犊幽村的沿海一线岩礁密布,伍助摇一叶扁舟在浅海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这艘小船是伍助的爷爷传下来的家当,如今已破旧不堪,但勉强还能下海。
每次出海,当小船险些被海浪打翻时,伍助总会在心里念叨一句“要是能有艘新船就好了!至少能平稳一些”。
这艘破旧的小船,别说经得住什么狂风巨浪,哪怕稍微有点风浪,海水就会倒灌进船舱里来。每每想到这些,伍助就心有余悸,总是期盼着能有艘新船,有了新船就不用再经受这样的恐惧。伍助本来就还没学会出海打鱼的本领,再遭遇到风浪就更加难以招架了。
不幸的是,伍助家根本就没有造一艘新船的能力,为了解决家人的温饱问题就够艰难的了,所以新船也只能是在梦中想想。
“唉!反正也算不上什么打鱼,只是钓钓章鱼这样的程度罢了。”
每当感觉无望时,伍助总会发出这样一句叹息聊以自慰。的确,就算能够拥有一艘新船,在犊幽村这片海域也毫无用武之地。
犊幽村背山面海,虽说南面全是海,但是却被两个犄角一样的岬角包围起来,而且岸边全是岩礁,因此无法通行大型船只,也不可能建造深水码头。
这样一来,当地的渔业就被限定在近海,村民们主要以近岸捕捞为主,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钓章鱼,尤其是入秋时节的无骨章鱼在渔民眼里特别宝贵。为了尽可能地囤积过冬的食粮,在冬季枯渔期来临之前,渔民们拼命地下海劳作。
当地流传着一句俗语:“不给新媳妇吃秋茄子”,意思是秋茄子这种美味珍贵的东西,怎舍得让新媳妇吃?这是欺负新嫁女的一种体现。同理,还有一句“不给新媳妇吃夏章鱼”的谚语。但是,从来没有不让新媳妇吃无骨章鱼的说法,这就足以证明无骨章鱼是多么难吃。
章鱼本来就没有骨头,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可是在当地却有一种“无骨章鱼”的特殊叫法。我想,大概是人们根据味觉感受才起的这个名字。每到夏末时节,章鱼便来到岸边的浅滩产卵,产卵后自然营养成分不足,其实所有的生物都是如此吧,所以既然是没有多少营养的“无骨章鱼”,那味道必定不会鲜美,别说鲜美了,完全可以用“难吃”来形容。
无骨章鱼虽然难吃,但在犊幽村的村民们眼里,却是极其难得的食材,当然对伍助家来说更是如此。对还是个孩子的伍助来说,钓章鱼的活儿已经是超出他年龄的重负了,驾船出海那可算得上是要豁上性命去干的事了。
村里有不少渔民不甘心只能近岸捕捞,总觉得光干这种活儿脸上无光,因此隔几年就会有那么几个明知危险却义无反顾冲向大海的勇敢者,但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那片被称作“大难”的海域洋流极其复杂,乘驾简陋的小船前去挑战,其实出行之前便胜负已定。大家出海前都想着能活着回来就好,结果却永远葬身在了海底。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难”海域,尤其是海难事故频发的地方,就被称为“寡妇场”了。
与生死不可预期的出海打鱼相比,近岸捕捞可就安全多了。不过,在还是打鱼生手的伍助看来,残酷的远海打鱼与安全性高的近岸捕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一直认为小船并不是因为破旧才经受不住风浪,而是因为自己驾船技术不行。
可是,能够传授他打鱼本领的爷爷和父亲已经过世,哥哥们都远赴他乡干上别的工作,好几年没回来过了。向村上的渔民讨教也不是不行,但毕竟不像求自己人那么方便,总归要欠下人情。再说,整个村子都很贫穷,村民们都挣扎在温饱线上,这种情况下去求人传授钓章鱼的技巧,想必也很难如愿吧。最终,伍助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于是就自己见样学样地摸索着来。
当村民们忍饥挨饿时,碆灵大神就会送来唐食船。
伍助小时候非常笃信这个传说。所谓唐食船,就是传说中满载食物的救命船,来自遥远的海那边。据说,唐食船来的时间并不固定,一般出现在夏秋之交,或者在饥寒交迫的冬季来临之前。
不过说实话,如今伍助对此是半信半疑了,因为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不早就该看到唐食船了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唐食船从来没有出现过。更加诡异的是,在唐食船本该到来的时期,不仅没见到唐食船的影子,村子里的女孩子们反倒是不见了踪影,虽不至于说是每年如此吧,但这种情况绝不罕见。伍助曾经问过爷爷此事,结果爷爷板起脸来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为了生存”,就再也不说话了。伍助的小脑袋里满是疑问,难道那些女孩子是为了活下去才消失的吗?她们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
而且,每到这一时期,那些长年漂泊在外的家船也会回来,村里的人口便一下子多了起来,不过如今这种情况倒是不多见了。家船,顾名思义就是以船为家终日漂泊在海上的渔民,船就是家,家就是船,在海上四处漂荡,只有在盂兰盆节或新年这种特别的日子里才上岸回到老家。而犊幽村的家船基本就是现在这个时期,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回来。不过,就算回到村子里,同样还是没吃没喝,所以这些年来回村的家船越来越少了。
无论是村民还是家船,一律都得靠自己解决吃喝。
这是伍助自小总结出的结论。可那些掌握了近岸捕捞技术的大人们竟然还相信有什么唐食船来救命,简直可笑至极。
伍助停下小船,伸手拿起了钓竿。他现在所处的位置位于两个岬角围起来的海湾稍微靠外一点的地方,远离其他渔民。之所以跑这么远,是因为他不想落人埋怨。
犊幽村的近岸渔业,各家有各家的海域区划,基本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当然仅限于下一代有从事渔业的继承人的情况下才能继续往下传。伍助的兄长们嫌弃自家海域鱼量贫乏,也不愿意干这种收获可怜的近岸捕捞,于是都选择了外出工作,而爷爷和父亲还没来得及教授伍助打鱼的技巧就相继去世了。
所以,伍助被村民们视为渔业新人,没有归属自己的固定区域。他摇着破旧的小船,只能到那些不用指望能有什么收获的徒有其名的海域,自己摸索着钓章鱼。可以说他经受的是三重苦难,但为了家人的生存又不得不出海。
伍助站在船头,手上拿着的是一根竹子做的钓竿。村后山坡上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所以弄上几根钓竿不是什么难事。实际上,村子里那些不以打鱼为生的家庭,很多都在加工竹工艺品,通常是男人在家用竹条编织饭篮子、盐筐、鱼篓、簸箕、笊篱、茶则等生活用品,女人拿着这些东西翻过食坏山去集市上售卖。然而,就连拥有“竹屋”名号的匠人之家,单靠卖竹制品也很难保证衣食无忧,所以这些家庭的孩子和老人们也会像其他人家那样不得不去海边捞海带、海藻,挖贝类来补充生计。
在被称为“陆上孤岛”的犊幽村,尽管渔获量少得可怜,但那些没有土地的村民最终还是只能靠海吃海。
既然没有其他门路,那还是从大海里讨生活吧。
这是伍助自小下定的决心,并且至今初心不改。每次出海时也不是没有闪过后悔的念头,但一点点增强的本领总算是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和激励。
伍助把钓竿慢慢插入水中。钓竿的前端拴着一个钩子,旁边系着一块红布。将钓竿垂放到茂密的海藻旁边,然后不停晃动,潜伏在海藻深处的章鱼被惊动,误以为那块红布是它们爱吃的甲壳类生物,一口咬下去,结果就被钩了上来,这就是钓章鱼。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实则不然,想要成功钓到章鱼不是件容易事。首先,晃动红布就是个技术活儿,盲目瞎晃是不行的,必须设法让章鱼认为那是它们的吃食才行。然而,章鱼这种东西绝不像其外表看起来那样憨傻,其实超乎人们想象地聪明,所以不是伍助这个生手轻易就能骗上钩的。
运气好时能把章鱼成功引出来咬钩,但如何把它钓上来又是一个技术活儿。沉在水中的钓竿非常难控制,因为海水产生了很大的阻力,不像在陆地上那般收放轻快、自如。而且,一旦感知到章鱼咬了钩,必须快速把钓竿拉起来才行,不然章鱼很容易就脱钩了。
一直未能成功钓上章鱼,伍助把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了垂钓上,不经意间抬头一看,猛然发现不知何时小船随波逐流,马上就要离开上角漂向海湾外侧去了。为了避免小船误入其他渔民的领域,他赶紧调整方向,同时本能地避开了下角方向,结果小船却越发靠近了上角。
包围犊幽村前海的两个岬角,西侧地势比较高且伸向海里也比较长,故被称为上角,与此相对,东侧的岬角又矮又短,则被称为下角。下角前端稍往海湾内侧的位置,有一块露出海面的巨大圆形礁石。伍助定睛一看,岩壁上耷拉着一截断绳,这应该是新年时挂上的注连绳,经历了一年的风吹浪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当时为了悬挂注连绳而在岩石两侧竖立起来的两根长长的竹竿,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块岩石外形酷似一个刚被砍下来的人头,被村民们尊为“碆灵大神”,自古就有虔诚拜祭的传统。碆灵大神的周围不仅严禁捕捞,而且连靠近都不可以。所以,刚才伍助才会下意识地朝上角调整方向,这是犊幽村的渔民们无论谁都会有的一种本能反应。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碆灵大神的周边反倒是最适合近岸捕捞的海域。因此,过去曾有渔民实在耐不住饥饿便违反禁令偷偷跑到这里来打鱼,结果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据说,那个渔民为了避人耳目,在大家下海之前早早就驾船离开了村子,但他刚一靠近碆灵大神便触犯了禁忌。
“呜哇哇——”
突然,碆灵大神发出一阵野兽般的怒吼。
那个渔民吓得浑身直打哆嗦,但转念一想,反正已经打破禁忌了,现在回头也无济于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干了这一回再说,于是继续撒网下竿。
那天,那个渔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收,然而当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时,却发现家人全都吃贝类中毒而死了,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而且,在安葬了家人之后,他突然莫名奇妙地精神错乱了,后来被人发现死在了被称为“碆灵大神之口”的岩洞中。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碆灵大神周边打鱼了。不仅如此,除了每年一次的大祭之外,也没人敢再靠近此地。一个令人挠头的问题是,禁渔区域并没有具体规定范围,只是笼统地说“碆灵大神周边禁渔”。
所以,那些自家海域位于碆灵大神附近的渔民们为此非常为难。一方面,丝毫不敢冒犯碆灵大神;另一方面因为越靠近碆灵大神渔获量越大,所以常常不由自主地尽可能地往那边靠近,这种行为是极其危险的。如果不事先定好停航位置的话,往往一不小心就进入了碆灵大神的神域。
曾经有一个渔民光顾着打鱼而忽略了小船的漂流,等他回过神来抬头一看,不得了啦,已经很挨近碆灵大神了,于是慌里慌张地赶紧调整方向。就在这时,他看到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白又圆的东西。
“什么东西,那是?”
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心中慢慢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那个东西同样也在盯着他看。虽然那个奇怪的圆形物上并没有眼睛、鼻子什么的,可他就是感觉像一颗人头。
那个渔民越看越害怕,越想越恐惧,赶紧调整方向逃离开去。他使出浑身的劲儿拼命地摇橹,却总感觉一道骇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可他也不敢回头。只要他回望一眼,估计那个东西就会追上来了吧。
后来,也有渔民在碆灵大神附近看到过那种人头状的白色东西。村里的老人惊恐地说那是“未得超度的亡魂”。老人们口中“未得超度的亡魂”是指那些葬身大海的人没能成佛,最终成了亡灵,于是就想强拉更多的人下海与其为伴。
犊幽村的前海一线岩礁密布,所以经常发生触礁沉船事故,而且很多时候都是被碆灵大神拦腰截断,所以船舱进水后很快就会沉没,这样一来,船上的人几无生还。
“我们每年祭拜碆灵大神,就是为了求他压制那些亡魂。”
当年,爷爷给伍助讲完这些事后,又压低声音告诫他:
“务必记住,解救村民于饥饿困苦中的唐食船,周围到处都是上蹿下跳的亡魂。”
爷爷一脸严肃地对伍助说:
“你去问其他人这事,可能他们都会极力否定。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铭记在心,你要记住世上的任何事都是如此,一团祥和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相反的一面。”
伍助想想,的确像爷爷说的那样,就拿碆灵大神来说,它周边是最理想的渔场,同时却又是最凶险的地方,完全验证了爷爷的告诫。
“幸亏我没有自己的海域。”
每当听到与碆灵大神相关的恐怖故事,也只有在这时,伍助才会感受到内心的安稳和庆幸。因为原本属于爷爷和父亲的海域就在碆灵大神附近,所以等于是没什么用处。如果伍助继承下来,虽说多少能减轻点生活压力,但毕竟存在着极大的风险。
伍助的小船越过上角,来到了海湾外侧。牛头湾和大难之间的海域叫作“赛场”,正如冥河滩是阴阳两界的分界线一样,赛场就相当于平稳的牛头湾和凶险的大难之间的分界。那这样是不是就代表赛场是安全的呢?实则不然。
刚到狭长岬角的外侧,伍助立刻感受到从心底升上来的恐惧。按说,这里的水深应该与牛头湾相差无几,但就是让人心生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觉小船就像一只被人宰割的羔羊,被深不可测的大海肆意地抛上抛下。尤其是看到西北方向耸立的峭壁,更让人恍觉好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平时在上、下角包围起来的海湾内打鱼时,不管从哪个位置抬眼就能看到岸边的景象,但来到岬角外侧后,除了一望无际的海面就只有悬崖峭壁了。黝黑高耸的陡壁横贯东西,就像一道万夫莫开的关隘,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伍助心中充满了恐惧,回头望向小船后面,见到静静矗立在上角前端的瞭望塔,感觉瞭望塔也在直直地盯着他。如果这时能看到塔上有村民的身影,或许还能稍微安心些,但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迄今为止,伍助还从没见过有人登上瞭望塔。
所以,当伍助转眼看到前方岩壁上方露出的一截笹女神社的屋脊时,心中别提有多激动了。不过,旋即又陷入新的恐惧中,问题出在陡壁的下面。陡壁下方裂开了一道道横沟,看上去就像一块块叠加在一起的黝黑厚重的石板。在陡壁和海面交接的地方,豁然裂开了一个洞口,虽然不是太大,但看样子足够容纳下一艘小船。其实,别说进去,通常人们连看都不敢上前去看。
因为这里就是“绝海洞”,是村民安葬那些死于海难的亡者的地方。
村里不是没有墓地,但规定死于海难的人只能埋葬到绝海洞里,倒不是因为遇难者是外来人的缘故,而是怕那些亡灵作祟,给村民们带来灾难,所以即便是村里死于海难的人也不能和自己的祖先同葬一处。于是,村民便选择绝海洞作为新的安葬地,也是从那时开始祭拜碆灵大神的。
这样的话题,爷爷不知给伍助讲过多少遍,但是每次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他每长一岁,爷爷讲述的内容就会丰富一些,也会更加恐怖。
“碆灵大神到底有多可怕,不管你想不想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亲身体会到。”
每次爷爷都是以这句话为结束语。而且,总是一副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凝重表情,常常弄得伍助不知所措。平时,爷爷和蔼可亲,伍助最喜欢爷爷了,唯独一到每年讲述有关碆灵大神的话题时,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可怕,每每吓得幼小的伍助哭了起来。
爷爷曾经进去过绝海洞。这件事,爷爷也只讲过一次。
绝海洞内漆黑一片,如果不点燃火把,说伸手不见五指也不为过。犊幽村人使用的不是那种通常用松树的枝干或树根做成的火把,而是竹火把,就是利用做竹工艺品时裁切下来的竹条等废料做成的。相比松火把,竹火把燃烧时产生的黑烟少,而且更容易点燃。
借着火把的亮光,一进岩洞可以看到,右侧是一片林立的岩石,一直往里延伸过去。穿过这片岩石地带,到了满是小石子的一片区域,看上去就像冥河的河滩。顺着石滩继续前行,就到了一片沙地,入口处竖立着两根竹竿,中间悬挂着注连绳。这片沙地看起来像是一处神社,最里面供奉着死难者的牌位,相当于鸟居的那两根竹竿的左右两侧是一道用大大小小的石子堆起来的低矮石墙,沿着石墙堆放着鱼叉、钓竿、渔网、海草耙子等物件,这些是用以祈祷渔业丰收的祭品。
在细长石滩的左侧,海水汩汩流淌着,看上去像极了冥河,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来没有人胆敢踏过那条河。洞穴一直往里延伸,火把光亮的末端是无尽的黑暗,完全是人迹未至的神秘地带。单从岩洞的入口来看,绝对想象不到内部是如此宽广深幽。
伍助望着绝海洞,回忆起爷爷给他讲过的故事。这时,海面上驶过一艘巨大的帆船,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哇!足有四百石吧。”
伍助露出艳羡的眼神。鼓起的风帆上没有家徽,看来一定是艘商船了。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一艘这样的船就好了!”
伍助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闪念惊呆了,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如果能拥有这样一艘船,那还下海打鱼干什么,还做什么渔民啊?就算是要出海,也根本不用像现在这样如此艰辛地撒网垂钓,轻轻松松就能赚到钱啊!
“其实,不必这么大,再小点儿就好。”
因为这么大的船根本无法驶入牛头湾。对了,要是在这里兴建个码头也能赚大钱啊,而且还能提供各种各样的工作机会,那这样一来,整个村子岂不都能富裕起来了?
商船愈行愈远,伍助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它,脑海里勾画着美好的白日梦。不知不觉间,小船被海浪推到了绝海洞近前,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啊!完蛋了!”
