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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记忆

归国船抵达舞鹤港的数天前,宫木正一在海上迎来了六岁生日。也正是因此,他没有什么在出生地满洲 生活过的记忆。只有三件事残留在脑中,每一件都印象鲜明。这或许是因为,那些记忆以每日起居的家中为舞台展现,还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呢。

正一在和室玩耍时,传来一阵“吧嗒吧嗒”的慌乱脚步声,“哗啦”一声纸门开了,他突然就被仰面推倒了。他不怎么抗拒,保持姿势一动不动,不久,“嗡嗡嗡……”,不祥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他猛地探出脸,抬头看向天花板,就在这一瞬间,房间上空连续响起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瞬间现出无数洞孔。他越过母亲的肩头望着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母亲守护着自己,所以才能安心吧。

不,不只是那些。每凿出一个洞孔就会有一道阳光射入晦暗室内,实如梦幻一般。狭长的光线中,浮尘的微粒熠熠生辉,唯美至极。当时,他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非俗世之物的异界风景。比起现实的恐惧,幻视般的美感更让他难以自拔。

第二项记忆也始于同一个房间。正一当时在读绘本,就听身后传来“咯叽咯叽”的奇妙声响。他回头一看,吃了一惊。只见和室中央立着梯凳,母亲正爬在上面揭开天花板。接着,母亲唤来两个姐姐,吩咐正一把梯凳藏去隔壁房间,然后三人径直上了阁楼。

梯凳对当时的他来说过于沉重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地搬往邻室,好不容易藏到了窗帘背后。做完这些事花了不少时间。

这场奇妙的捉迷藏游戏中的“鬼”是谁呢?

如果是自己,那母亲和姐姐们的藏身之处已然暴露。正一侧头不解。

片刻过后,“嗒、嗒、笃、笃”,几个沉重的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一听便知是军靴。顿时,住宅区陷入了一片嘈杂,年轻女子的惊叫声此起彼伏。

没多久,正一家门前也热闹起来。很快,玄关门就被毁坏,两个大兵不脱鞋就闯了进来。是露西亚人 的扫荡!

“Madam,Dabai……”

露西亚人反复叫着同一句话。当时正一不解其意,后来才知道说的是“把女人交出来”,那时他才终于悟出母亲和姐姐们躲起来的理由。不过,准确理解其真正含义,则是在他年纪更大的时候。

那时的他,只是害怕得直打哆嗦。这也难怪,因为在战斗机的机枪下挺身护卫自己的母亲,此时已将他抛弃。为什么不让我上阁楼?为什么扔下我?正一的感觉糟透了,简直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遭受的冲击太过强烈,以至于连哭都忘了。

两个大兵只瞥了他一眼,开始在家中翻找。检查完所有房间,壁橱和柜子也都瞧了个遍。正一保持距离跟着两人四处游走。因为他不知道除此还能做什么。

不久,红脸膛的年轻大兵将目光停留在窗帘背后的梯凳上。凝神注视了片刻,突然仰面扫视起顶棚的每一寸角落。虽然那里是母亲等人藏身的和室阁楼的邻室,但正一还是慌了神。既然对方发现梯凳借以盯上顶棚,那么母亲她们被发现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年轻大兵猛然向正一转过脸,随即露出恶心的坏笑,同时投以探寻式的目光。他发出与闯入时的吼声截然不同的媚声,缓缓向这边靠近。说了些什么还是全然不知,但能想象出大概的意思。

好想回头仰望母亲和姐姐们躲藏的阁楼。

刹那间,正一竟生出了如此难以置信的冲动。

他自然是拼命压制。然而,越是正面抵受年轻大兵那意味深长的视线,他就越情不自禁地想别过脸去,仰视隔壁和室的顶棚。

不行……绝对不行……

正一眼珠不动地凝视大兵,以致双目生痛,泪水盈眶。可是,总觉得自己会不自觉地做出违背本意的举动,正一对这样的自己恐惧万分。

如果母亲她们被露西亚人发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明明心里明白,却险险做出相反的事。是因为这样就能轻松一些吗?是觉得自己此刻所背负的沉重压迫感会一下子云消雾散吗?

可是,这么做……母亲她们就……

正一与恶魔的低语殊死搏斗时,眼前突然晃出一根右手食指。他猛一后退,心里不禁大叫一声。

要杀我了!

然而,红脸大兵手指所向是他身后的和室。大兵满脸笑容着实猥琐,语速飞快,开心地说着什么。即使语言不通,眼前的大兵说了什么,正一也能马上察知。

一开始你是在隔壁的房间。

恐怕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大兵从窗帘后取出梯凳,无情地推开伫立在两间屋子交界处的正一,大致在隔壁和室的中央摆定,他们果然发现了。那里正是露西亚人闯入时,正一坐着的地方。

年轻大兵嘲笑似的蔑视正一,夸耀般慢悠悠地爬上了梯凳。随后攀登到梯子一半的位置,向天花板伸出右手,开始四处推顶。恰好就在母亲与姐姐们藏身的附近。

完了……要被发现了……

听天由命的正一自然而然地垂下了头。就在这时——

家中回响起另一个露西亚人的叫声。像是在里间招呼同伴,反复说着同一个词。

得救了……

正一萌生出微弱的希望。然而,梯凳上的大兵嘴里应着,却仍对和室的顶棚眷恋不已。现在他正用双手疯狂地触摸头上的板。已经顽固得近乎偏执,不管怎样都想剥开天花板。

不过幸运的是,天花板丝毫不见松脱的迹象。男人的双掌屡屡上推的,确实是母亲用手扒过的地方。然而他却完全顶不起来。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但想到可能是因为母亲她们就在上面吧。于是再度燃起能得救的希望。

然而红脸大兵毫无罢手之意,反倒针对某一处开始推顶。而且,那里正是母亲动过的那块天花板……

仔细瞧去,板子稍稍地动了。大兵的双臂使力,板就会微微抬起。随后之所以回落,则是因为母亲她们在上面。恐怕男人透过掌心触感察觉到了不自然。

被发现了……

难以名状的绝望包围着正一。他脑中清晰地浮现出母亲和姐姐们被露西亚人拽下阁楼带走的光景。当然,他还不知道凌辱这个词汇,也不懂其意,但可以确信三人会受尽苦难。

年轻大兵在梯凳上调整好姿势,双臂贴住天花板,赤色脸膛涨得愈发通红,开始发力。板一下子被抬起,露出了阁楼内漆黑一片的暗部。与此同时,传来了姐姐们“啊啊”的惊叫声。

女声入耳的瞬间,大兵的双眸闪烁出淫邪之光。他的模样明显透着兴奋,开始动手剥起天花板。

这下完了……

绝望的正一欲冲向梯凳。按当时的说法,他也算是军国少年。刹那间,脑海中便浮现出人肉炸弹。

他放低身形,正要朝梯凳脚下直扑过去——另一个大兵的叫声再次传来。比先前更加响亮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而且,不管过了多久,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或许是这非比寻常的状况也引发了年轻大兵的兴趣,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抬头望着顶棚,终于爬下梯凳出了和室。

很快,两个大兵便在里屋欢呼起来。发出了那种找着宝贝似的欢叫声。像是在不停地翻箱倒柜,不久就响起了后门开闭的声音,家中霎时重归寂静。

正一从玄关和后门探了探附近的情况,确认露西亚人已无踪影后,回到和室告诉阁楼上的母亲。只见天花板的一部分被徐徐揭开,现出黑乎乎的缝隙,从中“簌……”地伸出一个人头。

从此,正一时常会做噩梦。半夜在被窝中不意惊醒,只见头顶上的天花板开始一点一点地横移。接着从阁楼暗处出现女人的头颅,径直降落到他眼前……就是这样的骇人噩梦。

女人的脸是母亲,但并非真正的母亲,而是怪物。那脸全无表情,忽儿就垂到他的眼前。“扑噜噜噜噜”地伸过来。那一瞬间的恐怖,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他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心脏紧紧缩成一团,汗水一齐从全身毛孔喷出。身子犹如染了疟疾,“咯咯”抖个不停。

也许该说幸运吧。每次他和女人的头颅刚一照面,就会立刻从梦中醒来。只是,他又不禁觉得不久后将会经历这梦的后续。因为在惊醒的前一刻,怪物的嘴总是欲张未张,好像要说什么。想必自己迟早会听到那不祥头颅所说的话。正一如此想到。

满洲的家里,从和室阁楼探出脸的自然是真的母亲。从梯凳下来的母亲紧紧搂住了他。

“我一直在想,只有正一才能做到。”

仅此一言,有那么一会儿,母亲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后来他理解了母亲的想法。在那迫不得己的紧要关头,母亲恐怕是认为即便是露西亚人也不会拿一个幼小的男童怎么样。虽然不能保证,但当时已无他法。所以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他。而且也只能这么做。

梯凳旁,小夜子仰望顶棚,频频唤道:“鹤姐,现在可以下来啦。”

抬头一看,鹤子还留在阁楼里。似乎是妹妹都说安全了,也怕得不敢下来。母亲助阵也全无效果,正一说明露西亚人已经撤离,这才终于现了身。

长女鹤子时年十一岁,次女小夜子八岁。凡事斯文稳重的鹤子肤白如雪,容貌气质与“大家闺秀”一词正合。另一边的小夜子肤色黝黑,似在彰显其人的活泼性格,就是个野丫头。鹤子叫妹妹“小夜儿”,叫弟弟“阿正”,小夜子则直呼其名,叫姐姐“鹤姐”,叫弟弟“正一”。此外,她还常跟姐姐弟弟说“叫我小夜就行啦”。说是“小夜儿”“姐姐”“小姐姐”什么的,甜甜腻腻的讨人厌。她似乎对“小夜子”和带“子”字的称呼都不怎么喜欢。如此对照鲜明的两姐妹大概也很罕见。

