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隈川环视店内,续了一杯咖啡。倘若其他顾客在吃什么好吃的,他自然也要给自己点一份。然而,或许是因为早过了中午时分,一大半顾客都在喝咖啡。
“呼……”他像个孩子似的哼了一下,无奈地开始了讲述。“水魑大人的仪式有两种。平息深通川泛滥的减仪,以及与之相反滋润干旱的增仪。减仪期间,沈深湖和流升之瀑的水势都很汹涌,仪式做起来非常辛苦。据说仪式是这样的,被称为‘刈女’的巫女在湖东岸的舞台上跳舞,然后被称为‘神男’的宫司必须从舞台边上的码头出发,乘坐一种近似游船的特别船只到瀑布前,一边把供品和几只装有供物的樽投入湖面,一边念诵祝词。”
“刈女和神男吗?”
阿武隈川向侧头不解的祖父江偲说明汉字后,又道:“听说神男也好、刈女也罢,原本是写成‘假男’和‘假女’的。后来嘛,前者变化了读音,后者变化了汉字。”
刀城言耶听后问道:
“最初的‘假’,意指仪式中的宫司和巫女只是应急性质的吗?”
阿武隈川嫌弃地点点头:“大概是吧。毕竟水魑大人才是主体,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可是,连执行仪式的宫司也是假的,这就……”
“所以才改成了符合宫司身份的‘神男’吧?顺便呢,又从水稻种植发起联想,取了‘刈女’这一称号。”
“应该是这样没错。顺便问一句,供品有哪些?”
“南瓜、萝卜等摘自田里的东西,加上野猪的肝、鲍鱼、裙带菜之类的山珍海味,怎么说呢,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唯一说得上有特色的就是大个的葫芦。”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葫芦这玩意儿可是很有趣的。因为有延伸性,所以被视为连接天地之物。你瞧,就跟西洋的那个‘杰克和豆茎’的故事一样。”
言耶向面有疑色的祖父江偲说道。
“啊,原来如此。”
“向天伸展的感觉,也与升天降雨的龙神相通。进而,葫芦还象征着不老不死所代表的永久性,以及我们这个世界与冥界的交界性,等等。”
“噢,是这样啊。”
“就算葫芦里空空如也,这无一物的状态——”
“喂喂,别把话题岔远了!”
阿武隈川一声怒吼。看来他不打算让言耶再说下去了。
“啊啊,抱歉。”言耶老老实实地道歉之后,随之提高语速地对祖父江偲继续解释,“而且,葫芦和龙、蛇,以及水神也有关联,所以被放进水魑大人的供品也不奇怪。只是——”
“要不就由你来说水魑大人的事?”
“不、不是吧……黑哥,这我可办不到。”
“那还——”
“阿武隈川老师!供物的樽里有些什么?”
祖父江偲刚像小学生一样举手提问,就见阿武隈川满脸堆笑。
“有六个樽啦,依次是酒樽、米樽、海樽、地樽、山樽、宝樽。酒樽顾名思义放的是酒,米樽里不光有米还有谷物,海樽放取自和歌山渔村的鱼虾贝类,地樽放田里采摘下来的蔬菜,山樽放从附近村落采购的猎物的肉和山菜,宝樽里的则是从执行仪式的神社所在村庄的村民那儿汇集来的供品。不过,说是宝樽,并不是里头真有村子的宝贝。听说几乎都是连夜编制出来的草鞋、斗笠、衣服之类的村民的日常生活用品。”
“结果,所谓的供品,就是从这些樽里各取一点东西拼凑起来的?”
“噢噢!祖父江偲妹子好厉害啊!”阿武隈川夸张地叫道,“唉,我都没注意到这一点。你也是吧?”
他虽在征求言耶的赞同,但没等言耶回应,就已擅自这样认定了。
“还有一个问题。”受到夸奖的祖父江偲也是一脸得意,“神男是自己划船吗?”
“不,船另有船夫在操纵。不过,减仪的时候,要在水波汹涌的湖面上祭奉供品,所以神男的工作也很不妙。”
“这个有生命危险吧。”
祖父江偲略显夸张地表示理解,大概是想拉回话题。接着,阿武隈川这回面露讥笑地说道:“但是呢,真正可怕的好像是增仪哦。”
“咦?是这样吗?”
“同在奈良,但跟雨量丰沛的大台原不同,那么厉害的暴雨在波美地区原本就很少见。就算有也不会长久持续。基本上在执行减仪前,雨就停了。所以,减仪极少举行。”
“相比之下,增仪较多对吧。”
“但话说回来,也不是每年都做。不管是减仪还是增仪,据说只有在这一年情况实在反常的时候才会做。也就是说,水魑大人之仪轻易是不会举行的。”
“这个我知道,可是增仪的时候,水量不是很少吗?沈深湖也好,流升之瀑也好,都很平静吧?为什么又可怕了呢?”
