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非在郓州专心致志做学问、教弟子的时候,相距不远的德州,一位官吏政务办得风生水起,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赵挺之,密州诸城人,后迁居青州。无论是密州还是青州,与李格非祖籍齐州均属宋代京东东路,青州离齐州更近,中间只隔了一个小州淄州,赵、李二人算是老乡。赵挺之为熙宁三年(1070)进士,也曾做过州教授,而后通判德州。德州在黄河沿岸 (宋朝黄河走向与现在不同) ,是宋朝北方防御体系中的一环,驻有军队。宋哲宗新即位,按惯例对每个兵卒都有赏赐,然而郡守是个贪婪无能的家伙,他把皇帝的赏赐统统装进了自己的腰包,一文也不下拨。兵卒们愤怒了,聚集在一起嚷嚷着闯进了州府。胆小如鼠的郡守见势不妙,偷偷地从后门溜走了,其他官吏见主事的逃跑了,也一哄而散。眼看一场兵变就要发生,如果发生,后果将不堪设想。这时赵挺之挺身而出,把喧哗的士兵带到堂上,一五一十地问明情况,当机立断,派人打开州府库房,当场兑现了兵卒的赏赐钱,然后将带头闹事的兵卒抓捕问罪。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恩威并施,平息了事态,避免了骚乱。
赵挺之显示了自己的政治才能和办事能力,朝廷予以嘉奖,擢拔为馆职。元祐六年(1091),李格非任太学博士,撰写《元祐六年十月哲宗幸太学君臣唱和诗碑》时,赵挺之为国子监司业。国子监是太学的管理部门,它们的关系大致类似于如今的教育部和大学,可以认为赵挺之是李格非的顶头上司。后赵挺之又任太常少卿、吏部侍郎。
赵挺之之所以一路官运亨通,除了才能,还有立场——他是变法派人物,并且与苏轼发生过直接冲突。在德州时,赵挺之积极推行新法。德州隶属于大名府,当时黄庭坚在大名府当差,他到德州下面的德安镇督导新法,借口镇子比较小,民众贫困,建议暂缓实施新法,赵挺之不同意,二人产生了矛盾。这个矛盾影响到苏轼对赵挺之的评价,有人向朝廷推举赵挺之,皇帝诏令苏轼对他进行考察,苏轼最后下的结论是:“赵挺之聚敛小人、学行小人,岂堪此选?” (《宋史 · 赵挺之传》) 于是将赵挺之刷了下去。这一来激怒了赵挺之,他不服,向上申诉,并反过来弹劾苏轼诽谤宋神宗。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结怨越来越深。
朝堂是个小圈子,圈子里裙带关系复杂,盘根错节。“苏门四学士”加上陈师道 (字无己, 1053-1102)、李廌 (字方叔, 1059—1109),又号称“苏门六君子”,作为苏轼的学生,他们的立场相近,坚定不移地站在老师这边。尴尬的是,陈师道是赵挺之的连襟,他们的妻子都是郭概的女儿。郭概也是官场中人,做过很多路的提点刑狱,女婿们都比他这个老丈人有名有地位,因此他以“善于择婿”著称。他的四个女婿分别是赵挺之、陈师道、高昌庸 (字符仲, 1047—1104)、谢良弼 。高昌庸官至提点成都府刑狱公事。谢良弼名气最小,但他的弟弟谢良佐是著名的道学家;其长子谢克家 (字任伯, 1063—1134)曾奉迎赵构 (宋高宗) 即皇帝位,南宋初年官至参知政事,因弹劾秦桧致其落职,名声远在其父之上;其三子谢克明 (字如晦) 官至工部尚书。
因为立场不同,陈师道与赵挺之势同水火。朝廷规矩,每年十一月在南郊进行祭祀大典,晚上要随驾住在南郊的斋宫青城。青城简陋,只有一些临时性居住设施如幔帐等,政和之后才盖上房屋。十一月极寒,陈师道家里只有一件裘衣,妻子担心夫君挨冻,从赵挺之家里借了一件裘衣给陈师道穿。陈师道发现不是自己的裘衣,问明来历后,心中不快,坚决不穿。然后就在这次郊祭中,陈师道感染风寒,不治而逝。
客观来说,赵挺之并非小人,而且有功于社稷。他任给事中时出使辽国,辽主以身体不适为由不出席欢迎宴会,这不合乎两国之间的外交礼仪,代表对宋朝的蔑视。但宋臣大多胆小怕事,不敢提出异议,致使其逐渐成了默认的规矩。赵挺之却较起了真,据理力争,终于改变了辽主的态度,从此以后没有再出现失礼的情况。
宋徽宗即位,赵挺之又任礼部侍郎,而李格非仍为礼部员外郎,恰好是赵挺之的属下,二人的官阶也相差十三四级之多。
赵挺之虽然在意仕途,却也是文化大家,诗文俱佳,特别是写得一手好字,与著名书法家米芾来往密切。米芾在一篇书帖的跋中提道:“芾于旧翰林院曾观石刻,今四十年,于大丞相天水公府,始睹真迹。” (明汪砢玉《珊瑚网法书题跋》卷三) 天水郡是赵姓郡望,赵挺之在崇宁年间官拜宰相,大丞相天水公指的就是赵挺之。
赵挺之有三位公子,长子赵存诚 (字中甫,?— 1132),次子赵思诚 (字导甫,?— 1147),三子赵明诚 (字德甫、德父, 1081—1129)。长子、次子都于宋徽宗初年考中进士,其时三子还在太学上学。宋徽宗时太学生的地位很高,分为三等,即上舍生、内舍生和外舍生,最高的上舍生可直接授官。
三个儿子都读书上进,其中三子赵明诚天分最高,虽然还是个学生,但已经有十足的学者范儿,对政治、学问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赵挺之与苏轼及其弟子们是对手,赵明诚却痴迷于他们的诗词文章,只要碰到苏轼、黄庭坚的书,哪怕只有半部也要买下来收藏。这让赵挺之非常难堪,对这个儿子颇有微词。陈师道在写给黄庭坚的信中写道:“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失好于父。” (《后山居士文集》卷十《与鲁直书》)