这两位还有一个共通点,都对弟弟疼爱有加。日本战败,居住满洲的日本国民冒死返乡时,正一深切感受到了两个姐姐对自己的爱有多深。

事实上,战败后的经历对正一来说印象最为鲜明。与父母和姐姐们一起在自家度过的日子已记不得半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严酷旅途中的点点滴滴却有不少留在脑中。唯一值得留念的也就只有同鹤子和小夜子共享的那些甜酸苦辣吧。

话题移至宫木家返乡之前,还须提及残留于正一脑中的第三幕情景。其现实感比机枪扫射的记忆更为稀薄,宛如海市蜃楼,以淡然虚无之姿,始终在他脑中摇曳不定。

伴随着玄关门“嘎吱嘎吱”的开启声,户外的光线突然照进室内。一个背身伫立在三和土 上的男子的身影,如同被那光芒吸走一般逝去——

仅此而已。他知道背影是自己的军人父亲。只是,无论如何也涌不起现实感。即使听了姐姐们的话,也不过是更添混乱,正一心中的父亲形象总是被生生划为两半。

鹤子提及父亲会眼里含泪道:“父亲是为国捐躯啊。”

然而,小夜子不同。

“那家伙抛妻弃子,结果送了命。”

说到父亲的事,小夜子总是感情外露。听说她和一个原籍关西,常在满洲的家里出入的商人很亲。满口关西腔似乎也是受他的影响。也许姐姐从那商人身上看到了她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母亲什么也没说。问及父亲的事,她也只是凄然一笑,始终保持沉默。正一不愿意看母亲那样的表情,不久也就不再打听了。

两位姐姐的话里有一点相同,父亲是个平日里就不顾家的男人。鹤子的理解是为国效劳,小夜子则将其解释为抛弃家庭。至今他仍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父亲。

父亲离家似乎是在那两个露西亚人闯入宅内的数日前。但在正一的记忆里却总是排在第三位。不知为何,他一心以为,父亲消失了所以他们才离开了家。

对弟弟的奇异误解,鹤子是这么想的:

“阿正是想和父亲一起回日本吧,被这个愿望催化后的结果。”

小夜子则是对姐姐的话全盘否定:

“我们才不会追随那个人离家呢。磨磨蹭蹭的话,就会被那些最后关头参战的露西亚人杀掉。”

事实上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日本战败以后,被称作“王道乐土”的满洲大地已化为地狱。政府说是武装移民输送来的在乡军人,到各地招募农家的次子和三子集体迁来的分村移民,只有普通的开拓团还不满意,他们还以“满洲开拓青年义勇队”之名将十六至十九岁的青年送入训练所或寄宿学校,其实就在那一刻,此地便已沦为禁忌之地。

无论是学生还是移民,危险常伴左右。而且,原以为是乐土的大地一入冬便冻至零下二十度,开拓艰辛一言难尽。进而,随着战局的恶化,下至十七岁上到四十五岁的男子纷纷被征召。在满洲生活长达十数年,因战败而归国者捧回的唯一物品不过是家人的遗骨或遗发,这样的例子决非罕见。当时,只要能活着踏上日本的土地,就已经欢天喜地了。

正一他们也是如此,辗转抵达归国船出港口附近的收容所之前,当真是艰难困苦连绵不绝。母亲还带着三个孩子,想必十分辛劳。不过,周围与他们相似,身背乳儿、手携幼子的母子很多,所以并非只有宫木家情况特殊。

途中,几度与日本军队擦肩而过。每一次,母亲们都会不住地低下头请求“当兵的大哥,请救救我们吧”,“只救这孩子也行……拜托了”。然而,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请努力坚持”。

日军的目的是要迎击突然参战的苏军,只是能从这项任务活下来的又有几人呢?

不只遇到日本士兵。还有……立场各异的势力接二连三地在他们的归途中出现。

最坏的还是露西亚人,虽说这不过是正一的个人印象。总之,从牛马羊、粮食,到贵金属及日用品,那些家伙不由分说就把眼前的东西一抢而光。而且,还对女人欲求旺盛。因此,妙龄女子和年轻已婚妇女都故意弄脏衣服,也不洗脸,导致疥疮和斑疹伤寒蔓延开来。相比露西亚人,中国共产党则军纪严明。求取物品时,也会提出用适当的价格交换。那位只有十来岁而已,穿藏青色棉衣的八路军革命战士的凛然身姿,正一至今都记得真切。

不过对小夜子来说,完全没有区别。即使在长大后说起满洲的事,她也总是啐道军人和战争的残酷。

正一虽然觉得姐姐的意见大体没错,但有一个场景让他不能忘怀。

在没有路的道上走着走着,就见一支日军小分队分乘三辆破卡车,沿视野良好的军用公路行驶,从后边超过了他们。前方能看见无数队伍,军服上沾有泥污的是八路军。卡车一放慢速度,就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纵身跳了上去。他接近日本兵时心怀什么想法,已不得而知。但至少看不出有敌意。

不料,有个看起来三十不到的日本兵,突然打了那个中国共产党的少年兵一巴掌。少年的身后,挤满了他的无数同伴。那个日本兵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正一屏气凝息注视着这一幕,就见那少年兵说了什么。态度十分平和。下一个瞬间,日本兵身子突然一紧,立刻面露愧色,一言不发地取出烟递给对方。少年兵似乎想还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微微一笑,摆摆手下了卡车。

那时少年兵对日本兵说了什么,实已无从知晓。但正一想,他的话中肯定含有此意——战争已经结束,我们年轻一代不必再互相仇视了。

小夜子一定会数落他“说什么天真话呢”。正一在路上倒是见过除了八路军以外的其他势力向逃亡的败军索要金银的事。所以觉得姐姐的一概而论倒有几分道理。但他坚信,至少留存在记忆中的那两位少年不同。

在烈日下行进十分辛苦。即便结伴而行,只要稍稍落后队列,立时脚上的鞋子就会被难民抢去。此外,每次被其他势力叫住,大家就商量着送些礼物。反复多次以后,身上的携带品少了,同伴之间就开始疑心生暗鬼——是不是有人还藏着什么东西吧?

“宫木夫人,你家应该有更多值钱的东西吧。”

母亲不止一次被一个像是同乡的老妇责难过。由于纠缠过甚,小夜子终于怒吼道:“都被露西亚人拿走啦!”

途中若有人死去,年轻人会在地上挖坑掩埋。随即就有难民掘出,顷刻间剥走死者的衣物。此情此景诉说了一个事实——因战争受害的永远都是普遍民众,即使是战胜国的国民。

到了晚上还会坐上货车。每当四周山里闪出机枪扫射的火舌时,就得停车,但用不着走路还是很开心的。只是,车内拥挤不堪,闷热得简直能让人昏死过去,婴儿的啼声接连不断,不是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处所。尤其是在门的附近和车钩一带,总是飘荡着屎尿的恶臭,让呼吸都困难起来。

总之,离家以后,对正一而言,过于刺激的体验接踵而来。即便如此,一步步向故国行进的他们,或许还是幸运的。因为别说归国了,还有逃出开拓村之前就被卷入战乱,即便自卫也几乎招募不到男子,因分村移民团团长的一言决定,全村约一百五十口人用炸药集体自尽的例子。当初自夸精锐的关东军此时也悄悄南下,招募开拓民完全成了对他们的补充。许多男子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守护就死了。

此外,在艰难到达收容所前,有大量儿童因营养不良导致的衰竭而夭亡。当妈妈的也是。随处可见抱住倒毙的母亲的胸、背、手臂的幼儿。

明天也许就会轮到我……

受到如此恐惧的纠缠。尽管受着母亲和姐姐们的保护,正一始终感到害怕。难怪,懵懂渐开之际,展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被暴力、恐怖、死亡支配的世界。他能保持心智正常,完全得益于姐姐们的付出。

“我们能努力起来,也许是因为有母亲在。”

有一次,小夜子突然这么咕哝道,正一问她是什么意思。

“唔……怎么说好呢?”姐姐侧着头继续道,“那时的母亲好像大彻大悟了一样。露西亚人闯进来,躲到阁楼里的时候也是。我和鹤姐都觉得坏了,母亲却不可思议地冷静,就好像有得救的自信似的……”

话至此处,小夜子少有地支吾起来:“其实啊,从离开满洲的家到抵达日本的期间,母亲……尤其让我害怕得不行。”

如此说来,母亲的样子是有些反常。但是,正一对满洲家中的事没有像样的记忆,所以无法拿日常生活中的母亲做比较。而且,考虑到是在战祸残存的异国他乡,带着三个孩子逃难,多少有那么一点异常言行亦属自然。更何况,小夜子本人也承认,母亲并没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可是,母亲是很怪啊。”

从“怪”的意义上来说,正一其实也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回忆。母亲一边在祈祷孩子们平安无事,另一方面却对离开满洲犹豫不决——好几次涌出了这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也不觉得母亲对那方水土特别眷恋。既然如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不管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宫木家四口能一个不缺地登上归国船,这事近乎奇迹。那时离战争结束已有两年。