“减仪时就危险多了,诸如激烈的风雨、狂暴的湖面、耀眼的闪电等实际上是自然所引发的恐怖现象。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水魑大人在发怒,但神男和船夫需要留意的是怎么不让船倾覆,以及避免落入湖中。实际上落水的人以前也有过,但大多数人都靠自己的力量爬上船保住了命。也就是说,只要小心自然现象,就能平安地完成仪式。”
阿武隈川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言耶与祖父江偲,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要正话反说了。减仪时水魑大人已经发怒,所以只要别做太过失礼的举动,就不会惹来更大的怒火。更何况,既然把雷雨看作水魑大人之所为,那么它就不在湖里而是在天上。但增仪时,水魑大人可说是以平常之态伏于湖底。这时,人类故意侵入企图纠缠。换言之,不就像是在多此一举地干涉普通状态下的神吗。人间久旱不雨气候异常,但这种事和神没关系。你看,好好想想的话,是很可怕吧。”
“听你这么一说……”
大概是做了一番具体想象吧,祖父江偲看起来有些不安。而另一边的言耶像是想到了什么,频频点头道:“不是有这样一种仪式吗,枯渔的时候,渔夫首领把老婆载上平时禁止女人上去的船,向船灵大人展示她的下体,祈祷丰渔。其中含有一个目的,即硬是在同为女性的船灵大人面前,暴露同性的下体,以此失礼之举引其怒火。简而言之,就是企图借船灵大人的愤怒,召唤丰渔。祈雨仪式中也常做一样的事。面对龙神栖息的池子,拿耕田的锄摆出砍杀的样子,更直接的例子则是把污物扔入池中,如此这般故意做出触怒龙神的行为,唤来雷雨。水魑大人之仪的增仪为人所期待的,正是这同样的效果吧。”
“我最初也这么想。”然而,阿武隈川的回答却是否定的,“但是错了。增仪只是诚挚地向水魑大人祈愿,恳请它降雨而已。”
“拙劣地激发怒火,只会让干旱持续得更久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虽说增仪时所做的和减仪基本相同——巫女在沈深湖码头的舞台上起舞的期间,宫司乘上载有供物樽的船,向流升之瀑进发,但是要恐怖几十倍……”
“火辣阳光照射下的、明亮且又风平浪静的水面,恐怕要比视线昏暗,狂风巨浪的湖面更可怕……那种情境本身就相当恐怖。”
“是啊。然后,仪式上用的船,形状也相当古怪。就像是缩小了的游览船。”
“有屋顶,四周被围着吗?”
“对。而且,船底中央还开着一个大洞。”
“这样不会沉下去吗?”
“考虑到这一点了吧。洞用来把供品和供物樽投进沈深湖。正如湖名一般,要深深地投下去,直达盘踞于湖底的水魑大人那边。”
“我不知道至今为止做过多少次仪式,但是既然跟不忍池差不多,那湖底已经堆积了大量供物樽吧。不不,不说这个,难道樽里的供物就没腐烂放出气体,噗噗地直往上冒吗?”祖父江偲冷不防地冒昧发问。
“没有没有。浮上来的樽,堆在湖底的樽,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
“当然是被水魑大人吃掉啦。”
“……”
阿武隈川凝视着哑口无言的祖父江偲。由于他神情严肃,祖父江偲也不知作何表情,难掩心头不安。
全然看在眼里的言耶,用责备前辈似的口吻说道:“黑哥,莫非流升之瀑的正下方,有通往地下水道的暗流?”
“啊啊,真是的!你这家伙,好没情趣啊!”
“怎么回事?”
祖父江偲一惊,求助似的看着言耶。
“既然要献给盘踞湖底的水魑大人供品,就该在湖中央把樽投下去吧。但实际上,却特意把船开到流升之瀑旁边投放。瀑布位于沈深湖的西端。码头在反方向的东侧。增仪也就罢了,减仪时去瀑布那边可是很困难的。即便如此还要接近瀑布,大概是在利用下落水流的力量,让樽沉入湖底吧。不过,只是这样的话,就如祖父江小姐所言,哪一天就会浮上来。可是,前辈却说不只没有浮上来的樽,就连堆在湖底的樽也一个都没有。换言之,只能认为樽从沈深湖移到了别处。但我又不觉得是流入了深通川。要是村民发现给水魑大人的供品晃晃悠悠地往下游漂去,那也太无趣啦。话说回来,逆流升之瀑而上也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话,原因就只能出在湖本身了。我就想起了在各地池潭听说的通底传说,沈深湖也许就是这样的构造——”
“果不其然。不愧是刀城言耶老师!”
祖父江偲高兴得近乎手舞足蹈,阿武隈川却摆出一副苦闷表情,憎恨地瞪着言耶。然而,当事人并没注意到两人的态度,还在继续说明。
“……比较有名的要数福井县若狭‘鹈之濑’的送水式吧。这个仪式必会在奈良东大寺的取水式之前进行。因为人们耳口相传,此处潭下的洞穴和东大寺的若狭井相连。据说以前在秋收后的某天,有个年轻人去帮忙别人家给稻谷脱壳,他要向那家的女儿证明传言是骗人的,就往鹈之濑扔了大量稻皮。不久,脱壳工作完成,到了十二月年轻人去东大寺参拜时,竟有稻皮从若狭井浮起。后来,那年轻人就发狂死了,这个故事——”
“无关紧要的话,要说到啥时才算完啊!”阿武隈川终于发怒了。
“啊?啊,实在抱歉……不过,黑哥,也不是无关的——”
“吵死啦!就像你说的那样,流升之瀑正下方有个注入地下的洞穴。实际见过的人有限,所以接近传言……不过,都说供物樽是被那个洞吸走的,怎么说呢,应该有吧。”
“那地方就是水魑大人的嘴吧。”
“据潜到洞穴附近的宫司说,那个洞口位于水深二十米到三十米之间的地方,有好多看着又像齿又像獠牙的细长石,就像是从洞的上下两端长出来似的,往外突着。”
“在水魑大人的仪式上,还要潜水进沈深湖?”言耶诧异地问。
“不,一般不会。因为在减仪期间,压根就是自杀行为嘛。”
“这么说,是在做什么特殊仪式的时候吗?”
