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是一个价值观由开放转向保守的时代,也是新旧观念激烈碰撞的时代。一方面,随着雕版印刷术的广泛应用,书籍进入普通的贵族家庭,读书学习逐渐普及;另一方面,对女子的约束逐渐增加,女子能不能读书、读什么书,士大夫的看法迥然不同。保守派的司马光重视家教,写了一本《家范》,试图规范家庭伦理,他强调男女读书的差别,认为女子应该读《论语》《孝经》《列女传》;与之相反,王安石是个开明的人,他的姐姐、妻子和女儿都是小有名气的诗人。女权之争持续了整个宋朝,整体趋势是越来越严苛、越来越保守。苏轼豁达超脱,他的弟子深受影响,在对待女子读书学诗上均表现出极大的宽容、鼓励,大多身体力行,亲自教导。
李格非支持李清照写诗作文,并循循善诱:“文不可以苟作,诚不著焉,则不能工。” (《宋史 · 李格非传》) 意思是写文章不能勉强,如果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写,就很难写好。他非常欣赏诸葛亮的《出师表》、刘伶的《酒德颂》、李密的《陈情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沛然如肺腑中流出,殊不见有斧凿痕。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未尝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若此。盖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故老杜谓之诗史者,其大过人在诚实耳。” (宋彭乘《墨客挥犀》卷八) 李清照牢记父亲的教诲,一生作诗作文从不矫揉造作。在所有的前代诗人中,李清照最服陶渊明,源于童年时受到的熏陶。
《出师表》《酒德颂》《陈情表》《归去来兮辞》都是骈文,唐代韩愈、柳宗元提倡古文,至宋欧阳修,古文成为主流。李格非鼓励女儿练习古文,并提出自己的见解:“孟子之言道如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者,何其横也!左丘明之于辞令亦甚横。自汉后千年,唯韩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近得眉山《筼筜谷记》《经藏记》,又今世横文章也。夫其乃自得而离俗绝畦径间者,故众不得不疑。则人之行道文章,政恐人不疑耳。” (宋张邦基 《墨庄漫录》) 李格非强调写古文以及诗歌应当突出一个“横”字。所谓“横”,就是霸气、豪放,写文章要有自得自信的气势,毁畦绝径,冲击所及,惊世而骇俗;敢于藐视世俗规范,挣脱传统教条,振笔直书,恣意挥洒。他所举的孟子、左丘明、韩愈、李白、苏轼,文章皆如奔腾的江河,波涛恣肆,体现了“横”的特色。
同样,李清照得到父亲真传,她的《乌江》一诗,妇孺能诵,可以归入“横”的典范。
除了诗文,李格非在女儿的成长发展上不设置任何壁垒、禁区,这使得李清照能够自由快乐地成长。元符元年(1098),十八岁的李清照正式步入文学殿堂,进入公众视野,此乃她人生中重要的里程碑之一。五十二岁那年,她在《金石录后序》中说:“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少陆机作赋之二年,指的就是十八岁——她步入社会、体验人生忧乐的年龄。
像田园里长的鲜花,娇艳之外,也有恣肆。“游宴不知厌,杜陵狂少年”,李清照并不像普通女孩子那样藏于闺阁吟风弄月,而是像男孩子一样饮酒、游历,无所不为。夏季繁盛,绿意未老,她和女伴走出闺门,到近郊赏游。小溪浅湖,水波浩渺,雨雾云烟,湖中多栽种莲花,接天莲叶无穷碧,凭栏十里芰荷香,湖中立一小亭,恰如美人头上的发髻,风情摇曳,叫作“溪亭”。溪亭可以小憩,可以设宴小酌。李清照和伙伴们尽情嬉戏、掷骰赌酒、赏荷吟诗,眼看日薄西山,酒已醉而游兴未减,谁也不愿先提回家之事。等到荷花渐渐隐于暮色,只好收酒登船,撑桨回家。
湖上一片苍茫,只有远处不知谁家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们看不清水路,但又急于回家,于是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短短三十三字,“六要素”齐全,无论是争渡划桨,还是惊起鸥鹭,都如闻其声、如睹其形、如临其境,这些带给读者的,有酒醉的迷乱,有无措的焦急,有迷路的惊恐,更有新奇动荡的愉悦,组合起来都是青春少女天真烂漫、无拘无束的情趣。清末词论家王国维认为词以境界为上,境界是情与景的统一,这首小令无疑做到了情景交融的表达,我们仿佛看见小舟横冲直撞,水鸟成群飞起,听见翅膀凌空翕动的音响和少女无所顾忌的笑声。