归国用货轮的所有空间都被细细分隔,直到船底都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终于能回到日本的兴奋,令船内的气氛异常高涨。然而,一旦启航开始漫长的海上旅途,船内立刻显露出阴暗沉郁的气息。因为恶劣的环境和匮乏的伙食,加之关于故国的种种飞短流长,渐渐夺走了人们的希望。

“听说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全都毁灭了。”

最为震悚人心的传言是原子弹投放的事。只是,消息极其暧昧,有人说毁灭的是两个地方城市,也有人坚称大半国土都化为了灰烬,无人不忧心故国的安危。

划给正一他们的是最下方船舱的一角。即便是这等场所,想到是自己一家人的生活空间,就不由得能松上一口气。在他看来,这狭长的区域倒比满洲的家更像自己真正的家。

他们和隔壁的佐用一家很快就熟稔起来,想必是缘于亲切感吧,因为母亲很高兴,他们和自己的一位故人名字相同,而且年轻的佐用夫人也是一人带着四个男孩。母亲在方方面面都悉心照料,甚至有几次忍着自己不吃,也要从贫乏的食物中拿出给四个孩子吃的份。

船中也陆续有人死亡。很多是病故,由坐上归国船之前所经受的,而且仍在持续中的严酷环境所致。好不容易登上得以回国的船却又死去的人,该有多遗憾啊。若要说好的方面,那就是船上的亡者均为水葬,所以不必担心死后衣物被扒个精光吧。

然而,海上的死并不只有病故一种。正一偶然中得知,另外还存在着更为可怕的死法。

那天晚上,小夜子带他去甲板上的厕所。就在面对摇晃的便池解完手,睡眼惺松地出来时——

“啊,不许看!”

突然被姐姐紧紧地抱住了。正一条件反射似的一拧身,瞧见了她不想让自己看到的某物,虽然只是一瞬间。

漆黑的山,比船更高。明明在海上,却有一座黑乎乎的大山突兀地耸立在海面上。面对那黑色的山,一个女人正向前伸出双手。看她的姿态,既像在迎接从海上来的巨大黑山,又像在恳求对方把自己带走,这景象着实奇妙。而且,那山——

“不要看!”小夜子用低沉而又严厉有力的语声呵斥他。

“回去了。好了,快点!”她立刻紧握正一的手用力拉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甲板。

回到船舱的分配区域,小夜子带着一股兴奋劲,跟母亲耳语了几句。母亲静静地听着,不久以同样方式在姐姐耳边低声回话,就见小夜子身子猛地一颤,随后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正一想问,但当时的气氛让他问不出口。当晚他一夜都没合眼。

翌日午后,小夜子把他拉到空无一人的甲板角落处,说起了前一晚的事。

“我不知道你看到了多少,总之那女人是佐用阿姨。”

“在做什么呢?”

“往海里扔婴儿。”

“哎……”

“母亲说了。阿姨因为营养不良,奶水出不来。”

说起来,最小的宝宝几乎都没哭。也就是说,已衰弱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从妈妈那里得不到充足的母乳。

“以前不是流传过日本被投下新型炸弹的说法吗。阿姨好像跟母亲说过,至少也要让上面几个孩子回到故国。”

“那么,那宝宝……”

小夜子轻轻摇头后告诉他,有大批父母在辗转抵达收容所和归国船之前,就遗弃了自己的孩子。

漆黑如粘汁一样的东西,瞬间充斥了正一的内心。许多父母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获救而弃子的吧。她们想着就这么带走只枉送孩子的命,才哭着留下孩子的吧。即便如此,孩子仍是被抛弃了,念及彼时彼刻父母和孩子的心情,正一就觉得如坐针毡。他又细品了如今与母亲和姐姐们在一起的幸福。

“对佐用阿姨和男孩子们都得和气相待哦。”

小夜子教诲似的说完这话,正一见她要走,就问了那个比女人更让自己在意的东西:“那座黑色的,奇怪的山是什么?”

“山?”

“就在船的边上……在海上……大大的……黑漆漆的山……”

“正一,海里是不会有山的。”姐姐发出愕然的语声。

“可是,真的有座奇怪的山……”

“日本还在很前面很前面。就算经过了什么岛,也不会在有可能触礁的地方行驶吧。”

“不是岛啦。那个是山……唔,像山一样的……”

“正一,我说你啊——”

“可不能吵架哟!”

这时,一个年长的男子上来搭话,似乎是在他们没注意的时候来的甲板。男子催促正一,让他说说目击到奇异大山的事。正一跳过佐用夫人的事,只说有一座山耸立在海上。

“啊啊,那个是波浪啦。”

“哎?比船还大的?”在正一吃惊前,小夜子率先做出反应。

“可不能小看浪涛。而且船一摇,看上去就比实际的大。”男子的口吻就像告诉孩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又是晚上见到的,就会觉得更大了。小家伙乘船出海,这是头一次吧。”

正一点了点头,男子笑道:“这样的话,觉得更大也不奇怪啊。”

“呼……就是这样了。”小夜子似已接受,但正一还是无法信服。

“那个大大的波浪,会跟着船一起动?”

“你说什么?”男子微笑着反问。

“一直在船的边上,所以……”

“哎……”

“就像跟着似的,不离船的旁边……”

“这个是波涛接二连三在船的旁边翻卷吧。也就是浪的活动偶然与船行进的方向一致了。”

“不是,大浪没动。像山一样形状不变,保持着那个样子一直贴在船的边上,而且——”

男子脸上已没了笑容,反倒毛骨悚然似的打量正一。因此,正一猛地把下半句咽了回去。而且,山的上方还有一只大眼睛——

“哈……哈哈,你一定是睡迷糊啦。”

男子勉强挤出一声笑,匆忙从两人身前走开了。

“你真的看到了?”

小夜子问得认真,正一也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这样啊……”

姐姐就像心里有谱似的,凝神沉思着。

“正一,你以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类似的东西……”

“不完全一样也行,就是像这样的怪东西。”

其实见过。对母亲和姐姐都没提过,有好几次走在广袤的大地上,到了傍晚他就会看到一种浑身黑得像炭,头小肚涨手脚细长,如婴儿般大小的东西,在道边的草丛和沟里,深邃森林的入口处,河滩的水边翻滚蠕动。越往前走,见着那东西的频率就越高,同时那东西的数量也增加了。特别是在战死的士兵和开拓民的尸体旁边,简直可以说必然会出现那东西的身影。在货运火车的车钩暗部瞧见那东西时,正一甚至忍不住背心一凉差点叫出声来。

和盘托出后,一时之间小夜子显出沉思的模样,随后道:“总之,不管是母亲还是鹤姐,这些怪事全都得瞒着,知道了吗?”

当然不打算说。其实也没想说给小夜子听。因为总觉得一旦对谁说起,那东西就会立刻察知自己已发现它的存在,正一可不愿这样。

话都挑明到这份上了,说多说少一个样,正一就把这想法告诉了姐姐。

“也许你说得对。”

干脆的肯定,让他一激灵打了个冷战。

不知是否受到那玩意儿的影响,正一的身子突然垮了。其实该说来得太迟了,至今没卧床不起简直令人称奇。就像是呼应他似的,鹤子也病倒了。

从那时起,长姐一点一点地染上了精神疾病。过于苛酷,凄惨的旅途造成的影响,加之如此境况下一心要保护弟弟的勇猛似已反噬其身,使她的心开始渐渐遭受侵蚀。万幸的是,言行中未见有大的变化。因此,外表看来还是以前那个娴静温柔的姐姐。然而,“她的自我”变得越来越稀薄。不断失去“自我”,陷入了无法自主思考事物的状态。

女儿的变化令母亲悲伤,可又觉得她已淡然接受。仿佛母亲最初就已明了,命运该当如此……

大概是心想连鹤子的那一份也要担着,小夜子越发变得性格顽强。一边协助母亲,一边护理姐弟。然而,毕竟是操劳过度了吧,终于连她也倒下了。

也许是受了宫木家的毒害,佐用家的三个孩子也接连病倒。然后佐用夫人也一病不起,正一的母亲就不得不一个人照看所有人。阴森的气氛瞬时笼罩了横跨两个家庭的空间。正一觉得黑暗沉郁的空气中无疑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母亲依然不惜减少自己的食物,照顾佐用家的孩子们。然而,起先是佐用家的三子亡故。两天后是次子,四天后是长子相继过世。反倒是宫木家的三人一点点地康复起来。结果两家一明一暗,泾渭分明,直叫人唏嘘不已。

佐用夫人在甲板水葬了捱到最后的长子,她瞧向自家这边的眼神,令正一惊恐莫名。

那天晚上,他突然惊醒,耳边传来奇妙的声音,惺松睡眼移视侧旁,没有一个人。他半撑起身环视四周,只见佐用夫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这边。如能面 一般空无表情的脸庞,只是一味地凝望着他。不久她举起右手,开始缓缓地,反复地召唤他到这里来,到这里来……

犹如冷水从脖颈流入一般,一阵战栗掠过了正一的背脊。然而,他的目光离不开佐用夫人。想着不能看,但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右手腕挪开。而且,凝视着那徐徐摆动的手掌,其间——

啊,必须去……

他竟被这想法所困,回过神时已然站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迈开了步子。

这时,佐用夫人笑了。不,是看起来在笑。因为她嘴唇两端突然上扬,双颊现出了酒窝。当时的正一,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明明挂着笑容却只会令人忌讳不已的表情。

