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首山名为山,其实是一座巨大的丘陵。椭圆的外形犹如向左右(即东西)延伸开去的高耸龟背,而且整个儿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着,所以还不如说成是广袤的森林地带。
从地表隆起的媛首山,庄严地坐落在村庄的正中央。
在接近山的中心处,人们供奉着媛神堂。通往媛神堂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条路在一守家对门的山之北侧,那里有一座祭神用的祭祀堂,人称北鸟居口;第二条路位于山的东侧,与二守家遥遥相望,叫作东鸟居口;第三条路则在与三守家对峙的南侧,叫作南鸟居口。
无论选择哪座鸟居,都必须先登上石阶,然后埋头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参道。不久就会看到一口井——但仅限于走北侧参道时。
东与南则设置着神社中常见的手水舍 。不管是井还是手水舍,一旁都有祭祀祓户神 的祠堂。参拜者在此洗尽污秽后,再穿过前方的小鸟居。
穿过第二座鸟居就到了铺满玉砂利 的媛神堂境内,北侧配有格子门的媛神堂坐镇中心。堂内祭祀着相传是媛首冢的大石碑,和位于其后方的一座名为“御淡供养碑”的小石塔。
两尊祭祀神正是那位可怖的淡首大人的原型,世世代代守护着秘守家,又不断作祟。
媛首冢最早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天正十八年(1590 年)。据说是年七月,建造在媛神乡的媛神城遭到了丰臣氏的攻击。最终城主氏秀自尽,其子氏定越过媛鞍山,经由西侧的日阴岭,总算逃到了邻国。但紧随氏定逃亡的淡媛,却在山中被丰臣军追兵的弓箭射中头部跌倒,随即被斩首而亡。
关于淡媛此人,历来就有种种奇妙传言。譬如恣意虐杀侍女,生食鸟兽的肉,热衷奇异秘术,只要是男人就拉入卧房——云云。因此,村民为氏定的平安逃脱而高兴时,似乎没人对淡媛的惨死表示哀悼。
然而,媛神城破不久,就开始有人遭遇可怕的事情。
有个烧炭人,在窑场用媛鞍山的原木烧炭时,总觉得窑的情况有些古怪。他心下生疑,透过小窗向窑内凝神望去,见那原木竟似人骨的模样,周围甚至飘起了炙烧人肉的恶臭。
烧炭人吓得几乎瘫倒,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无边无际的恶寒向他阵阵袭来。他心惊胆战地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名身披烂甲、满身血污的落难武士——还向他扬起了下巴,像是要他再去瞧瞧窑的内部。因恐惧而浑身颤抖的烧炭人,再次向窑内窥去,眼前顿时出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一颗女人的头颅被裹在烈焰里,龇牙咧嘴,面带可怕的笑容,在吱吱作响的怪声中渐渐焦烂。
烧炭人惨叫着撇开脸,本应在身后的落难武者已然消失,一个上身鲜血淋漓的无头女正向他逼近。他险险保住性命逃回村庄,但从此高烧一病不起,数日后就去世了。
还有一件事。一个村民在如烟似雾的细雨中赶路,打算自北向南翻越媛鞍山。不知从何时起,他发觉前方有个装束奇异的陌生女子,只有一长串繁复的衣物披在她肩上——这一刻明明无风,衣物却轻飘飘地鼓着。
在山里碰上这种事还真奇怪,村民想着,惧意丛生,遂决定折返而回。不料朝后转身就看到,后方竟也有一个打扮诡谲的女子。头上倒是戴了草帽和头巾,但下面只穿着薄薄的长衬衣,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村民慌忙再转身向前……前方女子的衣物正轻轻扬起……然而衣下空空如也,只有一颗人头浮在半空。那人头正缓缓地把脸转向他,他回身想往后逃,就在此时,身后女子的草帽与头巾刚巧滑脱……其下竟也空无一物,仅存身躯行在半路。前有无躯头,后有无头躯,不断地紧逼过来。
据说当时村民急中生智,迎着向自己扑来的人头猛冲,在撞中人头前的一刹那,从正下方迅速钻出,飞也似的逃到山的南侧,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打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会不停梦呓“人头从山里来,从山里来”,一个月后就突然失踪了。
