是出色的一流花魁。”
像这样的说教,小女当然不会放在心上。迄今为止,小女未曾对接待过的客人有任何的献媚,仅仅是普通地进行工作而已。
当然,还是该如实地记录。实际上,怎么会普通呢?普通不过是小女期许的精神底线而已。不给身体造成负担,也不给心理更重的负担,客人一个接一个走马灯般地过去。这是最理想的状态,真要实行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对象是客人们。
在花街上,有许多独特的语言,俗称花街用语。男人的部位称之为“缘起”,店里点名的费用称为“吃花酒钱”,就和菜肴称为“狂气水”,而便所则呼为“高野”一样,换了另一种词汇表达。小女作为新人的时候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意义,随着花魁生涯开启,能够理解的词汇也越来越多。像是“忍棒”和“初夜”是最具代表性的。还有那种只在各自店里流通的词汇,小女要记住也是花了一番功夫。
其中,有一种叫法称为“色鬼”。具体说法有“昨晚遇到了色鬼”,“要是碰到色鬼就惨了”“嬷嬷居然给我塞了一个色鬼”。
当初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姐姐们为何这么反感。在自己成为花魁,在第一次碰到“色鬼”之后,才真正体会到了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客人。
碰到好的客人,完事之后,或是速速打道回府,或是继续饮酒留宿。但是,“色鬼”们不一样。一言以蔽之,就是纠缠不休。他们嘴里反复念叨着“老子可是花了钱来的,要把本赚回来”,所有的时间都会用在触碰花魁的身体。这种行为不仅会造成肉体上的疲惫,精神上也是一种折磨。
但是,比起“色鬼”更难应付的是“水獭”。用雏姐的话来说,水獭就是淫兽。只要看见人类女性,就会抱住对方的腰,再也不放开,最终变幻成男人,跑到女人的身边。被称作“水獭”的令人厌恶的客人几乎就是这种德行。若是“色鬼”,只是不厌其烦地纠缠着花魁的身体,而“水獭”是如挑衅般不讲理地出难题。不容分说要求花魁顺从他的意思,流露出下流卑鄙的笑容,是令人恶心的好色淫乱之徒。而且,“水獭”喜欢性情刚烈的女人,或是有点装腔作势的冷漠女人。他们喜欢征服有个性的花魁。当这些女人听到自己被强行点名,又受到对方下流卑鄙的对待,就只能屈从于他,而此时“水獭”就有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快感,这种男人就是人渣。
“要说‘水獭’,一定是因为有什么把柄被老婆捏在手里,而产生出了自卑感,这种男人的内心一定非常空虚。”
这是嬷嬷对于这类懦夫的说法。
“因此,随他大放厥词,顺从对方。对方就会像提不起精神一样老老实实的。你要是能应付他们了,那才是独当一面的花魁啊。”
话虽如此,在皮肉生意场上,没办法做到的就是没办法。通小町和浮牡丹,还有红千鸟这些姐姐说不定还能应付,对于小女来说,负担实在太重了。
所以说,面对“色鬼”和“水獭”这样的人,小女再怎么冷漠也无济于事。无论小女采用什么样的态度,在他们花钱买下的时间内,可以为所欲为。这种时间可不会很快就能熬过去。那样令人生厌的客人,还经常回头光顾小女。要是小女违反规矩,不接此类客人,还要接受责罚,嬷嬷会伺机给予小女这样的机会。
嬷嬷本来就是花魁出身,又有常年累积的经验,看客人的眼光和预测还是很准的。如果姐姐之中有人反抗,嬷嬷便会选容貌不端或性格讨厌的客人,故意让这类客人点她的名。不管客人点不点名,分配哪个花魁,还是嬷嬷一个人说了算。因为要是产生恋爱的萌芽,会惹来各种麻烦。因此,这样的分配制度,大家也都是心知肚明,这也是作为资深鸨母的证据。
顶撞这等的人物,想想,小女也是够傻的。但小女也意识到只能这么干下去。要是不再抵抗,小女的心可能也就死了。为了不迷失自我,仅靠写日记是不够的。
但是,接待了一波又一波的“色鬼”和“水獭”之后,拜这些人渣所赐,小女突觉寒气缠身,患上淫腹病卧床不起。
“喔唷,喔唷,绯樱也终于成了独当一面的花魁了呀。”
夏天时节,小女躲在被窝里发抖,突然,发现了红姐从门外伸出脑袋窥视小女的房间。
“干咱们这行的,早晚都会得这种病。反之,也证明你迅速成为花魁中的红人了。要是你一直很健康,就说明没什么客人点名啊。你啊,时间上也算不早不晚。”
也不知道红姐是不是来探望小女的,她只是低头看着小女的脸,一个人在那里喋喋不休几句。然后,又静悄悄地走了,很有她的作风。
接着来探望小女的是牡丹姐。
“你怎么了?刚才听红千鸟说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么热的天却觉得冷,腿和腰好酸。”
“下半身什么感觉?痛不痛?”