讨厌……不想去……

内心拼命抗争,脚却一步步地向前走。“母亲!小夜!鹤子姐姐!”明明在喊却全然不成声。

夫人出了船舱,开始攀爬陡急狭窄的楼梯。正一跟在后面,握着扶手的双手却灌满了力,想勉力站住。然而,眼看要成功时,夫人必会回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凝望过来。每一次,两臂的力量都会散失,心里想不好好跟着的话……

和阿姨一起去……登上甲板……然后……

会怎样,他不知道。只是,非常害怕,总觉得有骇人之极的某物,正等着自己……不,是他们两个人。

不久,他看到了通往甲板的门。夫人打开门固定住,等待他从手底下通过。他心想从那个门出去就完了,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便能求得安乐。无论如何,他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哐啷”……门扉被关闭的重音在他背后阴森地响起。那极其令人厌恶的回响,使人联想到断头台的巨大刀刃落下的瞬间。

正一被推着后背催促着,重新迈开步子。一直低着头所以看不清周围,但知道正在靠近甲板的扶拦。扶拦的另一边是一片漆黑的海面。目标是货轮的一头。自己正朝着与佐用夫人十天前抛婴处相同的地点进发。

“……”

正后方传来了奇妙的声音,也不知是惊呼,恸哭还是欢叫,就在这时佐用夫人的双臂挽住了正一的身体。

“啊……”

这一刹那,他恢复了神智,就像附体之物突然脱落一般。

正一胡乱地挣扎,想解脱对方的双手,但被抱得结结实实无法动弹。于是,他两脚蹬住甲板,即便身后被推也抗拒着不往前去。这一招奏效了。夫人想把他的身子整个抱起,也被他放低重心拼命抵住。

深夜,归国船的甲板上,上演了一出女子与男孩的奇异对决。对正一而言,这实是一场殊死搏斗。

正一持续蹬地,夫人毕竟也累了吧,眼看双臂的气力开始松弛。他心想逃走就在这一刻了。故意让自己的身体也不使劲,然后一下子挣脱,就能逃走。如此盘算的他,正欲悄然准备之际——

才发现那东西就在他们眼前……

那像山一样大而漆黑的东西,从海面陡然耸起。睁开巨大的独眼,一动不动地俯瞰这边。

感觉是这样的,他并没有抬脸确认。心里想着绝不能去看。也许夫人已经面对面地看到了。所以手臂才没了力气——

“正一!”

小夜子的喊声在甲板回响的同时,他一口气挣脱了佐用夫人的双手,旋即如脱兔一般奔向舱门侧的姐姐。瞬间,他想回头看——

“不能看!”

又被姐姐紧紧抱住转身不得。他挣扎着回头时,甲板上已不见佐用夫人的踪影,连同那漆黑如山一样的东西也消失了。

“阿姨呢?”

还用问么。姐姐默默地注视着甲板扶拦的对面,那阴森森翻卷着波浪的漆黑海面。

“看到了?”

正一问的当然是那东西。但这么问会被误解为佐用夫人的最后一刻。念及此节正一刚想更正,小夜子用力握住了他的右手。从门口拉入船内后,一口气沿楼梯下到了船舱。

小夜子也看到了……

然而,她承认这项事实,则是在归国船抵达舞鹤港,自己的双脚已坚实地踏上大地之后。不过,姐姐没看到巨大的独眼。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她似乎认为那只是一个巨大的浪涛。

“那个阿姨精神失常了。”

佐用夫人牺牲婴儿,想跟长子等三人回到日本。不料接连失去了三个孩子。同样卧床不起的隔壁宫木家的孩子们却得以生还。这种反差让她发了疯。姐姐似乎是这么认为的。

正一也基本持相同意见,但觉得不止如此。那东西一定参与其中。在甲板丢弃婴儿的那一刻,抑或是早些时候,夫人已经被海中的魔物附体了吧。也许三个孩子的死也缘于此。

事情发生的翌日,正一年满六岁。那时小夜子若不出现,他无疑会永远停留在五岁,在大洋中漂流。

几天后的黄昏,“是日本”“看得到日本啦”的呼声瞬间在船内四处奔涌。无人不喜极而泣,但也有数人于故国即在眼前之时陨命。艰辛至此才回到家,却……正一打心底里觉得可怜,不过他决定换种想法,能把遗骨埋在故乡,仅此就比命丧别国,骨朽他乡的同伴强了。

归国者们刚走下栈桥,便欢声雷动。同时就被人墙团团围住。厚生省舞鹤归国援护局的职工则对此加以疏导,将归国者引至援护局。队列走得十分缓慢,那是因为归国者和迎接者都睁大眼睛,互相搜寻亲人吧。不一会儿,欣喜重逢,落泪相拥在一起的母子,兄弟姐妹,夫妇的身影便随处可见。

人群之中,也有好些妇女像举名牌一样举着写有姓名的宽幅纸。仔细一看,名字边上还写着“满洲××部队”“××小队”的字样,或是记有“昭和某年生人,某年从某地入伍”之类的信息。人们常说的“岸壁之母”和“崖壁之妻”们,寻找被征召遣往满洲的儿子或丈夫来了。

“知道××××的消息吗”,“有哪位在××的第××部队待过”,“你知道××××吧”。

她们的声音接连传来。然而无人作答,那些问话就这样缥缈而逝的景况,令正一心痛如绞。最终,她们中间有多少母亲或妻子能与自己的孩子或丈夫相会呢?

离援护局只有数十米之遥。去了那里之后又会怎样,他自是不知。不过此刻,他的心头终于涌起了与母亲和姐姐平安抵达日本的实感。

这时,耳中听到奇妙的呼唤声。这一带,被寻者、寻人者,人山人海人挤人,唤人声此起彼伏。然而,那个声音在其中尤为引人注目,因为呼唤方式明显透着奇异。

左雾大小姐——

不管找的是谁,周围附上敬语喊人的一个也没有。然而却有人呼唤“大小姐”。

正一刚要循声相向之前,母亲猛地站住了。宛如暗夜独行时,突然有人从身后直呼自己的名字一般,吓得浑身一哆嗦……

就在此后,他得知母亲的名字其实叫“左雾”。 2NTveKWDtpmaGRGDMegBS6ZAJPdan0OP6JHqsvMocpy9LElWcCdfmIHPy3JzIykn



第四章
归乡

呼唤母亲的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个子之矮,简直会被误认作孩子。不过,他的肌肉发达,隔着衣服都能看出来。因此,看脸的话已年近七十,但头部以下说是三四十岁也没问题,外貌上的扭曲感实在令人发怵。

“左雾大小姐……”

然而,呼唤母亲名字时的语气却十分温柔。能从中觉出他发自内心的敬意,尊崇,以及些许畏惧之念。

“重藏先生……”

另一边,母亲说出老人的名字,表情稍有困惑。似乎不能理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倒开始惶恐起来。像是渐渐萌生了警觉心。

“你怎么在这里……”母亲察觉到了什么,“是来接五月夜村的哪个人的吗?”

重藏摇摇头道:“自打听说满洲的归国船会来这个港口,我就一直在等您。您要回来的话势必在此地登陆。”

“这是——”

“是的,龙玺老爷的意思。”

老人如是答道,表情显得十分复杂。迎接到母亲的喜悦之余,似乎又对龙玺其人的指示心存不满。

“是吗。”

“今后您可有安身之所?”

“嗯……”

尽管是肯定的回答,但母亲的口吻中明显含着犹豫。

“恕我失礼,可以的话能否告诉我?”

“我丈夫的老家……”

“这不行!”重藏的脸色一下子严厉起来,“既然如此,还不如回水使家方便,不是吗?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养育了左雾大小姐的娘家啊。”

“唔……”

母亲低下头,沉默地思考着什么。重藏也不再多言,静候母亲做出决断。这时,小夜子上前拉了拉老爷子的上衣袖子。

重藏微微一笑,随即把正一等人带到稍远处,逐个问了名字和年纪。恐怕是不想打扰母亲吧。

小夜子代表三人说了各自的情况,重藏很快就察觉到鹤子的异样。老爷子当时的反应,竟与母亲一般无二。痛心地注视着长姐,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下来。就是这样的感觉。

“追来了呀……”他还小声嘀咕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重藏的言行着实不可思议,但小夜子似乎更在意母亲老家的事,问老爷子娘家是在何处。

“奈良蛇迂郡的深山里啊,有个叫波美的地方。那里有四个村子,最早开拓的五月夜村就是你们母亲的老家。”

“很远吗?”

“是啊。不过跟满洲比起来,日本可小得多,稍微忍耐一会儿就到啦。”

“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小夜子的再度发问令重藏的脸色骤变。

“京都。只是……去那里……”

估计是想说“到底是吉是凶啊”。老爷子瞥向母亲的眼神里流露出忧虑之色。

“我们也不想去什么父亲的老家。”

小夜子挑明了自己的本意,老爷子一脸震惊。

“也是,毕竟他自己都被断了关系——”话到此处慌忙住了口。

“咦?父亲是被老家扫地出门了?”

“不,不是……”

“所以说,五月夜村还算好的?”

“啊啊,不……对了,你是从哪里学来的关西腔?完全不像是满洲出生的嘛。”

“不去父亲的老家比较好?”