回过神来的伍助焦急万分,赶紧伸手去拿船橹。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海面上漂浮着一个又白又圆的东西。
那个东西就在绝海洞的洞口处,就像刚从洞中漂出来一样。
“难道是……”
他心中一个激灵,想起爷爷讲过的那种葬身海中未能得到超度的亡魂。而且,传说中那种经常出现在禁渔区中,碆灵大神附近的东西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不过……”
那种东西不是只在碆灵大神附近出没吗?可这里是绝海洞啊,两者离得远着呢。
然而,伍助又转念一想,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都是祭奠海难者的地方,亡魂既然能在一个地方出现,那么在另一个地方看到也不足为奇吧。切实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以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雪白,圆形,像一颗刚被砍下来的人头。
它漂浮在水面上,无论怎么看,只不过是一个白色的圆球而已,可为什么总觉得是与它面对面呢?而且,它像是在目不转睛地盯视着自己。
伍助的胳膊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得赶紧逃,不然……”
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船橹,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连动一下都动不了啦。他只顾害怕,没意识到这是过于紧张导致的肌肉僵硬。
这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动了起来。
上来,下去,下去,上来……
一下子将半个身体没入水中,又一下子浮出海面,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小船漂来,动作轻快流畅,看样子心情极其舒畅。当然,在伍助眼里这绝不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此时他的感受除了恐惧还是恐惧。
这种极度的恐惧激发了伍助逃生的动力,他终于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急忙摇动船橹,拼命朝着牛头湾逃去,还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边看边想,一旦让那个家伙追上可就完了,必定会被它强行拖到海里去。
“如果这样死了可真够憋屈的。”
想到此,伍助不由加大了手上的力量,好在马上就能越过上角了。但是也不能高兴太早,即便进了牛头湾也未必就能保证绝对安全,因为碆灵大神就在海湾的内侧。不过,进了牛头湾后起码不用这么害怕了,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可以向其他渔民呼救。
就在小船即将靠近上角的尖端时,那个白色的圆球突然沉到了水下。
“扑通——”
一声闷响之后,随即消失了踪影。
难道它不能远离绝海洞?或者是它不敢进入牛头湾?好险!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全了。伍助长吁一口气,抬手抚了抚怦怦乱跳的胸口。
平安回到牛头湾内,伍助像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身心俱疲,一动也不想动,什么都不想干了。可是,今天还没钓到一条小鱼,怎么能这样空着手回家?
伍助吐了一口浊气,重新打起精神拿起了钓竿。然而,此时的他再没心思去思量如何引诱藏在海藻深处的章鱼,只是随便把钓竿垂放到了礁石后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等待无骨章鱼的上钩。
“哗啦,哗啦……”
伍助看着水中晃动的红布呆呆出神。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蠕动。
伍助本能地扭过头,这一看可不得了啦,后背猛然一紧,根根寒毛直立。他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险些惊叫出声。
一个纯白的人影,慢悠悠地走在海底。
而且,目标明确,直直地向着伍助的小船走来。
尽管海底的地势复杂,但对它来说好像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管有什么挡在眼前,不管是多么形状奇异、高低起伏的礁石,它都能毫不停顿地自如走过,如履平地一般。
“啊!是刚才那个白色圆球。”
现在看到了它的原形,伍助吓得双腿直打哆嗦。本以为死里逃生了,却不曾想原来它一直在水下追赶着自己。
它,它的头下面……
人头状的样子本来就够吓人的了,现在这种似人非人的姿态更加骇人。
这个不伦不类、来路不明的家伙晃晃悠悠地游走在海底,一直追到了这里。
“赶紧逃命!”
这次,伍助倒是没再出现身体不听使唤的情况,反倒动作异常敏捷,先把钓竿“嗖”地从水中拉上来,然后一把操起了船橹。
然而,他却又蓦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茫然地呆怔在原处。
“往哪里逃呢?”
如果拼命向岸边逃,应该能来得及跑回家。可是,然后呢?如果那个家伙跟着回家,怎么办?
“它要是跟着回了家的话,那……”
原本想着能从海上回到牛头湾就没事了,现在看来自己的推测是错误的,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不敢进入海湾,你看它现在是多么镇定悠闲啊。岂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不,不行,哪怕有一丁点儿可能性,也不能掉以轻心,绝不能让它跟着回家。
“可是,到底能往哪儿逃呢?”
如果不能往岸边逃,那就只能往牛头湾外侧跑了。可是,这不等于自掘坟墓吗?要不,把它引到远离绝海洞的地方,这样它是不是就会自动消失了?
“对了!如果把它引入绝海洞呢?”
伍助脑海中猛然闪出一个奇特的想法。当时看它就像是从绝海洞中漂出来的,那么把它引回到原本的栖息地总可以了吧。
可这样的话,对自己来说,绝对是死路一条。如果能侥幸登上冥河滩,还不是照样被那个家伙追得无路可逃?就算跳进冥河,也不知道将会被送到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到那时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而且,当年爷爷清楚地说过绝海洞内漆黑无比,那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来了吧。
就在伍助犹豫不决时,那个家伙走过来了。啊,不,说不定已经到了小船底下。
“吧唧!”
一道响声从船尾传来。啊,是不是那个家伙伸手抓住了船舷?
伍助赶紧划开小船,急切地环视着四周,想寻找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突然,他的视线定格在碆灵大神岩礁上,就在那一瞬间,他记起了爷爷讲过的一件往事。
那是伍助出生之前的事,有一次爷爷去食坏山采岩鬼菇,却稀里糊涂地误采了幽鬼菇。岩鬼菇味道鲜美,而幽鬼菇则有毒,但是这两种蘑菇外观非常相像,一般只有以采蘑菇为生的人才能辨别出来,身为一个渔民的爷爷当然很难区分清楚了。伍助的母亲吃了蘑菇后不幸中毒了,爷爷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于是赶紧熬了蛇颜草水让伍助的母亲喝下。蛇颜草是一种草药,但是它本身有毒,只能与其他植物混合服用才行,而且它还具有安眠作用,一旦控制不好用量,人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蛇颜草就是这么一种危险的毒草,可爷爷却大胆地让伍助的母亲喝下了蛇颜草水。没想到,伍助的母亲因此得救了,因为蛇颜草有效中和了幽鬼菇的毒性,“以毒攻毒”。
就是在听爷爷讲述这件事时,伍助记住了这句古谚语。刚才他看到碆灵大神的第一眼,脑海里马上蹦出了这句话。
然而,伍助还是有点踌躇不安。万一有所闪失,那可是双倍的毒性,说不定连自己的小命也得赔上,那可就事与愿违了。
偏偏就在这时,小时候和前年的两段经历也在他脑海里迅速翻滚上来。记得那是入秋后到初冬期间的某天深夜,海风凛冽,伍助睡梦中被碆灵大神方向传来的凄厉咆哮惊醒了。
“呜——呜——啊——呜——”
尖利的嘶吼响彻天地间,伍助小小的心灵被恐惧填满,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不动了,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脸上露出心酸的表情,轻轻说道:
“不哭,不哭,不怕啊,那只是碆灵大神在哭。”
本想着这样哄哄伍助,他就不害怕了。结果却适得其反,伍助反倒更加害怕,连眼睛也不敢闭了。
那个时候的恐怖记忆,一点一点在脑海中被唤醒,越来越清晰,愈发加剧了伍助此时的焦虑。
“哗啦,吧唧!”
船尾突然传来的水声将沉浸在回忆中的伍助拉回到现实中。原来,在他磨磨唧唧的时候,那个家伙已经追上来了。
伍助急忙摇起船橹,刻不容缓地向碆灵大神方向冲去。
一开始,正在牛头湾内钓章鱼的渔民们并没注意到伍助的动静。不一会儿,一个两个地逐渐发现了伍助的焦躁和怪异,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有人觉察出了不对劲,于是朝他喊起来:
“喂!伍助!干什么慌里慌张的?”
“你到底要去哪里呀,这是?”
伍助没有回话,只是奋力地摇着船橹。
伍助的怪异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当人们看清他的行动方向时,越发大声喊叫起来。
“伍助!等等!喂!不是让你等等吗?”
“可不敢上那边去,快停下!”
“你说你这孩子,谁敢靠近碆灵大神啊!”
“笨蛋!快打方向,快啊!”
……
然而,伍助无视人们的阻止,丝毫没有停顿,一个劲儿地向着碆灵大神挺近。渔民们看清情况后立刻慌了神,纷纷开动自己的船,想要挡住伍助的去路。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伍助的小船已经靠近了碆灵大神。
“接下来怎么办呢?”
是绕着碆灵大神转圈,还是绕过碆灵大神回岸边?或者,把船停在碆灵大神这里?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的伍助,自然不知道哪种方法最有效。
再不做出决断,小船就要撞上碆灵大神了。
就在此时……
碆灵大神岩礁的背后闪现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看到它的一瞬间,伍助倒吸一口凉气,旋即大力调转船头急速向岸边逃去。追赶他的那些渔船也跟着调整了方向继续追他,没有人顾得上干活了。
回到岸边,伍助走下小船,一头栽倒在地上,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追赶他的渔民们陆陆续续上了岸,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看到这边的骚动,村民们也围了过来,一时间岸边喧闹起来。
伍助气息奄奄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岸边原本的嘈杂慢慢消失了,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沉寂得让人忍不住怀疑刚才的喧闹是不是压根就没出现过。然后,一个人,两个人……大家纷纷逃也似地急急忙忙离开了。最终,岸边只剩下了那天出去打鱼的渔民们。
“看来不光是碆灵大神那里,绝海洞也不能靠近啊!”
“太可怕了!”
“只要自己老老实实捕鱼的话,应该不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吧。”
……
其实,大家并不是有意说给伍助听,而是借着喋喋不休来安抚自己心中的恐惧。
村里掌管渔业的主事者告诫大家一定要小心,同时决定当天不能再下海作业。有人心中因此不满,发牢骚说都怨伍助,但也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哪一个渔民敢再下海,每个人都带着畏惧的眼神望着碆灵大神。
从那之后,伍助再也不想,也再也不敢下海打鱼。尽管他每次都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只要在牛头湾内,只要不靠近碆灵大神,只要不到海湾外侧去,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一到了岸边,就是不敢迈腿上船。照这样来看,就算是他强行到了海上,肯定也绝不敢往水面下看吧。
“海底有一张惨白的脸盯着我……”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象这样的场景,这样一来就更不敢登船了。即便从家里来到海边,即便站到了小船旁边,也是两腿发软在那里缩成一团,什么也做不了。
但是,这样下去终归不是个办法。伍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一直这样的话,那家里人就要食不果腹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渔民不忍看到伍助这样下去,就来劝解。
“不管哪个地方的渔民,如果能在海上碰到亡灵,那可是大吉呀。虽然它不会马上消失,但一定会在你打鱼回来时离开的,而且作为补偿还会让你大获丰收。”
“碰到亡魂?”
伍助吃惊地反问。
老渔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你知道惠比寿神,对吧?”
“就是笹女神社的祭神吗?”
“对。对我们来说,那可是为我们招来唐食船的大慈大悲的神灵啊。其实,他原本就是驾驶宝船的七福神之一。”
关于唐食船,在笹女神社的日志中有清楚的记载,那是来自异国的满载食物的救命船。能招来唐食船的神灵,就是惠比寿神。
“而且,你也知道,各地不是都有这样的风俗吗?如果咱们在海中看到漂流的尸体,都要尊称一声‘惠比寿’。”
“真的能让我大丰收?”
“对,听我的没错。你就回到遇到亡魂的那片海域,好好等着就行了。”
“那个亡魂?”
伍助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这种说辞,老渔民看到他的表情有所松动,于是摆出极其认真的表情继续说:
“你遇到的亡魂,说到底就是惠比寿神呀,就是一定会让你大丰收的神灵。如果你不再下海打鱼了,那多可惜啊。”
多亏了老渔民的一番开导,伍助总算敢驾船下海了,虽然一开始还是不敢往水下看。
每每看着钓竿前头晃动的红布,他总是控制不住地想象从海藻深处出来的不是章鱼,而是那张白脸。一这样想,就心生恐惧,精神就怎么也无法集中。但不可思议的是,垂钓成功率却非常高,根本用不着换地方,就在那次停航的上角尖端附近,不一会儿鱼篓就满了,满满的收获简直让人惊叹。
“难道真的是惠比寿神吗?”
伍助停下来稍事休息,心中依然对老渔民的话有点难以置信。但是,他确实获得了大丰收,眼前满满的鱼篓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伍助心满意足地看着鱼篓,却不料突然对上了一道视线,在扭来扭去的章鱼中间有一张惨白的脸。
几天后,伍助像哥哥们那样远走他乡了,虽然几年后又回到了村里,但再也没有下海打过鱼。
净念踏出竺磐寺的山门,走下长长的石阶。
背后是春色初现的食坏山,眼前是两个岬角围起来的牛头湾,牛头湾再往前就是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的茫茫大海了。
往西面望去,高岗上的建筑是笹女神社,与竺磐寺遥遥相对。神社的背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虽然净念从未去过,但他知道在那竹林深处有一座竹林宫。
四下望去,真是一个幽静宜人的地方。
然而,斜坡上的犊幽村展示在世人眼前的却只有破败,无论走到村子的哪一个角落,看到的皆是超出想象的贫穷。
由于背靠古树参天,地势险峻的食坏山,南临上角和下角围起来的牛头湾,所以村子一半是陡峭的山坡一半是狭窄的海滨,几乎没有平坦的土地,耕地和水田净是一些狭窄的梯田,而且土地贫瘠,收成极差。既然靠海,那渔业应该很发达吧,其实不然。因为海湾内水浅礁多,无法行驶大型船只,再加上海湾外侧洋流复杂,渔民们的小船根本应付不来,所以村民们最终只能依赖渔获量贫乏的近岸捕捞。
村子里唯一的产业就是竹工艺品加工。食坏山上竹林茂盛,所以自古就有加工竹制品的传统,而且技术也比较先进,甚至有工匠之家获得了“竹屋”名号。但是,竹资源也没丰富到足以支撑整个村子的程度,而且就算是想要壮大此产业,一开始便受到了致命的制约,那就是对产业来说尤为重要的运输问题。
犊幽村的北侧是险峻的深山,东西两侧也是交通不便的石头山,所以陆上运输极其困难。如果雇搬运工的话另当别论,但那需要高额的费用,这岂是贫穷的犊幽村所能负担得起的?剩下的通道只有南面的海路了,可是靠那些小船又怎能完成大量的运输任务?所以,犊幽村的现实就是如此,可以说处处行不通,几乎走投无路。
因此,村子里祖传的家业无一例外地都难以维持下去。不管是在斜坡上耕种的农民,还是从事竹制品加工的工匠,无论是在气候恶劣的秋冬季节,忙于海边制盐的渔民,还是从事近岸捕捞的渔民,单靠一项劳作根本维持不了生计。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犊幽村里没有单一的农民、竹工匠、渔民,无论是谁都要兼顾各种工作,只有这样才能生活下去。
为了优先保障村民的生产,这里虽建有寺庙却没有配备墓地。那些适合土葬的土地,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都被开垦成梯田了。道理很简单,要想安置逝者,必须先要保证生者的存续。
那么,死去的村民被埋葬到哪里去了呢?
站在上角前端往东南方向望去,有一个叫奥埋岛的无人岛,当地人习惯把它叫作墓场,顾名思义就是埋葬逝者的地方,竺磐寺的墓地就在那座岛上。而且,并不是把岛上的某一部分划为墓地,而是整个岛都是逝者的安葬处。
因为那里不仅仅是犊幽村的墓地,往东与犊幽村隔着一座山的盐饱村,以及盐饱村再往东的石糊村的村民,死后也都将被埋葬在奥埋岛上。也就是说,这三个村不管谁家死了人,都必须埋葬在奥埋岛上,哪怕是再有权有势的人也没有特殊待遇。只有石糊村的东邻矶见村在山坡上拥有一小块墓地,那是因为与其他三个村子相比,矶见村实在太小了,只有几户人家。
从最西面的犊幽村往东一字排开,依次是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閖扬村,这一带自古被称为强罗。五个村庄地形地貌如出一辙,都是背靠深山,东西被石山夹裹,南面的海滨狭窄且岩礁密布,交通非常不便。其中,只有矶见村多少有点内海,但也只是相对于其他四个村庄而言。世人把这五个只有户数差异,其他方面极其相似的村落合称为强罗地区。
閖扬村位于强罗地区的最东端,翻过北侧的久重山就进入了内陆的一座城镇——平皿町。平皿町形成于明治时期,此后依靠纺织业发展兴盛起来。净念家就是平皿町的一个商家,他是这个家中的第四个儿子。净念的父亲经营失败了,家道迅速败落,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笃信佛教的父亲就把净念送到寺庙出家了。
世间有一句人尽皆知的谚语,“一子出家,九族升天”。
意思是,如果某个家族中有一个孩子出家当了和尚,那么凭借他的功德,从高祖那辈算起直到玄孙这一辈,一共九代都能摆脱下地狱的厄运而升天成仙。这不过是一句寄托了人们美好愿望的古话而已。
在净念看来,被动出家和主动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没觉得后者就比前者高尚多少,反倒认为能减轻家庭负担更加有意义,起码确实有效地为家庭作出了贡献。
愿望是美好的,但净念父子忽视了一个现实问题。明治新政府颁布了太政官布告,神佛分离 和废佛毁释运动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而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当时,全国各地的众多寺院被毁坏,众多僧侣被迫还俗。不过,幸运的是,与佛教兴盛的地域相比,偏远的强罗地区几乎毫无波澜。净念在平皿町寺院里的修行还未到预定时间就草草地结束了,然后被远远发配到位于强罗地区最西端的犊幽村的竺磐寺,应该说多少还是受到了废佛毁释运动的影响。
说实话,净念在来竺磐寺之前非常不安,虽说犊幽村远离其他村,位置偏僻,但村民们对寺院的排斥是不是也特别强烈?