“不,是在樽怎么也沉不下去的时候。供物樽沉不下去的情况被视作水魑大人的拒绝。这不叫人大伤脑筋吗?对于执行仪式的神社来说,可是关乎信誉的大事啊。”
“原来如此。减仪时流升之瀑的水流也急,所以樽轻易就能沉下去吧。但增仪时由于水流失势,樽偶尔就会浮起来。于是宫司亲自潜入湖底,将樽送入洞穴。这事做起来可够费劲的。”
“是啊。毕竟水深二十米到三十米,平时不做练习,没有习惯的话,直接上阵可潜不到这么深的距离。”
“的确是冒着生命危险呢。”
“至今为止,有失手被吸进洞去的人吗?”祖父江偲接过言耶的话头问道。
“很久以前的暂且不提,近几十年好像就有过。”
“啊?果然啊……”
“说是二十三年前,也就是昭和初期。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辰男,好久也不见回船。船夫觉得奇怪,但他被吩咐过,要是窥视正在进行仪式的舱内,眼睛就会瞎掉,所以不敢确认。不久,水使神社当时的宫司判断有异,从湖岸指手画脚地吩咐船夫检查舱内。尽管船夫不愿意,但他无法违抗水使神社的宫司。于是战战兢兢地往里一看,结果一个人也没有。装上船的樽全都不见了,舱底洞穴的周围浸了水。如实汇报了状况之后,大家决定再等等看。然而,总不见辰男浮上来。如果是潜水进了沈深湖,现在早该续不上气了。大家慌忙从码头驾小舟来到流升之瀑,其他神社的宫司有几个下了水,可是哪都没有水分辰男的身影。”
“根据这个情况,判定他不小心被吸进了水魑大人的口中?”
“是的。不过,比起悼念之意或同情的声音,当时的水分神社更多是被投以轻蔑、愤怒和冷笑的目光。”
“怎么会……太过分了……”
祖父江偲愤慨地露出痛心的表情。言耶则冷静地说道:“相比辰男的生死,人们认为仪式失败的问题更大吧。顺便问句,那时下雨了吗?”
“没有。”
“这下就更别提了。四家神社中就数水分神社资历最浅。作为神职人员,还很稚嫩,以至于毁了波美民众非常重视的仪式。这罪责究竟该如何偿还?由谁来负责?当时的村民们就是这么想的吧。”
“简直是岂有此理嘛!无视替村子送命的宫司,只关心自己的事,实在是太过分啦!”
祖父江偲的怒火被点燃了。不过矛头却是对着言耶,所以阿武隈川也就一脸坏笑,乐呵呵地观望。
“话是这么说,但对村民们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所以——”
“宫司先生可是死了啊!”
“嗯。我也没说因此就可以轻视辰男先生的死。只是,与这一片土地紧密相连的宗教人士,存在形式早已超越家庭、家族和个人的范畴,彻底化作地域的一部分,就像大自然一样。正是因此,人们敬之又畏之。所以,若是犯下类似普通人的失误,大家就会产生遭到背叛的强烈感觉。岂止丧失作为宗教人士的权威,还会有更严重的问题凸现出来。土著宗教 的意味越浓厚,此种倾向就越是——”
然而,祖父江偲没听言耶的说明。
“人家以前都不知道,刀城老师竟是这样冷漠的人。”
“我说,祖父江小姐……”
“就是嘛,这家伙真的很过分!”
言耶总觉得同一件事在不断地重复上演,不禁产生一阵轻度眩晕。只要是三个人在交谈,无论过多久也不会有进展吧。
言耶即将走投无路之际。
“——那么,阿武隈川老师,您说祈雨仪式中死了人,指的就是这位宫司吗?”祖父江偲发泄一通之后神清气爽许多,轻描淡写地拉回话题。
“嗯?啊,我说的不是这个——”
就这么完啦……阿武隈川沮丧不已,似乎有些遗憾。不过,他在祖父江偲的催促下还是开了口,虽然还是不情不愿的态度。
“十三年前,举行过一次水魑大人的增仪。主持仪式的是水使神社。宫司是个五十岁出头名叫龙玺的男人,他年轻时就在担当前任的代理,身为神职人员拥有相当强大的力量。只是,此人不但吝啬还好色,更是酒鬼。听说还有耍酒疯的习性,所以人品不值得赞扬。不过,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确是非同小可,谁都敬他三分。”
“身为水使神社的宫司,拥有与其身份相符的能力,所以个人作风方面,大家都是睁一眼闭一只眼。”
话到关键部分,言耶当即插了一句。
“算是吧。龙玺有两个儿子,名叫龙一和龙三。当时,长子三十岁左右,次子二十岁出头。”
“明明是次子,名字却叫龙三?”
“因为父亲是龙玺 嘛。如果取名叫龙二,读起来不是容易混淆吗?”