“哎呀,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个……怎么说呢,我的意思是……你们回父亲的老家可能不太方便。”

然而,这番掩饰没有糊弄住小夜子。

“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唔……我说,小夜子小姐挺精神啊。”重藏一副感佩的样子,颇觉有所依靠似的望着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

“叫小夜就行了,‘小姐’和‘儿’什么的都用不着。”

“哦,哦。真是跟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啊。”

这话让小夜子都吃了一惊。

“骗人……鹤姐才比较像吧。”

“不是啊。等你慢慢长大了,也一定会像你母亲一样美丽端庄。”

老爷子眼中流露出疼爱自家孙女一般的目光。

“那么,母亲的老家到底啥样啊?”难得害羞的小夜子,故意用粗鲁的语调问道。

“水使神社在五月夜村也是渊源正统的世家。”

“哦?母亲是在神社出生的呀。”

小夜子惊讶地嚷起来,相形之下重藏则是面色沉重语焉不详。不用想也知道,母亲的身世另有隐情。且由此可知,老爷子是面对孩子也没法撒谎的性格。

“不是吗?”

小夜子问个不停,就在重藏百般无奈之际,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重藏先生,能否护送我们去村子?”

“啊啊,要回家吗?”老爷子露出安心的表情,“是的,我觉得回村子对孩子们更好一些。”

当晚众人在舞鹤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赶往京都,换乘火车向奈良进发了。

比起在满洲广袤原野上狂奔的严酷逃亡生活,从没受过空袭的京都出发,前往奈良的旅途宛如梦幻一般。当然,火车十分拥挤,食物状况也很糟糕,但至少不用担心有生命危险。更重要的是,所到之处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风光,拯救了正一他们荒瘠的心灵。

刚进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车转乘巴士。翻越几重山岳到了蛇迂郡。从这一带开始,正一渐渐为周围山野与森林的浓烈色调所倾倒。以前只是贪恋大自然的美好绚丽,色泽娇艳,现在则给人一种分外鲜活的感觉。即便同是树木之绿,却又觉得其中潜伏着别的,根源迥异的某物。前边经过的山野,洋溢着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气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侵入的这片空间,却荡漾着令人不得不心怀警戒,不得不恐惧畏缩的气氛。虽说都是本国的自然风光,其实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来。

还未经历变幻融入自然的“某物”,恐怕还残存在此地的山岳、森林与河川中。人类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蕴含原始威胁的真实之物,便是这个“某物”。他的本能嗅到了自然奥秘,却也无能为力。毕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极难解释清楚。更何况,对方是大自然。人类原本就不可能与之抗衡。

汽车抵达它邑町时,已有马车在那里等着。在车板上摇摇晃晃,继续翻山越岭,这才终于辗转抵达波美地区。

“这地方是波美的最东头,叫青田村。”

旅途中,重藏不只是对母亲温柔体贴,他对正一他们也是照顾有加。由此,正一也逐渐跟老爷子熟络起来。小夜子从舞鹤港相会那天起,就已经放开了,如今两人对青田村的人们指指点点,谈笑风生。而鹤子也极其自然地接纳了他。

马车行驶在蜿蜒流淌的大河的北侧道路。这条泥土路沿着河走,所以被单纯地称为“川道”。

“这条河叫深通川,给波美的稻谷带来了恩泽之水,可宝贵了。”

听这么一说,他们才发现不止青田村,所经的各个村落都有连片的水田。河的北侧均为田园。从面积来看,稻米产量一定相当可观。

“不过,深通川不光带来恩泽,也会给村子降下灾祸。”

如此接上一句后,重藏讲述了泛滥的河流给各村带来的水灾有多可怕。这是一条关乎波美居民生死的河。

“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为深通川源头的沈深湖里有水魑大人坐镇。”

“水魑大人?”

“啊,就是水神啦。你看,正前方不是有座山吗。那山叫二重山,是波美的山神,山腹里汇聚出一个叫沈深湖的大池子,水魑大人就栖息在那里。”

“这么说,河水是从那边流过来的?”

顺着眼前的这条大河往上游寻去就能抵达山中湖,不只是小夜子,正一也怎么都无法相信。

两人的反应令重藏展颜一笑:“水不是从沈深湖涌出来的。那里有座流升之瀑,逆瀑布上去的话,能走到山里更深的地方。就算源头是岩间流出的一泓清水,到下游也能化作大江,怎么说呢,这就是所谓的水流啊。”

“难不成祭祀水魑大人的就是现在要去的水使神社?”

面对小夜子的询问,重藏默默点头。似乎后悔最初提起了水魑大人的话题,尽管为时已晚。他的顾虑多半是母亲吧。

“那边的是水神塔——”老爷子略显突兀地指着前方的石碑,“祭祀着水天大人和辩才天女之类的水神,还是村界的标志呢。到水神塔跟前为止是青田村,再往前就是佐保村了。”

过了佐保村,下一个是物种村。不过,虽然村名变了,风景却基本相同。每个村子的田园都非常辽阔,连绵不绝。整片种植的无数稻穗迎风飘扬。奇怪的是,明明是初入眼帘的光景,却让人深感怀念。此处已经没有途中感受到的那种出于原始自然的恐惧。也许是正一对于整齐划一,列队成行的水稻怀有亦可称之为“人工自然美”的感慨。

一个长身男子站立在水田的中央。穿着严严实实的西服,看起来就像是在迎接正一他们。然而,男子距离川道有相当的距离。若是在等马车,似乎靠得更近一些才好吧。

不过,这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早就在盯着正一他们了。不,不光是视线,他还配合马车的行进,确确实实地调整方向。任谁见了,都会认为是在迎接宫木一家的返乡。

“……”

突然,母亲身子一震,似在屏气凝息。正一转眼看去,见她身子略微前倾,专注地凝视着男子。

“那个人……”

小夜子也发现了,话刚出口,重藏便向赶车人打声招呼。瞬间,马车放缓了速度。以相当于步行的速率,通过了男子身前。这时,母亲缓缓低下头,对方也悄然还礼。

正一回头望去,男子在目送他们。母亲微微垂首的姿势,像是在拼命按捺回头的冲动。小夜子看看男子又看看母亲,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说。因为当前气氛让人难以开口。

然而,坐上马车以后便一言不发的鹤子突然站起身,向远去的男子欢喜地叫道:“父亲!”

重藏慌忙抱住差点坠车的长姐,母亲也劝慰起兴奋不已的女儿,正一和小夜子则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鹤子是在满洲出生的。而且,别说这个地方,就连日本也是第一次来。跟刚才的男子恐怕也是初次照面吧。可却叫他父亲……

此时,后知后觉的正一意识到某个事实。无论那名男子是谁,来自何方,都是唯一迎接他们的村民。迄今为止,有在川道擦身而过的,有在田埂或村道上站住观望马车的。但每个人都在一瞥之后就转开了脸。最初以为是乡村人特有的腼腆,但总觉得不对。就像是出于好奇心看上一眼,然后当即后悔,赶紧慌忙挪开了视线。

我们不受欢迎……

这里不是母亲的故乡吗?还是说,因为经过的是青田村,佐保村和物种村,到了母亲出生的村庄就会不同?

“看,已经到五月夜村啦!”

重藏说出了关键的村名。

“最早开拓波美地区的,就是五月夜村的列位先祖。”

大概是想拂去笼罩在马车上的异样气氛,他故意爽朗地大声说道。

正一转身向前,马车正好通过村界的水神塔,进入了波美地区最西端的五月夜村。在深通川南边,即前方的西南侧,能够看见鸟居。

“那个就是水使神社?”

小夜子顺势提问,重藏点头。说起来,青田村、佐保村、物种村的神社都贴着西侧的村界,位于一河之隔的南侧。正一提及此事后——

“亏小少爷还能注意到这个!神社确实都在深通川的南侧。”老爷子感慨之后,介绍起四家神社的事。不过对于关键的水使神社,只说是水魑大人的本宫,同样也是顾忌母亲吧。顺带一提,在深通川南侧沿河而行的道路被称为“参道”。

马车驶过村子一半左右的时候,正一的视线停留在了一片怪异的农田上。只有那里,四周围着一圈木桩,分割出小小的一块地来。木桩之外,甚至看得到田埂,与其他庄稼地一样也种着水稻。然而,只有那一块地兀突地十分扭曲。

那片小小的土地,孤零零地混杂在广袤的农田里。同为田园,然而彼处明显被异质的气息所笼罩。唯有那片空间成了异界。

为什么会这样呢?

正一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马车开始放慢速度。田园的前面有座桥,似乎是要从那里过。

啊……

马车从川道拐入桥的瞬间,他看见小水田的稻穗中伫立着一个脸蒙布巾,身穿和服的女子。她全身泥污,像在插秧。可是,应该早就过了节气。

那女子究竟是……

正一忍不住从马车上回头张望,发现女子的个头异常矮小。不,根本就没有身高,她的下半身貌似埋在了土里。而且,蒙面的布巾内漆黑一团。并非被太阳晒黑了脸,而是只有乌黑的一片暗影。

正一慌忙转身向前,上臂激起了一阵寒战。总觉得马车渡桥期间,那女子一直在盯视自己,不由得背心一凉。

“怎么了?”小夜子问道,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没,什么事也没有。”

正一如是回答,重藏也担心地看着他。也许老爷子知道那里是不祥之地。

看到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当他受困于抑郁的情绪时,一直行驶于深通川南侧道路的马车转向左侧,不久便停在了水使神社的大鸟居前。

母亲稍作犹豫后,带着正一他们走上了境内的参道。接着进入拜殿,一起做了参拜。

其间,从拜殿深处不断传来涓涓的流水声。倾听这奇异音色的过程中,正一感受到了涤净心灵的惬意,差点毫无滞殆地陷入熟睡。他知道包裹着自己的阴郁气息,已倏然散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正一的脖子一阵发冷。尽管心情舒畅起来,却似有什么不明来历之物拖拖曳曳,正欲从颈后钻入,这异常的厌恶感向他侵袭而来。过于鲜活的感触使得正一发出了“咿咿”的轻呼,急忙用双手猛烈地拍拂颈后。

“正一!”