“嗯,痛,非常难受。生孩子时候的痛,是不是就是这样的?非常非常的痛……”
听了小女关于症状的叙述之后,牡丹姐让小厮跑了一次药店,熬了一碗温热的药汤,给小女服了下去。
“这事跟嬷嬷说过了,你就安心躺下好好休息。”
只要有姐姐在身边,就不需要嬷嬷来了,小女刚想说出口,可是连说这话的力气都没有。
“啊呀,这是得了淫腹病啦。”
嬷嬷适时出现,确认了症状之后,转身出门。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块布巾,里面包裹着焙过的盐,放在小女的腹部之上,小女顿感一股暖流在腹部传开。
不一会儿,痛感有所缓解,小女觉得还是牡丹姐的药汤起了作用。不过,无视嬷嬷的照顾和护理,似乎有点忘恩负义。直到三天后,小女可以起身,其实一直都是嬷嬷照料着小女。
抱病期间露脸最频繁的是月影姐。她挂着忧伤的表情,坐在小女的枕边,时而哭泣,像是来探望小女的,但其实什么都没做,也很符合这位姐姐的作风。由于第一次患这种病,无依无靠的小女还是相当感激这个姐姐的陪伴。
在卧床三天之后的傍晚,小女从被窝里面爬了出来,想去找本书读。在衣柜的旁边,放置着一个与花魁房间布置完全不相称的书橱。上面摆放着周作少爷拿来的书,大部分都是优子小姐的。
自从小女成为花魁以来,基本就没在别馆的一层见过两人。事实上,小女即将成为花魁前的那段日子,他们过来的次数已经有所减少,三月份几乎就没来。那时,小女还在寻思,现如今大概已经懂了。
周作少爷已经是大学生,势必理所当然地了解家业范畴。但是,优子小姐可能依然不太明白。趁着这次小女荣登花魁之际,有人告诉了她。所以她对花街的事产生了兴趣,有可能接触到花街的生态,隐约察觉到了工作内容。就像小女当时一样,受到了剧烈的精神冲击。因此,开始远离这栋楼。妹妹的举止和心态都被周作少爷看在眼里,他也变得消极起来。当然,这些只是小女自己的想象,不过,现实也许并没有太多的偏差。
自从成为花魁以来,也没有顾及他们的空暇。但是,这反而是件好事。小女要是经常念及他们,一定会让小女心生怨恨。相比姐姐们卖身赚钱,同样生活在花街里却不用吃苦的少爷和小姐,可能会激起怨恨和痛苦的情绪吧。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数十个花魁们的血汗与泪水换来的,小女可能会当着他们的面大声地喊出来。
明明是同龄的女孩子,一位在学校里读书,想着怎样成为新娘,被当作大小姐养育起来。另一位则为了偿还家里的借债,而被卖到花街,作为花魁每天接客,赚取印子钱 。优子小姐和小女的境遇就是如此天差地别。
不过,怨恨小姐是不合情理的。在花街经营青楼的老板娘和贫苦佃农家的母亲,身份本就不一样,小姐和小女都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而且,优子小姐和周作少爷也都因家业而苦恼过。要不要来别馆再见面,他们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送小女书橱和书籍,是否也是出于愧疚呢?
写到此处,打住。小女记录的心情是真实的吗?小女突然有所动摇。内心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小女莫不是妒嫉优子小姐?是不是在羡慕花街经营者的女儿身份?是不是还在妒嫉周作少爷?是不是憎恨着花街经营者的少爷?虽然小女理解这并非他们的责任,但是,小女真的可以接受吗?
