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有一位成功的父亲和与众不同的家庭。
古人认为,济水 发源于济源王屋山,两次穿越黄河而不浑,百折千回最终流入渤海。济水在山东境内奔流千里,到宋朝的齐州 (今山东济南) 恰行程之半。这里得水而润,水涌百泉。泉水最盛之处,在西有趵突泉,在东则为百脉泉。百脉泉伏地而发,泉涌如珠,散珠溅玉,汇玉成流。清风徐来,水面皱起波纹,好似丝绸锦绣,因此取名“绣江”。
绣江之美,东边耸峙着长白山,南边绵延着长城岭,山青岭秀,林木成云。绣江最佳的去处还在北边,这里有周长二十里的莲子湖,波光明灭,流水清澈。湖里种着许多菱藕,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不输北国的旷达,又似江南的妩媚。绣江从湖光山色中穿过,江岸杨柳四季烟,堤外稻菽千层浪,流水中都漂浮着幽香,晨昏里能听见脆鸣。
这块山明水秀的宝地就是齐州章丘县明水镇 (今济南市章 丘区明水街道) 。许多辞官不仕的智者把这里当成隐居的乐土,当成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
不知何时,一户李姓人家迁居于此,成为这里的豪绅。李家原籍临淄。临淄城是古代大邑,战国时是齐国的都城,官方在这里建立学宫,广泛招收游说之士,他们讲课议论,发表政治见解,探讨治世之道,形成了当时天下最大、最集中的学派活动中心,盛极一时,为人称道,被后世称为“稷下学风”。受稷下学风的浸淫,李家世代书香,学士影从如云,亦为显族。居绣江后,李氏沉寂了一段时间,几代没有显名,不过也衣食无忧。他们除了耕作,就是专心教育子弟、培养后代。到了宋代中期,终于有人登科及第,步入仕途,可惜没有留下姓名。这个人就是李清照的祖父。李清照在《上枢密韩公诗二首并序》中说“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 (韩琦) 门下”,可见她的祖父也不是寻常小吏,至少在朝廷中结下了人脉。
这位李祖至少育有四个儿子,长子名不详;次子字和叔 ;三子名格非(1051 ?—1111 ?) ,字文叔;四子名辟非 。其中李格非是李清照的父亲,名声最著,进士出身,工于词章,《宋史》有传。
李格非年轻时对诗赋兴趣不大,留意经学,著有数十万言的《礼记说》。宋朝的进士科,考试内容有策问、诗赋、帖经、墨义等,诗赋分量很重,所以李格非在科考上毫无优势。宋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改革科举,废除诗赋,专考经义,熙宁八年(1075)又指定了专门的教材,把《周礼》作为优先考试的内容。李格非时来运转,于熙宁九年(1076 )(《太平治迹统类》 卷二十七) 金榜题名,是年二十六岁。
李格非得到的第一个官职已不可考。宋朝官制非常严格,三年秩满必须转官调离,元丰二年(1079),他任冀州 (治今河 北省衡水市辖区) 司户参军,主管民政。三年后,因为精通经学,被调任郓州 (治今山东省泰安市东平县) 教授,在官办的州立学校督学、讲课,属于自由清闲的文职。
由于父辈是官场中人,所以李格非的婚事也由父亲做主,很早就迎娶了被欧阳修 (字永叔, 1007—1072)称为“真学士”的王珪 (字禹玉, 1019—1085)之女。王珪在熙宁年间做到参知政事 (副宰相) ,元丰年间为宰相,成为一代显宦。李格非攀上这样的高枝,前途不可限量。可惜李格非福浅,第一任妻子过早地去世,他同王珪的关系也逐渐疏远了。
任郓州教授时,李格非应该已经续娶了第二任妻子。新婚妻子也出身不凡,祖父是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的状元王拱辰 (字君贶, 1012—1085)。王拱辰文采斐然,是仁宗朝名臣,做过三司使,元丰初判大名府,兼领河北路,冀州毗邻大名府且同属河北路。应当在这时,王拱辰将孙女嫁给了李格非。王拱辰早先娶薛奎的大女儿为妻,因为妻子去世得早,他又娶了薛奎的三女儿续弦。李格非的岳父是第二任薛氏夫人的儿子。薛奎的二女儿嫁给了文坛领袖欧阳修,所以欧阳修与王拱辰是连襟。李格非、李清照与欧阳修也是远房姻亲。
元丰四年(1081)秋,李格非的夫人王氏在老家章丘明水诞下一女 ,就是李清照。时近秋分,天空高远,大地辽阔,清丽明净。最能突出秋天景致的诗莫过于王维那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绣江的秋意,宛如《山居秋暝》,李格非于两句诗中各取一字,为女儿取名“清照”。
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多数年份里,李格非只能在假期里回家一趟,包括爱女出生他也没有陪伴太长时间。元丰五年(1082)移官郓州后,郓州与齐州毗邻,加上教授的职位比较清闲,李格非有了较多的时间回家与妻子儿女团聚。元丰八年(1085)九月,李格非有一位姓廉的同乡于前一年冬天去世,廉氏后人想要刻石立传,请李格非执笔。
廉先生因科举失败而隐居在李格非家三里外的廉坡村,自己盖房子、种树、种竹、种地,养活全家十几口人。廉先生八九十岁时,依然鹤发童颜。有人向他请教长寿的秘诀,廉先生谦虚不愿回答。后来问的人多了,廉先生就总结了几点,说哪里有什么秘诀,他只会盖房子、种树而已。以此为例,不能因为一时的成败而改变自己的诚心;对于家庭,不能因为日子富裕或者贫穷而放弃自己的责任;对于自身,不要胡思乱想,扰乱内心。如果非要问长寿的道理,他认为也不过这几点。