“确实。”
“长子龙一是继承人,不过比起父亲,他不怎么靠得住。所以,龙玺决定把那次增仪交由龙一来做,也是为了让他积累经验。”
“龙玺先生不在意水分神社的失败吗?”
“担忧让经验尚浅的儿子做,万一失败水使神社会有失体面吗?”
“是的。顺便问下,从二十三年前的水分神社,到十三年前的水使神社为止,其间举行过几次增仪?”
“两次。前一次由水庭神社,后一次由水内神社主持。”
“这两次仪式情况如何?”
“圆满成功,也降了雨。只是,比起水庭神社的那会儿,水内神社遭遇的旱情可要严酷多了,增仪也是相当险恶。听说当时水内神社的宫司龙吉朗已年过七旬,却也出色地完成了仪式。”
“如此一来,不就更要顾忌了吗?说起来水内神社可是第二大势力啊。若是水使神社铸成大错,一不留神双方的地位就有可能互换。”
“我也这么认为。虽说汉字不同,但‘水内’与‘水魑’读法一样 。他们反倒比水使神社更适合祭祀水神。不过,水内神社的读音有浊音,家姓那边的读法也就变了。更像是对水魑大人的避讳,或者是出于惶恐吧。”
“如此避讳,也能体现出身为神职人员的谦逊,比水使家的龙玺更能博得好感。”
“只是无论人有多好,不管如何受村民敬慕,波美地区最看重的还是宫司的能力——能够圆满祭祀水魑大人的力量。只要可以完美达成,即便人品有所缺失,大家也只当没看见。”
“唔……龙玺这个人如此厉害啊。”
“话说回来,龙吉朗的力量也绝不逊色。”
阿武隈川的话令言耶吃了一惊。
“水使神社与水内神社的差距,并不在于龙玺先生与龙吉朗先生的力量差异吗?”
“差异大概有吧,不过个人力量的影响微乎其微。而且,龙玺的儿子龙一和龙吉朗压根就没得比。”
“啊,是这样啊。那么,龙玺先生为什么还要托付给长子龙一,究竟是为什么呢?哪里来的自信呢?”
“其实啊……”
阿武隈川突然压低声音,硕大的身躯猛地往前凑近。言耶和祖父江偲受他吸引,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探身。
“关于这个事嘛……”
“嗯?”
“我也不大清楚。”
“什么?”
“我是说啊,我并不非常清楚,水使神社的龙玺对水魑大人之仪持有的绝对自信是从何而来的。”
阿武隈川最讨厌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无论是以何种形式。不过,这一次也许是无可奈何。因为不是他自己探访得来的东西。
然而——
“什么嘛,黑哥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祖父江偲过于率直的话语,扑哧一下把阿武隈川扎了个透心凉。
“祖、祖父江小姐,从未到访当地却能知道如此之多的事,足以让人钦佩了吧。就算有那么点不知道的事,也很正常。”
这样下去,阿武隈川就会耍性子不说话。念及此节的言耶,千方百计地想让祖父江偲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
“话是这么说,不过黑前辈自己承认不知道,还挺新鲜……”
“啊,原来如此。说的也是,像黑哥这样的……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要断言‘这个是怎么怎么回事’的人,也挺少见的呢。”
“就是就是。不过,他说了不知道呢,所以——”
“前辈是真的不知道吗?”
“嗯嗯,肯定是不知道啦。”
“就连前辈也不知道啊,这么说……”
“阿武隈川老师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哇啊啊啊!少把‘不知道不知道’挂嘴上!我又不是一点也不知道。”
“到底是被黑哥猜到了。”
“现在怎么说都晚啦!”
“阿武隈川老师,请务必让我们聆听您的推测。”
“刚才你们两个在串通一气地捉弄我吧!”
“哪有此事。”
“人家我们……不,是人家我,看上去像是坏心眼的人吗?”
祖父江偲润泽的双眸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武隈川。瞬间,他恼怒的脸孔上突然浮起了不安之色。
“不、不……只有偲妹子你,不会是那种人啦……”
“太好了……人家一直在想,要是被阿武隈川老师讨厌了,那该如何是好……”
阿武隈川在假泣的祖父江偲面前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言耶看在眼里,差点叹出一口气,甚而担心阿武隈川会在不久的将来被女人骗得大吃苦头。当然言耶还没发现,他的担忧也同样用于自身。
“阿武隈川老师的意思是……”
祖父江偲表情一变,从哭脸转为平常之态。然而,阿武隈川并未注意到这戏剧性的变化,喜滋滋地开了口。
“水使家是乡里的世家,所以拥有好几个仓。据说其中也有带禁闭室的,包括这样的仓在内,各个仓的用途划分相当明确。但是,只有一座土仓,孤零零地建在偏远的、位于宅基地一角的地方。而且,谁也不知道这个仓是干什么用的。不,就算在村民和家仆中,似乎也只是很少一部分人知道。另外,据说在知情人之间,对此仓也是避而不谈的态度。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就叫成了‘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背地里都很害怕,至于详情却不甚清楚,就是这么一座古怪的仓。”
“水使神社的一只眼仓……”
祖父江偲心里发毛似的低语着,一旁的言耶则问道:“龙玺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那是。顺便提个醒,前面说的那些内容,波美的村民们也是略有所知,但是关于这个土仓可就另当别论了。”
“是黑哥的独家信息来源吗?”