说实话,没有把握,应该说没有自信。当然,小女不可能忘记他们二人的善意。但是,随着艰辛的工作,接待客人的茶壶、引领客人到接待房间的门房、分配接客对象的嬷嬷、经营金瓶梅楼的老板娘、诓骗小女的人贩子、追加借款的父亲,所有的人,小女逐渐都在怨恨起来。而且,想把他们加入这堆人里的心情越来越强烈。
小女合上正在读的书,有点心不在焉地将视线移到了窗外。接着,小女看到了庭院池塘边缘盛开着的绣球花。当淡桃色的花印入眼帘的时候,忽然,小女惊讶地意识到一点。
被卖至此处的那一年盂兰盆节,初见这花开放。直至今夏,绣球花已经开了四回。虽说如此,小女所见此花盛开也就是第一年和今天两次。而且,若不是因为患病,今年也一定不会注意到。这么想着的时候,胸口像被紧紧地抓住。同时,又感觉能够预见到自己未来的样子。
忘记了绣球花的开放时间,在金瓶梅楼持续工作。某个夏日,偶然瞥见庭院池塘边上盛开的花朵,忽然想起故乡。那个时候,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过故乡,如此场景在脑中浮现出来。但是,那个时候,奶奶已经离世,有可能连爹娘都已过世,弟妹离开家去了远方,至亲谁都没有留在故乡。阿照也离开了村子。村子里只留下小时候关系浅薄的人们住着。也许,小女熟知的故乡也不再存在了。
忽地,一阵寒气袭来。不是因为淫腹病。在花街上,自己已经没了留意绣球花开放的心情,只能痛苦地工作,想象一下未来仍会如此,因恐惧而生的寒颤就爬上身体。
当然,无须考虑过多,事实就摆在眼前。小女本来也都明白。但是,因为看到了绣球花,再次想到自己那无可逃避的黑暗从未离开。不,绣球花让小女再次认清了现实。
就这样永远在花街上工作下去,慢慢地凋零、腐烂。这就是花魁的命运吧。
九月×日
在不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难以言表的事件。
小女该如何应对?完全没有思路。
淫腹病痊愈之后,飞白屋的织介先生是第一个点名小女的男客,他是邻县一家和服批发商的三少爷,良好的出生家庭和成长环境,造就了他的洁白肤色、纤瘦身材,这位三少爷实在看不出已经二十六岁的年龄。
织介先生听了嬷嬷的话,点了高档的酒菜,让外送饭馆送了过来,住宿费也付得很干脆。从这些行为举止来看,他几乎是初来花街的新手。小女斟酒他就喝,可能是不胜酒力,没喝多少脸就渐渐泛红。然后开始闲话家常,全然没有上床入寝的意思。
对于大病初愈的小女来说,可说幸运。当然这也多亏嬷嬷的特别关照,小女还是有点感激她的。今晚就这样逃脱体力工作吧。与这位客人聊天,随声附和几句,实在是太好了。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心中想着,稍稍宽下了心。
就在小女倾听的时候,竟然对眼前的人产生了兴趣。虽然他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却反映出了他朴实的性格。不知不觉间,小女便与他聊了起来。
但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会跑来花街?到青楼来寻欢作乐?
小女委婉地向织介先生提出了疑问,他的眉宇间浮现出了羞涩。
“我是那种后知后觉的人。不过,有位叫阿吉的朋友跟我很合得来,他的全名叫漆田大吉,他经常带我去各种地方。最近,阿吉在我们当地闹了点事……不,他绝对不是坏人。只不过有些事做过头了。因此,他就打算换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这不就远征到了这里。”
哎呀,小女顿时明白了。这个叫漆田的男人是把织介先生当成是行走的钱包了。小女虽然只干了半年左右的花魁,但阅历已经足以认清这件事。这世间的丑恶,已经见过十二分了。
“那吃花酒的钱都是您付的吗?”
“嗯嗯,是啊,阿吉是向导啊。他人脉广,能够出入很多罕见的场所。所以,我来出资也是正常的。”
果然如小女所料。那个漆田根本就是蒙骗吃喝之徒,看起来人脉很广的样子,其实都是利用织介先生的金钱力量狐假虎威。小女想着要不要提醒织介先生注意,不过看他本人好像挺开心,还是不要泼凉水的好。但是,又觉得织介先生可怜看不过去,只得委婉地点到为止。
次日上午,小女和姐妹们在晒太阳。天气很好,也没有热得像蒸笼。于是,便找了一间南向的空闲房间,在阳光的照射下,张开双腿躺在地上。
小女初次见到姐姐们这么做时,当场吓了一跳。何等难堪的姿势,怎么做得出来?据说像这样经常晒太阳是保持健康的方法之一,小女也是最近才听说这个说法。经常这么做的话,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不会感冒,而且身体也不会再感到湿冷。
然而,起初小女是抗拒的。但亲自尝试之后,春天就体现出了效果。因此,只要天气不错,小女都会去晒太阳。今天,小女也像往常一样找了一间空房晒着。
恍恍惚惚之间,天气由晴转阴,外面变得阴沉起来。不经意间光线暗了下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怎么突然就被乌云覆盖了?正在纳闷的瞬间,身体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呜哇!”