村里陆续有人发生类似的奇异经历。相传村民有心亡羊补牢,找到淡媛的尸首准备安葬时,发现躯干被野兽啃食过,且腐烂不堪,唯独头颅毫发无伤,保存完好。
事已至此,胆战心惊的村民只得厚葬淡媛的尸骨,并竖起石碑,敬其为媛神大人。不知从何时起,媛鞍山被改称为媛首山,没多久,“媛神大人”也自然而然地被记载为“媛首大人”了。
再说另一个御淡供养碑的故事,比淡媛的传说晚了两百年左右。
大约在宝历年间(1751—1763 年),趁秘守家的户主德之真有事外出之际,半年前才娶进门的填房阿淡和男仆私奔了。两人从东方出发,穿越媛鞍山逃往西边的日阴岭,正好与二百年前淡媛想走却没能走成的逃亡路线一致,这还真是个诡异的巧合。
不过,阿淡倒是成功翻过了山岭。她和情人手牵着手,从媛首村、秘守家……从丈夫身边逃脱了。
回家后得知妻子与仆人私通的德之真自然怒火中烧。他一掷千金,向四面八方派出人员追查两人的下落,此举果然见效,区区数月便查明了两人的落脚点。然而,或许是因为时过境迁,德之真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他没有把两人强行抓回,反而托人捎话说:既往不咎,总之先回来再说吧。似乎不打算追究两人的丑事。
德之真的口信让二人吃了一惊。商量一番后,最终决定让阿淡独自回去。男仆大概是因为叛主夺妻,觉得事到如今已无颜见主人。
数周后,阿淡乘坐的轿子抵达秘守家。轿子停在正门后,阿淡正要下来。这时,一直藏身暗处的德之真突然举起日本刀,想在阿淡探头出轿的一瞬间,就让她身首异处。
但德之真挥出的刀砍中了阿淡的发饰,没能一击斩落她的头颅。刀身陷入脖颈,阿淡在痛苦中辗转翻滚,直至气绝身亡。
据说满地打滚的阿淡,疯了似的吼叫着:“我一定会降灾于你,到你的孙辈……不,到第七代……”
在德之真的授意下,饱尝痛苦而死的阿淡被葬在了村里的乱坟堆。埋葬尸骨时在场的只有无量寺的僧人和小沙弥。
没过多久,德之真和前妻生下的长子德太郎被橡饼哽住喉咙窒息而死,接着次子德次郎被马蜂蜇中颈项后猝死。此后德之真和新娶的妻子接连生下两个无脑儿,夫人很快就发疯自尽了。此外,家中还不断有人诉说自己的颈部、手腕或脚踝不适 。
德之真彻底陷入了恐惧,他从乱坟堆里挖出阿淡的遗体,厚葬于秘守家的祖传墓地。但怪异现象仍不平息,最后德之真只好在媛神堂内为阿淡修建了供养碑。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已察觉阿淡和淡媛之间非比寻常的因缘,譬如她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淡”字。据说此后不久,席卷秘守家的恐慌之潮便渐渐平息了。
最初,人们称淡媛(AO HIME)为媛首(HIME KAMI)大人,所以把淡首(EN KAMI)大人的称号给了阿淡(O EN)。但由于发音不顺口,且两人虽然身份有别却都受着供奉,使人萌生了两者同为神灵的意识。于是村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把两人合称为淡首(AO KUBI)大人。汉字采用“淡”,多半是因为两人的名字里都有这个字。至于“淡”的读音为什么会选“AO”舍“EN”,除了后者发音不易外,还有两人地位悬殊的缘故吧。
虽说已被奉为神明,但直到现在村民们仍然认为,淡首大人还在不断地给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带来灾祸。淡媛头部中箭后被斩下头颅一事,大约发生在四百年前;而阿淡惨遭刀劈距今也有二百年了。然而,任凭岁月如何流淌,关于淡首大人作祟和降灾的传说却从未中止过。
很久以前在媛首村流传的游戏儿歌里,就有这么一首奇妙的童谣:
赢了真高兴呀~花一钱
输了真不甘呀~花一钱
秘守家的少爷 来一下哟
疲惫不堪呀来不了
秘守家的媳妇 来一下哟
脖子痛痛呀来不了
算啦 算啦 你要哪个娃
要男娃
男娃去得快啊 女娃好不好
女娃是强壮啊 一守家难保
算啦 算啦 你要哪个娃
要男娃
男娃来不早啊 女娃好不好
女娃是长寿啊 一守家绝后
算啦算啦 你要哪个娃
商量商量吧 问问那个孩子吧
就这么办吧
孩子们一边唱童谣一边做“花一钱”式的游戏。他们把“男娃”和“女娃”替换成小伙伴的名字,分成两组玩换人游戏。