不过,净念到这里后发现自己完全是杞人忧天。村民们对待竺磐寺的态度与笹女神社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一点偏差都没有。而且,竺磐寺的住持和笹女神社的宫司关系也不错。
“也许是因为其他地方没有奥埋岛这种特殊的墓地吧?”
净念猜想可能是这个原因,但好像又并非如此。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盐饱村和石糊村的村民对待寺院的态度应该与犊幽村一致才对,但实际上寺庙在那两个村的地位明显要弱得多。可能是由于地理环境的缘故,强罗地区各个寺庙间的联系向来稀少,但是在全国推行神佛分离和废佛毁释运动的形势下,各地的寺庙超越宗派紧密空前地团结起来,因此强罗地区的各个寺庙间也加强了横向联系。然而,只有犊幽村的竺磐寺没有参与这种结盟,倒不是住持有什么别的想法或信念,而是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犊幽村位于强罗地区最偏远的位置,但要说是不是因此村民之间的关系就比其他村显得更为亲近,实际上还真不是如此,因为盐饱村、石糊村、矶见村如犊幽村一样,面临残酷的自然环境以及赤贫的现实。
反过来说,是不是犊幽村更加排外呢?实际上也没有让人产生这种感觉,倒是听说户数最少的矶见村反倒更加排外。
其他三个村子没有,犊幽村独有的东西是什么呢?
或者说,是不是该探查一下犊幽村没有,而其他三个村子都有的东西?
净念来到竺磐寺修行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来。有时心里也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但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些。他认为,既然决定扎根竺磐寺,那就该充分了解犊幽村。
有一次,他认真问过住持,本来还以为住持会说什么“你想得太多了”或者“这不正是这个村子的优点吗”之类的话搪塞过去,没想到住持同样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只不过说了跟没说一样,没有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等那个时刻到来之际,就算你不想知道也不得不知道,但也可能不明白。总之,安心等待就是了。”
看上去住持一副郑重的样子,不像是在敷衍塞责。
净念不死心,继续追问:
“是我的推测没有道理吗?”
听了他的话,住持沉默不语,片刻后才说道:
“如果你有机会碰到,到时自然就能明白了。”
净念意外地捕捉到了住持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为什么会突然露出那么恐惧的表情呢?
接下来的日子,净念时不时地会想到这个问题。有一天,他突然领悟过来,从住持那个“恐惧表情”来看,这个村子里一定有可怕的“恐怖之处”。
是耸立在村后险峻的食坏山?
是漂浮在海上的墓场奥埋岛?
是设有迷宫的笹女神社的竹林宫?
是牛头湾中那个巨大的碆灵大神礁石?
是神社脚下那个位于峭壁下端的绝海洞?
净念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这么多场所,感觉哪个都像。而且,不是私底下都在传吗?食坏山中有山鬼游荡,奥埋岛上有鬼火飘飞,竹林宫中有妖怪出没,碆灵大神和绝海洞附近有亡灵在水中漫步……
平皿町有这样的恐怖场所,但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犊幽村竟然有这么多的灵异空间,不管怎么说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左思右想,净念突然茅塞顿开。
“原来如此啊。”
村民们面临的恐怖太多了,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必须团结起来,这样才能生存下去,因此村内的凝聚力自然比其他村要强,团结的对象当然也包括竺磐寺。所以,外面搞的那些轰轰烈烈的神佛分离、废佛毁释运动,压根就没有给犊幽村带来任何影响。
想明白后,净念猛然觉得浑身轻松下来,当初的那些不安正在消失,胸口的郁闷也在消散。然而,新的疑问很快又出现了。
净念不断从竺磐寺的住持、笹女神社的宫司以及村里的老人那里听到一些关于这个地区的奇闻异事,慢慢意识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笹女神社的祭神是天宇受卖命神 和惠比寿神。其实碆灵大神原本就是惠比寿神,渔民们在海上碰到漂流的尸体时会大叫一声“惠比寿”。这些遇难者如果不能得到超度便成了在海中出没的亡魂。这些亡魂到了奥埋岛上就成了鬼火,这些鬼火飘荡到陆地进入竹林后幻化成妖怪,这些妖怪登上食坏山则变成了山鬼。
单独听一个一个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但将这些传说串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
难不成各种神鬼的源头是同一个?
净念不禁生出这样的疑惑。不过,他有点不敢轻易下结论,因为自己把贵为祭神的惠比寿神和海中漂流的尸体等同起来,实不应该,也有点儿大不敬。这么说来,如果自己的推理只是简单的生拉硬扯,那自己的这个疑惑也只能算是胡思乱想了。
净念想不明白,又始终放不下疑惑,于是就去询问了笹女神社的宫司,没想到宫司确定地回答:
“对,就是你想的这样。”
净念闻听大吃一惊。宫司看他这般模样,于是就给他详细解说起来:
“世人认为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不管怎么说都像日本的本土神,实际上他是一个外来神。另外,自古以来渔民们认为鲸鱼是惠比寿神的附体。正因为这个原因,惠比寿神长了一张漂流神的脸。”
原来如此。
净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渔民要把漂浮在海上的尸体叫作“惠比寿”,同时也明白了自己的推理是正确的,心下不禁大骇。
宫司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难以置信地问:
“净念,难道你不知道田神和山神是同一个神吗?”
净念茫然地点了点头。
宫司了然一笑,好像在说“果然是个外来的町人呢”。
“春天,山神下山就成了田神。秋天,田神回到山上又变回了山神。”
“也就是说从春天播种到秋天收获的这段时期,山神变成了田神,是吗?”
“没错。那么反过来,该怎么说呢?”
看净念回答不上来,宫司继续说道:
“秋天,田神回到山中做山神,等到来年春天,山神再下山做田神。”
“职责就从掌管山林变成了保佑播种和收获。”
“对!再比如说惠比寿神,是七福神之一,同时也是漂流神,这并没有什么矛盾的。佛教讲究轮回思想,也就是说世上万物皆可以无限转世。所以,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听了宫司的一番解说,净念心中的不安顿时减轻了许多。
但是,回归到在竺磐寺的修行以及在村中的日常生活后没多久,净念意识到自己心中仍然存在挥不去的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呢?
或许正是因为毫无头绪,所以心中的不安才更强烈。不,不是不安,应该是恐惧,或者说是畏惧。
净念还发现当自己心绪不定时,听宫司开导远比跟住持谈话更能让人安心。然而如今已入佛门,不可能再改变宗派,而且如果从佛教转到神教,不只是改变信仰这么简单的事,一定会出现非常大的变化。
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前社会上正在轰轰烈烈地大搞神佛分离、废佛毁释运动,如果这个时候从佛教转向神教,一定不会有任何障碍,不仅如此,肯定还能受到欢迎和嘉奖。
但是,净念并没有这样的心思。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现在的他对神佛信仰产生了动摇。他在席卷全国的佛教被弃、神教上位的运动兴起之时出家,一开始寄身于平皿町的寺院,此后又来到环境特殊的犊幽村的竺磐寺,接触到以碆灵大神为首的诸多当地特有的信仰,慢慢生出一些影响修行的妄念。
信仰,没有信佛还是信神之分。
实际上,净念自小就抱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既然选择了出家,还是决定一心向佛,但是如今不是信神信佛的问题了,是他对信仰本身产生了迷茫。虽然现在还不能如此断言,但起码他内心已经生出了萌芽。
对于这种情况,住持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话:
“静下心来专心念经,就没这些烦恼了。”
而宫司却建议:
“可以登上瞭望塔试试冥想。”
冥想是佛教最重要的修行方式之一,在神教中也有这样的修行,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宫司说,其实只要跟宗教沾上边,冥想必定是修行不可越过的一个环节。
瞭望塔位于上角前端,就是建造在高台之上的一个小木屋,屋顶、墙壁齐备。在渔业繁荣的地区,瞭望塔通常发挥着灯塔或导航台的作用,但在犊幽村却不是这样。其实它是一个展望楼或者叫观察台,始建于以帆船为主要运输工具的时代,旨在为了防止发生触礁沉船事故。
从瞭望塔中伸出一块又厚又长的木板,据说当年木板的前端挂着一个铁笼子,里面火光熊熊。从这点来看,也可以说瞭望塔同样起着灯塔的作用,借此提醒来往船只这片海域岩礁密布,谨慎驾驶。顺便提一句,在没有指南针的时代,导航台发挥着让渔船判断陆地方向、确定自身位置的重要作用,可以是山顶或高台上的一棵醒目的大树,也可以是神社、寺庙等特色建筑。
犊幽村的瞭望台能够保留至今,得益于笹女神社宫司的修缮,把它当作了一个冥想场所。宫司的冥想地一共有三处,除了瞭望塔和竹林宫,还有一个秘密场所。据净念观察,应该在食坏山中,但具体位置就不清楚了。宫司经常在这三个地方冥想,时间短的时候大概十几秒到十几分钟,长的话差不多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时间。不过,宫司也说了,冥想不在于时间长短,关键看自己能领悟到什么。对现在的净念来说,根本无须考虑时间的长短,最重要的是勇敢迈出尝试的第一步。
然而,今天净念才刚刚走到上角根部,就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因为,单是遥望着前方的瞭望塔就让人想打退堂鼓了,等到了它跟前岂不更可怕?他扭身想往回走,就在这时,猛然对上了一道视线,后退的脚步戛然而止。
贴着岬角根部的岩壁建有一个简陋的小房子,蓬莱正透过那扇小小的窗子注视着他。蓬莱还是一如既往地蒙着那个脏兮兮的薄薄的布袋子,袋子上下只有一个小小的开口,一只滴溜转动的眼珠透过那个开口窥探着外面的世界。
这个男人是几年前从海上流落到村子里的,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龄,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他自己在海边搭建了这么一个小房子,就此定居下来。从他出现之初便是在头上蒙着一个布袋子的装扮,所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也不清楚他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直到现在,村民们对此还是众说纷纭,有的说他右眼能看见,有的说他用左眼看东西。
通常来说,若是有外来者入侵,村民们早就把他赶出村子了,但是蓬莱从海上九死一生地飘零到此地,村民们谁也狠不下心来赶他走,就这样他在村民们的同情和默许下落脚在了海边。也是自那时开始,村民们把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叫作“蓬莱”。
蓬莱透过小窗,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净念。
感觉像是被人看出了自己的胆怯,净念不免有点难为情,于是继续向岬角前端走去。想到自己正处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内,哪怕是被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盯着,心中似乎不由生出来些许勇气。净念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只道是不可思议。
然而……
当净念迎着海风仰望着眼前的瞭望塔时,再次心生胆怯。因为,冥想处在瞭望塔伸向海中的那个又厚又长的木板前端,下面自然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此时,光站在岬角上俯视海面就让人腿肚子发软,想到要登上瞭望塔,还要走到木板的前端坐下来,净念的脑袋便开始晕乎起来。
如果冥想是住持的提议,净念或许拔腿就逃了,但这是宫司给的建议,所以他还是决定登上瞭望塔。
“嘎吱,嘎吱。”
一踏上瞭望塔下面的梯子,脚下就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与海风的呼啸交织在一起。如果是平时,可能不会让人多想什么,但此时的净念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仅因为这个声音听上去像是恶鬼的呜咽,而且脚下的楼梯也让人顿生不安,不由自主地担心它会不会突然断裂。
净念有这样的担心也可以理解,因为村子里来过瞭望塔的只有宫司一个人,而且也不知道他到底多长时间才来一次,从宫司的整日忙碌来判断,次数不会很多,所以说不定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腐朽老化了。
“不,不会的,他可是宫司啊!”
净念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宫司不可能做出这么不周全的事情,既然提议他来冥想,肯定事前确认了瞭望塔的安全性。
想到这些,净念重新迈开了凝滞的脚步。一步,一步,虽然花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是爬上了瞭望塔。
小屋比预想的还要小,东北面的角落里放了一个破旧的柜子,看上去有点煞风景,头顶上是人字形的屋顶和普通的顶棚,地板中央开了一个四方口子,往下竖着一把梯子,净念刚才就是从那里爬上来的。北墙和东、西墙上都贴着木板,没有窗户。正对大海的南墙上有一个门扇大小的长方形开口,从那里伸出去一个长长的木板,架空在海面上,这样一来,要是海上有强风暴雨,风雨必定能畅通无阻地灌进小屋,打湿每一个角落。
冥想处位于悬在半空中的木板的最前端,如果碰上下雨的话,整个人肯定都要被淋透了。
净念再次萌生退意,但看到屋角的矮柜时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宫司告诉过他,柜子里有毛巾、替换衣服、雨伞等,一旦碰上雨天,可以随意使用。
“还真是准备充分!”
要说此时还缺什么,那就只有净念的觉悟了。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地走上了那块木板。
刚一踏上木板,登时感觉到一股强风扑面而来,虽不至于说是暴风,但至少要比站在岬角上时感受到的风力大多了。
“呜——呜”的风声。
“哗——哗”的海浪。
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耳膜,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净念本以为瞭望塔上会非常寂静,没想到却是如此嘈杂。
木板足有两米多长,净念花了很长时间才走了一半。站在木板上,左右两边虽然还有点余地,但没有任何可抓握的东西。
“如果这时候刮来一股强风,大概会头朝下一头栽到海里去了。”
净念满脑子盘旋的都是担惊受怕。下面是大海,逃生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但在犊幽村却不敢这么说,因为从海滨一直到海上岩礁密布,海水又比较浅,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的话,弄不好一头碰到水下的礁石直接就没命了。
“唉,我到底为什么要……”
为什么主动把自己置身于这等危险之中呢?后悔、担心、恐惧一起涌上来,净念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过总算是顺利到了木板前端。
待到要坐下来时,净念再次陷入深深的恐惧旋涡中,因为身体一旦失去平衡,就会一头栽下去了。在心惊胆战的支配下,站立、下蹲、屈膝、盘坐这些太过平常的动作,他连一个都做不上来了,甚至越想越不知道该如何动腿动脚。
“什么都不要想!”
净念暗暗给自己打气,不就是日日修行时的盘坐嘛,仅此而已。于是,他将一切交给了躯体的本能反应。
花费了平时难以想象的时间,净念终于坐了下来,暗想总算是没有辜负平日的努力修行。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可以说是住持平日的教导救了他,虽然他自己此时并没意识到。
然而,比起接下来的事情,他才发现刚才的恐惧根本算不上什么。
净念坐下后,慢慢闭上双眼。可是,由于满脑子都在担心会不会掉下去,压根进入不了静心冥想状态。此时此刻,与平日在佛像面前的修行已是天壤之别。
这哪里是冥想,简直就是胡思乱想!
净念不自觉地睁开双眼,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着微光的一望无际的海面迎面冲来,他不由得一阵眩晕,赶紧低下头。就是这个时候,右下方的绝海洞不期然地映入视线。
净念强行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深吸气深呼气,意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这长长的一吸一呼间,他慢慢感觉到多少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
“原来如此啊!”
战胜恐惧,静下心来,进入冥想,这本身就是一种强有力的身心锻炼。宫司一定是想让他感悟到这一点才提议来这里冥想的。
净念慢慢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被夕阳染成赤铜色的茫茫大海,明明还是刚刚看到过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前后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净念带着一种全新的感受眺望着黄昏的大海,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词:
“补陀落渡海。”
补陀落渡海是指修行者乘坐简陋的小木船随波逐流的死亡之旅。小船内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船帆和船橹,所以船上的人无法控制航行。虽说是船,但完全不具备船的功能,只是以遥远的仙山为目标,以肉身成佛为目的,在茫茫大海上无望地漂流。
据说历史上某些时代、某些地域,修行者并非自愿而是被迫进行补陀落渡海。
“我可不愿意落到那种境地。”
感觉好不容易沉静下来的心又要起波澜,净念赶紧闭上眼睛,慢慢调整呼吸,终于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右下方有什么让他分神的东西,明明离得那么远,但就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那里是绝海洞,就是刚才撞进他视线的那个阴森森的洞口,位于绝壁下方。
“为什么……”
为什么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那里?从木板上低头往下看,明明左前方那个碆灵大神的巨大礁石更醒目才对。刚才自己只不过偶然往右下方瞥了一眼,为什么那个一晃而过的绝海洞却如此牵动他的心神?
这样怎么能静心冥想?
既然如此,净念索性睁开眼,低头往右下方看去,想一探究竟。
结果……
他看到在那个黑乎乎的洞口与海平面的交界处,漂浮着一个灰色的东西。远远望去,看不太清楚,但能看清是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在洞口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咦?”
净念看着那个东西,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那个东西似乎在抬头仰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很疑惑净念为什么要坐在木板的最前端。
“嗨,脑子傻掉了吧。”
净念暗暗责怪自己,那只不过是个漂流物而已,肯定只是偶然被海浪冲到了那个地方。
忽然,净念想起住持的提醒。当时,他向住持申请来此冥想,住持开玩笑地说:
“可要小心啊!如果从瞭望塔上掉下去,万一被海流吸进绝海洞,那可就连尸体都找不见喽。”
净念收回心神,正欲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那个灰白色的圆形家伙突然动了起来,就像在水中游动一样,离开洞口快速往海面上游来。
不对啊!按理说,漂流物应该被吸进绝海洞内才对,可这个家伙怎么反着来呢?而且,净念强烈地感觉到它一边游动,还一边仰头看着自己。
“怎么可能?”
净念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瞧看。与此同时,那个家伙却忽地一下子没入水中不见身影,结果还是没能看清它的真面目。净念心想,看来就是个漂流物罢了,至于为什么会从洞内往外飘,可能跟这个时间段的洋流流向有关吧。他不是渔民,对洋流知识一窍不通,只是听说在这片海域的遇难者尸体一律都会漂进绝海洞。
看来,自己仅凭道听途说就做出漂流物会漂进绝海洞的判断是有偏差的。
净念抬起头,端正坐姿,慢慢闭眼。然而,心神还是无法安定下来,心思还在刚刚的推断上盘旋。不,不对,那个东西本身给人一种奇怪的既视感,莫名有种熟悉感。
漂浮在海面上的,灰白色的,圆形东西……
从绝海洞中漂出来……
“啊!”
