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王府里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梦。
梦里的火光映红了阿玛 的脸。我出生那天,我的阿玛做了一个关于火的梦。当夜色褪去,宫殿一点点明亮起来,他发现照亮宫殿的并非曙色,而是前赴后继的火焰。那些高耸的檐脊、飞扬的屋角,已经与火焰融为一体。我的阿玛——那位年轻的醇亲王后来才明白,最初的火焰,来自几案上随风摇曳的烛火。他是独自坐在思谦堂里,对着烛火入睡的。火苗便由几案出发,一路烧到他的梦里。等他倏然惊醒,眼前的火苗仍然没有熄灭。动荡的火苗吸引了他的视线,他开始仔细研究着烛芯,似乎想破解它的隐喻。
他的王府,在康熙年间是清初大学士纳兰明珠的宅第。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就是在这里成为一代词家,后来明珠获罪,王府又被和珅所占,成为和珅的别墅。嘉庆四年(1799年),嘉庆诛了和珅,把花园和附近的府邸一起赐予了成亲王,随即按王府规制改建。传至毓橚时,被赐予醇亲王奕譞。我未来的皇后——隆裕,那时已经三岁,正在不远处的桂公府里玩耍,但在选亲之前,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思谦堂是醇亲王府的正堂,它的名字,表明了阿玛的谨小慎微。老佛爷在咸丰十一年里垂帘听政,醇亲王立了大功,但越是如此,他越知道自己的危险。他深知,身处贵胄之家,这种康平富贵、钟鸣鼎食的生活是多么脆弱,他必须十二倍小心地做人,否则,眼前的一切转瞬间就会灰飞烟灭。思谦堂中堂挂着的条幅上写着:
福禄重重增福禄,恩光辈辈受恩光。
他还特意让人仿制了一只周代欹器,上面的铭词,是他亲笔写的,一面是“谦受益”,一面是“满招损”,中间写着“月盈则昃”。这只欹器,如果放入一半水则可保持平衡,如果放满水,水就会倾泻而出,最终全部流光。
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背着父亲,往这只欹器里加水。水从欹器的一端加进去,又从它的另一端流出来,在青砖的地上漫漶着,每次都会出现不同的图形。那只欹器,是我童年中一件最奇妙的玩具。但每次,当父亲看见水从欹器倾泻而出,他的脸都会陡然变色,扬起手,给我一顿暴打。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玩这只奇妙的玩具,为什么每次我碰它时,他都格外紧张。
他编了一首顺口溜给我背诵,时至今日,我依然可以倒背如流:
财也大,产也大,
后来儿孙祸也大。
借问此理是若何?
子孙钱多胆也大,
天样大事都不怕,
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少,产也少,
后来子孙祸也少。
若问此理是若何?
子孙钱少胆也小,
些微产业知自保,
俭使俭用也过了。
中国蜡烛的灯芯,是由一种耐燃材料制成,在蜡烛消融时,也不会完全烧毁,而是在火焰中,残留一截黑梗。仆人会不时剪去烛芯,使火焰燃得更加明亮。两支蜡烛旁,都放着盛水的小碗,烛芯的残余部分就丢在里面,以免房间里充斥着燃烧过的烛芯散发的气味。
醇亲王叹了口气,剪去烛芯,一朵燃黑的残芯,软弱无力地沉向有花纹的碗底。
他又去剪另一支蜡烛。在剪落的灯芯落水时,升起一缕红烟,这是因为他剪灯芯的位置太靠近水面。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悄然升起,又旋即消失。那截黑梗,则在水里开始蔓延、膨胀。残芯在水面上变幻的形状深深地吸引了他。醇亲王注视着它,简直入了迷。他自言自语道:
“这是一种真菌生长的形状,和我打猎时在树节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语音未落,那段黑色的灯芯,忽然炸裂开来,无数黑色的微粒在水面上散开,然后,一一沉入水底。这是一种奇怪的兆头。他想请占卜师,或许,出于对命运的畏惧,他没有。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为了缓解这种不安,他伸手取出那本武英殿刻本的《明季北略》,另一个朝代在里面活着,一个年号崇祯的末代皇帝正在大明王朝的末日光景中痛苦挣扎,而此时,在二百多年前那场骇人的大火之后,金色的宫殿早已重新耸立起来,除去换了主人,一切几乎都和从前一样。他慢慢地翻动纸页,自己的目光,却没有与纸页上的文字发生任何联系。仆人几次给他倒茶,又去剪烛芯,他都毫无察觉。渐渐地,疲乏终于胜过了焦虑,他的双眼闭了起来,手垂落到床边,手指松开,那部精美的武英殿刻本,轻轻滑落到地上。