“我家的神社,确实会从全国各地涌来各式各样的宗教相关人士。其中有几个人对水魑大人很感兴趣,过去曾在水使家或水内家待过一阵子。那些人都很在意这个一只眼仓。”
“比水魑大人之仪还在意?不,比重中之重的深通川、沈深湖或流升之瀑还在意吗?”
“是啊。我问的都是具备相当能耐的宗教人士。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有所反应,由此可见不可能只是一座没用的仓。”
“是什么样的土仓?有什么醒目的特征吗?”
“外观上没有。但是有一点,好像一直在往里面引水……”
“就像本殿一样,是从深通川引来的吗?”
“这个还没证实。恐怕是这样的。”
“确实能勾起兴趣呢。”
“不光是水的事。更有人说啊,仓里是有什么东西吧……”
“哎……”
祖父江偲和言耶同时叫了起来。不过,前者是出于恐惧,后者则是受了极强好奇心的驱使。
“搞、搞什么嘛,瘆得人心慌。”
“水使神社的这座一只眼仓,水利合作社是否了解实际状况呢?”
“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应该不清楚仓的秘密吧。”
“有一座仓和神社的本殿一样,从深通川引水,水利合作社却不清楚它的功能……”
“有意思吧。”
“也就是说,龙玺先生在独自——说着好听,其实就是水使神社擅自在搞特殊吧。”
“喂——”祖父江偲侧首道,“现在的这个一只眼仓,跟说到一半被打断的十三年前的仪式有什么关联呢?”
对此言耶答道:“水使神社的龙玺先生对水魑大人之仪抱有自信,似乎并不源于他的个人能力。这一点从他儿子龙一的所为也能看出来吧?”
“没错。”
“如此一来,有一项推测便可成立,因为水使神社拥有其他三家神社没有的、某种类似特权一样的东西。”
“就是一只眼仓?”
“我是这么认为的。说起来前辈也有相同的推断。”
“我可是先说的,你落后啦。”阿武隈川说了句不必特意指出大家也心知肚明的话。简直就像是小孩子。
“可是,这个仓到底有什么力量……”
“黑哥,莫非……”
“果然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
“那么,向前辈言明一只眼仓之事的宗教人士也是这样想的吗?”
“有几个是这么看的,而且我的意见也相同。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只是看起来像是那样。”
“终究只是从情况证据中导出的解释啊。”
“不过,配合得天衣无缝呢。”
“够了!到底是怎么回事?”祖父江偲大吼一声,可能是不耐烦了。
“说着只有你们两个才懂的话,把人家当外人……太过分了!”
说着,祖父江偲展示了精湛技艺,向阿武隈川装出一副假哭相,对言耶则露出生气的表情。向双方分别采取最为见效的反应,似乎是导致两种不同行为的原因。
“不、不是……偲妹子……哪有这种事。”
言耶同情地望了一眼手忙脚乱的阿武隈川,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是从深通川引来了水,那么可以说,这仓就是一件宗教性质的装置。不过,各家神社的本殿一直都在被正式祭祀,一只眼仓却不同,反倒是遮遮掩掩的。变成了决不能抛头露面、不能公开之物。从这一点切入,可以做出如下解释,虽说只是一个大胆的假说——一只眼仓的本体作为咒术装置在发挥作用,给水使神社主导的仪式带来了某种影响。”
“虽不中亦不远矣。”
阿武隈川郑重地回应,祖父江偲则神情困惑:“老师说的话,总觉得似懂非懂……”
“没办法啊。现在很难做出更深入的解释啊。”
“真的吗?”
祖父江偲从下方窥探,频频抬头打量言耶的脸。
“怎、怎么了?”
“我想说啊……都推演到那个程度了,可还是抽象得不行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当前阶段——”
“是,这个我明白。不过,因为是老师嘛,就算没把握,其实也已经得出了某种结论,是吧?”
“真的吗,你这家伙?”阿武隈川也紧追不放。
“不,不是什么结论。只是单纯的——”
“你看这不是有吗。光让别人说,自己却藏着掖着?”
“绝无此……”
“那行,快说!”
“这可叫人为难了……”
“我们这边才叫为难吧。还不快说!”
“说是想象吧,其实近乎于空想——”
“空想!这有什么。本来嘛,什么名侦探的推理,大多都是空想啦。”阿武隈川举例说道。
“啊,对了,我这么说,不代表我就承认你是名侦探哦。”
“是,我明白。”
“那么,你要说啥?”
“水魑大人是近乎龙神的存在,同时其真面目又不为人所知?”
“嗯,是啊。”
“龙神的话,是神同时又是一种叫龙的生物。当然,龙是想象出来的生物,不过在凭依物中也可见到这样的例子。”
“犬神呀、管狐呀,说穿了也是这么一回事。”
“没准水魑大人也拥有那样的生物形象。也许他们正在一只眼仓饲养近乎于神——名叫水魑的生物。”
“……”
祖父江偲看来是吃惊过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阿武隈川好像已被震惊得目瞪口呆。
“你傻啊!”
“所以我才不想说嘛。”
“这个不是空想,是妄想!”
“可能是吧,不过——”
“不是可能,而是就是!”
