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二年(1099)闰九月,晁补之丁母忧期满,在瑟瑟秋风中上任信州酒监;而李清照的另一位老师张耒,则由黄州再贬至更遥远的复州 (今湖北省天门市) 。
湖南零陵郡浯溪 (今湖南省祁阳市) 有一处摩崖石刻,上面刻着《大唐中兴颂》,叙述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唐朝中兴的史实,乃唐代学者元结所撰,大书法家颜真卿所书。有人将碑文拓了下来,张耒在复州见到拓文,作诗《读中兴颂碑》,赞扬郭子仪元功高名,感叹政权兴废荣辱,表达对碑文撰、书者的景仰之情:
玉环妖血无人扫,
渔阳马厌长安草。
潼关战骨高于山,
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
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偃为雨,
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
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
太师笔下龙蛇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
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
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兴废增感慨,
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
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
“水部”指元结,他曾任尚书水部员外郎;“太师”指颜真卿,曾做过太子太师。此诗传开去,影响很大,黄庭坚、潘大临等都有和诗。
“有竹堂”是文人聚会的一个据点,除了舞文弄墨,免不了谈古论今、探讨时事、臧否人物。耳濡目染,李清照对历史和政治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读到老师的《读中兴颂碑》后,李清照觉得诗歌不能简单地歌颂或者批判,探讨历史事件背后的发展逻辑才更有意义,于是大胆拿起笔,与老师隔空唱和: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
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
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
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
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
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这首诗属咏史诗,需要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对于小小年纪的女孩子来说具有极大的挑战性,但李清照的逻辑思维清晰,观察、归纳、分析能力突出。
“五十年功”指唐玄宗在位时间。唐玄宗实际在位四十五年,五十年取其整数。唐玄宗将唐朝推向极盛,五十年歌舞升平让整个国家陷入奢靡、嬉戏、麻木的状态。华清池是帝王洗浴享乐的地方,五坊是专供皇室权贵斗鸡遛狗不务正业的地方。李清照用“华清”“五坊”“酒肉堆”指出唐玄宗生活奢华、贪图享乐、不理政事,这些是爆发“安史之乱”的根源所在。接下来写唐朝的溃败与慌乱。唐玄宗宠爱的杨贵妃喜欢吃荔枝,为了保持荔枝的鲜度,从岭南到长安用战马运输,马不停蹄,许多战马累死在半路,到打仗的时候却无战马可用——当然这是夸张,更是讽刺!
接下来的诗句体现了李清照的历史观:其一,人心是碑,真正的功勋无须用文字记载;其二,历史教训史籍累书不断,比比皆是,但后人贪图眼前的利益,知之却不能鉴之,就像张说被姚崇欺骗一样,等醒悟过来,已然迟矣。张说、姚崇同为唐玄宗年间宰相,姚崇才思敏捷,张说往往慢半拍,因此屡为姚崇所阻。
写完这首诗,李清照意犹未尽,又作其二:
君不见,
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这首专门谴责负国奸雄,包括杨贵妃以及她的三姐妹虢国夫人、秦国夫人、韩国夫人。最后一句说:“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春荠作斤卖”出自《高力士外传》,此处借指唐玄宗的贴身内侍高力士。唐玄宗专宠妃子、宦官差点亡国,到唐肃宗时,仍然依赖宦官李辅国和皇后张氏,他们祸乱朝政,可是人们只敢谈论前朝之弊,却不敢议论身边的奸邪。真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杜牧《阿房宫赋》) 。
稍做比较就会发现,李清照的和诗政治批判锋芒尖锐,指陈弊端毫不留情,并且看到了事物表象背后的本质,比原作更深刻、更有价值。这两首诗显示,李清照的文学触角绝不会停留在闺房、游兴、酒趣等个人小天地,她像男人一样关心政治,也会像主流文人一样用笔墨去阐述自己的政治观点。当然,唐宋人皆认为词为诗余,二者分工不同,严正的题材需要用诗歌去表现。李清照严格地执行着这条准则,词写闲情,诗砭时弊。
弟子不必不如师,李清照平生第一首诗便力压其师,与史上那些最优秀的诗作比肩,“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 (明陈宏绪《寒夜录》) ,不能不让人感叹,天赋难以复制、不可替代。
李清照对政治的兴趣恐怕还在于当时朝廷的党争,时局动荡,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被迫选边站队,今天还是宰辅重臣,与皇帝侃侃而谈,明天说不定就被贬到了荒蛮之地,与群氓流民为伍。老师们如水中浮萍,飘忽不定,让李清照很早就感受到政治气候的多变和世态的炎凉。受父亲和老师们的影响,李清照自然同情保守的元祐党人,她心中的奸臣,必定是绍圣年间掌权用事的章惇等。她希望老师们能够回到朝廷,“天心悔祸人心开”。
正像李清照所期望的那样,不久,保守党的机会来了。元符三年(1100)初,哲宗去世,其弟宋徽宗继位,母亲向太后听政。宋徽宗和向太后都倾向于实现政治融合,试图走一条结束党争的中间路线,过去被贬的元祐党人待遇有所好转:苏轼从海南回到内地,可惜逝世于北归途中;晁补之、张耒得以回朝。但是这种局面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年后,向太后去世,宋徽宗对热衷于道德仁政的保守派越来越失去耐心,任命新党蔡京为宰相,再次掀起惊涛骇浪,大肆贬谪、迫害持保守立场的元祐党人,晁补之、张耒又一次去京出朝。
就在这番烙馍一样反复的政局中,李清照迎来了她摆脱不了的带有政治色彩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