净念突然惊叫起来,同时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想起来了,想起一个传说,住持给他讲过的关于犊幽村的一个传说。故事发生在江户时代,讲的是一个叫伍助的小伙子出海打鱼,结果遇到了鬼怪……
“他当时看到的是……”
又白又圆,像个人头,漂浮在绝海洞洞口的海面上。
“跟这很像啊。”
只是颜色多少有点差别,一个白,一个灰,但大小、外观、出没地几乎可以说完全一致。净念惊慌失措地再次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那个家伙似乎潜到水下去了。
“然而……”
这不正是伍助曾经历过的吗?当时,他以为那个家伙消失了,于是安下心来继续钓鱼,没想到那个家伙其实一直潜伏在水下追逐着他。
“或许……”
或许那个家伙此时也在水下走着,说不定马上就要来到这块木板下面。
“它要干什么?”
为什么从外海进入牛头湾?去碆灵大神那里?上岸?还是来上角前端?如果它爬上瞭望塔来,那……
“不,不,一定是我在胡思乱想!”
“是我看花眼了吧?”
净念下意识地来回摇着头。宫司之前提醒过,冥想时有可能会出现很多幻觉,而且明确说过也有可能受到奇奇怪怪的诱惑。所以,没错,对,就是这样,虽然像是亲眼看到了那些东西一样,其实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净念极力地宽慰自己,但还是进入不了冥想状态,照这样下去的话,说不定又会出现幻觉。他告诉自己要冷静,如果稍稍平静下来,一定能想明白一切都是不可能存在的胡思乱想。
“不管发生什么,坚决不能再睁开眼睛。”
下定决心后,净念首先设法平静心绪,于是他按照宫司教给他的办法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去,几个回合下来,慢慢感觉到心中终于恢复平稳,但是脑子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纠结一个问题:
“那个家伙此时在哪里?”
明明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个家伙去了哪里,此时又在哪里,不管怎么努力就是压不住这个念头。
忽然,耳边响起宫司说过的话:
“如果无法驱除脑子里的杂念,那就干脆抓住这个问题彻底想清楚,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而,净念却悲催地发现宫司的建议并不适合眼前的情况。因为,脑子里刚一闪现出那个家伙,就强烈感觉到自己将要遭受到某种伤害,如果继续想下去的话,不定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明明心中清楚这种潜在的危险,可净念就是摆脱不了这个杂念。为什么总是想它呢?要说满脑子都是它吧,倒也不是,但是能强烈感觉到它牢牢占据着脑海中的某个位置。
“那家伙早进了牛头湾,差不多快到碆灵大神附近了吧?”
“还是直奔岸边而来?”
两种不同的场景交替在脑海中闪现,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不停晃动着同一个画面,那就是一个灰色的人影慢悠悠地走在水中。前一种情况,那个家伙到了碆灵大神那里就消失了;后一种情况,那个家伙上了岬角,爬上瞭望塔……
净念越想越不安,不一会儿,满脑子全是一个在水中摇摇晃晃的灰色人影。
“哗啦!”
突然,脑海中的影像清晰地定格在那个家伙从水中爬上来的画面。
“啊!是要到这里来了吗?”
净念浑身哆嗦,甩甩头,再次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想”。
“沙沙,沙沙……”
那个家伙走在沙滩上。没有人能看得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只有沙滩上突然显现出来的脚印证明了它的存在。
“吧嗒,吧嗒……”
它到了岩礁地带,准备从那里爬往上角。如果是村民们,只能绕过岩礁地带走到岬角根部再爬上来,而这个家伙走在岩礁上如履平地一般。
“吧嗒,吧嗒……”
它继续往前走。蓬莱看不到它吗?难道其他人都看不到它吗?
“嗵,嗵……”
它毫不费力地行走在岩壁上。在岩礁密布的水下尚且能行走自如,更不用说在这岬角的斜坡上了。
“嚓,嚓……”
它爬上了岬角,往前是一块草地。
“哒,哒……”
它穿过草地,又踏上了一条土路。沿着这条土路一直走,就到了瞭望塔。
“嘎吱!”
一道清晰的响声,啊,是梯子发出的声音。
“嘎吱——!”
听,没错吧!不是幻想,也不是幻听,确确实实是梯子发出的声响,那个家伙踏上了通往瞭望塔的梯子。
“嘎吱,嘎吱,嘎吱……”
一步,一步,一步……它踩着梯子往上走。
不是幻觉!
净念心想,必须睁开眼,站起身,马上逃跑,不然……
不,不,那个东西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都是因为自己的精神过于集中,才会想象那个家伙在走上来,导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嘎吱,嘎吱!”
啊,真的!真的听到了梯子因承受重力而发出的声音,虽然很细微,但确确实实回响在耳边,冲击着耳膜。而且,听,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是它就要上来了吧?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上来了,绝对没错。
“咚!”
净念心里明白,这是那个家伙踏上梯子的最后一节,站到了地板上。
“啪叽,啪叽……”
它迈开脚,朝着自己走来。
“啪叽,啪叽……”
湿漉漉的双脚踩在地板上。
“嘎嗒,嘎嗒……”
声音又变了。这是那个家伙走出小屋,踏上了木板。
“嘎嗒,嘎嗒……”
它慢慢地,慢慢地走近自己,已经快要走过木板的一半了。
“嘎——”
一声沉闷的钝响,说明除了净念之外,木板前半部分又承受了另外的重量。
“嘎嗒,嘎嗒……”
它马上就要走近了。
“嘎嗒!”
脚步声戛然而止。净念感觉到一个不可名状之物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只是盯视着他。
此时,虽然净念依然闭着双眼面朝大海,明明看不到后面,但摆脱不掉这种强烈的想法。仅凭自己如芒在背的压力,就可以想见背后有多么可怕。
净念感觉自己脖后颈发紧,恐惧顺着脊梁骨一直向下,变化成透心的凉,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不停,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滞不动了。
尽管木板刚才只是微微一动,担心坠落的恐惧却再次直击心中。但是,比这种恐惧更令人可怕的是身后的状况。
从木板坠落下去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落入身后不知何物的东西手中,再往后会怎么样?简直想也不敢想。
“噗……”
空气微动。不是海风,像是身旁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
“是,是身后的那个家伙……”
净念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脊背。
虽然依然没睁开眼睛,但净念强烈地感觉到有一道视线从右边射来。太令人难以置信了,那个家伙竟然在自己右侧。如果这种感知没错的话,那个家伙是飘浮在空中的吧。
“嗖!”
那道视线突然又到了他的正前方。瞬间,净念预感到有什么要发生了。
“原来不是飘浮在空中的。”
那个家伙是从他身后伸长脖子再转回头看着他。若此时睁开眼,一定会与那个家伙对上视线,如果与他面对面的话……
“嘶嘶嘶!”
好像那个家伙收回脖子,又到了他身后。
“好,好,就这样消失吧!”
净念不停地在心中祈祷,但是背后并没有什么变化,那个家伙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紧紧盯视着他。
“对了!念经!”
虽然有点儿为时过晚,但净念还是立即双手合十念诵起来。他端正坐姿,双手合十放在胸前,虔诚地唱念着。
“叽……”
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净念告诫自己不能分心,一心念经。
“叽……嘤……”
但是,背后的声音却一点点大了起来。
“叽……嘤……”
净念感觉那个家伙像是要说什么。突然,他浑身哆嗦起来。
“叽……嘤……呢……安……”
那个家伙,竟然叫的是他的名字——净念。它怎么能知道我的名字?难道它不是从绝海洞偶然爬到瞭望塔上来的?难道说是因为自己偶然发现了它从绝海洞中出来,于是就被它盯上了?难不成它不仅知道自己在这里,而且还是专门来这里的?可是,为什么……
净念脑子里一片混乱,对那个家伙确实存在的感知,再加上自己被盯上的事实,让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中。
“啪!”
突然,右肩被抓住了。净念差点惊叫出来。
“啪!”
左肩也被按住了。净念简直魂都要吓掉了。
“净——念!”
此时,耳边又响起了叫他名字的声音。
净念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啊——!”
身体也随之扭动着,眼看着就要从木板上掉落下去。这时,反倒被死死地按住了。
净念越发疯狂地摆动着身体,极力想摆脱钳制。比起坠落的恐惧,被钳制的可怕更加令人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听到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身体的本能反应比脑子更快,自然停止了扭动。净念很快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横躺在木板上,而按着他的人是住持。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终于神志清醒了。”
住持长舒一口气,放松了手上的力量。
“那……那么,刚才喊我名字的,按着我双肩的是……”
“是我。”
住持再次吐了一口气,开始斥责起来:
“你说你,一个劲儿地挣扎,咱俩差点掉到海里,差点就把命丢在这里了,你知不知道?”
“对……对不起。”
净念赶紧道歉。
住持拉起净念,小心翼翼地向屋内走去。
太阳已经落山,周围一片黑暗,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掉下去了。
终于平安回到屋内,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
“摊上你这么个徒弟,我真是操不完的心。”
住持还在抱怨,净念只好一个劲儿地道歉,解释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令人不可思议的感受。
“是你的幻觉吧。”
同时,住持告诫净念一定要重新认识冥想的不易和危险,不过他并没有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冥想过程中一旦走火入魔,就有可能永远清醒不过来了,住持担心弟子便来看看情况,果不其然出了问题。好在最终唤醒了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不过,住持在听净念把今天的经历一五一十讲述了一遍后,忍不住吃惊地说了一番令人震惊的话:
“我在村里办完事,正要回寺院,碰到蓬莱走过来。你知道他平时不与人打交道,对什么都漠不关心,这次罕见地露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我就问他‘怎么了’,结果他频频回头看着上角方向恐惧地说‘刚才,我看到一个怪异的灰色影子飘飘悠悠地向瞭望塔去了’。我马上呵斥他‘别胡说’。但是心里还是不放心,于是就过来看看你。”
这件事发生后没过几天,净念就离开竺磐寺回到了平皿町的寺院,没过多久又还俗了,此后再也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贩卖解毒药的多喜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条在悬崖峭壁上凿出来的羊肠小道,目瞪口呆。
“简直就像一条蟒蛇爬行在石壁间,世上竟然还有这么险峻的路!”
多喜卸下背上的行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其实,多喜以前走过的路并非都是一马平川的大道,既然干了卖药的活儿,那就必须游走四方,少不了翻山越岭,曾经心惊胆战地走过山谷中的吊桥,曾在深山老林中披荆斩棘,也曾遭受攀岩走壁的苦,倒是练出了一副敏捷的腿脚,所以碰到比较危险的山路,通常不会大惊小怪、叫苦连天。
可是,眼前的这条路也太……
多喜刚刚顺着一条两侧树木苍翠的山路爬上来,累得大汗淋漓,抬起头的瞬间忍不住高声惊叹起来,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闪着耀眼的水光。四下一看,随之两腿发软直打哆嗦,她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断崖绝壁的边缘,岩壁就像笔直地被劈开一样直落入海,而且岩壁下全是嶙峋的礁石,如果稍有闪失掉下去,肯定逃不脱粉身碎骨的下场。
往左面看去,高耸的岩壁一直向东延伸。看来,多喜辛苦攀登上来的山路至此已是尽头,东西两侧都不能通行,当然也不能直接下到大海里去,这下彻底无路可走了。
其实,东侧峭立的岩壁上悬挂着一条路。准确来说,那是一个个石穴连成字母“C”的形状排列在岩壁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蟒蛇爬行过后留下的痕迹,想必是古人花费数十年的时间用凿子、锤子等简陋的工具一点点开凿出来的。多喜在感叹前人伟业的同时,心里多少涌出些不满。
“既然修了,为什么不能再下点工夫搞得更好爬一点儿?”
多喜深知自己的要求非常无理,这么想就该受惩罚,稍微想象一下先辈在陡峭的岩壁上凿孔的艰辛,就知道自己的抱怨有多么任性。只是,想到接下来自己只能选择这么一条算不上路的“路”,抱怨自然而然地就冲口而出了。
细看之下,石穴呈“C”字形排列,其实仔细看看,更像是左右反转过来的字母“D”,只不过没有了那一条竖线,也就是说,防坠落的那些抓手一个都不剩了,从多喜此刻站立的崖顶能清楚地看清这种情况。靠海的一侧没有护栏,那些石穴的大小也仅能容下一只脚,即便什么东西也不拿空着手往上攀爬也够危险的,更何况多喜还背着沉重的行李。
抄近路是能节省很多时间,但多喜此时从心底后悔当初的选择。然而,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
每年四月份至十月份的农忙季节,多喜便出来走村转巷地贩卖解毒药。说实话,“解毒药”这个名字有点儿夸大其词,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的药物,主要是可以缓解头痛、眩晕、牙痛、食物中毒、腹痛、便秘,促进血液循环,消除荨麻疹。但是,解毒药的可贵之处在于是一种祖传秘药,用祖传秘法配制而成,配方绝不可以外传。
多喜家的村子自古有个传统。农忙季节,各家的女人们都出去卖解毒药。当然,谁也不是从出生就会做买卖的,通常是以拜师学艺的方式跟着师傅一起走街串巷,在实践中学习经商的知识和技巧。而且,出师后也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通常几个人结伴出行,一是因为年轻女子单独行动比较危险;二是外出住宿时,几个人合住一个房间可以节省支出。此外,在尚未完全掌握经商之道的经验欠缺时期,要是遇到什么情况,有个同伴还可以互相帮衬帮衬。
多喜这次就是与发小儿优季子结伴出来的。两个人昨天到了野津野的鲷两町,分别投宿在不同的人家,优季子在帮主人家干活时不慎崴了脚。两人自小受到师傅的教导,如果别人好心让你留宿,一定要主动帮人家干活以示回报,所以优季子谨记师傅的教诲,放下行李就开始帮主人家干活,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那家人看她可怜,就热情地向她介绍强罗地区的情况,说是那里比较偏远,轻易没有商人过去,所以去那里卖解毒药的话,一定会大受欢迎。不过呢,就是交通不方便,尤其是犊幽村俗称“陆上孤岛”,净是一些崎岖的山路,所以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虽说是一字排开的五个村庄,但村与村之间也都隔着山,从一个村子到另外一个村子必须要翻山越岭。但是听到这些也不要过于担心,不是没别的办法,可以选择走水路,花钱雇人用小船接送。
听到这里,优季子一下子动心了,虽然自己现在行动不便,但可以让多喜去呀。解毒药的买卖以师傅带徒弟的方式一代一代传下来,师傅会传授给徒弟很多经验和技巧,但唯独不会把自己的老客户介绍给她们,所以徒弟只能从零开始,自己开拓销售渠道。
优季子把主人家说的话以及自己的想法讲给多喜,多喜听了也非常感兴趣,心想这次自己先去那五个村子转转,等下次再跟优季子平分客户就好。考虑到交通不方便,计划一天跑一个村子,于是两人商定第六天在海龙町汇合,因为那里就在第五天要去的那个村子的东邻。优季子希望能在强罗地区的这五个村子发展一些新客户。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从鲷两町去第一个村子——犊幽村。目前直通村里的山路叫九难道,但要绕行很远,听名字就知道很难走,途中有九处险要的地方,实际上险要的地方远远超过九处,全是上上下下的陡坡,当然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虽说多喜走惯了山路,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怎么也得走上整整一天,就算天亮就出发,当天也未必能到。
不过,九难道途中有一个岔道,沿着这个岔路往前就是通往犊幽村的一条近路,顺着那条近路走,差不多半天就能到达。不过,那条路被称为蟒蛇钻山,非常凶险,很少有人走,必须小心再小心。
这是收留优季子住宿的那家的老人偷偷告诉她的,那个老人原来是个渔民。
此时,多喜望着眼前这条挂在岩壁上的路,瞧着那一个个半圆形的石穴,忍不住开口抱怨:
“真是个不靠谱的老爷子啊!”
那个老爷子当真走过这条路吗?该不会是他从别人那里听来的,随口说给优季子的吧?现在想想才明白她们是多么傻,那个老爷子原来是个渔民,怎么可能走过这条山路?想到此,多喜后悔得直跺脚,不禁暗暗责备自己竟然如此粗心。
然而,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原路返回了,因为那样的话必定又得浪费一天时间。多喜想到优季子,想到五天后在海龙町会合的约定,这个好友可是会将家人给她的橘子分给自己吃的,就算为了她也要拼一把。多喜如此下定了决心。
“加油!”
多喜大喊一声站起身来,仔细检查整理装束。首先重新捆扎了手背套以及绑腿,然后解下和服护围重新扎紧腰带,再整整头上的斗笠,最后背上重重的行李。
做完这一连串熟悉的动作,她心中稍稍平稳一些,毫不犹豫地抬脚登上了第一个石穴。只要走过这条路就可以到达第一个村子——犊幽村,多喜怀揣着这个信念勇敢地向上攀登。然而,顶多爬了十几步,这份决心就要消耗殆尽。
“决不能往右侧看!”