小夜子大吃一惊,却不知如何是好,一阵手忙脚乱。这时,母亲拉住正一的手,迅速把他带出拜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大概和母亲一样,跟这里的神明合不来。”

“怎么回事?”

小夜子抢在正一之前问道,而母亲则摇头道:“刚才的事要保密。特别是对接下来要见的人……绝对不能对你们的外祖父说起。明白了吗?”

语气平和,但母亲的措辞中含着不容分说的坚定态度。两人也都慌忙起誓守口如瓶。

在第二鸟居等候的重藏,待正一他们回来后,将他们引入了水使家的正房。不知为何,没走正面的玄关,而是迂回从侧门进入。他打开那里的木门,客客气气地朝里头唤了两声。

不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女佣。不料她认出是重藏之后,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老爷子托她“请给龙玺老爷传个话”,可不管吩咐了多少遍也毫无用处。不久,大概是听到了喧哗,一个年长女佣露面了。

然而,见到母亲的瞬间,她也大为慌乱。不过,或许是姜还是老的辣,很快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端坐在地,深深叩首。见她如此应对,年轻女佣轻叫一声,也急忙跪坐施礼,额头都快擦到木板地上了。几近伏地谢罪的姿态让正一和小夜子都是目瞪口呆。

母亲对女佣们的举止不置一词,十分自然地承接下来。虽然轻还一礼,向年长女佣问候了一声“好久没见了呢”,态度却极为淡漠。

此处,正一他们与重藏分开,被带往别栋的一间屋子。途中,得知年长女子叫“留子”,很久以前就在水使家做工,现在当上了女佣领班。这是留子自己说的。只是,她始终说个不停,直到进入别栋的房间。仿佛沉默一旦降临,哪怕只有片刻,也会觉得恐惧难耐似的。

正一等人在别栋和室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如此置而不理,以至于他们打心眼里担心自己是否已被人遗忘。

小夜子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由于在舞鹤港时重藏的过度反应,直到现在小夜子还没有问过母亲有关五月夜村和水使神社的具体情况。她极少这么消停,也许是断定时至今日已无大碍,她逐步试探起母亲。

母亲予以回答的问题屈指可数。只说她在刚懂事的年纪,被这家收为了养女。她和养父难以相处,夺门而出地嫁到了京都的宫木家,后来怀上了鹤子,就这么去了满洲,直到今天也没再回过老家。接着——

“那么,母亲是在哪里出生的?”

面对小夜子的问题,母亲一动不动地沉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她目光凝视着远方,只是答道:“苍龙乡的神神栉村……”

他们还被迫立下誓言,绝不能把这个地名告诉任何人。

“可是,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家当养女呢?”

到了此时,小夜子已恢复成往常的她。母亲倒也说了一些事,所以她就顺势接着往深了问。

“还有,收养的人家为什么是这个神社?”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然而母亲只是寂寥地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一个字。看母亲那满脸愁容的表情,仿佛是在思考正一他们的未来,而非自己的过去。离开满洲归国时有所迟疑,可能也是母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拉回波美之地,五月夜村,水使家的命运。

这时,隔扇突然被粗暴地拉开,进来了一个六十五岁左右的清瘦男人。不只是瘦,而是给人赘肉尽消,历经锤炼的感觉。其锐利的眼神中也有所体现。光是这么一瞥,正一就忽觉心惊胆战。

男人背对壁龛坐下,母亲随即两手撑席垂首道:“久疏问候。”

“是啊。”

男人悠然点头,只是发出沉吟似的声音。相隔十数载的父女重逢,寒暄仅止于此便草草结束。进而,男人也不正眼看女儿,却将视线转向外孙和外孙女,而且主要是鹤子。

“是你的女儿吗?”

“是……”母亲如是回答,不知为何口吻中略带一丝踌躇。

“多大了?”

“长女鹤子十三,次女小夜子十岁,另外长子正一六岁。”

然而,这次不同。母亲仿佛下了重大决心一般,无所顾忌地说出了孩子的名字和年龄,如同像在挑战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的表情因瞬时的惊讶而扭曲。此前他面无表情,让人难以接近。正是因此,可知他现在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这位是你们的外祖父。”母亲对养父的态度漠不关心,向正一他们介绍外祖父,“侍奉水魑大人的水使神社的宫司,就是你们的外祖父。”

“在这里我就是神。”

惊愕之情还残留脸上,龙玺已然口出不逊之言。正一原以为“这里”是说水使家,后来才明白指的是波美地区。

“初次见面,我是小夜子。”

“噢。”

“您……您好……我是正一。”

正一也连忙问候道,谁知外祖父瞧都没瞧他一眼。依然只是盯着鹤子。

“父亲。”

母亲的唤声终于让龙玺回过神来,他突然恶狠狠地瞪住女儿。

“你……”

“不是的。”

“但是——”

“啊,不用说,我丝毫没有那种念头。”

“……”

刹那间,外祖父脸上呈现出困惑之意。然而,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的。”

“算啦,姑且好好想想,没了神的庇佑会怎样,你们现在的处境如何,好好掂量一下吧。”

当天晚上,宫木家数月来第一次吃上了正规的晚餐,在气派的桧木浴盆泡完澡,睡进了松松软软的被窝。最初他们被请入的别栋,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房间。

水使家除了外祖父龙玺外,只有三人。龙玺的妻子汩子,儿子龙三和儿媳八重。显然,在神社做工的,以及留子、重藏等佣人数量更多。

外祖母汩子和丈夫没差几岁,却已经有些痴呆。所以,她是否识得已还乡的母亲,着实叫人心里没底。三十五岁前后的龙三和父亲相反,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他对相当于是义姐的母亲,以及正一他们也常显出牵挂之意。年轻十余岁的八重,好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据说前两任因为生不出孩子,竟被龙玺无情地下了离婚令。

这些情况,都是手段高超的小夜子从重藏或留子那里打听来的。喜爱她的老爷子也就罢了,跟刚见面不久的女佣领班都能熟络起来,让正一吃惊不小。

“舅父好像在龙玺面前抬不起头。”

顺带一提,除去龙三,小夜子对其余三人都是毫不犹豫地直呼其名。

据她所说,龙三和最初的妻子十分美满。但没有孩子。龙玺一句“养不出继承人的女人就是废物”,于是不敢违逆父亲的他就哭哭啼啼地离了婚。被遣回娘家的夫人伤心过度坏了身子,没多久就病死了。第二任妻子怀是怀上了,却是死胎。龙玺当即下了离婚令。这回龙三终于也反抗了,但被父亲的一声吼断了念头。之后,第二位夫人自杀了。

“太过分了,简直不敢相信!”也难怪小夜子愤慨不已,“为什么母亲和龙玺处不好就离开了家,我也能理解啦。没有血缘关系,不是咱们真正的外祖父真是太好了。”

她莫名厌恶龙玺,而正一则是害怕。话虽如此,其实他们的意见根本就无人理睬。从一开始,外祖父感兴趣的就只有鹤子。

“那家伙看着鹤姐的眼神……不觉得有点瘆人吗?”

正一也有同感,不过内容有所差异。还是孩子的小夜子,敏锐地觉察出外祖父双眸中蕴含的好色之念。这正是年方十岁,但为人老成的小夜子才具备的观察力。而另一边的正一,则认为那淫邪目光的深处,隐藏着更为可怕的企图。不清楚是“什么”。但这“什么”阴森得叫人汗毛直竖。

然而,鹤子本人却满不在乎。从龙玺那里得到漂亮的和服或小礼品时,也显得非常高兴。如果贯以冷静且公平的态度来看,水使家的生活给长姐的精神层面带来了正面影响。只要没意识到外祖父邪恶的视线,只要不具体表现出来,此处绝对是适合她疗养的地方。

不过当时,正一比起外祖父更怕外祖母。龙玺的傲慢、自我为中心、冷漠,汩子一概没有。由于开始痴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本来就欠缺诸如此类的人性一面。

“那么呆的婆婆,有啥好怕的?”