“不过,黑前辈——”祖父江偲插嘴道,“日本各地不是有大量既非幽灵,也非妖怪,就像生物一样的怪物传说吗?黑前辈也搜集了不少吧。那些东西都是妄想吗?”
“唔……这个嘛,不去一个个查证的话,也不好一概而论。”
“既然如此,刀城老师说是想象——”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言耶主动中止话题,以严肃的语气说道,“那么黑哥,就请你给我们说说那次增仪中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怪死吧。”
“啊啊……终于抵达正题啦……”祖父江偲叹了好一大口气,小声嘀咕。
“祖父江小姐,在这种世界观极其特殊的土地上发生的事,听之前,最好还是稍微了解下当地人所共有的思想、习惯、生态比较好哦。就算做了充足准备,我们对于当地民众视若常识的即发现象,究竟能够理解到何种程度,实在是毫无把握。”
“我知道啊,只是……你们两位都太能岔话,而且说得也太多啦!”
眼见势头不妙,言耶打算催促阿武隈川,好在阿武隈川已发现祖父江偲的变化,慌忙开了尊口。
“这事刚好发生在十三年前的六月。波美地区遭遇了严重的干梅雨 。于是经水利合作社协商,决定举行增仪。承办者是水使神社,所以其他三家神社和村民们都放了心。谁知,龙玺提出不由自己,而是让长子龙一执行。当然这在合作社内部也被视为问题。因为大家有默契,神男一般都由那家神社的宫司担任。但是,并没有明文规定。对于谁来担任神男,承办仪式的神社宫司握有最终决定权。”
“更何况,对方是水使神社的龙玺先生,水利合作协也没法违抗吧。”
“不过啊,龙玺要是没有自信的话,也不会挑在大旱时节的重要仪式上起用他儿子吧。”
“有点道理。”
“从执行增仪的一周前,神男就进入了祓禊。虽说必须尽快让雨降下来,但祓禊还是要的。一周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吧。”
“其间,龙一先生的情况如何?”
“据说看上去相当镇静。说是祓禊,又不是待在哪里闭门不出,日常生活还像平常一样。简要地说,就是斋戒禁欲等,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涤净身心。那段时间,水内神社龙吉朗的四子,抱着慰问之意,拜访过龙一两次。他叫世路,与龙一年岁相仿,当时还没有继承神社的安排,所以跟他们的父辈不同,两人有些交情。世路打算去给龙一鼓劲,就去找他。”
“恐怕在祓禊期间,龙一先生始终抱有一种特殊的紧张感吧。”
言耶的语气像是在说“这也难怪”,阿武隈川却摇了摇头。
“这个嘛,据说似乎是在害怕。”
“害怕……”
“龙一是初次在增仪上担任神男。不过,他有减仪的经验,以前祓禊时他可是泰然自若,所以就连世路都觉得奇怪。”
“黑前辈,这个——”祖父江偲插了一句,“刚才不是说过增仪时的水魑大人比减仪时更可怕,这不就刚好对上了吗?”
“嗯嗯,这是确凿无疑的。不过,通常都是经历过后才有憎恶的反应,也就是在船驶向沈深湖之后。据说到了那时候,才会第一次领悟到,增仪时宁静的水面要比减仪时狂暴的湖面可怕得多。”
“可是,龙一还没有增仪的经验……”
“正是。当然,他之前只是从父亲和其他宫司那边听说了增仪的可怕吧。但是,怕成那样也是很不寻常。来慰问的要是别人,龙一可能还会蒙混过去。但对方是世路,所以不知不觉就透露了真心话吧。”
“那位世路先生是怎么想的呢?”
“其实……”明明是言耶提问,阿武隈川却忽然压低声音,面对祖父江偲说道:“我不是说过吗,二十三年前,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执行增仪时,在沈深湖里失踪了。”
“是。失手被水魑大人的嘴吞没的人……好像叫辰男先生吧。”
“对。后来,水庭神社和水内神社举行过增仪。”
“黑前辈说两次都成功了,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现在要说的,是长久以来始终只在四家神社的相关人员之间流传的话。世路也是直接从父亲龙吉朗那里听来的。”
“是什……什么样的事?”
话是问出口了,但心里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吧,祖父江偲有点往回缩的意思。
“水内神社执行增仪时,有两个樽没能完全沉下去。于是,年过七旬的龙吉朗老爷子,潜入沈深湖把樽推进了水魑大人的嘴。听说这时,突然从那些看起来像齿又像獠牙的石头间,‘蹭’地伸出一只白手,老爷子差点被它拽了进去。”
“唔……”
祖父江偲的上臂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回过神时,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身子靠向了言耶。
“当时,第二个樽正好被吸入洞中,于是龙吉朗就急忙浮了上来。所以老爷子只看到了白色的手。”
“龙吉朗先生清清楚楚地目击到了白手吗?”
阿武隈川对言耶的问题耸耸肩。
“据他所说,那绝对是一只想把自己往洞里拖的手。不过,等上了船继续完成仪式以后,返回神社见到儿子们,好像自信就没了一大半。当时,世路上头的几个哥哥还活着。”
“那么,另一边的水庭神社呢?”