多喜一边告诫自己,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面往上攀爬。但是,有时候往往越是强加给自己某种意识,反倒越是不由自主地想那样做,再加上在岩壁上攀行时每一步都要小心地看着脚下,当然要不时地低下头确认落脚处,结果在低头的同时,右侧的绝壁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视线。那个峭壁直插入海的画面,那种巨大的高度差冲击着双眼,让人不禁双腿发软、头晕目眩。多喜赶紧放下抬起的脚,靠在左侧的岩壁上,大口喘气调整气息。
每向上攀爬一步基本都会出现同样的状况,说是寸步难行也不为过,所以明明觉得已过去好长时间,结果回头一看离地面还是那么近。
阻碍前进的不仅仅是在断崖峭壁上攀爬的恐惧,还有海风。多喜走那段山路时热得浑身是汗,登上崖顶后,海风吹来,那种沁人心脾的凉爽别提多惬意。然而,此时却感受到了由内到外的寒意,体感不舒服势必会影响心理,尤其是一股股强风吹来,感觉自己都要被吹倒了,她紧张得腿肚子直打战。海风从海上吹来,身体被吹得歪向岩壁一侧,倒是不至于掉到海里去,但是多喜的心依然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岩壁表面渗出的水濡湿了落脚的石穴,当强风吹来时即便被吹得可以斜靠在岩壁上,但是身体的摇晃也会导致脚下打滑,仍然有摔落下去的危险。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稍一疏忽就有可能命丧于此,所以多喜精神高度集中,丝毫不敢懈怠。
她抵抗着横风,仔细看着脚下,尽量不往右侧瞟,奋力地一点一点向上攀升,间或停下来确认前方,总觉得这条石穴路没有丝毫缩短。回头看看,明明前进了不少啊,可上方的险峻怎么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呢?眼前的残酷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决心和意志,多亏在师傅教导下的长期锻炼,以及绝不能辜负优季子的信念支撑着她继续攀登下去。
终于到了这条似乎永无尽头的岩穴路的拐角处,心中隐隐的担心让多喜望而却步,说不定拐过去还是这种一直向上延伸的,一眼望不到头的岩穴。想到接下来的艰辛,多喜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
她战战兢兢地拐过拐角,万幸,前面二十四五尺的地方没有这种岩穴了,虽然看不清再往前是什么样子,但预感到终于可以走出这条决不想再体验第二次的路了。
多喜按捺住雀跃的心情,越发小心地留意脚下,因为她猛然想起了师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行百里者半九十。
意思是如果走一百里路,走了九十里才只能算一半,比喻做事愈接近成功愈困难,越要认真对待,坚持到最后。多喜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目前恰恰就处于这种境地。
终于顺利到达终点,结果眼前又是一个怪石林立的断崖,不过,可以看到再往上是一片竹林。多喜不禁喜上眉梢,听说犊幽村以竹制品加工业而闻名,那片竹林是不是预示着马上就要到犊幽村了?
然而,她却迷失了在竹林中,无论怎么努力也走不出去,不管走到哪里,眼前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无穷无尽。
“不会吧?!”
多喜不相信自己会迷路,然而越往前走,心里越发不安,慢慢演变成恐惧。她想就此回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辨清来时的路。
“怎么办?”
多喜在竹林中盲目乱窜。近乎绝望,她猛然发现眼前不再是无穷无尽的竹子,变成了低矮的杂草,此时脚下是一片平地。
“咦?”
映入她视线的又是一片竹林,不过这片竹林位于平地的中央,远看呈圆形。多喜呆呆地看着眼前奇异的景象,发现了一个可疑现象,为了刻意制造出圆形,多余的竹子不是被砍除的,而是被连根拔掉了,竹林外围的地面非常平整。而且,这片独立的竹林明显要比周围的竹林矮上一截且整齐划一,透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
多喜走上前去,围着这片怪异的竹林转了起来,突然发现了一个缺口,看上去像是竹林的入口。开口很窄,目测仅能允许一人通过,左右两侧的两根竹子之间挂着注连绳。
“原来是祭祀的地方啊。”
多喜端详了这个入口片刻,也没看出什么来。慎重起见,她继续围着这片竹林转起来,回到最初的位置,除了竹子还是竹子,没有任何异样。
“这里边到底有什么呢?”
她扒着竹子间的缝隙往里窥探,但竹子实在太密,枝叶层层交叠,根本看不到里面。于是,她又回到入口处,往里看去只能看见一片黑乎乎,还是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既然挂着注连绳,那么……”
那么竹林深处一定供奉着某位神灵,也就是说这是守护神社的竹林了。
多喜考虑片刻,决定还是进去祭拜一下。师傅曾经教导过她,到一个新地方后不仅要恭恭敬敬地拜祭神社、寺院,也要好好祭拜道祖神、地藏菩萨等各路神灵。
“一定要好好祭拜当地的神佛,祈求他们保佑生意兴隆!”
师傅的教诲言犹在耳。这是必须的礼节,据说曾经有人没把祭拜放在心上,结果她的解毒药怎么也卖不出去。
多喜和优季子一直以来都谨遵师傅的教诲,现在即便只有她一个人,也丝毫没有破坏规矩、偷奸耍滑的念头。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多喜总觉得心里有点不情愿,非常排斥走进这片竹林。她抬头看着注连绳,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里是神灵的供奉之地,必须要恭敬参拜,可是依然无法静下心来。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好生奇怪。
但是,又不能装作看不见,过而不拜。不可以,坚决不行!因为卖解毒药的行业规矩就是不能在旅途中化妆,也不许谈恋爱,还有不能无视师傅的教导。而多喜本来也没有要破坏规矩的想法。
她在注连绳前拜了一拜,犹豫再三还是把背上的行李卸下来放在了竹林外,因为参道实在太窄了,背着行李肯定过不去。如果在其他人多的地方,绝不可以放下行李离开,但是在这里没什么问题,而且这片圆形的竹林看着不是太大,就算神殿在其中心,来回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多喜对着注连绳再次鞠了一躬,然后轻轻抬脚迈进了相当于鸟居的两根竹子之间。
“沙,沙……”
刚一落脚,参道上的石子便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同时眼前一片黑暗,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本以为竹子再怎么密实,阳光还是能从枝叶间投射进来,里面顶多暗些罢了,却不曾想完全像是置身于黑暗中一般。
多喜本能地抬头观望,却只看到左右两侧的竹子尖无一例外地向内弯曲,连接成一道弧形,密密麻麻的竹叶层层叠加在一起,难怪阳光一点也透射不进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密生的竹林,心中不免生出疑问,难道竹子原本是这样密生的植物吗?
她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眼前的黑暗,虽不能说是看得一清二楚,但起码能够分辨出眼前的景象。
令人意外的是,往前只走了几步,参道就拐向了左侧,难怪刚才从外面往里看时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清。
多喜拐过去后仅仅走了七八步,参道又拐向了右边。她疑惑地拐了过去,走了两三步再次拐向了右边,再往前走了五六步却又拐向了左边。就这样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多喜试着往右走了几步,结果没路了,于是折返回来向左走,接下来又是连续不断的左拐右拐,她彻底迷糊了。
“简直就是个迷宫啊。”
实际上,从踏上参道的那一刻就等于进入迷宫中了。从外面看竹林不大,本以为马上就能走到中心,却没想到陷入这样的困境,真是大错特错,多喜后悔得不得了。她感觉自己仿佛误入了传说中的富士树海,当然这片竹林的面积根本无法比拟富士树海。如果说置身树海的感觉是无依无靠,不知路在何方的恐惧,那么这片竹林给人的则是密集的恐惧。越往里走,越感觉参道两边的竹子正一点一点向内压挤,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同时担心自己马上就要被挤碎的恐惧也一点一点从心中向外蔓延,本来还觉得参道是能允许一人通行的宽度,现在却感觉不侧下身子就无法通过。参道明明比那条崖壁上的蟒蛇路好走太多,却让人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反倒像是碰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难关。
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多喜非常,非常后悔进入这片竹林。
“还不是为了参拜当地的神佛嘛。”
多喜极力地自我劝解,但心中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上当受骗了。这片竹林中供奉着神灵,这点毋庸置疑,问题是这位神灵是否对外来者友好,到底愿不愿意保佑外来者呢?
多喜突然一个闪念。
“说不定供奉的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神。”
怪异的圆形、入口处悬挂的注连绳、过于浓密的竹子、迷宫参道……现在想来,一切都是这么诡异。
师傅也好,那些有经验的前辈们也好,她们讲起自己的辛苦经历时,经常会提到各地奇特的风俗和信仰,倒不是因为那些事有多么稀奇古怪,而是作为过来人想借此提醒徒弟和后辈们所到之处应该注意的问题。不知怎么回事,她们的讲述中只要是跟神佛相关的话题几乎都能与恐怖、惊悚挂钩。此时,浮现在多喜脑海中的就是一个有关灶王爷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农民出了趟远门,返家途中遇到大雨,便在道祖神 的守护树下避雨。就在这时,一个人骑马路过此地,说是村中有两家要生孩子了,邀请道祖神一同前去给他们起名字。道祖神婉拒了邀请,解释说现在有客人在此避雨,他不能离开,于是骑马人便独自去了。
过了不久,骑马人回来了,向道祖神汇报说本家生了个男孩,分家生了个女孩,不过女孩子有福运,而男孩子没有,但是长大后若娶女孩子为妻则能家道兴旺。
那个农民听到这些话,赶紧跑回村子里,结果发现原来是自己家生了男孩,隔壁的分家生了女孩,于是他便去找分家商量,最终给两个孩子定了娃娃亲。
男孩和女孩长大后,遵从父母媒约成了家,果真像那个农民当年听到的那样,他们家越过越好。然而,丈夫却不想承认是沾了妻子的福气,而且开始处处嫌弃妻子,终于有一天他做了些红豆饭绑在牛身上,强行把妻子推到牛背上赶出了家门。
妻子坐在牛背上伤心痛哭,任由那头牛驮着她漫无目的地游走,走着,走着,到了山中,来到一户孤零零的人家门口。这家主人心地善良,看她可怜便好心收留了她并给予多方照顾,后来看她实在无处可去就娶她为妻了。结果,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丰衣足食,家里还雇了好几个佣人。
与此同时,原来的丈夫家家道急速败落,最后不得不把田地都卖了,沦落到卖笊篱为生。
他起早贪黑地四处奔波卖笊篱,但生意一直不好。有一次,他走到了山中,发现一户气派的建筑,便试着敲开了大门,没想到这家人爽快地把他的笊篱全买了。然而,他在别处依然一个笊篱也卖不出去,从此他便天天去那户人家,结果每次都是所有的笊篱被买走。
有一天,一直买他笊篱的女主人看了他半天后悠悠地说:
“你怎么落魄到如此地步?难道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吗?”
这时,他才认出眼前的贵妇人竟然是当初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妻子,又惊又悔,竟然羞愤而死了。
女主人觉得他可怜,就把他埋在了灶台后面的土屋里,并且做了牡丹饼供上。这时,男主人领着佣人回来了,她连忙说:
“今天我在灶台后面供奉上了灶王爷,为了庆祝做了些牡丹饼,你们吃吧,爱吃多少吃多少。”
据说从那时开始,当地的老百姓都在家供奉上了灶王爷。
多喜家的厨房中也供奉着灶王爷,所以她对这位神灵比较熟悉,也感觉比较亲近。不过,当她知道灶王爷的原身竟然是一个猝死的农民时,还是受了不小的打击,而且死亡原因还是那么不足挂齿。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的妻子觉得他可怜才无奈把他祭祀起来了吧。可是,这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怎么说,一个女人偷偷将原来丈夫的尸体埋在自己家的行为终归让人难以理解,甚至毛骨悚然。
当时,多喜委婉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没想到讲这个故事的前辈哈哈大笑起来。
“被奉为天神的菅原道真公和将门公,虽然身份不同,但与那个农民一样原来都是普通人而已。因为他们两个一直怨灵作祟,后人才把他们祭祀起来以示慰藉,这一点与成为灶神爷的那个农民不一样。那你说说,哪一个更可怕呢?”
听了这番话,多喜当时觉得很有道理,但后来再想起来,还是觉得不一样。
道真公和将门公,在不清楚他们的原本身份之前,本来就是离自己很遥远的存在,所以没有什么切身感受。但是,灶王爷可就不一样了,可以说他被供奉在家家户户的厨房中,已经与老百姓的生活融为一体,因此当听到他的真实来历,而且原身又是那么令人不齿时,不免深感震惊和恐慌。这么说来,这种反应也是自然的吧。
多喜出师后独自外出卖药,所到之处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说,她慢慢明白了灶王爷的传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奇闻怪谈,各地特有的祭神中竟然有很多都是与灶王爷的来历同样可怕的。
“难道说这个竹林中的祭神也是……”
如果是个祭神还好说,就怕是个被封印在此的妖怪,那可就倒大霉了。
想到这里,多喜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可怕的故事,也是从讲灶王爷传说的那位前辈那里听来的。话说有四个女魔头流窜在日本各地,不管是天上、地下,还是山里、海里,都有她们的巢穴,一旦有人不幸碰上她们,绝对摆脱不了被拽进黑云、深山、大海、地下的厄运。
“要是在这里碰上她们的话,那可就出不了山了。”
多喜在竹林迷宫中乱冲乱撞,猛然想到女魔头四姐妹的故事,心中越发恐慌,虽然她极力劝慰自己说不可能碰上她们,可还是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动步子了。
虽然层层交叠的竹叶遮住了太阳的炙烤,但毕竟是在密不透风的竹林中,本应闷热难当才对,可多喜却觉得阵阵发冷。在入口处的鸟居下站着时还未觉凉意,可踏上参道后越往里走越感觉到气温越来越低。
“这是通往竹林中心的路吗?”
看着周围,多喜满腹疑问。说不定自己只是一直在竹林里瞎转圈,说不定在进入这片圆形竹林的那一刻就注定再也走不出去了。
“没人知道我进了竹林。”
啊!多喜被自己突然意识到的事实吓得呆站在原地,越想越可怕。
如果只是这样瞎转一气,怎么也走不出去的话,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处境,约在海龙町见面的优季子左等右等不见她回去,即便担心她的安危来强罗地区找寻,也根本没有任何线索,怕是最后只能认定她根本没有来过犊幽村。
如果真是那样,优季子一定会去那条蟒蛇路,那么应该能顺着那条路找到这里来吧。
“如果,如果她也进到这片竹林里来的话……”
那么,必定会重蹈自己的覆辙。不,也说不定犊幽村的村民会警示她不要进入这片竹林。
“对了!如果有村民过来的话……”
那自己肯定能得救了,想到此,多喜不禁激动起来,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份希望有多么渺茫。因为她沿着参道一路走来,途中不知拨开了多少个蜘蛛网,而且脚下的碎石子上也根本没有任何足迹,这充分说明这里已经很久没人进来过了。
“难道我就要在这种地方……”
感受到死难临头的绝望,多喜机械地往前走着,走着……不记得左拐了多少次,眼前突然一片开阔。啊!竟然来到竹林中心了。
“哎!”
眼前的景象根本没有多喜想象的那么可怕和恐怖,她心中登时乐开了花。然而,脸上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
圆形竹林的正中央,有一片圆形的草地,大概有十几畳 那么大,站在竹林外边绝对想不到内部会有这么大的一片草地。既然有这么大的一片草地,那就说明参道不可能太长。是不是因为设置了七拐八绕的迷宫,才让人觉得路那么长?总之,太诡异了。
这片草地和竹林外侧的草地一样,都是些丛生的杂草,看上去没有被修剪过,但是长得并不茂盛。草地的最里边有一座神殿,人字形屋顶,格子门,看上去和各个乡村随处可见的神殿并没有什么不同,却散发着肃穆的神圣气息。
不知怎么回事,多喜看着它却没来由地感到可怕,总觉得背靠密生竹林面朝圆形草地的这个神殿,像是不知其真面目的妖怪的盘踞地。
神殿门口两侧各有一根比多喜还要高的竹子,应该是起到镇殿石狮子的作用吧。呀,不对,上面挂着注连绳,那说不定是鸟居,就像竹林入口处的那两根竹子一样。两根竹子大概有六尺高,根部支支棱棱地生出一些细小的枝叶。
除了这两根充当鸟居的竹子,眼前的神殿看上去和普通神殿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为什么如此令人敬畏呢?
“一定是因为里面供奉着祭神的缘故。”
多喜找了这样一个理由,却依然踌躇不前,看看她脚下就明白了,双脚就像长在了地上一样,一步也迈不开。
“向右转,原路返回。”
这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了。就在这儿双手合十鞠躬拜上一拜就行了,虽然平时绝对不可以如此不恭,但在当前这种情况下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多喜却发现神殿反而离自己越来越近。怎么回事?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一步一步向草地深处走去。不对!这绝对不是自己的意志,而是两条腿自行向前迈去。
“是受到妖怪的蛊惑了吗?”
她看着自己不受控制的双脚,心中怦怦直跳。
“咕噜!”
就在这时,腹中突然响起一声肠鸣,随之感受到了强烈的饥饿感。怎么突然就饿成这样?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此时已到正午了,本来多喜计划到了犊幽村吃午饭。但是,饥饿感一下子就上来了,而且还如此强烈,实在是有点儿怪异。
“果真……这地方,太诡异了。”
从心底升腾起一阵阵恐惧,同时强烈的饥饿感好像一下子消失了。看来,恐惧高高凌驾于饥饿之上。
然而,还没等多喜松口气,肚子又开始叽里咕噜响起来,就像被饿鬼附身一样,饿得难以忍受。
“饿鬼?”
多喜猛然想起师傅给她讲过的饿鬼故事。山里有一种妖怪会附体到人身上,让人饿得动弹不得,弄不好就生生丧命了,除非赶紧往嘴里塞点儿吃的,哪怕一点儿也行。据说这就是为什么吃便当时最后一定要剩下点饭菜的理由,怕被饿鬼附身啊。
“太好了!啊!不好!”
昨夜投宿的那家女主人今天早上给她做了便当,多喜欢呼之后又猛然想起便当在行李包中,而她在进入竹林时卸下行李放在了竹林外。
“怎么办?怎么办?”
多喜快要急哭了。
“哎?哎?”
不知不觉间,多喜已经走到了草地深处,眼前就是庄严神秘的神殿。
“噗通!”
多喜饿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饿!饿!”
她满脑子只有这一种感觉,其他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难道就这样饿死在这里吗?”