细观歌词,可以看出秘守家的女孩比男孩强壮长寿的意思。只是男孩“去得快”“来不早”这些词语义模糊,教人摸不着头脑。据说其实是因为原先的歌词被改掉了。在原来的歌词里,“去得快”是“活不长”,“来不早”是“死得快”。另外,“疲惫不堪呀来不了”的原词是“弱不禁风呀来不了”,“脖子痛痛呀来不了”的原词是“首灵怕怕呀来不了”,至于“问问那个孩子吧”,原词则是“问问首灵大人吧”。当然此处的“首灵”指的都是淡首大人。但这么一来,毕竟对神明有所冒犯,所以自然演变成了如今的歌词。
媛首村人的这种想法——不,应该说是畏惧吧,绝非无凭无据。村里人都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即秘守家的男孩很少能平安长大。所以这首让人毛骨悚然的童谣,才会在孩子之间无意识地传唱开来。
秘守家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由当代户主的嫡长子继承家业,延续家族香火。虽然后来分为三家,各使用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作为屋号,但依旧遵循这个规矩。“一守家的长子会成为秘守一族之长”是秘守家传下的不成文规定。
然而,处于风口浪尖的一守家偏偏养不出男孩。男孩大多都在幼儿时期夭亡。即便能长成少年或青年,也会疾病缠身或不断受伤。偶尔出一个可以始终健康成长的男子,也照样消除不了弱不禁风的形象。倒是女孩,据说就算放任不管也能平安长大。可见用人们在暗地里针对长寿郎和妃女子嚼的舌根,还有村民的那些关于妃女子命名的说法,绝非单纯的揶揄、戏言或信口开河。
假如一守家生养不出男孩,就要在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中挑选继承人。一旦大权落入二守家之手,两家的关系就会完全逆转。换言之,过去的二守家将使用一守屋号,而原来的一守家则降格为二守。三守家之子若能成为族长,亦如此。
但事实上在秘守家族的漫长历史中,权力宝座替换的好戏一次都没上演过。虽然多次面临后继无人的危机,但每次都如履薄冰地保住了一守的地位。体弱多病但依然健在的富堂翁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据。当然兵堂也是。
为把一守的权位世世代代平稳地传于嫡子,有一样“工具”起了很大作用,那就是被称为“三三夜参礼”的一系列仪式。
这是秘守家独有的仪式。孩子出生,以及满三岁、十三岁,成年以后满二十三、三十三岁时的中秋,需祭拜媛神堂,祈祷自己能够平安长大。仪式对象没有男女之别,二守家和三守家的孩子也同样要参加。所以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全族共有的仪式。不过受恩惠最多——或者说最需要恩惠的,无疑是一守家的嫡子。仅凭下述事实就能清楚地证明这一点:女子大多只举行三夜参礼和十三夜参礼;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也只到二十三夜参礼就结束了;唯有一守家的继承人必须执行三十三夜参礼,完成整套仪式。
然而,即便对淡首大人礼至于此,也难保一守家的男子不会在哪天突然暴毙。明明在二十三夜参礼举行的那一刻,就已自动完成了家业的继承,为何又有三十三夜参礼呢?可想而知,历代继承人对于突然而又不可理喻的死亡,抱有怎样充满现实感的恐惧。他们内心的战栗可谓历历在目。
三三夜参礼中,被视为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十三夜参礼格外重要。而这正是今晚长寿郎将要执行的仪式。
(长寿郎少爷不害怕吗……)
斧高拼命鼓励自己,不可因为过度恐惧,在漆黑的参道上屡屡止步。他还把自己的胆怯心绪转换成长寿郎的感受。如果不这么做,他随时都可能哭出来,并坐倒在石板上一蹶不振。
这时斧高才深切地体会到,夜间的媛首山比想象中的更可怕。白天他来过好多次,而且从北鸟居到媛神堂不过是一条没有岔道的路,他觉得自己闭着眼睛也能走到,所以有点掉以轻心,认为黑夜也不足为惧。
然而日落后媛首山的氛围会变得极为不同,面对这座山必须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把这里设想为别的地方。