就像在等言耶发问似的,阿武隈川注视着两人继续说道:
“水庭神社的增仪上,樽顺利地沉下去了。只是,听说宫司经由船洞把最后一只樽扔下去后,窥探情况的时候,从那洞中可见的湖里,看到了一个摇摇晃晃、白乎乎的玩意儿。”
“唔……”
“就像在等候宫司潜入沈深湖似的。”
“不是白色的手,而是白乎乎的某物吗?”
言耶一边躲避搂上身来的祖父江偲,一边确认道。
“嗯。水庭神社的宫司凭着印象说,那东西看上去呈人形……”
“人形……”
“而且还裸着呢。”
“这么说,是水分神社的上代宫司……是辰男先生他……在召唤同伴吗?”
“讨厌啦!老师……”
望着越搂越紧的祖父江偲和几呈格斗之势的言耶,阿武隈川脸色复杂,看上去既像乐在其中,又像嫉妒。
“听闻这件事的村中故老们,都在谈论‘膨物出现了’。”
“膨、膨物……是、是、是什么呀——”
“给我打住!”赶在言耶变脸前,阿武隈川大喝一声迅速地实施预防措施。
“词源我不清楚,不过在水里待久的尸体不是会膨涨吗。所以有一种说法,说是膨胀之物的意思。就跟死后没成佛的迷离者变为玛莫顿 一个样。”
阿武隈川语速飞快地做出说明。也许是此举颇为奏效,言耶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说:“村里想必是闹翻天了吧。”
“不,当时除了部分故老,只限于在水利合作社内部谈论。”
“但龙一先生当然是听说过的吧?所以他——”
“世路也这么想呢。但他怕到那种程度也很反常。问他怎么啦,他也只说‘可怕……真是可怕……’”
“龙一先生的性格多半不是那么胆小的吧。世路先生也清楚这一点。但对方异乎寻常地恐惧,所以才令他心下难解。”
“世路的疑虑也许是一种预感吧。”
“请告诉我那次仪式的情况。”
阿武隈川在椅中抖动着硕大的身躯,也许是终于摆到舒适的姿势,他徐徐开始了讲述。
“增仪是在上午举行的。啊,对了,首先简单说明湖的情况。湖面可以说基本呈圆形,东侧有码头,东北侧是巫女舞蹈的舞台,看台则在南侧,流升之瀑位于西侧。”
“有看台啊?”
“就是水利合作社的人坐在那里,用箫、横笛、鼓、钲等为刈女的舞蹈伴奏的地方啦。同时也是守望游船的场所。看台恰到好处地造成了阶梯形。说起来就是观众席啦。”
“连接深通川的水道呢?”
“从东北切口涌出的水,曲曲折折地沿山而下,水流自西向东化为了深通川。顺便说一句,从山脚处可以上攀下行的山道,就在这股水流的南侧,也就是沈深湖那边恰好在码头附近冒头的那条路。”
“位置关系我已经清楚了。”
“水利合作社一行,抵达沈深湖是在九点左右,做完装樽入船的准备后,当即把来帮工的村民打发走了。身着格衣 的龙一与船夫刚坐进船,水使神社的巫女就登上了舞台,水利合作社的众人则在看台就坐。船启动的同时,宫司们开始伴奏,巫女之刈女跳起舞蹈。那巫女原是个村姑。四家神社都是从自己村挑选最合适的姑娘做巫女。不过,如果年过二十,或是已选定婆家,就必须换其他姑娘。如此反复操作的期间,不知不觉中,各村提供巫女的家族都被限定下来。那次也是,仍由五月夜村历代出过好几位巫女的原村长青柳家的女儿担当。”
“船夫是什么情况?”
“我正要说这事呢。这个也是代代由父子或兄弟任职的家族。在五月夜村,则是一家叫清水的酒铺。”
“巫女青柳和船夫清水,以前参加过水魑大人的仪式吗?”
“船夫老头减仪和增仪都经历过,巫女是第一次。说起来,女孩子若是有过别的‘初次体验’,就不能以巫女的身份完成使命了。所以巫女都很年轻,很多情况下只经历一次仪式,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可不是吗。”
言耶附和一声,心想祖父江偲会不会问什么是“别的初次体验”呢,不过她好像已解其意。
“这次来的宫司有水使神社的龙玺,水内神社的龙吉朗,水庭神社的流虎,水分神社的辰卅四人。年龄方面,龙玺五十有余,龙吉朗七十上下,流虎六十来岁,辰卅四十出头。只有辰卅比其他三人年轻得多,那是因为上代宫司——其父辰男被水魑大人吞没后,身为长子的他继承了神社。顺便说一声,宫司们都穿着小忌衣 。其实神男也想穿吧,只是考虑到场所和仪式内容,所以才决定使用最简便的装束。”
“能坐在看台上的只有各家神社的宫司吗?”