多喜想到这种悲惨的结局,悲从中来。她强烈排斥这种死法,却发现自己现在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祈祷神殿中的神灵保佑自己吧。”
除此之外,多喜实在想不出还能怎么办,她赶紧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低下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一些话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
“神仙保佑,救救我吧,以后我会带着贡品来祭拜您的。”
心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多喜感觉饥饿感一点点减轻了,虽然还是感觉到饿,但已不像刚才那般强烈。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她翻过身来趴在草地上,背向神殿快速向外爬,两只手被杂草刺得生疼也顾不得了。然而,随着她远离神殿,饥饿感卷土重来且越来越强烈。如果在爬出草地之前,那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再度袭来的话,肯定会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起不了身。
“嗡——”
过度的饥饿让多喜头晕眼花,但她依然拼命坚持往外爬。其实,不管她怎么挣扎,倒下是早晚的事。
前方依稀映出迷宫的入口,可无论多喜怎么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却感觉依旧是那么遥远。然而,饥饿感还在一个劲儿地增强,同时她感觉浑身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流失,最后双手双脚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了。
“扑通!”
终于,多喜无力地趴倒在了草地上,全身松软,杂草贴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真想就这样一直趴着不动了。突然,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不禁打了个激灵。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她重新积蓄起力量,抬起身竭力往前爬。
“噌,噌,噌。”
多喜两只手拽着手边的杂草,一点一点向前挪动。可喜的是,当她爬过草地的一半时,饥饿感慢慢减轻了。她想,照这么下去,等彻底远离神殿后饥饿感就会消失了吧。
“马上就要到了,加油!还差一点儿了。”
多喜拼命鼓励自己,拼尽最后的力气奋力往前爬。
终于,爬到了草地边缘。
“太好了!”
然而,在松气的同时,高度紧张的后遗症也显现出来,腿和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只好抓住身边的竹子,东倒西歪地努力站了起来,一分一秒也不想待在这可怕的地方了。
“嘎!”
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阻止了多喜抬起的脚。
“嘎吱!”
没错,确确实实有动静,像是破旧的门板被打开的声音。
“是神殿的门吗?”
按理说这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知怎么,多喜的第一反应就是神殿的门。她想回头看看,然而身体却不听指挥,一动也不敢动。
“嚓!”
声音又变了。
“嚓,嚓。”
听上去像是有人走在草地上。
“不会吧!”
一个沉寂多年的神殿,门慢慢打开了,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走出来,踏上草地径直朝她走来,这个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多喜脑海中一幕幕闪过。
“怎么可能?”
她告诉自己绝对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却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面对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有一种奇怪的动静从背后传来,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嚓,嚓,嚓。”
脚步虚浮拖沓,感觉像是它已饿了很久,双腿无力,抬不起脚来。
多喜压抑不住心底涌上来的一阵阵恐惧。此时,她还保持着双手扶着竹子摇摇晃晃站立的姿势,心想必须得赶紧逃跑,不然……
然而,心有余而力不足,腿脚根本不听使唤,大概是还没恢复体力的缘故。
“沙——啦,沙——啦。”
虚弱的多喜在碎石子上根本站不稳,但她还是咬紧牙关拼命向前挪脚,因为背后越来越近的动静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讨厌,讨厌,可恶!”
多喜在心中不停地狂喊,几乎快要被逼疯了。
“要是被那个东西追上,可就完蛋了。”
极度的恐惧反倒给了她逃跑的动力,支撑着她拼命地向前挪步。她依稀记得离开草地走上参道后,走不了几步就是一个往右的拐角,只要拐过去就好了,到时再怎么扭头往后看,也不会看到那个神殿了。想到这里,她心中燃起了希望,多少有点放松下来。
终于,多喜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参道上,扶着左右两侧的竹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快点儿,再快一点儿,赶紧逃离这个地方,她带着这个唯一的信念竭力往前走,来到了第三个拐角。
“沙,沙。”
这时,耳边传来有什么东西踏上了参道的脚步声。
“沙,沙。”
“沙,沙。”
步调竟然和多喜完全一致。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回响在竹林中。不,确切地说,不是背后,而是隔着一道竹墙与多喜相呼应,应该是走到了多喜几秒前刚刚走过的那段路,基本就在她的左侧。
“不能看,不能看!”
多喜极力地这样告诫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向左侧瞟去,透过密密的竹林偷偷窥探对面。
一晃,一晃,时隐时现。
多喜只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像是一个人在走动,但看不清真正的面目。
仅凭一个晃动的人影并不能做出明确判断,但这个信息对多喜来说已足够了,起码让她明白了有一个像人却又不可能是人的东西正在追赶她。明晰这个事实后,恐惧迅速传遍了全身上下。
“哗啦,哗啦。”
多喜只想赶快摆脱背后的不明家伙,不由得加快了步伐,踢得脚下的石子四处蹦散。此时的她,不再是单单用两只手扶着身边的竹子,而是伸开双臂搂住竹子,借助这个力气往前冲,手脚并用,只为赶快逃离。
“死路!”
不知拐了多少道弯,结果前面出现了一道竹墙。多喜慌忙转身,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如果那个家伙此时拐过来,岂不是正好迎头碰上?那样的话,自己必定在劫难逃了。
她急急忙忙回到原来的岔路口,重新选择了另外一个方向。
走着走着,脑海中突然又冒出了悲观的想象。
刚才自己误入了一条死胡同,如果这期间那个家伙超过了她,那接下来……
自己早晚肯定会在某个地方追上那个家伙吧?走在它前面的话,还可能有逃离的机会,那现在落在了它后面,岂不变成自投罗网了?
“啊!又是死路!”
看着面前的竹墙,多喜拼命压制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悲鸣,狂乱地再次回到刚才的岔路口,选择了最后一条路。
“沙,沙。”
这时,又传来了脚步声,感觉就在身旁。一开始听着像是从后面传来的,后来又感觉像是从前面传来的,最后多喜彻底辨别不清到底来自哪里了,只知道与自己仅仅隔着一道竹墙。
她无意识地抬起头来,透过层层叠加的竹叶间隙,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到一线阴沉沉的天空。多喜彻底迷失了,根本无法分辨自己身在竹林迷宫的何处。
然而,她依然没有停下行走的脚步,因为那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一直没有停下来。
拐了一个弯接着又是一个弯,不知道拐了多少次,此时出现在多喜眼前的又是一个岔路口,往右大概五六步远,往左大约七八步远。时间不等人,必须赶紧做出决定。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多喜记得当时进入竹林后踏上参道没走几步,就是这样一条长长的通路,当初大概是在走了差不多一半的位置向左拐弯了。眼前的左右两条通道成圆弧状延伸,看上去就像画了一个圆,根据记忆感觉自己是从左边来到这里的。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拐向了左边,走到尽头一看果然是往右拐的。
走了几步后再次往右拐,然而走了三四步后前面竟然没路了,那里成了一个死胡同。
“怎么会这样?”
多喜蒙了,眼前的场景和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
迷宫就是迷宫啊,通路是不可能让人记住的。
“返回!”
多喜急忙转身。
“沙,沙。”
就在这时,那个鬼魅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想必是那个家伙来到了刚才那个岔路口。如果自己这时回去,必定与它迎头碰上。
多喜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心狂跳不止,头嗡嗡直响,感觉快要晕倒了。
“不要到这边来!”
“向右拐,向右拐!”
她在心里拼命地祈祷,一遍又一遍。
“沙,沙,沙。”
然而,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多喜感到濒死的绝望。
“完了!过来了,过来了!”
她看了看眼前和左侧的竹林,试图找个脱身之处。然而,竹子一根挨一根,密不透风,一只手勉强还能伸进去,想要整个身体钻进去,那根本不可能,就算强行挤进去也无法动弹。
“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拐角了。
如果那个家伙拐到这个死胡同里来,怎么办?想到这个画面,多喜忍不住想大声尖叫。
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已经开始狂乱了。
“沙,沙。”
到拐角了,往右拐,然后再往右拐……
多喜绝望地蹲了下来,面对竹墙,双手抱头,身体缩成一团。
“沙!”
脚步声在她背后戛然而止。多喜感觉到一道人影罩住了她全身。
虽然看不到背后的景象,但她能感受到一道视线直射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地紧锁住她。如芒在背,极度的恐惧迅速蔓延了整个背部,冷汗淋漓,多喜觉得自己正坠向死亡的深渊。
“要吃了我吗?”
她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惊呆了。
其实,这算是当时情形下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啊——”
那个家伙张开了嘴巴,大大地张开,几乎可以一口将她的脑袋吞下。
虽然多喜看不到这些,但能强烈地感知到这幅画面,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咕嘟!”
咽口水的声音,清清楚楚。
多喜身体紧张得像一只拉满的弓。
“完了!彻底完了!”
自己的人生将要终结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竹林中。面对这个事实,多喜心中除了恐惧,还有悲凉甚至愤懑,然而压倒悲凉和愤懑的还是恐惧。
“可恶!我不想死在这里!”
死亡本来就够令人恐惧的了,再一想竟然要被一个根本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家伙吃掉,多喜简直要崩溃了。光这个恐怖的想象就足以要人命。
“讨厌,讨厌,可恶!妈妈,妈妈……”
眼前浮现出妈妈慈祥的笑容,多喜仿佛闻到了属于妈妈的味道,感受到了妈妈的温暖。
她伸出手抱住自己,就像被妈妈抱在怀里一样,紧紧地,紧紧地,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说“不管发生什么,妈妈都会保护我的”。
忽然,她右手触碰到腰包中一个硬硬的东西,本能地伸手掏了出来,原来是一个橘子。
“咦?哦!”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继而猛然想起这是今天早上分别时优季子塞到她腰包里的。本来是投宿的那家女主人送给优季子的,她分了一个给多喜。
多喜右手紧紧握着这个橘子,稍稍扭转身,然后奋力向后扔了出去。
背后霎时安静下来。
橘子脱手而出的同时,多喜感觉到手指尖好像触碰到一片湿漉漉的布,滑腻腻的让人恶心,她连忙抽回手。
大概过了五六秒的时间。
“沙,沙。”
背后终于传来脚步声,当然这次是远去了。
多喜浑身一松,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谢天谢地!”
没想到最后解救她的是一个小小的橘子,多喜心中充满了对优季子的感激。
她一直坐在地上,直到那个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才心惊胆战地站了起来,边走边竖着耳朵,丝毫不敢大意。这次倒是没用多长时间就找到了竹林的入口,奇怪的是一路走来再也没碰到死胡同,顺利得简直让人怀疑刚才的绕来绕去不过是一场梦。
一走出这片怪异的圆形竹林,多喜登时感到一阵眩晕。虽然天空阴沉沉的,并没有刺眼的阳光,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头晕目眩,就像一个人从黑暗的洞穴中猛然走出来重见光明时的那种感觉。
身心俱疲,多喜真想坐下来歇歇,但此时不是休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赶快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她背起行李,重新走进通往原野的竹林。老实说,她现在一眼也不想看见竹子,一步也不想踏入竹林,但又别无选择,因为要去犊幽村必须穿过这片竹林。
她终于走出了竹林,发现来到一处神社的院内,社号为“笹女神社”,果然和竹子有关呢。
师傅不止一次强调过,千万不可无视当地的神社和寺庙,所以多喜觉得应该像以往一样参拜一下笹女神社。
于是,她走出院落,站到门口的鸟居前,整整仪表,平复一下心情,郑重地鞠了一躬,才又重新走进神社。先在净手亭处洗手、漱口,然后踏上参道走向正殿,摇铃,把香火钱轻轻投入捐献箱,行两次礼,拍两次手,最后合掌祈祷神灵保佑她在犊幽村的买卖顺利。
参拜后,多喜来到旁边一个写着“笼室”的房子前。
迎出来的是宫司,听多喜是来卖解毒药的,就热情地说给她介绍村民认识,当听到多喜说想先在此吃午饭时,又赶紧把她迎到主屋的廊下。
一个打杂的女人给多喜端来一杯热茶,多喜拿出便当吃起来。这时,宫司走了过来,闲谈中多喜自然提到了一路上的经历。
当宫司听说她是从蟒蛇路来到这里时,大为震惊。
“很多年没人走那条路了。”
听了宫司的话,多喜不禁又对给她指路的那个老渔民发起火来。
宫司先安慰她一番,接着貌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过,总算是平安来到了,很好,很好!那个,路上没碰到什么事吧?”
“哎呀,别提了。”
多喜刚想开口讲述在竹林中的诡异经历,却又马上止住了话头。
她想,既然竹林入口处挂着注连绳,那么祭祀竹林的肯定是这个笹女神社了,所以怎么能对神社的宫司讲述竹林遭遇呢?虽然她是受害者,可毕竟是自己擅自进入竹林的,如果宫司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这样一来,必定会影响到接下来的买卖啊,不行!不可以冒这个险!
“唔,过了那条蟒蛇路之后,就到了一片深不可测的竹林,虽然费了一番劲,但承蒙神灵保佑顺利来到了神社,总算是安心了。”
听了多喜这番无懈可击的回答,宫司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放心的笑容,这反倒让多喜更加确信圆形竹林中的神殿一定有什么隐情。不过,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说自己确实遭遇到了诡异事件,但此刻最好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绝口不提那个可怕的经历为好。
有了宫司的介绍和美言,多喜的解毒药在犊幽村卖得非常好。晚上她就留宿在了神社,第二天一早雇了一位渔民开船送她到了临近的盐饱村。在盐饱村以及后来的石糊村和矶见村,买卖同样出奇得顺利。离开矶见村到了閖扬村后,多喜付了船费就让那位渔民回去了。
最后来到的閖扬村是强罗地区五个村子中人数最多的一个,也是最富裕的一个村子。可能是这个原因吧,在这里不用像在前四个村子那样要先找个权威人士推介一下,而是以客户介绍客户,口口相传的方式就把药卖出去了,就像在城镇上卖药一样省心。
第六天,多喜和优季子如约在海龙町碰面了。两个人互相通报了这几天各自的销售成果后,多喜给优季子讲述了在竹林中的可怕经历。
“啊!太可怕了!”
优季子吓得浑身直打哆嗦,并且表明自己下次坚决不去犊幽村。
“别担心,笹女神社本来就离村子挺远,那片竹林还在神社之外呢,所以不到那边去就没事。就算走到那边去了,只要不进到竹林里面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优季子吓成这副模样,多喜竭力安抚她,优季子好不容易才情绪稳定下来。
接下来,两人继续相伴卖解毒药,等回到家乡时已是晚秋时节。
谁知,两人回来后的第二天,多喜不见了踪影。当然不是又出去卖药了,因为她什么衣物也没拿,只穿着身上的那套衣服就出去了,而且卖药的包裹还好好地在家里放着。奇怪的是,她提走了食盒,里面装上了吃剩的饭菜。
村民们在附近找了个遍,也没任何结果,于是就来问优季子有没有什么线索。优季子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多喜在竹林中的遭遇讲了出来。
听了她的讲述,村中的老人猜测。
“当时一定是多喜承诺回来给它拿贡品才得以脱身。看来这孩子是又到那片竹林去了。”
于是,大家赶紧与犊幽村笹女神社的宫司联系,结果得到的回复是多喜根本没回去,也没有任何人看到过她。
听说,后来宫司还专门去竹林宫查看了一下,竹林宫就是那片圆形竹林的名字,结果在神殿门前找到了多喜的食盒,但是里面空无一物,而且像被舔过一样干干净净,一粒米都没剩。
消息传来,大家确信多喜的确是失踪了。
饭岛胜利驾车行驶在从平皿町通往閖扬村的久重山盘山公路上。刚搬来的那段时间,每天边开车边欣赏着满眼的苍翠,心情无比舒畅,如今则一点兴致也没有了,上一天班本就够累的了,还要集中精力开两个小时的车才能到家。
饭岛上下班必经的这条连沥青也没铺的山路非常狭窄,勉强能通过一辆车,如果对面有车过来,那就必须有一辆车后退到会车点。虽然一路上有不少会车点,但毕竟还是麻烦,再加上山路曲折蜿蜒,开车时必须全神贯注一刻也不能分神,时刻紧握方向盘,不停地踩离合换挡,所以尽管他很喜欢开车,有时也不免叫苦连天。
他在平皿町的日升纺织厂工作,居住在閖扬村。其实,除了那条山路外,还可以走沿海岸线修的大路,但是必须绕行海龙町和海琳町,转上一个大圈,至少要花费四个小时。而走山路的话,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所以虽然比较辛苦,但饭岛基本上都是选择走这条路。
可能会有人说了,既然这样,直接住在平皿町不好吗?然而,现实并没这么简单。
“二”战前,日本纺织业发达,棉布出口一直稳居世界第一,但战后急剧衰落,过了五年时间才慢慢复苏过来,如今再次走向兴盛,日升纺织算的上是棉纺业界的翘楚。
日升纺织带动平皿町迅速发展起来,商业配套齐全,人口不断增加。但是,同时也带来了物价的上涨,再加上可租赁公寓远远不足,租金更是日趋升高。
饭岛有幸进入日升纺织后,暂时寄居在隔壁镇上一位远亲家里。其间,他一直在周边搜寻便宜的房子,但无论哪里都是屋缺价高的情况,无奈之下甚至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结果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当时,公司的一个董事久留米三琅给他介绍了閖扬村。按常理来讲,普通员工和董事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但是这位久留米董事素以“喜好巡视”著称,经常到工厂里来转转,一来二去就跟几个工人熟识起来,饭岛就是其中之一。
“什么?住到村子里去?”
饭岛震惊之余,又听说还得开车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就更加兴致索然了。
久留米看他这个样子,意味深长地笑了。
“也就辛苦这一两年,以后你肯定会感激我的。”
“什么意思?”