小夜子全然不当回事。她认定龙玺就是万恶之源。当然这是对的。不过,畏惧外祖父是缘于正一本人的性格,相比之下他对外祖母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阿正……”

在主屋晦暗的走廊里,冷不防传来一声轻唤。回头看,一个人也没有。刚以为是听错了,却见外祖母正从走廊转角目不转睛地窥视自己,一瞬间背脊就挺直了。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回。无数次的相同遭遇,然而绝无可能习以为常。没多久,正一只是在走廊上走动就提心吊胆的。

某日,外祖母忽然现出了全身。由于每日三餐也只有她一人是在自己房间吃,所以见到外祖母的尊容,这还是第一次。自此,正一战战兢兢地跟外祖母说上了话。

“阿正……你是阿正啰。”

正一不太理解“啰”的意思。像是确认“你是阿正吗”,又像是肯定“你是阿正”。而且,外祖母的方言浓重,话很难懂,这种时候通常都是回答一句——

“是,是的……”

外祖母就会说道:“果然是啊。阿正 ……写成树木的‘松’,加一二的‘一’,松一……”

“哎……”

“好啦,阿正……”

“不,不,不是的。我的名字是‘正确’的‘正’加一,正一。”

“正确……不对吧。你是‘松’加一,松一啊。”

“唔……”

与外祖母的交谈就是这样的南辕北辙。心想也许是有一个很像自己,名字叫“松一”的孩子吧,于是问了重藏,但据他所知波美没有这样一个人。

“阿松,你是三只眼 啰。”

“眼睛只有两只啦。”

“呵呵……至少不是一只眼啰。”

简直像谜语一样,但不觉得外祖母知道答案。

“阿松,你要更好地吃饭才行。”

难得说了一句像是外祖母会说的挂念话,谁知——

“身子骨这么贫弱,可当不了侍候水魑大人的觋子 哦。”

结果却是一脸认真地说着胡话。听说过去汩子自己就是巫女,可是要考虑候选人,也该是鹤子或小夜子吧。关键是就算正一有这个心,外祖父也不会认可。

即使把外祖母的事告诉小夜子,她也只是拿食指在脑边画圈圈说:“这里有问题,所以别往心里去就行啦。”

然而正一却认为,外祖母并非如大家所说的是痴呆,打个比方的话,就是有一半的身子踏入异界,而那非人的半身有时会突然冒出来。不知为何,这一点面对自己时表现得尤为显著,对此正一已经欣然接受。

“到底是神社,就像极乐世界啊。”

也许是想起了满洲的生活,小夜子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极乐世界虽是佛教的概念,但能明白她想说的。在这据说饿死了一千万人的战后乱世,不干活也能衣食无忧,倒算是极乐世界。

不过,小夜子必定会加上这么一句:“可是家业明明这么大,衣服没漂亮的,饭菜又不好吃,别栋也住着不舒服,都是因为龙玺太小气啦。”

事实上,外祖父的守财奴性格,给生活在水使家的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烙下了阴影。

“他可不是一般的小气。拿生不出孩子为由,赶走了龙三舅父的两个前妻,说穿了都是源自这家伙的冷酷无情——不要对自己没用的人。这人肯定是地狱鬼转世。”

正一对她的比喻心有戚戚,同时又想那么外祖母也许就是半妖。

然而意外的是,小夜子和她憎恶的地狱之鬼,正一和他讨厌的异界半妖很快就分开了。因为母亲离开了家。不,准确地说是被龙玺撵走的。

两人之间是怎样谈的,小夜子和正一都不知情。照例由姐姐去打听,但具体情况母亲一句也没说,只是笑道:“这下就能从外祖父的咒缚中解脱出来啦。”

他们在水使家的别栋仅生活了短短两周。

外祖父为何赶走已然一度接纳的女儿和外孙?是否如他所说的“姑且先好好想想”有关?母亲给出了回答,不合外祖父之意,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养父女之间究竟有过怎样一番对话呢?

疑问无穷无尽,但小夜子和正一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如此一来,一家四口就能过上没有外人的日子了。不过,两人忘了一个关键问题。离开水使家,就没了栖身之所。而且,该如何糊口度日呢。转眼间他们就会陷入没有生计的境遇。

小夜子从未像现在这样露出过懊恼之色。也许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自己多坚强也终究是个孩子。

经过重藏斡旋,四人移居到了建在五月夜村与物种村交界处的简陋小屋。位于从深通川向北稍走几步路的地方,冷冷清清,周围一户人家也没有。不,说起来小屋本身就难以称之为家。当真就只是个能避风雨的陋室。如果说水使家是建于极乐世界的府邸,那么小窝棚看起来就像夺衣婆 在三途河上的住所。

“真是抱歉。左雾大小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老爷子颓然地低下了头,与之相对的母亲则面露开朗的笑容说:“哪儿的话,要没有重藏先生出手相助,现在我们母子四人已经走投无路了。”

“我说了,过不了多久我会再想办法……这短短一段时间里,请你们务必忍耐……”

话虽如此,正一也明白,这事不是身为佣人的他靠各种手段就能解决的。假如龙玺不许女儿和外孙们住在这间小屋,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暗中布置。此时的小夜子和正一都隐隐悟到,外祖父在波美地区全域都拥有这样的权势。

小屋附近时不时能见到一个戴着眼镜,名叫“久保”的男人,可谓明证吧。此人经常出入水使家,常与龙玺秘谈。身为五月夜村青年团代表的久保,恐怕就是外祖父的间谍。

从那天起,母亲开始出门做工。走访村里人家,接揽一切杂务。然而,村民们十分冷漠。首先,就是不给母亲活干。偶尔托点事,也不是什么像样的工作,薪金也压得极低。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在村里四处奔走,主动找活,找到就干,一刻不停。只是这些行为全被视作母亲的擅自之举,大家都只愿支付比底薪更低的酬金。

大概是见不得母亲辛劳,不久小夜子也外出打工了。从小学放学后,努力到深夜。因为比起母亲来,她还能多拿到一点活。上小学后,正一也工作了。不知为何,他比母亲和姐姐更有事做。由于他是男孩,最初交给他的就是农活。

清晨五点起床,就钻进大豆地的垄里割杂草。完工时,衣服已被叶子上积聚的露水打得透湿,变得沉甸甸的。急急忙忙吞下早饭上学去。放学后既不玩耍,也不回家,径直赶去侍弄庄稼。到吃晚饭的时候,已是累得精疲力竭。常常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端着饭碗,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晚上,则是打稻草捻绳子编草袋,这是用来装交售米的。田间的劳作异常辛苦。特别是拿平地机平整土地时,常被人吼“不能推得再平一点吗”,可一个孩子怎么也用不圆熟。把手比肩还高,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他不想哭,但眼泪自然而然地就会从脸颊滚落。村里同样年纪的孩子也无法操作自如,正一更是难以胜任。话虽如此,眼见十多岁左右的少年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米袋,攀上仓库最高处的身姿,他就琢磨自己到那个年纪时能背动同样的袋子吗,感觉绝无可能。果然,农村孩子的身体构造原本就不同啊。

暗中相助三人劳作的是重藏。他与村里人家几乎都有来往,非常了解各户的情况。他活用这一身份,为了尽可能地让收入丰厚的工作惠顾宫木家,费尽心机。如果没有他,三人能到手的工作量和酬金无疑都会变少。

重藏是少数站在宫木家一边的人。他对母亲的忠诚心要远胜于龙玺。话虽如此,他毕竟长年在水使神社供职。如今也无法违逆龙玺。即使想帮母亲也不好公开行动,此外暗中救济也有限度。他常常叹息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母亲一直很感激这位老爷子。

这么一想,他们的关系还真奇妙。随时间与场合不同,时而是主仆,时而是孙女和外祖父,时而是女儿和父亲,时而是妹妹和年岁相差较大的哥哥,时而又像一个女人和倾心于他的男人,关系着实不可思议。

正一干砸了村子的活,或是没派上用场时,常被人背地里骂“外道的孩子啊……”。“孩子”指的是自己,所以“外道”当然是说父母。不,恐怕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吧。

“外道是什么意思?”

问了重藏,他的脸色忽然骤变。然而老爷子的解释却很普通。

“是做下违背人道之事的人,不过在我们这里专指外乡人,所以他们是把小少爷当外乡人看待了吧。”

这时,正一觉得重藏是在掩护母亲,即便是在孩子面前。“外道指的不就是母亲吗?”这句话他怎么也问不出口。于是,代之以其他问题。平时经常吆五喝六的成年壮男,为什么说到“外道的孩子”时,几乎都在嘀嘀咕咕,声音若有若无的,那举止就像是怕让正一听见似的,又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对小少爷——”话到一半支吾起来,随后重藏继续道,“……其实对小少爷愧疚啊。所以嘛,小少爷不必往心里去。当它是耳旁风就好。”

“嗯,知道了。”

尽管顺从地点了头,但正一明白重藏本打算说的是“那是因为他们对小少爷怕得很啊”。可是,村里的大人惧怕自己是毫无道理的。如此说来,难道他们从正一的背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因此才惧怕的吧。所以重藏才语焉不详,搪塞了事?

其实,小夜子也受过这种奇妙的对待。而且,据说在她那边大家更是小心谨慎,就跟挤脓包似的。

“既然如此,最初就别说那种话不就好了!”

姐姐依然彪悍。事实上,她学习工作两不误,有点空闲也会找关系亲密的朋友玩耍。像猴子一样在野山四处乱窜,如河童一般入瀑潭和江河游泳,还常在寺院里玩捉迷藏或躲猫猫。别说交上朋友了,无论怎么做都会受人欺侮的正一,好生羡慕这样的姐姐。

“要硬碰硬地来!得让对方明白,我们这边也不会忍气吞声,是会反击的。起先是会受到疯狂的报复,但只能毫不示弱地硬扛。要让他们见识到我们的骨气!”