赵明诚真正的兴趣不在写诗作文,而是收藏。他深知苏、黄书籍手稿的潜在价值,便着力搜集。事实上,苏、黄还在世时,他们的作品已经成为文物交易市场上的热销品,是文人墨客和收藏家争相抢购的首选,赵明诚热衷于此毫不奇怪。
赵明诚收藏更多的是金石。金石学是北宋新兴的一门学科,主要研究对象是古代青铜器和石刻碑碣,通过著录和考证文字资料,达到证经补史的目的。当时,金石学应该属于历史学的一个分支,现在则发展为考古学。欧阳修是宋代的史学大家,也是金石学的开创者,收集金石拓片上千件,亲自为这些拓片写跋,编辑到一起形成《集古录(跋)》一书。赵明诚读到《集古录》后,“读而贤之,以为是正伪谬,有功于后学甚大”。这是赵明诚走上金石学研究之路的诱因,“惜其尚有漏落,又无岁月先后之次,思欲广而成书,以传学者。于是益访求藏蓄……” (赵明诚《金石录前序》) 。
北宋金石学在徽宗朝达到鼎盛,除了有赵明诚这样的学者,更得益于宋徽宗对金石古器的热爱,王国维在《宋代之金石学》中说“至徽宗即位,始大事搜集”。赵明诚正赶上金石学的鼎盛期,便一头钻了进去,广泛收集、精心收藏碑碣器物,这不仅成为他的爱好,而且成为毕生的事业。
赵明诚这个书呆子与青春浪漫的李清照是怎样相识的?很多传记作品设定李清照的从兄李迥是赵明诚的太学同学,从中撮合,让二人在元宵夜大相国寺的灯展上相遇,从而一见钟情,颇似古代戏曲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桥段。然而这应该属于小说家的臆断,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婚前曾有过接触。这种臆想的引发点大概是李清照词中“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的句子,进而想当然地虚构了故事情节。李迥是李清照伯父的儿子,在李家排行第二。李格非元丰八年(1085)作《廉先生序》,三十八年后,宣和五年(1123)李迥在序后题跋,有“先叔作序以纪名实,而太学诸生取其附于策断之末,传诵天下,儒者尊师之”,其中提到了“太学生”,小说家便主观认定李迥为太学生了。但这篇跋后有李迥的落款“李迥谨题”,落款前未加任何职务。李清照和赵明诚结婚后经常来往的亲戚中,从未提到过李迥。据此推定李迥能文,但没有功名职位,身份不显赫,更不可能是赵明诚的同窗好友。
当然,李清照是文坛新星,名动京师,又是赵明诚最推崇的苏轼的再传弟子,留意诗文的赵明诚听说过李清照的芳名也在情理之中。正因如此,他心向往之,逐渐产生了暗恋心理,并且一往情深。
元代伊士珍《琅嬛记》记载:
赵明诚幼时,其父将为择妇。明诚昼寝,梦诵一书,觉来惟忆三句云:“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以告其父。其父为解曰:“汝待得能文词妇也。言与司合是‘词’字,安上已脱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非谓汝为词女之夫乎?”后李翁以女女之,即易安(李清照的别号)也,果有文章。
大意是说,赵明诚大白天在家里睡觉,梦见读到一本书,醒来后只记得三句话:“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赵明诚把这个奇怪的梦讲给父亲,赵挺之何等老辣,马上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像煞有介事地解梦说:“这三句是个字谜,谜底是四个字:词女之夫。看来儿子你要娶一个女词人回家了。”
女大当嫁,尤其才女总是能吸引异性的注意,当时的士大夫圈都在关注李清照这位才女,而敢于射出丘比特之箭的,是赵明诚这位官二代。
赵明诚不为父亲待见,所以婚事也蹉跎下去,一晃已经弱冠。这个白日梦绝不是偶然得之,而是赵明诚撒的一个谎,目的是告诉父亲自己有了意中人,催促父亲关注自己的婚事,为自己提亲。当时名动京城的女词人只有李清照,李格非又是赵挺之的部下,赵挺之当然知道该怎样做,于是就向李家提亲,下了聘礼。
赵、李两家看起来门当户对,唯一的障碍是分属两个阵营。不过宋徽宗正在推行政治融合,李格非在阵营方面又相对温和,没有激进的反对变法的言行,因此赵挺之还能接受。对于李格非来说,赵挺之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政治上风头正劲,即便不为自己的仕途考虑,单为李清照的幸福生活着想,也应该答应这门亲事。当然,开明的父亲会征求女儿的意见,向李清照介绍了赵家和赵明诚的情况。显宦之家,文雅书生,正是李清照梦寐以求的婚姻,她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这门婚事一拍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