饭岛好奇地问了一句,久留米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昭和二十八年,日本开始实施《町村合并促进法》,同年内阁会议通过了《町村合并促进基本计划》,今后必将在全国范围内推行市町村合并,平皿町当然也不例外,实际上现在已经有改为平皿市的计划。刚才提到的閖扬村,近年来人口持续增长,所以很有可能与其他四个村合并成一个“强罗町”。
“其他四个村子里,犊幽村大概有一千五百人,盐饱村一千四百人,石糊村一千四百人,矶见村八百人,再加上閖扬村的两千六百人,总计七千七百人,而且这只是旧数据,现在人口肯定超了,基本达到了一个町至少要有八千人口的必要条件,所以强罗町的诞生指日可待啊。”
这样一来,平皿市和新成立的强罗町之间,以及閖扬村和其他四个村子之间一定会修公路,说不定还能通巴士,那么离现在的平皿町最近的閖扬村必定会首先得到开发。实际上,日升纺织已经计划在那里建造职工公寓,不仅仅是单身公寓,还有家属楼。
身为公司董事的久留米对此自然多有了解,所以得意洋洋地向饭岛透露了这个信息。
总之,与其等强罗町成立,閖扬村开发后再搬家,还不如现在就直接住过去为好。饭岛觉得久留米说的有道理,最主要的是不想再给亲戚家添麻烦,于是决定搬到閖扬村住。而且,他早就想买车了,正好借此机会贷款买了辆车代步。他独身一人没多少家当,所以搬家也没费什么事。
唯有一点,饭岛觉得久留米说的“也就辛苦这一两年”不太靠谱。是,没错,一两年后或许能实行町村合并,然而公路可不是说修就修的,估计得拖上一两年,最短也得两年吧,弄不好就得四年以后,那么目前只能天天走山路上下班。
当初他想着反正有车,上下班不会有什么问题,现在看来有点过于乐观。四月下旬搬过来,这才刚刚过了四个来月,他已经深感奔波之苦。
现在是夏季还好,拐进山里,舒适凉爽的清风从车窗吹进来,吹走了从繁华城镇带回来的尘土和疲惫,感觉心灵都被洗涤了。但是,拐上这条被村民称为“蛇道”的蜿蜒山路,那种舒适惬意登时就消失了,唯有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复杂的路况,往往拧出了一身臭汗,身体上不舒服,精神上也极度疲累。
冬天很快就要来临,到时怎么办呢?万一山里积雪,路面肯定会冰冻,那就必须用上防滑链,自然开车时更要小心谨慎,这样一来,两个小时肯定到不了工厂。
不仅如此,冬季昼短夜长,必定早上离家时天还不亮,晚上下班时天已黑,再加上山路上没有路灯,只能靠着车灯那点微弱的光,精神高度紧张地操控着车子艰难行走在积雪的曲折山路上,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打滑坠下山崖,车毁人亡。
光这样想想,饭岛就感觉到脊背一阵阵发凉。
“可怕……啊!对了!”
突然,他想起来最近山中接连不断出现的一些怪事。虽然他认为不过是碰巧发生的自然现象而已,但心中还是有点儿半信半疑,留下了一些阴影,因为那些情况没人能解释得通。
比如,车子正常行驶在蛇道上,刚下坡,就在前面几米远处,一块大石头掉了下来。
从早上就是大晴天,整天也没下一滴雨,结果下班回来时,却发现有一段路泥泞不堪,车子打滑,差一点儿把不住方向盘。
在为数不多的直线路段上,刚想加速,突然一棵高大的树木从旁边歪倒过来,差点儿被砸个正着。
蜿蜒的蛇道上散落着野果子样的东西,开车过去后,整个轮胎都变红了,就像在血河中趟过来一样。
……
住在閖扬村的日升纺织的员工中有几个人,都碰到过这样的诡异事件。大家都是开车上班,但分属不同的部门,所以下班的时间多少有点差异,因此至今为止还没有出现过两部车子在同一时间遇到同一事件的情况。
“是不是上了一天班太累,出现幻觉了?”
最初,饭岛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不光是他,其他遇到此类怪异事件的那些人起初都觉得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所以没太当回事。主要是到目前为止,所有事件都发生在傍晚下班回来的路上,难怪大家会这么认为。然而,轮胎上沾染的泥水以及被碾成果浆的野果子,强有力地证明了这一切并非个人的幻想和幻觉,所以大家警觉起来,相互交流所闻所见。
这些员工都是出于与饭岛同样的理由搬到了閖扬村,大家共同租住在和平公寓,虽然人数还不是太多。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人就猜测说我们是外来者,是不是村民不想让我们住在这里而故意搞的恶作剧?但是想想也不对,因为村民们从来就没有表现出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嫌弃,反倒非常热情,因为大家都认为靠着平皿町和日升纺织,自家村子早晚能繁荣富裕起来。所以,可以说除了上班远点儿以外,閖扬村真是个宜居之地。
当然,也有极个别村民羡慕嫉妒他们是町人。但那样的人基本都是脾气古怪,不好相处之人,本来就受到了自家村民的孤立,比如那个叫垣沼亨的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垣沼家本是村中第一大地主大垣家的分家,自然家境比较富裕,再往上追溯,甚至可以追溯到犊幽村的笹女神社,当年他们的祖先入赘到大垣家后分枝散叶,后世子孙独立成了一个个分家。但是,尽管垣沼亨出自这么一个历史源远流长的大家族,如今却落魄到了倾家荡产的地步,一切都是因为他自身无能,性格又傲慢。听说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后,给他送来一纸离婚协议书,自那时起,他便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靠隔三岔五地变卖家产为生。
但是不管怎么看,垣沼亨也不像是给饭岛他们使绊子的人。假如说山里发生的那些怪异事件是人为,那也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必须几个人合伙才能完成,而垣沼亨在村中本就是个孤立的存在,向来随心所欲地过着隐遁式的生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那几个讨厌町人的村民合起伙来,接连不断地搞那些恶意恐吓?
而且,不光是他们,最近也有村民遭遇到了那些怪异事件。起初认定是专门针对日升纺织员工的原因,是因为除了他们几个,基本再没有每天来往于平皿町和村子之间的人。
之后,那些怪异事件不仅没停止,反倒变着花样地层出不穷。有一天,与饭岛关系比较好的久保崎下班回来,当时天已经蒙蒙黑了,路过一个会车点时,依稀看到有个人站在那里,旁边却没有车。
“完了,是不是车掉山崖下了?”
他本想停下车过去问问情况,却在瞥了一眼后,慌里慌张地一踩油门急速逃离了。
“那家伙一身白,直挺挺地呆站在那里,而且浑身都湿透了。”
冷不丁看到这样一副形象,久保崎本能地赶紧逃跑了。
在久保崎之后,陆陆续续又有人,而且也包括几个村民碰到过那个奇怪的家伙在蛇道上出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每个人看到的那个家伙的样子都不同。
“一身白,浑身都湿透了。”
“披着树枝树叶,看上去就像个绿疙瘩。”
“从头到脚都是黑色的,像个鬼魅的黑影。”
“身体冒着熊熊火光,外围却包裹着一圈黑边。”
幸运的是,饭岛还没碰到过它。但是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碰上了,他就更加不愿意走这条山路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诡异事件,特别是人们最后目击到的那个冒火的情况。从七月中旬开始,村中频频失火,而且都是不明之火,并且失火地点也颇为诡异,不是海边的渔具屋,就是农田中的农具屋,要不就是公共水井的屋顶。农具屋的那股火是从靠近水渠的地方烧起来的,有人说与水有关,但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原因。
不仅如此,八月盂兰盆节的时候,又发生了蘑菇中毒事件,受害者多达十几人,万幸的是症状都不太严重,只是轻微的上吐下泻。蘑菇汤的食材准备、制作皆由村里的妇女会承担,每个人都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误摘毒蘑菇,然而保健所对剩余的蘑菇汤进行调查取证后,却发现汤中混有一种叫幽鬼菇的剧毒蘑菇。这种蘑菇猛一看与味道鲜美的岩鬼菇长得一模一样,可能就是这个原因导致有人误采了吧。幸亏这种蘑菇与其他食材混合后多少能减轻些毒性,才未酿成大祸。顺便提一句,中毒的人中没有日升纺织的员工。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一个以前只是部分村民私下谈论的传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饭岛他们最后也听说了。
“一定是蝇玉怪来了!”
作为一个外来人,饭岛完全不知道蝇玉怪是什么东西。他想,如今这个时代不可能有妖怪作祟这样的事吧。
听了蝇玉怪的传言后,前川不屑地说:
“这帮子乡巴佬,果然很迷信呢。”
前川是饭岛的同事,也住在和平公寓,至今他一次也没碰到过那样的诡异事件。
听他这么说,不仅没人赞同他的话,而且还有人非常认真地忠告他:
“你呀,很快就不会这么从容淡定。”
不久,久保崎费尽心思从和平公寓房东的儿子那里打听到了有关蝇玉怪的情况。为什么说费尽心思呢?因为閖扬村的人怕影响到村子的形象,私下约定绝不能把这些告诉外来者。据说这是以大垣家为首的权势者们制定的规矩,他们的考虑是,不仅仅是日升纺织的这些员工,等以后閖扬村发展成为城镇,这些员工的家人、亲戚也会随之而来。要是出现这样可怕的传言,人家势必会犹豫要不要搬来这里了,那样一来岂不影响到村子的发展吗?
其实,房东的儿子并未讲出实质性的内容来,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位于强罗地区最西端的犊幽村,自古有一个可怕的怪物,名叫“蝇玉”。就是它顺着犊幽村背后的食坏山来到了閖扬村的久重山,不断做出往蛇道上扔石头,把树木推倒在蛇道上等怪异行为。要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它不仅讨厌外人进入强罗地区,而且更加愤怒这里的山林将要被开发,于是就幻化成各种怪异的姿态在蛇道上恐吓路人。其实,从每个人看到它的样子都不同这一点来说,就足以证明它不是一个平凡的怪物。不过,它并没有对閖扬村的人做太出格的事,只是小小地警告了一下,比如连续发生的小火灾以及食物中毒事件。
“蝇玉怪到底是何方神圣?”
对于这个关键的问题,房东的儿子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听了这个传言后,前川推断蝇玉可能是一种“土地神”。
谁也没想到,饭岛抛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疑问。
“如果说外来者的入侵,还有土地开发惹怒了当地神灵,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大家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及村民遇到的那些状况,那些所谓的诡异事,当真发生过吗?”
听了他的话,那天聚集在前川屋里的同事们中,只有前川一个人表示赞同,其他人都低下头沉默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久保崎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说。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村为了开路,把村外的一座神殿挪到了别的地方。那个神殿不知道已经存在多少年了,一直在那个地方,连村中最老的长者也不知道里面到底供奉的什么。然而,在神殿被挪走的第二天,离原址最近那家的老婆婆突然死了,几天后,离原址第二近那家的小婴儿也突然夭折了,又过了几天,离原址第三近那家的女主人只是受了点风寒,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说着,久保崎突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饭岛。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不就是离神殿近的人家依次死人了。”
久保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不满地说:
“死去的都是每一家最弱小的人,因此没有谁天真地认为那只是偶然,于是赶紧把神殿移回到原来的位置,重新把宫司请了回来,结果从距离神殿第四近的人家算起再没死人。”
“你是说这里会发生同样的事?”
“作为一个外来人,我不敢如此断言,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对蝇玉不敬为好。”
“呀,你误会了,我绝没有对神灵不敬的意思。”
饭岛赶紧否认。
听着他俩的对话,前川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好像在说“真是无药可救了!不仅村民,连自己的这些同事也是如此迷信”。
前川如此狂妄,一是自身的性格使然,二是受了同住在和平公寓的一个叫及位廉也的男人的极大影响。及位这个姓氏非常少见,他是一个异端民俗学家,出版了不少书,这次是来强罗地区调研的。他不用付房租,听说是以“研究”之名说动了房东,一切费用全免,但他也只是把这里当作了一个落脚点,平时基本都寄宿在各村的神社、寺庙,或者村中的权势者家里,当然也是免费的。
前川也不清楚及位廉也到底在调查研究什么,只是他们两个人都好酒,比较投缘,所以私下里经常一起喝上几杯。这天,前川追着及位问蝇玉怪的事,结果只得到一句“都是因为你们,连我都被嘲笑说竟然相信那种事”。不过,当时及位廉也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哪有什么蝇玉怪?不过蝇玉的确可怕。”
说完还问前川明不明白什么意思,未等前川回答,他突然生气地大喊大叫“我哪知道什么蝇玉怪?”前川莫名其妙,只好陪着笑脸尴尬地说了一句“这不是想着你是有学问的人嘛,一定见多识广”。
据房东家的儿子说,及位廉也总是热衷于问村民这事那事,而当别人问他什么时马上就不说话了。可能这就是调研吧,只想从别人那里获得信息,不想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在其他村子也是这样的行事方式。另外,不知为何,及位廉也还经常接触垣沼亨,因此引起了閖扬村村民的不安。
行驶在日暮时分冷冷清清的蛇道上,饭岛断断续续地想起了这一连串的事。
先不说及位廉也相不相信,就说饭岛吧,因为他既能理解久保崎那些亲历者的恐惧,也能理解前川对那些人的不屑一顾,所以才会迷茫,不知道该相信还是不该相信那些传闻。实际上,他仅仅遇到过一次山路泥泞不堪的情况,也是在当天并没有下雨的情况,所以不是说一点怪异的感觉都没有。但就他个人而言,他认为那是地下水冒溢造成的,因此并没有觉得有多么可怕,不像那些盲信蝇玉怪作祟的人一提起来就吓得要命。
然而,碰到诡异现象的人越来越多,传闻也越来越神乎其神,如今他只要一走上这条蜿蜒的蛇道,很快就会失去淡定,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尤其是每当马上就要到会车点时,明显就会产生压抑不住的恐惧,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会冒出一些可怕的想象。
“那个似人非人的家伙会不会站在那里?”
虽然他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往会车点看,却总会下意识地向那边瞥一眼。
开车行驶在路上,如果前方突然出现石头或歪倒的树木,是非常危险可怕的,但一般情况下只会让人想到可能出了什么事故,然而一旦前方出现的是一个似人非人的家伙,尤其是亲眼看到那样一个神秘的存在时,那就不可能淡定了。迄今为止,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不少人看到过那个家伙,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怪物,也不知它来自哪里、为什么来到这里,只看到它伫立在那儿,就像是专门等待着自己到来一样……
“不!我可不想看见它。”
饭岛的脑海中不停地翻滚这个念头,同时他在心中暗暗祈祷最好永远不要碰到它。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前川也从来没遇到过那个家伙。
饭岛集中精力一心开车,看着眼前曲折的山路,心想自己恐怕永远做不到在蛇道上悠然飞驰。不久,到了一个急转弯,他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入弯,会车点就映入视线。
他心里咯噔一下。
“好像有人。”
蛇道上设置的会车点,有的在山体凹陷进去的地方,有的在突出到山谷的一侧。前者的背景是山体,所以不管那里是车还是人,马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突出到山谷的会车点被树木遮挡着,开着车时只是那么抬眼一看,很难看清,尤其是正好赶上拐弯的时候,就更看不清了。
现在这个会车点恰巧就是这种状况,又正好赶上拐弯,只能通过树木的间隙看过去。
饭岛有意识地放慢车速,仔细观察起来。
一晃,一晃,能看到有个影子在那里晃动。饭岛心想那是树木的影子吧,但是又总感觉明显与树不一样。
拐过去,来到会车点的正对面。
饭岛扭头向左看去,是有个人站在那里。
“穿着蓑衣吗?”
定睛一看,果然裹着一个草编蓑衣。
“什么嘛!不就是个村民嘛!”
饭岛暗自责怪自己有点神经过敏,同时放下心来,却在那一瞬间发现会车点上没有汽车。没有车,这个人是怎么到这里的?为什么要站在这里?
再往前靠近村子的地方倒是有大片的农田,村民一般开着小卡车过来干活。下班路上,饭岛碰到过好多次,或行驶在他们前后,或与他们擦车而过。
“可是,这里是山腰啊。”
按理来讲,这边不可能有农田,即便有饭岛不知道的散田存在,那也必须开车才能过来,然而会车点上根本没有车的影子,而且今天根本没下雨,那个人为什么穿着蓑衣?
一时间,诸多疑问萦绕在饭岛心间。他推断那个家伙不是普通的村民,再次看过去,终于看到了蓑衣上的那颗脑袋。
漆黑!
蓑衣上方架着一个漆黑的、圆圆的脑袋,但又不是那种溜圆溜圆,而是有点椭圆形状。在看清楚的一瞬间,饭岛条件反射般地想起一样东西。
“卷心菜!一颗硕大的黑卷心菜。”
看上去像一个人头那么大小的卷心菜,只是不是白绿色的,而是纯黑的。
饭岛下意识地一脚油门踩下去,不顾前面就是急转弯,急速冲了过去。
“吱——吱——”
刺耳的刹车声响彻在山间,同时扬起一片尘土,导致视野变得模糊起来,可饭岛压根顾不得这些,只是一味地狂奔,一门心思逃命。
直到差一点没来得及拐弯,直直地向山谷冲去时,饭岛才终于恢复了理智。
“不行!这样会出事的!”
他慢慢降低了车速。
“那就是……?”
那就是大家碰到过的蝇玉怪吗?然而跟大家口中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啊。想到这里,他倒是记起来一个诡异的事实,那就是每个人看到的蝇玉怪形象都不同。
“蝇玉是个妖怪,所以……”
所以能变成不同的模样,所以每个人看到的蝇玉怪都不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呢?自己看到的是黑脑袋,身披蓑衣的形象,接下来到底会有什么厄运降临?