过了一段时间,九月秋尽,荷叶败,莲子成,湖上风景又大不同: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萍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
李清照总是能抓住景物的典型特征,比如“波浩渺”“红稀香少”,非秋天所没有也;而“清露洗、萍花汀草”,则清丽鲜妍,让人喜爱。最难得的是,李清照总是能用动态的生命去表现静态的景物,使景物灵动鲜活。明明是人亲近自然,偏说“水光山色与人亲”,景物便有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鸥鹭不解人情,偏说是不愿人早归,游人便有了不忍归去的爱怜之意。
“悲哉,秋之为气也。”文人自古悲秋,是因为他们承受了太多的家国情仇。李清照此时天真烂漫、闲适快乐,一扫秋愁秋怨的格调,笔下的秋天充满童真的情趣和青春的活力。
小令篇幅短小,显然更适合初学诗词的李清照。几乎同一时期,她还有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一首惜春之作,惜春是文人笔下常见的题材,前人作品数不胜数,最难的是写出新意。这篇小令新在嵌入人物,天已大亮,主人公因为宿醉躺在床上仍不愿起来,其慵懒之态不着一笔却已跃然纸上。一夜风雨,主人公关心的是室外的海棠,卷帘人回答“海棠依旧”,主人公却纠正说,错了,风雨摧残花瓣,应该绿色更浓,红色更少。
看似平平淡淡一问一答,却包含了很多“言外之意”。“卷帘人”不知海棠花落,要么粗心,要么应付,总之是因为不关心;主人公之所以未起床而知花事,亦源自关心和牵挂。闺中少女惜花伤春、关心花事只是潜意识里的小心思而已。
宋人爱炼字,比如宋祁有“红杏枝头春意闹”之句,时人以为“闹”字最见功夫,春花之烂漫,枝叶之繁茂,春鸟之欢腾,鸟鸣之嘈杂,都由“闹”字概括了。然而炼字不易,最难的是不着痕迹而意境尽出,以这个“闹”字而论,太过概括,反而掩盖了一切具象的东西。文学应该具体、细腻、充分,“闹”字一个都体现不出来,实为败笔。反观李清照的这首小令,选取了具体的事物——海棠,细腻的情节——问答,充分的感点——红绿变化,表现出强烈的文学性。
更值得称道的是“肥”“瘦”二字,海棠叶在雨中生长,更加繁茂,雨后的绿色也更为苍翠;风雨无情,花瓣凋零,红色自然减少。一个“肥”字、一个“瘦”字把这种变化诉之于视觉,其形象更加突出,给人的印象也更加深刻,并且丝毫没有突兀生硬之感。
这几首小词很见艺术功力,马上风靡京城,士大夫无不侧目,争相打听出自何人。彼时晁补之服母丧,居住在京师,为李清照推波助澜,逢人便夸耀“中郎有女能传业”。有顶级文人加持,上述两首词传播更快更广,李清照未出闺门而广为人知,一时间名动京师。明人蒋一葵在《尧山堂外纪》中记载:“当时文士莫不击节赞赏,未有能道之者。”
李清照无忧无虑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几首小词让她一朝成名,也给她带来了无尽烦恼。士大夫们在赞叹之余,也会摇头叹息,好像一棵树长歪了脖子,生出了旁枝,成了中看不中用的废料;又像一方玉匣失去了珍珠,丢掉了最有价值的内核。自宋朝中叶,道学 (南宋后称理学) 大行其道,它对士大夫乃至下层民众的“洗脑”是深刻的。从历史上看,女子写诗,多为风尘歌伎。其他如蔡文姬,乃颠沛流离之作,出于无奈;谢道韫偶有所作,业余为之;鲍令晖多闺房思夫之作,很符合她的身份。然而李清照的诗词水平超越了她们,影响也大得多,重要的是还待字闺中,写诗的内容涉及酒兴、游兴,超出了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端庄,这让夫子们难以容忍。有人便评价说:“曲折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王灼 《碧鸡漫志》卷二) “出于小听挟慧,拘子气习之陋,而未适乎情性之正。” (杨维桢《东维子集》卷七) 这些评语虽出自后世文士之口,也代表了当时一些保守派的道德倾向。
一个不循规蹈矩的贵族女子,哪家公子敢娶回家呀?李清照的婚姻由此蹉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