伴随痛苦的呻吟声,小女睁开眼睛,红姐正站在铺盖旁,她的右脚踩在小女身上。
短时间内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如此,要想办法站起来。红姐的表情非同寻常,怒睁双眼,就像丧失理智般的样子,非常恐怖。小女首先想到的是发生了误会。但在小女的印象中,似乎找不到惹她发这么大火的原因。
但是,红姐的动作越来越猛,开始踩踏小女的身体。每一脚踩下去,都像带着满腔怨恨,力量充分传递到了脚上。
剧烈的痛感让小女忍不住地叫喊,红姐赶紧用被褥蒙住小女的头,然后对着背部又是一阵猛踢。尚未发现逃脱机会的小女,拼命地将身体蜷成一团,拼死地忍住呻吟声。要是再发出声,谁知道红姐会做出什么。为何当时瞬间就能察觉到这一点呢?这大概也是花魁的经验吧。
红姐一言不发,只顾对着小女实施暴力。这令小女异常恐怖。不过,打到中途的时候,红姐便扯着她本就不怎么高亢的声音喊道:
“偷别人的客人,你以为就没事了?不就是初夜卖得好了点,就得意忘形起来?敢小看我红千鸟,就让你尝尝厉害。”
小女算是明白了,红姐果然误会了。小女好像从没偷过她的客人。再说分配客人的不是嬷嬷嘛!小女自己又做不了主。
虽然这么想着,不过目前也没有辩驳的机会。只能忍耐着红姐的虐待,期盼着早点结束。
红姐的力量逐步减弱,不一会儿便大口地喘着粗气。
“下次……要是再有下次……就别怪我!”
余音绕梁空惆怅。就像来时一样,红姐离开时也毫无征兆。
小女暂时偷偷地观察一圈周围的动静,从被褥里悄悄地伸出头来,扫视了整个房间,确认红姐已经不在屋内之后,勉强坐起身来。
坐起来的瞬间,背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被她踢的时候还好,也许是精神方面受到的冲击更大,没有感到疼痛。然而,就在起身的同时,痛感就一股脑地袭来。
在那之后,无论在午饭桌上、澡堂、化妆间,或是参拜神龛的时候,红姐的表情宛如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不过,她一眼也没看过小女,明显是有意为之。
而我们两人之间的不自然关系,也没有人会注意到。红姐的表情一如既往,小女也是大病初愈,即使精神状态有些异样,也不会引人怀疑。
“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突然被月影姐问到,还是有点吃惊。她可能是发现小女老是紧锁眉头,有所担心。因为只要微微动一下身体,背部就会疼痛,所以小女才会做出那种表情。
“嗯,不要紧的。”
被害者在这边,加害者就在那边,小女非常害怕姐姐们知道这事。要说为什么呢?即便大家是同处一楼工作的姐妹,本质上还是孤身一人,这就是花魁。
小女也没有跟嬷嬷提起。要是随性地告诉她自己受到欺凌,嬷嬷应该会相信并采取行动。这样一来,小女必然会遭到红姐的报复,这种事情能避免还是尽量避免。
可是,小女也不会放任不管。我找了个红姐不在的场合,然后谨慎地措辞,拐弯抹角地向嬷嬷打听起整件事情。
“昨晚的客人可真是个怪人。”
“你是说和服批发商的公子爷吧。啊呀,叫他公子爷好像显大呢。据说他的家境和教育都很好。”
“他非常老实。而且,花了大价钱留宿,却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嬷嬷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
“难道他就盯着你看了一晚?”
偶然也会碰到不要求上工、只摸摸身体就满足的奇妙客人,好像是叫“赏玩”,这些人多是“墨汁鬼伞菇”,而且是年老者居多。
第一次听到“墨汁鬼伞菇”,完全不明白它的意思,只见嬷嬷浮现出嘲笑的笑容。
“墨汁鬼伞菇偶尔会从地上探出头来。不过,只要被人一碰就会变色,软趴趴地腐烂,一天的时间都撑不到。是不是像老人一样?”
不用干活也可以赚到钱,这样的客人照理说本该很有人气,但实际上恰恰相反。特别是年轻的花魁,很排斥“赏玩”的客人。
如果客人是年轻人,只要完事,就会迅速离开。但是,那群人可不会轻易满足。退隐老人不缺时间和金钱,他们会赖在房间不走。其中也不乏自己身体已经不太中用,而使用代替物品的情况。花魁就会被当作玩具一般对待。比起上工干活还要更加屈辱。对于年轻的花魁来说,就要忍耐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
“不,也不是,他甚至没让小女脱去小褂。”
小女对嬷嬷的话摇头否认。
“啊,哦,那可能是来之前经历过什么……”
嬷嬷想起什么似的,冲着小女笑了起来。
“不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吗?”
小女已经猜到了一部分,不好的预感也愈加强烈。
“差不多十天前,这位客人也来过,跟朋友一起来的。另一个看着就是常客,非点名小町不可。但是,小町那天被别的客人捷足先登了,就把正好有空的浮牡丹派给他了。当然,他很满意浮牡丹。不过他还是想要通小町,就提出了预约,让人为难。”
在金瓶梅楼享有预约特权的只能是熟客。
“不过,他说钱不是问题,才有了昨晚的情形。”
“最初接待另一位客人的是谁?”