至少对年幼的孩童来说,夜晚的媛首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独闯的空间。
问题还不止于此。夜晚的媛首山十分寂静,走在石板上,无论怎样小心都会回荡起脚步声。因此为了不被发觉,斧高必须和前面的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然而,或许是因为十三夜参礼这个特别的仪式让长寿郎很兴奋,他的步履似乎比平常快了许多。登上石阶也好,走过参道也好,都与平时的稳重步伐大相径庭。原本就显得朦朦胧胧的灯笼光,一不留神已离得越来越远。弄不好会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一团漆黑里……斧高陷入了这样的恐惧。
但即便焦虑至此,他也不曾加快步伐,只是以勉强看得见灯笼的速度,在后面追随。虽然最初也曾盼望离长寿郎更近一些,至少把距离缩短到能看清他的背影……
斧高没那么做,是因为紧盯着前方的模糊亮光,在泼墨般的黑暗中行进的时候,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真是灯笼的火光吗?要说是灯笼……会不会太圆了?是不是太模糊了?
斧高细想下去便无法再挪步了,他总觉得在前方的黑暗中摇摆的那玩意儿,随时都会骤然停滞,旋即向他回转过来。
(莫非是“首无”……)
媛首村中最可怕的自然是淡首大人。不过在这个旧称“媛神乡”的地方,自古就有许多村民深为忌惮的异类,譬如位牌山 或山魔等。而其中最令当地人厌恶的就是被称为“首无”的怪物。
(哈,哈……不会吧……)
斧高试图强作笑脸,但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
众所周知,只要对淡首大人礼数周全,村里人就不会遭受灾祸。但“首无”不一样,只要遇到它或被它附体,就再也不能逃脱,直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感。
“首无”究竟是什么?形态如何?为什么在这里出没?这些问题其实无人能答。如此惧怕却谁也不能对它的真面目做出圆满的解释。
从“首无”这一称谓出发,有人联系上了淡媛与阿淡的怪异故事,还留下了这样的传说——和主人淡媛一样被斩首的随身侍童,才是首无的原形,至今仍在淡媛身边。此外,很多年事已高的人倾向于将首无和淡首大人视为一体。
众说纷纭,但一切终究是一个谜。“很久以前就有首无的传说”“留下了好几个怪谈”“我爷爷认识的人曾经见过”——这就是首无,如此这般成了媛首村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村民的生活。其证据是,直到现在,发生了什么不可解的怪事,人们还多半会风传“一定是首无干的哟”。
在某某地遇见、擦肩而过或被附体之类的传闻,现在是不太能听到了,但也不好说绝对没有。换言之,连成年人都那么害怕,置身于黑暗之中开始疑神疑鬼的孩子感到惊恐也不奇怪。
而且,那圆而模糊的东西又突然停下,开始左右摇晃起来,立刻令斧高感到背心一寒。
想到前方那玩意儿随时可能向这边飞扑过来,斧高就禁不住打算掉头逃跑。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好歹坚持住了。凝神望去,片刻之后,那停下后兀自摇个不停的东西,静悄悄地向右侧移去。
(对啊,已经到井的所在了。)
斧高总算看清了那个圆而模糊的东西确实是灯笼。原来火光的奇妙摇曳是长寿郎在确认周围的情况。
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把脚步放得更轻,谨慎缓慢地走完了参道的剩余部分。记得在离井不远的石板左侧,应该有一块足以藏身的大石碑,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躲藏之前他无意间朝井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因为长寿郎全裸的背影,突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灯笼被放置在井边,火光中朦胧地浮现出一具不着寸缕的裸体……
(为、为……为什么?)