廉先生的朋友想要把他推荐给朝廷,但廉先生不愿委屈自己,谢绝了;太守想硬逼着他出仕,廉先生私下里向太守推荐自己的弟子,而弟子始终蒙在鼓里。李格非敬佩廉先生的学识为人,他的二哥和叔叔也极力赞美廉先生,李格非便很高兴地为廉家写下了《廉先生序》 。
那一年李清照五岁,自然记不起廉先生。但从《廉先生序》中可以窥见李格非的道德人品。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教师,这些品质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李清照。
这一年,对于李格非来说,还发生了两件大事:他的前岳丈王珪和现岳祖王拱辰先后去世。李格非在朝中失去了靠山,仕途变得暗淡起来,这迫使他从留意仕途转为更留意学问。
这一年三月,宋神宗驾崩,年幼的宋哲宗即位,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改元元祐。元祐元年(1086),李格非在郓州教授任职期满,朝廷将他调入太学,为太学录。太学是全国的最高学府,他从地方学校进入中央直属院校,说明学问和政绩得到了朝廷的充分肯定。太学录是国子监所属学官,负责管理学生并辅助教学,不过其不久就转为太学正、太学博士,有了教学资格,成为正式教师。
在太学任上,李格非结识了名满天下的苏轼 (字子瞻, 1037—1101),对他的个人命运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并波及李清照的一生。
宋仁宗之后,宋朝兵多、官多,财用不足,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实行变法,推行新政,目的是增加收入,改善财政。以司马光 (字君实, 1019—1086)为首的保守派反对变法,认为“天地所生货财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间则在公家” (司马光《传 家集》) ,攻击新政是变相地剥削民众,发誓“冰炭不可共器”。他们大多被贬外放或主动辞职,比如司马光隐居洛阳,专心修撰《资治通鉴》;苏轼因为写诗讥讽新政,被御史弹劾,酿成文字狱,险些丧命,最后被发配到黄州 (今湖北省黄冈市) ,几乎没有人身自由。
高太后垂帘听政后,同情保守党,起用司马光为相,贬黜新党,尽废新法。元祐是高太后垂帘时宋哲宗的年号,这一保守党打压新党的事件被称为“元祐更化”。保守党执政,从困境中走出来的苏轼也回到朝廷,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经历过黄州磨难,苏轼的人生态度更加豁达,文学创作也进入新的境界,骈文前后《赤壁赋》,词《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等风靡天下,朝野传诵,让他无可争辩地成为文坛盟主。
苏轼的拥趸遍布大江南北,最著名的就是“苏门四学士”。
早在熙宁六年(1073),济州 (今山东省巨野县) 人晁补之 (字无咎, 1053—1110)就在父亲的引荐下,以诗文拜谒当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元丰年初又专程赴京师谒见苏轼,“既归,昏夜叩门,开轩置烛,出先生新文十余篇,促席吟诵” (李昭 玘《乐静集 · 上眉阳先生》) 。
熙宁七年(1074),苏轼自杭州通判移知密州,途经维扬,在一座山寺的墙壁上见到几首诗,其风格、笔迹跟自己很相似。这让苏轼吃了一惊,努力回忆,自己并没有来过这里呀,分明是平生第一次借宿这座山寺!后来经过仔细打听,得知原来这是一位叫秦观 (字少游, 1049—1100)的少年为了结识苏轼,故意模仿他的风格题写在这里的,以期引起他的注意。后来苏轼在别处又见到秦观的诗,恍然大悟:“在山寺里题壁的就是这位年轻人呀!”有了这两次的铺垫,秦观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前去拜访苏轼。苏轼热情接待了秦观,使这一段佳话有了圆满的结局。
熙宁八年(1075),苏轼在密州 (今山东省诸城市) 写了一篇《后杞菊赋》,小官僚张耒 (字文潜, 1054—1114)读后心地洞然,作《杞菊赋》表达对苏轼的仰慕之情。是年冬天,苏轼修了一座超然台,邀请四方文友来此题诗作赋,张耒在被邀请之列。
元丰二年(1079),文坛新锐黄庭坚 (字鲁直, 1045—1105)将自己的两首古风寄给苏轼,开启了二人交往的历程。
随着苏轼再次入朝,晁、张、秦、黄聚集到京师,正式拜于苏轼门下,号称“苏门四学士”。当年策试学士院,四人先后经苏轼擢拔入馆职。馆职即在国家史馆、图书馆任职,这些职位吸收的都是有才学的年轻人,他们是国家的储备人才,是宰相、执事等重要岗位的后备梯队,前途无量。其中晁补之从太学正这个职位上经考试升为秘书省正字,又迁校书郎。
同样是文学之士,李格非与苏门弟子早有来往,特别是晁补之,二人在太学有过交集。晁补之非常欣赏李格非的才华,很欣慰能与之结识:“结交齐东李文叔,自倚笔力窥班扬。谈经如市费雌黄,冰炭何用置我肠。” (《次韵太学宋学正遐叔考试 小疾见寄》) 通过晁补之这层关系,李格非结识了张耒、黄庭坚等人,并拜谒苏轼,正式成为苏轼门下弟子。由于李格非入门晚于晁、张、秦、黄四学士,并且成就不如四人,所以他与廖正一、李禧、董荣并称为“苏门后四学士”。
这时候李清照七八岁,还随母亲居住在章丘乡里,不过她很快就有机会一睹苏门学士奇卓飘逸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