“看他涉世未深的少爷样,就把红千鸟派给了他。”
果然,心中一声叹息,不好的预感正中靶心。
“那种初来乍到的少爷羔子,红千鸟再合适不过。不需要客人做任何事,花魁会一步一步地引导,就这样顺理成章了。”
说着,嬷嬷突然换成发怒的表情,眼睛直盯着小女。
“他对你什么都不做,不是说你没有魅力,都是因为前面那个花魁,也就是在红千鸟那里尝到苦头了。面对那个羔子,红千鸟有点积极过头了。让人家有点畏手畏脚,怕了。当然,没想到这位公子爷竟然也是红千鸟的……哎呀,看走眼了。”
小女又忍不住询问极少自我反省和叹气的嬷嬷,为何接下来又选了小女做他的对象。
“因为第一次指派了红千鸟。客人第一次点的那位花魁,通常再度光临的时候,还会点名同一个花魁。但是,那位公子爷第二次光顾的时候嘴上没说,但是委婉地表示想要其他花魁。他想找一个话不多的温顺花魁,当时支支吾吾地嘀咕了半天。”
最先想到的是小町姐和牡丹姐,之后才是小女吧。
“所以细究之下才发现他不喜欢红千鸟。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想到了你。你刚刚大病初愈,他这种人对你的身体也不会造成太大负担。什么都没做也好,反正钱没少出。你也得到了休息,这不挺好的吗?”
小女知道嬷嬷是在借花献佛,虽说工作轻松了一回,但也被揍了一顿,正负相抵。
话到此处,谜题已经解开,这果然是一场误会。红姐认为小女偷了客人,是她搞错了。不,该说是她错怪小女了吧。织介先生不想找红千鸟作陪,嬷嬷才推给了小女。红姐却迁怒于小女。
话说回来,熟客的确非常重要。店里的当红花魁,基本都有很多回头客。让熟客花钱也比较容易,毕竟都知根知底了。比起初次光顾的客人,嬷嬷和花魁的负担都要小很多。因此,嬷嬷会尽量将回头客派给同一个花魁,也有让花魁与客人熟络起来的作用。
不过毕竟是在做客人的生意,当然不能无视客人的意愿。如果客人不要上一次的花魁,也不能硬要培养感情。然而矛盾就在于此,青楼其实不希望客人与花魁过度亲近,这是行业内都想极力避免的情况。因为花魁可能会因此减少接待其他客人,最坏的结果还会逃跑,甚至殉情都是有可能的。
夸张地说,嬷嬷可称得上是只手遮天,青楼的荣枯盛衰尽在她的掌握之中。小女再次见识到了嬷嬷的手段,可是作为受害人,小女满腹的牢骚却又不能倾诉,如果说了就是在打小报告。所以小女还是忍住了,尽管小女非常的气愤。
结果,一起突发事件浇灭了小女的满腔怒火。上述对话发生没过多久——
月影姐怀上了“地狱肚”。
其实,最开始注意到月影姐异样的正是小女。她总是买很多青梅,而且还避开大家偷着吃。要说青梅有多好吃,看起来也不像。明明就是很酸涩的味道,月影姐就像硬逼着自己吃。最近,她的脸色甚至变得像青梅一样,经常把自己锁在高野,小女不免有点慌张。
“月影怎么了?闹肚子吗?”
嬷嬷表情诧异地侧头问道:
“是不是吃了跟大家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小女不想告密,不过因为月影姐的状况实在不同寻常,便将青梅的事告知嬷嬷。话音刚落,嬷嬷马上连珠炮似的说道:
“这是怀上‘鬼孩子’了。‘地狱肚’。她是要驱逐‘鬼孩子’,结果没能成功,所以才整天去高野啊。”
据嬷嬷所言,青梅貌似有毒。因此,经常用于堕胎。但是,毕竟是外行人的偏方,要是使用不当,甚至会威胁到生命。
“为何月影姐要铤而走险使用这么危险的方法?”
小女担心之余夹带着惊慌的表情。嬷嬷见状,露出嘲讽的笑容。
“虽说驱逐‘鬼孩子’是鸨母的工作,但要支付一定的费用。要是手头不宽裕,那么就只有借款。驱逐‘鬼孩子’的借款,可是十一。也就是过十天利息就翻一倍。月影大概是不想借款吧,所以,才自己去想办法堕胎的吧。”
嬷嬷没有放过脸色苍白回到化妆室里的月影姐,当着众多姐妹们的面质问她,让她自己亲口承认怀孕的事。然后一顿谩骂,得出以下结论。
“早就警告过你们,不要只顾自己兴奋,要让客人们满意!”