斧高担心主人是不是对仪式过于紧张,精神失常了。但他立刻想到主人是要用水洒身洁净躯体。单纯的参拜只要洗手即可,但十三夜参礼毕竟有所不同吧。
虽然领悟到了这一点,但斧高怎么也无法从瞥到长寿郎裸体时遭受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并不是因为目击到裸体才震动,而是因为那裸体竟意外地粗壮,令他大受打击。
相比平日帮家里干活的村童,长寿郎的身子只能说是纤瘦。但这一幕让人充分意识到了长寿郎是男性的事实,斧高一直以来对他持有的印象——既非男性,自然亦非女性,有着所谓的中性的魅力——于一夜间轰然崩溃。
(但今天是十三夜参礼,所以很正常……)
斧高感到,从少年成为青年的仪式所蕴含的意义,如今已然清晰地呈现在自己的眼前。现在连他也充分理解了,这对秘守的一守家继承人而言的确是至关重要的通行仪式。但一想到长寿郎就这样长成了凡夫俗子,而且可能会变成他父亲兵堂那样的无聊男人,斧高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
对斧高来说,长寿郎是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存在。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长寿郎是主人,斧高是侍候他的用人。斧高非常清楚这一点,也不会对自己的职责有丝毫懈怠。不仅是长寿郎,对妃女子也一样,因为这是在一守家食宿无忧的代价。初来乍到时,甲子婆就三令五申地把这个道理灌输给了他。
不过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对某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意还不是个人的自由?斧高虽然年幼,却也有这样的想法。这大概是因为他那特殊的境遇吧。
抛开主仆这层关系,长寿郎可以说是一守家,不,整个媛首村里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斧高把他看作年岁相差颇大的哥哥,更不是父亲……当然亦非母亲或姐姐。和朋友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那就是各种亲友的混合?但这么说就简直等于什么也没说。
随着斧高不断成长,自幼对长寿郎抱有的心意越发难以处理。处于青春期的他回忆起那种初恋一般的情怀时,总是感到十分烦恼。不过六岁的他当然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复杂情感。他只知道对自己来说,长寿郎是无比重要的人,仅此而已。
正是因此,斧高才会独自来到这里,他才会在目睹最心爱的长寿郎身上所起的些许变化时,感到痛苦不堪。
(长寿郎会变成大人……)
他的父亲兵堂傲慢无礼的神态及其祖父富堂翁自高自大的模样,又一次在斧高的脑海中浮现,和长寿郎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不,不会的!只有长寿郎少爷绝对不会变成那样!)
斧高马上加以否定,这种联想无异于亵渎长寿郎。然而,再看那个身影那具裸体,也让他难以忍受。
(或许我压根儿就没有守护少爷的必要……)
虽然在心里这样嘟囔,但斧高还是决定躲到石碑后面去。就在这时,他好像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参道上的碎石,四周迅速回荡起圆砾石滚过石板的干涩声响。
“谁啊!”
