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被别人像安放一件玩具那样安放在那把椅子上,接受百臣朝贺的时候,五十米外的一座宫室里,一位皇妃正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极为耐心地等待着死亡。她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的死与我无关,这样的死亡,宫殿里每天都在发生。对此,宫殿早已习以为常。很多年后,我才对宫殿里的新陈代谢有深刻的认识。每一种死,都不是偶然发生。
那个人是阿鲁特,同治皇帝的皇后。没有人杀她,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太监们打开宫门的时候,看见她已在凤榻上断了气。门缝透出的一缕光线,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她是被渴死的。
皇后在自己的宫殿里被断了水。为她断水的是另一个皇后——咸丰皇帝的皇后,她的徽号是慈禧。一个过时的皇后,垄断着宫殿内部的所有权力。她对宫殿的权力走向有着自己的设计,所有与她的设计不吻合的事物都将受到她的排斥,阿鲁特皇后,无疑是其中之一。
在太后看来,宫廷中最危险的事物,莫过于阿鲁特皇后日渐隆起的肚子。宫殿中,再也找不出什么比那个圆圆的肚子更有碍观瞻。阿鲁特腹中的婴儿,已经八个月。如果她早怀孕一两个月,她的孩子(如果是儿子)就会成为宫殿的主人,而阿鲁特自己,将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皇帝的骨血加上皇帝的遗诏,等于无法撼动的权力。未来的皇帝在母亲的肚子里日渐成熟,在他即将抵达那把虚位以待的龙椅之前,突如其来的死亡封锁了他的道路。这很像一次艰难的逃亡,她要逃出囚困她的城堡,然而,就在她冲出闸门,奔上吊桥,距离终点只剩咫尺之遥的时候,桥突然断了,把她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未来的皇帝还没来得及出生就已经死亡。
弥留之际的同治皇帝对此一无所知。那天,太后离去以后,病榻上的同治抓住恭亲王的手,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他,流着泪,说:
“现在朝廷中,只有六皇叔说得上话了!”
醇亲王遵命,拟了旨,同治皇帝眼睛紧紧盯着那道圣旨,亲眼看着圣旨上钤了章,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一连串的变故跟随在这道遗诏的后面——恭亲王被罢黜,皇后被囚禁,而醇亲王——我的亲阿玛,在度过若干年如履薄冰的日子后,一命呜呼。
一把铁链哗啦一声锁住了华丽的宫门,每隔几天,会有人拉动宫门,在铁链的束缚中把门缝拉到最大,突如其来的光线会刺痛她的眼,她会看到有一块干粮,在穿越门缝之后,滚落在她的脚下。
这是一种近乎喂狗的方式,让皇后感到无尽的屈辱。即使在饥饿难忍的时候,阿鲁特皇后也从没有正眼看过它们一下。作为统摄六宫的一国之母,她不愿没有尊严地活着。她决定饿死自己。这位年轻的皇后当时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崇绮,那位年迈的翰林院侍讲,大清帝国历史上唯一一位考上状元的蒙古贵族,正在想方设法营救她。
那些扔进来的食物,散落在地上,饥荒中的耗子蜂拥而至,吱吱叫着,兴奋地表达着对小太监的感激之情,在阿鲁特皇后奄奄一息的时候,它们正茁壮成长。
她用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滚圆的肚子内部,她清晰地感到孩子轻轻动了一下,他的小脚丫,在她隆起的腹部划过一道隐约的弧线。她心软了。
透过繁密的老鼠叫声,她听见鸟的声音,隔着门扇,她听见有一只鸟从远处飞来,在院子里的树上落下,东张西望,片刻之后,又飞走了,但鸟叫的声音一直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有些空洞,残留在她的脑海里,并且一点点地扩张。很多天,她一直被鸟的叫声纠缠着,她不知道是否真的有鸟飞到了院落里,不知道它是真实还是想象。
她纤细的手指,终于艰难地穿越宫门的封锁,从缝隙中夹取一点地上的积雪,塞进嘴里。
白雪还没有到达胃部,就在温暖的喉管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一股冷风从门缝钻进来,瞬间就吹透了她的身体。她打了一个寒战,然后颤抖着,把手指伸出门缝。
门边上的积雪渐渐消失,青砖的缝隙间,晃动着枯黄的草梗,她望着草梗发呆,心里盘算着还能不能活到草梗泛绿的时刻。
远处的雪,在阳光下莹莹地闪光,在她手臂的范围之外,诱惑着她。她无能为力。
她抬头看天,指望着新的雪花飘落。
但光秃秃的天空,一无所有。
没有太阳,没有云,也没有雪。
像一块冷漠的铁。
她决定吃饭。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她要活到婴儿降生。在老鼠的牙缝间,寻找着那些干粮的渣滓,这是一项无比艰辛的劳动,这不仅因为老鼠已经实行坚壁清野,而且,在尘埃中搜寻那些食物的颗粒,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把一些颗粒塞进嘴里,又迅速吐出来,因为它们不是食物,而是一些细碎的石子。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梳头,蓬头垢面,面容阴森,牙齿已经被尘土染成黑色,人们想象中的厉鬼、紫禁城里的阴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她开始喝尿。
她顾不上耻辱,用寝宫中那只印度玉制成的嵌宝石碗接尿。零零星星的尿液,滴落在碗上,发出琤瑽的声音,宛如一件精妙的乐器。温黄的尿液在洁白无瑕的玉碗里晃动着,碗壁上用金片镶嵌的枝叶,以及用红宝石镶嵌的大小花朵,也清晰地浮现出来。她把它捧在手心,端详着,一饮而尽,她眼前的一切,模糊晃动起来。
太监们偶尔会向宫门内望一眼,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伤感流泪的女人。
很多年后,一直没人敢走进这座寝宫,因为这里总在夜晚传出女人嘤嘤的哭声。宫殿里的人都听说过这里发生的事。
珍贵的尿液,就这样在她的身体里循环了很久,渐渐隐遁于身体的内部,变得越来越稀少。
她身体里汁液日益枯萎,终于有一天,连尿也枯竭了。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床上躺着,尽可能均匀地喘气。那时她才知道,连喘气都要耗费体力。她不知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多少天。突然,一阵强烈的腹痛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她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她伸手去解衣袍,手不听使唤,在衣袍间徘徊了半天,然后,她艰难地叉开双腿,把浑身的力量运到腹部,力贯丹田,脸憋得通红。当她听到某种破裂的声音时,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太监们传说,皇后那时手触到了一团绵软的肉体,散发着一种白惨惨的光。她绵软无力的手试图抓住它,但它像一团雪,寒气逼人。大清帝国那个虚拟的皇帝未经出生就已死亡,然后,就牵着他母亲的手,与他的父亲团聚去了。
太监循声赶过来时,皇后的寝宫已经安静下来。透过门缝往里看,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不知什么时候,皇后已经死了。凄冷的月光中,一丝怪异的笑容停留在她僵死的脸上。她穿着皇后的朝服,用大清帝国皇后最隆重的服饰,把瘦削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按照《大清会典》的规制,那是只在嘉礼庆典和吉礼祭祀时才会穿戴的礼服。她头上戴着朝冠,一丝不苟,朱纬之上,缀着金凤七只,每只金凤上缀饰着东珠九颗、猫眼石一颗、珍珠二十一颗;当太监们把宫门打开的时候,石青色的朝服上织绣的五爪金龙,正缓缓地从五色云纹中浮现出来。
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婴,正在她的身边安睡。
宫门哗啦一声打开,成片的雪花,悠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