嬷嬷说怀上“鬼孩子”是因为花魁工作期间过于兴奋。这种说法让姐姐们无法接受。她以前真的做过花魁吗?大家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姐姐们说怀上“地狱肚”多是因为工作前后处理不当,以及运气不好而已。
花街的特性是极度厌恶怀孕的花魁,而且还会遭到鄙视。所以,除了牡丹姐和小女以外,月影姐周围的视线,都是异常冷漠。
“从今天开始减少食量。喝用石榴皮煎的药,早中晚都得喝。晚上必须要坐浴。”
狠狠地斥责了月影姐,嬷嬷就着手准备堕胎的事宜。她自信地表示这些方法就能解决。然而,过了数日,煎药却没能发挥效果。
“这方法不行吗?看来,只能制作秘药了。”
嬷嬷小声嘟哝着,搜集起奇怪的蘑菇,汇集了好几种草木的根、叶、蔓等,将这些放入研钵捣碎后,装在一个布袋里扎紧。然后,再将布袋放入水壶中煮,煮出来的汁水,给月影姐一天服用几次。
“若是再行不通,就只有那么做了。”
虽然不知嬷嬷的话是什么意思,不知为何却涌起一股寒气。从嬷嬷的语气来看,那么做绝对没什么好事。浮牡丹和红千鸟,还有雏云等姐姐的脸色,也都闻声而变,可能这也是我发冷的原因。
不过,小女也不能只顾着担心月影姐。和服店飞白屋的织介先生和他的恶友漆田大吉一起,第三次光临金瓶梅楼。这次他从进楼起就点名说想要绯樱。
小女理所当然予以回绝。要是再接待他一次,也许就要被红姐活活踢死。但是,嬷嬷不知道小女的处境又发火了。
“客人愿意掏钱出来,比你以前的客人出手阔绰多了。如此上等的客人都不接,你想怎样?”
“但是,这不是红姐的客人吗?”
小女反驳,嬷嬷摆出“你居然还介意这种事”的口气说道:
“第二次光临的时候,人家自己主动说要换花魁,这才把你派给他了。”
“可您说过本店禁止更换……”
“没错,但我都点头应允了,而且,这也是客人的希望。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话到一半,嬷嬷直勾勾地盯着小女。
“你难不成跟红千鸟发生了什么事?”
小女虽然拼命摇头,嬷嬷依然一脸狐疑。
“就这样吧。我这就让客人到你的房间去。要上更多的菜肴和酒。”
嬷嬷这么说,大概是认为小女不会让客人花钱。在织介先生进入房间以前,便暗中全部安排妥当。
“啊呀呀,公子啊,您跟绯樱坐在一起,简直就是成双成对,绝配啊。好了,我就不打搅二位了,请慢慢享受这漫漫长夜。”
嬷嬷啰里啰嗦一通,就退下了。此刻,从没正面看过小女的织介先生,羞答答地望向小女。
“我又来了。”
“少爷,您真有钱。”小女卯足了劲回了一句嘲讽。
“呃,也不能说都是我赚来的钱。”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小女几乎笑出声来。
“但是,即便如此,我对家业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至少这些钱可以说是我赚来的。”
他从容不迫地说出这番话,让小女颇为惊讶。因此,脱口而出了这样的话:
“不管怎么说,都是飞白屋家的钱,任凭您的朋友挥霍,这样好吗?”
“嗯,前几天你也提醒过我。我后来对祖母说了你的事,她说你是个坚强的姑娘。”
小女听了这话又吃一惊,竟然向祖母报告吃花酒的事,这不是正常人所为吧。而且,居然相信花魁的祖母又是怎样的人?可能只是随意附和孙子吧,这位祖母有点古怪。
也许是瞥见小女脸上的好奇表情,织介先生开始讲述自己的事。
“我是祖母带大的。织介这个名字是寓意在织物上编织出飞白的花纹,也是祖母取的。”
飞白家的长男——也就是织介先生的父亲,与邻县嫁过来的母亲,在他年幼的时候相继去世。而同织介先生年龄相差很大的两位兄长不屑于继承家业,就由叔父接管了织介父母的飞白屋。不过,实际的经营者,貌似是已经隐退的祖父。
几年前,织介先生的妹妹嫁到他县,对方同样是和服批发商。两位兄长也早已各自独立。不久之后,祖父突然亡故,商店就被叔婶接管,祖母和织介先生就被从家业中剥离了出来。
“被您的叔婶强占了吗?”小女不由得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也参与经营。但是,叔婶说我不谙世事。所以,为了让我见见世面,在玩乐中学点东西,能够对经营有所帮助,他们介绍了阿吉给我。”
听了这话,即使不懂生意经的小女,也能知道叔婶是准备赶走这个侄子,又给了他多余的忠告。即便这样,织介先生也没有怀疑别人。他不把小女的话当真。
想来也是,小女进入花街之前,也有不谙世事的经历。但是,自从工作以来,已经见到太多人性的肮脏、狡猾、卑劣。尤其成为花魁之后,虽然尚未到半年时间,却接触到远比三年见习期间更多的丑恶人性。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织介先生倾听着小女说完。话题一转问起故乡的事。
“绯樱小姐出生的故乡,是怎样的?如果愿意的话,能不能说说你家里的事,还有儿时的记忆。”
小女通常不会对客人吐露半句。而且,追溯花魁的过去也是明令禁止的。也就是织介先生问的,要是换了别人小女绝对会大发雷霆。所以,小女没有犹豫,竟自开口说了起来。
除了述说故乡的事,其他皆与上次相同。小女为他斟酒,织介先生小口啜饮。不一会儿,脸便红了。他没有任何触碰小女的意思。小女追问过几次是否就寝,织介先生只是摇摇头,又催促着小女讲下去。
小女叙述完毕,织介先生便絮叨起他孩提时代的事。当然,比起自己居住生活的贫瘠田地,他的经历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事情。因此,反而都生不出嫉妒的心情。不可思议的是,小女怀念起幼年时听奶奶讲起传说故事的场景。总之,织介先生的话,使得小女非常愉快。
就在这个时候,纸门被突然拉开。
“喂!我在找你呢!”