长寿郎的喝问声当即响彻神堂,紧接着,斧高听到了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强有力的呼喝和脚步声,使斧高感到他已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长寿郎,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且不久就会成为秘守族长的男子。
直到此刻,斧高才认识到自己正在妨碍一场极为重要的仪式,而如今的长寿郎也决不会饶恕这种行为吧。
(怎、怎么办……)
大脑一片空白的斧高,猛地闪到近旁的树木背后。原先他打算藏身在石碑后,但怎么也来不及了。
幸运的是,提着灯笼搜索四周的长寿郎走向了石碑。稍加思索就能明白,在参道的尽头处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这座石碑。
(还、还好……没躲在那里。)
刚松了一口气,斧高马上又想到,眼下藏身的这棵树岂非同样令人生疑。
不过,或许是长寿郎查完石碑背后就放心了,借助灯笼的亮光张望片刻后,他回到了井边。想来和高屋敷一样,他没想到这里会躲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所以才没特意去检查成年人不可能藏身的树后。
长寿郎没有检查树后的理由,斧高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未被发现。可惜就在斧高稍稍探头,想要目送通过树旁回到井边的长寿郎时,刚刚产生的安心感又瞬间荡然无存了。
先前长寿郎将手巾随意缠在腰间,此时他的下腹部突然出现在斧高的眼前。
这一冲击比目击裸露的背部更为深重。斧高甚至忘记了长寿郎年仅十三的事实。长大后的长寿郎继承了一守家,转眼间就像父亲兵堂、祖父富堂翁那样,蜕变成一个傲慢、自大、好色的丑恶男人……此时此刻的斧高,脑海中闪现的尽是这些情景。
(不……我不要少爷变成这样……)
没多久,哗哗地浇淋井水的声音传了过来。
但斧高蹲下身子以两手掩耳,不让自己听到。也许他以为只要听不到这些声音,长寿郎就能永远不变样。
当初那份希望守护长寿郎完成仪式的心意,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之后,耳际又传来脚踩碎石产生的细微声响。斧高猜想这是长寿郎在向媛神堂走去。就在这一刹那——
(啊,如果不一直守护到堂内……)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斧高深为吃惊。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自己还是最喜欢长寿郎。
讽刺的是,虽然他好不容易改变了想法,却很清楚不可能再往前行进了。他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就听到了嚓嚓簌簌的响亮脚步声。
要走到媛神堂,必须踩过铺满此境的玉砂利。在境内行走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多半是不可能的。一旦靠近神堂,就会马上被长寿郎发觉。
(只能到此为止了吗……)
怅然若失的斧高在树后蹲下身。就这样别无他事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待到翌日清晨。
然而——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心想是不是长寿郎从媛神堂出来了,但声音却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的——
(啊,妃女子小姐!)
他只顾长寿郎,全然忘却了妃女子的存在。
(要是被发现可不得了……)
斧高哆嗦起来,自知此事非同小可。总之,他只能期盼妃女子尽早进入媛神堂。
不一会儿,灯笼的朦胧亮光自右侧的参道徐徐而来。虽然斧高明白被发现可就糟了,却还是想去瞧一眼。他匍匐在地面上,在对方通过之前的一瞬间,从树后探出脸。
妃女子的赤红裙裤正好从眼前一闪而过。斧高慌忙缩回头。
(被、被看到了吗?)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但凝神屏息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想仔细瞧瞧妃女子的模样。这次他从树的左侧向外望去。
(啊……)
映入眼帘的竟是妃女子的裸体。想想井边的祓禊 仪式,完全应该能预料到如此场景。但斧高还是被吓坏了。而且,他遭受了比窥视长寿郎时更为剧烈的震撼。
那是因为——
(真、真美啊……)
他在长寿郎的裸体上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男性特征,因而瞠目结舌。同样,从未有过意识的妃女子身上的女性特征,也让他大吃一惊。
在井边灯笼的朦胧亮光下,妃女子的裸体隐约可见,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梦幻之美。
尽管身姿尚未完全绽放,但那略带弹性感的纤腰,微微隆起的双乳,还有那唯美之极,细腻得近乎妖冶的肌肤……斧高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她的美,甚至改变了长久以来对她的看法,一时之间竟看得入迷。
然而,斧高看见的其实不是她的全身。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嘴里迸发出了压抑的惨呼。
“啊啊……”
朦胧的火光下,是异常白皙的裸足,稚嫩却又妩媚的腰与胸,还有完全无意遮掩娇躯的双臂,然后是,暗夜一般漆黑,空空如也的颈……
是的,她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