“不,这倒不是。因为水利合作社原本就是由各神社的相关人员构成的。不过,几乎都是儿子或亲属那帮人。这次也是一样,龙吉朗的长子龙壱朗就在。也是因父亲上了年纪,身为接班人的他为了将来能有个参考,才加入进来的吧。”
“名字里多用‘龙’或‘辰’字,此外读音一样的也很多。果然,大家都认为水魑大人的真身就是龙神。”
“是啊。而且,水使神社和水内神社用了‘龙’字,但水庭神社的流虎并非‘龙虎’而是‘流’,水分神社的辰卅也是一个‘辰’字。光看名字,就能明白神社之间的力量对比。”
“流虎先生那边,如果用上‘龙’和‘虎’,在名字上就是最强大的了。”
“毕竟不妥啊,所以换成了‘流’字。”
“如此想来,反倒是水内神社的四子世路先生,名字可谓特殊。”
“好像是因为长子龙壱朗之下,已有次子龙次朗,三子龙三朗,龙吉朗的意思是第四个儿子就叫他望尘世走四方吧,所以取名世路,只是——”
“难不成……”
“长子和次子战死,三子病死。听说如今是世路在代理宫司一职。”
“往深了说的话,也可以想成是因为硬安上了‘龙’这个强劲的名字……关于波美地区的事,知道得越多就越会这么想。”
“嗯嗯。本来嘛,取名这玩意儿——”
“名字的问题,二位要说到什么时候啊?”
与其说是不耐烦,祖父江偲更像是无可奈何。
“都是因为你要问那些不知所谓的话!”
阿武隈川对言耶发完火,急忙将中断的话题续上。
“神男龙一进了船,船夫划船入湖。宫司们开始伴奏,巫女之刈女开始舞蹈。仪式开始是在九点半左右。伴奏止于外行水平,与之相同,刈女的舞蹈也极为质朴,动作也很简单。不久,船在流升之瀑附近停住,神男开始向湖中投下供品和樽。当然,从看台和舞台均无法瞧见他的举动,连船夫也看不到。不过,虽说是在瀑布边上,但扔下樽时船毕竟会摇晃起来,所以能够察知。”
“湖面波澜起伏的减仪时不行,但风平浪静的增仪时就能看得很清楚吧。”
“没多久,可能是供品和所有的樽都放下去了吧,船停止了晃动。这时需等上一会儿,一边静观是否有樽上浮,一边念诵祝词。不可思议的是,据说如果有没下沉的樽,必定会在祝词念完前浮上来。”
“但浮上来的樽也不会总是回流到船洞来吧?也有浮到离船较远的湖面上的情况吧。这种时候,游船内的神男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呢?”
“我是说过四周都被围着,但那全是格子墙。神男能看到外面。不过看台和舞台离得太远,看不见船内,而船夫呢,说是会瞎眼所以绝不会去偷看。”
“透过格子,确认有樽浮起的话,神男就会从船底的洞进入湖中吗?那身装束怎么处理呢?”
“肯定要脱掉啦!会淹死人的。下湖时候只穿为仪式订做的兜档裤!”
就像在说自己的事似的,阿武隈川挺了挺胸,致使言耶险些去想象前辈穿上兜档裤时的模样,不由大为着慌。
“话说,当时有一个樽浮了上来。由于在船北侧,从看台方向看不太清。不过,船夫和刈女的确见到了浮起的樽,也目睹了龙一为让樽沉底在湖中现身的光景。”
“原来如此。”
“不料,神男似乎已沉下那樽,却怎么也不见船动。船夫的样子也很奇怪,频频窥视看台方向,好似在求助一般。时刻即将指向十点半,一般情况下已是仪式完成的时候。因为巫女的舞蹈也都结束了。”
“大约一个小时吗。”
“这时,龙吉朗说了十年前水分神社辰男的事。他担心啊,是不是发生了同样的事故。听完,龙玺就直奔码头赶去。表面上没显出来,心里还是挂念着儿子吧。龙吉朗也想跟去,龙玺则说由他一人去即可,独自驾船而出。”
“然后呢——”
即将进入核心部分,所以言耶和祖父江偲都微微向前探出了身。
“龙玺的小舟刚靠近游船,就见船夫满脸困惑地说,总觉得神男好像没从湖里回来。要是从船底的洞爬上来,会发出相应的动静,之后也会念诵一度中断的祝词。但船夫却心惊胆战地说,既无迹象也听不见声音。”
“也就是说,还在沈深湖里喽?”
“龙玺转入游船,进了舱内。但不见龙一。瞧了瞧船底的洞,只见有个人面朝下方浮在那里。慌忙拉上来的时候,船夫也进来了,可是龙一已然气绝身亡。”
“死因是溺死吗?”
“是心脏病突发。不过呢,那模样甚是凄厉……就像见到了十分骇人的东西一样,圆睁双目。那张脸能把人吓死……”
“不是单纯的事故?”
“令他心脏停止跳动的某物,恐惧源头的那玩意儿,正栖息在沈深湖的水中——我也只能这么说吧。”
“但是,仪式期间在湖中的应该只有龙一先生……”
“是啊,没有其他任何人。说起来,从仪式举行前开始,就一直在湖里等神男潜入水中也不可能啊。”
“动机也很费解,不是吗。如果对龙一先生怀有杀意,理应能选择别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
“为谨慎起见,我把话说在前面,龙一的尸体被发现后,偷偷从湖中上岸的人也是一个都没有。”
“唔……”
“当时,有个流言顺其自然地在波美地区传播开来。说是十年前在沈深湖失踪的水分辰男的膨物把龙一召唤去啦。”
“莫不是水内神社的龙吉朗先生和水庭神社的流虎先生的言辞泄露,让村民知道了?”
“嗯,据说那些事反倒是后来才传开的。”
“龙一先生究竟在沈深湖里见到了什么?”静听二人交谈的祖父江偲,胆战心惊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