探进来的是略有些英气的脸。
“阿吉,怎么了?”
织介先生叫他名字之前,小女已经猜出他就是那位织介先生的叔父介绍给他、叫作漆田大吉的恶友。因为,他打开门的瞬间,就向小女投来打量的目光。
“回去了!这种鬼地方,还是快点走吧。”
“啊?可、可是,你不是来找通小町小姐的吗?”
无视满脸困惑的织介先生,漆田毫不客气地闯进屋来。
“那个小町就是个怪人。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一声不吭,一点反应都没有,简直就是木头人偶。”
“阿吉,你不是说别有一番乐趣吗?”
“嗯,是啊,我是说过。可是,装作对男人不感兴趣和真的没有任何反应,完全是两码事!”
“上次,是装的吗?”
漆田夸张地叹了口气说道:
“通小町本能上讨厌男人,把客人当傻瓜是真的。但毕竟是个年轻女人,对她爱抚什么的,不可能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拼命地忍耐。这种状态传递给了客人,才让人欲罢不能!通小町越是冷漠,越能燃起客人的兴致。所以,她这个花魁才这么有人气。”
卑鄙下流的畜生!小女心中咒骂起来。就因为有你们这群畜生,花魁才会受到犹如地狱般的煎熬。
后来小女才知道漆田大吉还有偷窥的恶习。当他点名的花魁正在接待其他客人,若是其他客人会不高兴。但是,这个男人正相反。他最喜欢偷窥自己关系密切的花魁陪伴其他客人。完全就是变态!
“啊?这样啊。”
不过,对于织介先生的回应,小女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但又不能表露得过于明显。
“以后再找机会教你怎么应付女人,今天就快点走吧。”
“阿吉,要走的话,就请你先走吧。”
听了这个回答,漆田貌似大吃一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织介先生,又转而盯着小女。
“喔唷,这事稀奇了。你对这个花魁很中意嘛。啊,上次点的也是她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漆田大吉露出下流的笑容,眼神就像要舔舐小女全身。
“嗯,你是叫绯樱吧,似乎有跟通小町不同的倔强。”
伴随着漆田大吉向小女投以蔑视的视线,他傻笑起来说道:
“怎么样,要不,咱们轮流来吧。哦,不,当然,我去公共房间等着。你在这里慢慢来也无妨。反正你也不可能抱着不放,哪怕休息的间隙也行,换我玩玩。”
“啊呀,不太好吧。绯樱小姐的今晚已经被我包了。”
说着,织介先生站起身来,叫漆田到走廊里。不过,他很快就折身返回屋内,织介先生大概是用钱打发走了漆田。
当日小女与织介先生一直聊到深夜,然后上床就寝。没有任何工作,只是普通就寝,这感觉还真是奇怪。这意味着自己已经习惯了青楼的生活。
早晨起床,织介先生开始整理衣物,准备回去。小女问他是否需要叫人送早饭过来,他回答不用,回家要跟祖母一起吃。
“因为是祖母带大的。”
对于这句,小女也自然地莞尔一笑。
从别馆的房间出来,穿过通廊,回到本馆,下到一层的玄关,嬷嬷就像算准了似的过来为织介先生送行。老实说小女非常钦佩嬷嬷这个反应。
嬷嬷的道谢声传来,正待送织介先生出楼,刚拉开玄关大门的时候,别馆那边上方掉下了什么东西,“咚”的一声巨响,响彻整个空间,接下来的一瞬间,店里轰然响起尖叫声。
映入小女眼帘的是以扭曲的形态倒在别馆前,颈部弯成不可能的角度,头部不断地溢出鲜血的景象,倒在那里的无疑是小町姐。
九月×日
这天早上,小町姐从别馆三层的房间跳楼自杀。小女和织介先生那时刚好在场。
小町姐好像是头部直接着地,颈部折断当场毙命。她似乎没有受到太多痛苦,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安慰了。
事发前夜,不止漆田觉察到了小町姐的异样,还有好几个客人也有同感。不过,小町姐对客人本来就很冷漠,尽管跟平时不一样,也没有人深究。客人不声不响地就离开了,换另一家青楼快活去了。如果当时,哪怕有一个人向嬷嬷抱怨,小町姐可能就不会死了。
通常来说,花魁有一点情绪上的波动,嬷嬷都能敏感地察觉。可是,这段时间嬷嬷都在忙活着月影姐的“地狱肚”,因此才没有发现小町姐的异样,从这个角度来说,受打击最大的是嬷嬷。
“难以置信……那个通小町竟然会寻短见。”
嬷嬷茫然失措,几度摇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金瓶梅楼最不可能自杀的花魁就是通小町。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姐妹们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哀叹。即使花魁之间存在嫉妒、妒恨,至少大家同病相怜。所谓兔死狐悲,难免心生哀怜之情。可是令众人无法理解的是小町姐为何会跳楼?店里就只有小町姐,找不出非自杀不可的理由。
警察判定小町姐是自杀之后,案件就到此为止。
“青楼女自杀,那还需要理由吗?”