饭岛慢吞吞地开着车,担心地胡思乱想,不一会又到了一个会车点。这个会车点位于山体一侧,视野比较清晰,但饭岛还是不自觉地绷紧腰背。
“什么也没有。”
饭岛长吁一口气,稍微加快了速度。因为山里黑得早,他想尽量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村子。
听大家讲述时,能感受到那个诡异的怪物挺可怕的,不过印象中似乎没有人提起过碰到那家伙后,蛇道上是什么情况。想到此处,饭岛赶紧告诫自己,碰到这家伙已经够倒霉的了,就别再多想了,还是赶紧平安回到村子为好。
他打起精神,又稍稍加了加速,比预想的早地到了下一个会车点,正要快速通过。
“哎!”
一幅可怕的画面瞬间冲进他的视野,那个家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与刚才的装束一模一样。
“怎,怎么可能?”
它不可能超越饭岛的车速,从刚才碰到它的会车点更早抵达这里啊!首先它没车,其次就算有车,可只有这一条仅能容许一辆车通过的蛇道,不管怎么说,它也不可能超过饭岛的车,避开饭岛的视线提前到达这里。
临近会车点的前几秒,饭岛脑海中浮出一个疑问。
“难道是穿过森林……”
那是最短的距离了吧?比起绕来绕去的蛇道,穿越森林的确距离最短,但是森林中树木、灌木丛生,到处是滚落的岩石,而且顺着山势高低起伏,不知比这蜿蜒的蛇道要难走多少倍。
“如果它是个普通的人……”
然而,经过会车点时他没敢停下来,还是加快速度赶紧逃跑了。在接下来的两个急转弯处,他有意识地放慢了车速。
“至少不会马上追上来。”
饭岛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却没有丝毫减少,反倒越发加剧了。因为,虽然有不少人碰到过那个怪物,但只有自己连续碰上了它,光这一点就快要让人崩溃了。
“到下一个会车点,不会再碰上它了吧?”
如果再看见它,怎么办?当然还是一踩油门逃为上策。连续碰上它,是不是预示着有什么厄运降临?
饭岛战战兢兢地开着车。已经走到这里了,现在回头也不现实。再说,就是要返回,也得开到前面的会车点才能掉头。但是,现在再返回的话,岂不是有点本末倒置。
“已经走了一多半的路程。”
虽然在这条山道上通行了近四个月的时间,但饭岛依然无法辨清自己此时身在何处。主要是因为他每天下班后走到这里时,基本都是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了,非常难以辨认方位。不过,根据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和距离,大致可以推断出至少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很快来到了会车点。
“啊,没有!”
会车点上空无一物,饭岛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让它再出现了!”
饭岛在心里默默祈祷。按捺不住想早点回到家的急切心情,踩在油门上的脚不由得加大了力气,但是好歹理智尚存,心里清楚在精神不定的状态下容易出事故,于是强行压下了加速的冲动。
前行了一阵,看到了新的会车点。刹那间,饭岛手握方向盘的双手剧烈抖动起来,车子摇摇晃晃画起了“S”线,多亏车速不是太快,不然肯定出事了。
“为……为……为什么?”
透过拐弯处的树木间隙,依稀看到了那个家伙的身影,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会车点上。
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太没天理了吧!饭岛不禁有点恼怒,就算注定要碰上这个怪物,跟别人一样碰上一次不就够了吗!
对这个来历不明的怪物,饭岛是又怕又恨。很快接近会车点,他想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快速通过,但又想看看那个可怕的家伙,于是忍不住瞥了一眼。
“不会吧!”
他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但又实在没有扭回头确认的勇气,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比对着三次看到的那个家伙的姿态。
“它,它一点一点在转头。”
第一次是背对着自己,所以只看到一个黑乎乎的脑袋,第二次感觉它扭转了一下身子,明显能看出来它转过身来了。那,那下次再碰上的话,岂不是就要跟它面对面了?
想到再次碰到它就要正面相对,饭岛心中的恐惧就加剧一分,后背阵阵发凉。虽然现在已是傍晚,但气温依然很高,而且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山间小道上,可饭岛却感受到从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阵阵冷意。
“不往会车点那边看就行了。”
话虽如此,但饭岛觉得自己做不到,肯定战胜不了好奇心。就比如说刚才,在到会车点之前,一直告诫自己不要扭头不要看,结果还是忍不住看了过去。
饭岛脑海里突然又冒出一幅画面。
“若是因为刻意无视而惹恼了那个家伙,它蹿到车前强行要求对视,怎么办?”
怎么能这样想呢?怎么可能?
饭岛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怎么变得神经质起来了。”
然而,他也不敢决然断定不会出现那样的状况。那个家伙明显盯上自己了,肯定会抢先到达会车点。也就是说,它极力想证明自己的存在,一开始背对自己,然后慢慢转身,最后和自己面对面。
极度恐惧中,饭岛几乎把握不住方向盘了。
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也不知道它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却让饭岛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画面却又如此清晰,就像看清了那个家伙的心思一样。
“肯定是我脑子出问题了。”
于是,他拿出平时驱赶困意时常做的动作,拍拍脸,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总之,如果再碰到那个家伙,绝对无视它,就像根本没看到任何东西一样,尽量自然地通过会车点。
刚下定决心,视野中就出现了一个会车点,饭岛条件反射般地一哆嗦。万幸,那里什么也没有。
“呼——”
他长舒一口气,但马上又绷紧了神经。
又过了一个会车点,没看到那个家伙的影子。不出现当然最好不过,但是饭岛又不太敢确信那个家伙就此消失了,心情极其复杂纠结。
“哎?不对!”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迄今为止,那个家伙都是出现在山谷一侧的会车点,从来没在山体一侧出现过,而刚刚通过的这个会车点也是位于山体一侧。
“这意味着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吧,说不定只是碰巧,毕竟只有三次。
很快又到了一个会车点,位于山体一侧,那个家伙没有出现。
“难道真的只会出现在山谷一侧吗?”
饭岛心里不禁又打起了鼓。下一个会车点是山谷一侧还是山体一侧?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反倒把那个家伙暂时抛在了脑后。
继续往前行驶,前方出现了一个会车点。
“山谷侧!”
饭岛透过茂密的树木间隙凝目注视,似乎看到了蓑衣的影子,上面顶着一个黑乎乎的圆东西。
“又出现了!”
饭岛小心翼翼地拐过弯来,左前方就是会车点了。是加速通过呢?还是减速慢慢通过?他非常纠结。
犹豫不决间,车子接近了会车点,虽然饭岛刻意直视前方,但是那个家伙的身影还是从眼角处进入了视线。尽管只不过短短几秒时间,他却觉得那么漫长,漫长到连车窗外的景色好像都看得一清二楚。
马上就到会车点了,饭岛还在纠结要不要扭过头去看看。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那个家伙竟然弯下腰来,透过车窗盯着他。
“啊!”
饭岛惊叫一声,同时狠狠踩下了油门。一直想象着早晚会和它正面相对,没想到这一时刻这么快就到了。
漆黑的脑袋正中间,只有一只眼。
那只眼狠狠地瞪着他。
通过会车点的瞬间,饭岛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个家伙跳上了蛇道。
“完了!要追上来了!”
饭岛正欲再次加速,却猛然看到前面是一个向左的急转弯。
他赶紧踩下刹车,同时向左打方向。
“吱——嗞——!”
伴随着凄厉的刹车声,车尾在扬起的沙尘中剧烈摆动。好歹总算有惊无险地拐了过去,多亏饭岛在这几个月中已经练熟了山路驾驶技巧,如果不是及时地打了方向盘,一定会坠落到谷底去了。
“呼——呼——”
饭岛一边抚摸着几乎快要跳出口的心脏,一边看后视镜。
“没有!”
没追上来吗?可是刚刚明明从后视镜中,看到它从会车点跳上了山道,连蓑衣都被风吹起来了。
“不对!呀,真是吓傻了。”
饭岛忽然想起来,那个家伙根本不用特意在山道上追赶他,反正总能抢先到达会车点,哪用得着在山道上奔跑呢?
“那么,下一个会车点……”
那个家伙会不会在那里等着?这次,恐怕它不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了,可能会直接扑上来,就算自己加速,大概也阻挡不住它的攻击吧。
一路神经紧绷,饭岛心想前面如果是山体一侧的会车点的话,暂时还可以松口气。然而,映入眼帘的是山谷侧的会车点,他的心急速跳动起来,急切地透过树木间隙搜索着那个家伙的身影。
他在心中迅速做出了打算,一旦看到那颗黑脑袋或者蓑衣,就把速度降下来慢慢前行,等到临近会车点时,再出其不意地马上加速逃离。这个简单的作战策略能否奏效,说实话他心里也没底,但目前实在想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山谷一侧!啊!不在!”
“山体一侧!太好了!”
“山谷一侧!没有,没有!”
饭岛的心提起来放下,放下提起来,就这样一惊一乍地终于看到了閖扬村的灯火,但是从这里到村头还要经过“暗夜卡”。不要被“暗夜卡”这个名字吓到,并不是什么鬼怪奇谈,而是因为周边的树木太过茂盛,遮天蔽日,即使大白天走进去也跟黑夜似的,因此得名。
换作平时,饭岛肯定平心静气地就开过去了,但是今天不同,因为暗夜卡中有一个位于山谷一侧的会车点,不能不小心啊。
“如果那个家伙要伏击我,一定会选择在这里。”
饭岛放慢车速,慢吞吞地往前开,想争取一点时间思考应对办法。
可是,不管怎么说,通往村子的路只有这一条,不经过暗夜卡就回不了家。到时如果猛踩油门加速通过的话,最大的问题是黑暗,容易出事故,即便打开车大灯,速度也快不起来。暗夜卡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束手无策的地方。
“那个家伙在这儿。”
“一定在这儿。”
“怎么办?”
再往上就是暗夜卡了,饭岛依然没有想出对策,无奈在上坡处停下了车。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再磨蹭磨蹭就彻底黑天了,最好赶紧通过暗夜卡。虽然心里这么想,可饭岛却怎么也鼓不起发动汽车的勇气。
无措的饭岛茫然地环视着四周,看到左侧的树木间透露出点点光亮。
“啊!对呀!大垣家……”
看着那点点亮光,饭岛突然想起来久保崎告诉他的事,心中瞬间燃起希望之光。
大垣家是代代担任閖扬村村长的大家族,即便经历了战后的土地改革,但他家依然是村中最大的地主,亮光之处就是他家的一块散田。
隐退的老村长秀寿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劳动劳动容易老”,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开着小卡车到这里来干点农活。
饭岛急忙倒车,拐向左侧的岔路。这大概是蛇道上唯一的岔路了,说是路,其实就是车轮碾过丛生的杂草自然形成的一条小道。直行没多久又往左拐,前方是一个很大的仓库,左边是一片草地,草地间的小路通往农田,那边应该还有一个小点的农具屋,现在从这里看不到。
饭岛下车向那个大仓库走去。大仓库足有普通农家两层楼大小,左侧上部是一排采光窗,灯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平时看上去昏黄微弱的灯光,此刻在饭岛眼里是那么温暖,让人心安。
“不管是谁在里面,都要放下面子,请求他一块做伴回村。”
饭岛站在门前给自己打气。
“你好,有人在吗?”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
饭岛没有气馁。
“我是日升纺织的工人,住在和平公寓,刚从平皿町的工厂下班回来。”
屋里亮着灯,门也没锁,应该有人在啊,可为什么没有回应呢?于是饭岛改为敲门,同时提高声音继续叫门。
“不好意思,大垣先生,你在吗?”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应答,唯有一片沉寂。
“我进来了,不好意思。”
饭岛疑惑地轻轻推开一点门缝,探头往里看。
首先映入视线的是各种各样的农具,杂乱无章地堆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个柴火炉,周围放着几把椅子,但没有人。
“奇怪?!”
饭岛抬起头来,看到了二楼的部分地板。说是二楼,其实还是与普通的二层楼房有所不同,这间大仓库的前半部分挑空,后半部分在大约二层高的地方铺装上了地板,可以通过右侧的梯子上去。
“大垣先生!”
慎重起见,他向二楼喊了一声,然而依然没有回应,屋里除了沉寂还是沉寂。
“难道晕倒在楼上了?”
大垣先生身体非常好,隐退后还能天天干农活,但也不敢保证……不是经常听说有人干着干着活突然就倒下了吗?
稍一犹豫,饭岛推开门向梯子走过去,心想本来是来求助的,没想到碰上这样的事。不过,现在哪是想这些的时候,如果大垣先生真的倒在了二楼,那必须得赶紧送医院。
他踩着梯子慢慢往上走,视线越过地板,首先看到的是一捆捆麦秆,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东西,更不用说大垣先生的身影了。他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又到麦秆堆的后面看了几眼,还是没人。
“搞什么嘛!是不是忘了关灯?”
从眼前的状况判断,这是最大的可能了。
突然,饭岛想到了什么,不禁嘲笑自己愚蠢透顶。
“大仓库前面,没停着小卡车啊。”
大垣先生不在屋里,如果说是到地里干活去了,但他开过来的小卡车一定会停在仓库门口。刚才根本没看到车的影子,那不就说明他已经回村了吗?
“真是白绕了个圈。”
饭岛沮丧地低下了头。不过,下车这么一活动,不知不觉间心情发生了转换,刚才在密闭车厢里那种巨大的恐惧,现在基本没什么感觉了。这样的话,应该能有胆量过暗夜卡了吧。
“OK !赶快回去!”
他转回身绕过麦秆堆回到楼梯处,就在这时,随意的一瞥让他瞬间魂飞魄散,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定在原地一动也动不了。
窗户上映出一张黑漆漆的脸。
这可是相当于普通民居二层楼的高度,然而有一张黑漆漆的脸紧贴在玻璃窗上,一只独眼死死地盯着他。
饭岛一哆嗦,差点跌落下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脚跟。他下意识地后退两三步,抬起头来,看到那只眼睛瞪得更大了,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轰——轰——轰——轰隆!”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响起。饭岛本以为是那张漆黑的脸发出来的,可没有看到它有什么变化,而且那张黑脸上并没有嘴巴。再一听,又感觉像是从靠近地面处传上来的。
“轰——轰——轰——轰隆!”
“难道是眼睛在上边,嘴巴在下面?”
饭岛猜测,大概这个怪物的嘴巴在肚子附近,低沉可怕的声音以一定的频率从那里发出来。如果是这样,那脑袋和蓑衣怎么连接起来的呢?难道是像脖子可长可短的怪物那样,它的脖子也可以自由伸缩吗?
可怕的想象伴随着耳边怪异的声音,让饭岛寒毛直竖。
“轰——轰——轰——轰隆!”
这个声音一直不停,而且好像还移动起来了,同时那张漆黑的脸也“嗖”地闪向了旁边。从饭岛这个位置看过去,它慢慢地向右移动,慢慢地向房屋的后半部分移动……
这样的话,势必会与那个怪物隔窗正对,岂止如此,说不定它还会破窗而入。可是,如果现在逃跑的话,恐怕会被那个家伙堵到门口,所以此时只能按兵不动,任它往右移动,等到它靠近仓库的后半部分时再赶快跑下楼梯。
饭岛有点震惊,自己在极度的恐惧下全身僵硬,脑子竟然还能如此冷静。
他用眼角的余光捕捉着那张移动中的黑脸,被那个家伙盯着的感觉太可怕了,绝对不能与它对上视线。饭岛真想拿东西塞上耳朵,又怕影响一会儿的行动,只能强忍着那道可怕的声音。
“轰——轰——轰——轰隆!”
饭岛一边忍受着这个让心揪成一团的声音,一边等待着那个怪物通过倒数第三个窗户的时机。
等那张黑脸刚一从窗户玻璃上消失,饭岛便迅速往楼梯下跑。他必须利用那个怪物通过两扇窗子之间的那点有限的时间急速逃离,因为只有那个时候它看不到屋内的情况。
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刚一落地,饭岛就冲向大门,克制住回头看右上方窗户的冲动,迅速拉开门跑到了屋外。
加速冲到汽车旁,一把拉开车门,还没等坐稳就发动起来,掉头时看到了一个令人生厌的影子。
就在房屋左侧与那片茂密草丛之间的微暗中,一个裹着蓑衣的又细又长的怪物正弯弯曲曲地扭动着身子。饭岛没看清楚上面到底有没有顶着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因为那里太暗了,而且看到那个令人恶心的扭动的同时已经调转车头。
饭岛不记得自己到底怎么回到了村子里。肯定是经过暗夜卡无疑了,但他对此没有一点印象。
第二天早上,饭岛一如既往地开车去上班了,但晚上却没能回到村子来。下班时,车子都已经到了蛇道前,他却怎么也没勇气开过去。无奈之下,那天晚上他再次去了原来寄宿的亲戚家。
第三天下班时,他还是不敢一个人开车回去,本想等哪个同住和平公寓的同事下班后搭个顺风车回去,可是一直开不了口,最后只好作罢。迄今为止,同住和平公寓的同事还没有哪个人坐别人的车回去过,想必也是出于同样的心理吧。
等到饭岛终于敢一个人开车回閖扬村,已经是遇到那个怪物的四天后了。
从那开始,饭岛恢复了正常的上下班。但是,虽然敢一个人开车走那条蛇道了,他却无法像以前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干活时老是跟丢了魂似的,结果不断出错,不断受到领导的批评。久留米董事非常担心他,还专程到和平公寓来探望,周围的同事们也很关心,怕他长此下去就要被解雇了。
有一天,同住和平公寓的同事们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一些“碆灵大神祭”的老照片。每年这个时候,村里都要在海湾大搞“碆灵大神祭”,今年的祭祀日马上就要到了,大家提议一块去参观,试图让他打起精神来。
看照片时还没什么事,等大家播放特意从大垣家借来的祭祀仪式的录音时,饭岛突然慌里慌张地起身收拾行李,狂奔出公寓,义无反顾地回亲戚家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饭岛在村民的欢声笑语中,听到了一个声音。
“轰——轰——轰——轰隆!”
没过多久,饭岛就辞职离开了平皿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