“嗯,嗯……可是,母亲的事……”

“啊,他们也说。不过呢,没有人知道详情。全都从祖上父母那里听来的捕风捉影的传言,那么一说罢了。所以,他们不像大人们带有恶意。”

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正一再次钦佩起姐姐的头脑。

“不过呢……”此处,小夜子的声调急转而下,“依我看来,母亲有段我们不知道的过去。不愿让我们知道的过去……可能是因为回到了五月夜村,这段过去一点点地复苏,对方方面面产生了影响。”

“以前母亲离家,跟这次又被赶出来,都是因为这段过去?”

“大概是……虽然我不认为只有这一个原因,但总觉得是源头没错。”

关于此事,两人决定不再触及,并达成了共识——等到母亲亲自告诉自己。虽然颇为担心好奇心旺盛的小夜子能否忍住,不过在那之后她信守了两人的约定。

如此这般,离开水使家之后,正一他们也勉强得以维持生计。只是,问题在于鹤子。虽然也帮忙干些母亲或妹妹带回家做的临工,但恶劣的环境显然给她的精神带来了不良影响。在水使家刚有所好转的病情再度恶化,因此有段时间母亲为此烦恼不已。不过,也没有回到养父篱下的打算。其中似乎有着什么正一他们无法窥知的重大纠葛。

宫木家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没有奢侈欲望,在吃饭方面并不怎么发愁。因为夜间在小屋门外,有人会悄悄地放上瓜果蔬菜。小夜子最初以为是重藏的厚意。但若是他,就会像平常一样拿过来。况且他本人也否认说不是自己。正一认为是村里的一些好心人偷偷送来的,但被姐姐一口否定。

“正一,那种人咱村里一个都没有!”

开始工作后,正一也深切地体会到姐姐所言不虚。

“难不成是水内家的叔叔?”

所谓水内,是指历代在物种村的水内神社任神官一职的家族。如今的宫司是年过八旬的龙吉朗,但事实上,从几年前起就已由四子世路在掌管。顺带一提,他的三个哥哥全都因病去世或战死沙场了。

这个水内世路不是别人,正是正一他们从满洲归来,辗转抵达波美之地,坐马车从青田村去往五月夜村的途中经过物种村时,站在稻田中央迎接他们的那位。

世路也来过水使家,只有一次。在正一全家移居陋室后,便开始频繁露面。每次他都会带来罐头,衣服或日用品之类的小礼物。大家出门上学工作,不在家时,也总会拿点什么过来放上。

“不对,我想不是叔叔。”

“为什么?”

“叔叔拿来的都是村里不太容易到手的罐头之类的保存食品。可晚上放的尽是些村里采摘得到的蔬菜。”

“听你这么一说……”

小夜子敏锐依旧。

“而且呢,好像不是同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

“哎……那么,果然还是村里人……”

断然摇头的小夜子,又一次彻底否定了这个可能。但无论送者何人,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这神秘的馈赠给宫木家带来了帮助。

最初母亲感恩戴德地接受了世路的好意。然而,次数多了,尽是一味地获取,母亲开始过意不去,予以谢绝。

“是我率性而为,请你别放在心上。”

相反,世路好像还嫌不够。不过,察觉母亲是当真于心不安时,就减少了携带礼物前来的次数,从每回都带礼物变为每来几回才带一次。只是他增加了单次拿来的量,所以结果没有变化。

“我想水内叔叔以前一定很喜欢母亲。”

不用小夜子说,正一也意识到了。但并不觉得讨厌。因为世路为人爽朗。

“能够再次见到母亲,好像很开心呢。”

这一点母亲也一样。起早贪黑,工作连轴转的母亲,唯一能舒口气的就是与世路短暂交谈的那一刻吧。

“总觉得母亲好像变年轻了。”

相比在水使家生活的时候,相比刚移居到小窝棚的时候,母亲确实显得容光焕发。

正一他们也对世路的来访大为欢迎。说实话,最初是为了礼物,而世路见孩子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带来的食物,也是面露狂喜之色。那笑容看在眼里,正一他们也是心里暖洋洋的。也多亏有他在,才抑止了鹤子精神状态的彻底恶化。

“父亲。”

长姐每这么唤一声,母亲和世路的脸上都会浮起难以言喻的表情。有时还几度互望对方的脸,然后慌忙别过头去。尽管如此,两人也不加责备,随她高兴。是因为顾虑鹤子的心病,还是出于别的理由,正一自然不知。

尽管每周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但正一在狭小粗陋的屋中,感受到了拥有父亲般温暖的家庭氛围。能有这番体验,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母亲能跟叔叔结婚就好了。”

然而,小夜子不同。她看得更加长远。

“叔叔的夫人几年前病死了吧。我们家的那个是战死,所以没有任何阻碍。”

战死的“我们家的那个”指的是正一他们的父亲。

“叔叔有个儿子,他不也需要母亲吗。”

世路有个十一岁的名叫“芥路”的孩子。他曾讲过,自己是芥川龙之介的忠实读者,所以给孩子取了这个名。

芥路只来过一次陋室,由父亲带着。是个皮肤白净,老实巴交的少年,相貌端正像他的父亲。母亲虽多方攀谈,但也许是因为害羞不怎么说话。所以,他想要母亲什么的,只是姐姐个人的独断解读。

回过神时,个性略显畏缩的芥路却已跟正一他们打成一片。鹤子也难得地加入进来,由此正一觉得孩子们之间决非不投缘。

意外的是,问题出在关键人物母亲的身上。

“听着像是我多事,能不能让我来提供住处呢?”

第一次来小屋时,世路提出建议,结果遭到母亲拒绝。此后也提过很多次,但母亲总是摇头。

世路的措辞不是断定句,阐述个人意见时候也会征询对方意愿。只有那一次,他坚定不移地说:“希望由我来照顾你和孩子们。”

当时也是巧了,正一他们就在小屋外面。然后,只有正一听到了世路的这句话,以及母亲接下来的回答:

“谢谢你。但是这样的话,水内神社就会覆灭。”

正一不懂“覆灭”的意思,就去问了姐姐,说是指崩坏或毁灭。小夜子问他为什么问这个,他就把刚才的对话告诉了姐姐。

“正一大笨蛋!为什么不早说!”

小夜子急忙贴紧小屋的外壁,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但两人的交谈好像已经结束了。

从这天起,小夜子常常逮着机会就找母亲说世路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父亲,我们也很想要呢。”

有时还会说出非常露骨的话。然而,母亲只是报以寂寥微笑,一句不答。

“奇怪啊……我觉得这不是水内叔叔的单相思,母亲这边也是一样的心思。”

正一也有所察觉,正如小夜子推测的那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拒绝呢。而且,理由也未免太奇怪了。

不久,母亲开始委婉地回避世路的来访。只是对世路毫无作用,他仍是频繁地上门。原本可见面的机会就少,对方只能在来访次数上做文章。世路就是这么盘算的吧。

此后又有一次交谈,这回被小夜子偶然偷听到了。

“你是水内神社的继承人。出入这种地方,会落下流言蜚语……不,两个村的村民已经开始说各种闲话了。”

“村里人,向来就是这样。我不在意的。”

“这不只是你个人的问题。”

“那时我也这么想,但是我错了。”

“……”

“代价就是,我失去了你,左雾。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第二次。”

“很高兴你有这份心。可是……与全村人为敌后,你打算怎么生活下去?”

“这个嘛——”

“而且,这问题恐怕不是一个物种村就能解决的。你一定会被整个波美地区彻底孤立。芥路君该如何是好?”

“那你的孩子呢?你自己呢?”

“我们没问题的。村里人又没跟我们完全断绝往来。”

“谁说的,差不多就是——”

“而且,我们其实很坚强,出乎你的意料。”

“左雾……”

“你应该明白的。当时也好,现在也罢,不可能的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打那以后,世路略微来得少了。事实上,当时关于世路和母亲的恶语流言甚至还传入了正一他们耳中。小夜子不露声色地向重藏刺探情况,方知在物种村里已渐渐酿成重大问题。

“不过,叔叔来得少了不是因为这个。”

“是因为母亲?”

“嗯。知道母亲决心已定,所以……”

“会不会就这样以后不来了?”

“谁知道呢……希望叔叔再努力一把,不过情况好像很复杂啊。”

那段时间,但凡两人独处,小夜子和正一就会一个劲地说母亲和世路的事。

“可以肯定,原因不在于我们是从满洲回来的归国者。”

“问题出在更早以前的事情上啊。”

“就是母亲在水使神社……和水内叔叔情投意合的时候……”

“因为什么分开的?”

“我想一定是被拆散的……被那个龙玺。”

小夜子所料不差。这点她从重藏那里得到了证实。只是无论怎么逼问,对方坚决不肯说明理由。

“因为龙玺老爷觉得水内家的人不好。”

正一能看破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内部必有更深层的原因。内心很想知道,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还是不知道为妙。因为他有预感,要是知道了自己会无比后悔。

既然母亲不愿说……

或许就不该惊扰她。主动刺探的行为,岂非愚不可及?

直到母亲想对我们说为止……

不该向任何人打听,无论是重藏还是水内世路。强行这么做只会让母亲悲伤。

正一如实道出自己感想。小夜子似有不满,但同意在母亲不愿坦白的期间尊重她的想法。姐姐当然也不愿令母亲徒增苦楚。最终两人决定暂观其变直至时机到来。

然而,这机会永远没能到来。

藏于心中的情衷还未及向孩子们诉说,母亲便溘然长逝了。 2NTveKWDtpmaGRGDMegBS6ZAJPdan0OP6JHqsvMocpy9LElWcCdfmIHPy3JzIy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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