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理所当然地对老板娘说道。事后,嬷嬷又转达给了小女。
“什么嘛!有什么了不起!”
化妆室里第一个发怒的是红姐。
“他就高我们一等吗?我们这些被说成死了也是活该的女人,他也花钱买过吧。”
“要说起来,为了家人和兄弟姐妹卖身赚钱的你们才更了不起。”
嬷嬷打算借此安抚大家的情绪。不过,红姐丝毫没有收敛火气。
“那样的话,警察不该认真地调查下通小町的死因吗?”
“死了还要被别人那样说,小町姐太可怜了……”
第二个发声的是月影姐,正在哭泣的她对于红姐来说更是火上浇油。
“你就知道哭、哭、哭,再怎么哭,小町也不可能复生,死得也不明不白啊。”
“但是,没有人为她流泪的话……”
“可恶,烦死了。要哭的话,你一个人去高野哭!”
“话说回来——”
嬷嬷像是故意打断姐姐们的交谈插进话来。
“你们就没有人发现点什么?且不说自杀的理由,通小町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言毕,嬷嬷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化妆室内变得鸦雀无声。
“连嬷嬷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我们能知道什么?”
过了一会儿,红姐话带讽刺回了一句。嬷嬷却没有搭理她。
“只有姐妹之间才会注意到的事,没有吗?”
化妆室再次安静下来。
“……被招去了。”
雏姐的嘴里嘀咕出一句像是硬挤出来的声音。
“什,什么?”
发声的是月影姐,但所有的姐妹都探出身来,看向雏姐那边。
“……被那个房间的某物。”
“物、某物是……”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那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
“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嬷嬷责备了雏姐,但这次语气明显比以往弱了很多。也许红姐也有相同的想法,忍不住好奇心,她将脸转向嬷嬷。
“关于那个别馆的三层,其实我从以前就很在意。嬷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老板娘貌似也知道吧。我不管雏姐有没有灵力,但好像其他花魁也在害怕那个房间。”
“说什么蠢话……通小町在那房间不是挺舒坦的吗?花魁之间流传着那种谣言,都是雏云这个巫妓搞的事。”
“可是通小町从那个房间跳下去了!”
“所以啊,才要找出原因呀!”
“通小町怎么可能会被传言动摇,她不可能因此自杀吧?”
“会的。”
雏姐再度发声。
“那是因为,她被三层的某物招走了……然后,心神恍惚之间才从窗口跳下。”
“好了!够了!”
嬷嬷的怒吼声还未平复。
“要说奇怪的事……”
牡丹姐像是回想起事发当日,语调温和地插话进来。
“她收到了故乡的信。但是,她每个季度都会收到故乡的来信。所以,也说不上特别奇怪。”
“哦,哦,那些信啊。”
嬷嬷无视红千鸟和雏云,转而向牡丹姐搭话。
“在通小町的屋里没有找到盖着新邮戳的信。柜子里倒是整整齐齐地收着一大堆以前的信。”
“她身上也没有吗?”
“不,长衬和服是没有袖兜的。”
“她就穿了那一件吗?”
牡丹姐悲痛的声音引起了小女的共鸣,听到那封信的时候,小女似乎灵光一现,但又说不清是什么。
“从通小町的穿着分析,警察说她是由于一时冲动跳楼自杀。”
嬷嬷语气平淡,牡丹姐却疑惑地回答:
“就算是一时冲动,那也有冲动的原因啊。屋内没有遗书吗?”
“没有。别说遗书,根本就没找到任何与自杀相关之物。”
嬷嬷列举出了协助警察办案时看到的所有私人物品。
“她的衣服怎么处理?”
红姐反应神速。刚才还在互相挖苦,眼下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她有一件绉绸和服吧。那件和服可是不错呢。”
“怎么处理那些东西,老板娘说了算!”
嬷嬷生硬地打发了红姐。然后,再次讨论起小町姐跳楼的原因。不过,无论怎么思考,都想不出小町姐跳楼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