很多年后,他都对他那天晚上做的梦无法释怀。梦中,他看见一个微小的火舌,轻轻舔着宫殿的飞檐。接着,火舌变得茁壮起来,照亮了半个夜空,阴暗的宫殿,在火焰的背景下显示出清晰的轮廓。他大惊失色,想喊,却喊不出声。直到最后,他被人摇醒。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发现许多人站在他的房间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听见有人说:
“大喜,大喜!王爷得了一个阿哥。”
不知为什么,我出生后,一百天没发出过任何声音,没有哭闹,连哼叫都没有。他对此困惑不解。他无法静静地站着,总是走来走去,他的影子在墙上飘浮不定。终于,他派仆人去前门外,请来了京城里最著名的两位占星师傅,一位是张瞎子,另一位是刘铁嘴。
张瞎子在分析灯芯的形状时说:“王爷,我担心那是个凶兆。因为,大人,您瞧,那一菌状物还没有完全成形,就破裂开来,这意味着这位嗣子可能少壮之年就会遇到风险,甚至……”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醇亲王。
醇亲王急不可耐地说:
“讲。”
他于是接着说:
“甚至在立嗣之前便会早逝。”
醇亲王的脸色立刻阴沉起来。他接着问:
“那我梦中看到的火光,又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厄运、毁灭、灾祸和痛苦。”
醇亲王沉默不语了。
“但是,”张瞎子说,“每一个凶兆都有好的含义。熊熊大火也可能意味着这位嗣子将会飞黄腾达。”
醇亲王的脸色略有缓和。
刘铁嘴问:
“嗣子是什么时辰出生的?”
“辰时。”
张点点头:
“今天是虎日,小王子既属龙又属虎,龙虎常斗,世人皆知嘛。大人,这就是说他的人生既无坦途也无舒适安乐,这意味着既有反对他的斗争,也有为尔进行的战斗——连他自己,内心里也将充满矛盾。”
醇亲王看见张瞎子和刘铁嘴悄悄耳语几句,相互点点头,又同时沉默下来,半天没有讲话。
醇亲王有些急不可耐,他勒令他们大声讲。
刘铁嘴说:
“这位嗣子可能成为天子。”
“大逆不道!”
一股血向醇亲王的头上涌来,他感到一阵晕眩:
“我主尚且年少,尔等竟出如此恶毒之语。若叫皇上太后得知,何止你们的脑袋要搬家,我们全家也要满门抄斩了!”
两人连忙叩首:
“小人有罪,但小人只说知道的,别的小人一概不知!不过……”
醇亲王疑惑地盯着他们。刘铁嘴说:
“百日之内,他在世上的生命是很不可靠的,任何生人不可去看嗣子。如果熬不过百日,嗣子就会夭折;熬过了百日,嗣子就会异常雄健,未来一片坦途。”
当醇亲王从老佛爷口中听到“载湉”两个字时,突然呆立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那时,朝廷里所有的重臣都立在老佛爷面前,猜测着谁将被立为新的皇帝。从那以后,他对刘铁嘴的预言几乎坚信不移,以至于他的命,就丧在他坚信不移的预言里。王府里的人们听到了年轻的醇亲王捶胸顿足的痛哭,哭声似乎在宫殿里压抑了太久,在自己的王府里突然释放出来,声音放肆而嘹亮。我被他慷慨激昂的哭声吓住了,蜷缩在母亲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我甚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父亲竟为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任性地大哭,而平常,在这个贵胄之家,只有我,拥有这个特权。在纷纭的安慰声中,父亲带着一声悲壮的抽泣昏厥了过去,所有人都冲上前去,搀扶他,企图用尖利的嗓音把他唤醒,但他固执地昏迷着,拒绝着所有人的好意。
很多年中,我认为他是在表演。故弄玄虚。我一直把他当作一个表演艺术家,像我喜欢的梅竹芬。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绝望。那天他是在给我提前报丧。他在那一刻就已经看见了我的今日。现在,我反而听不见他的哭声。他早就完成了这项任务。所以,即使他得到我的死讯,我想,他也不会再哭了。他是咸丰皇帝的弟弟,老佛爷的小舅子,我的妈妈又是老佛爷的亲妹妹,兄弟俩娶了姐妹俩,在旗人中,这叫亲上亲;他站在皇族血缘一个十分重要的交叉点上,没有人比他——这个三十五岁的年轻亲王——对宫殿内部的秘密更了如指掌。咸丰的儿子、我父亲的侄子、我的堂兄——载淳,六岁的时候,穿上了龙袍,一件前所未有的微型龙袍。自从他穿上那件龙袍以后,他就像被鬼魂附了身,一天也没好好活过。翁师傅说,载淳——不,同治皇上——得了怪病,西太后——哦,老佛爷——命令太监们,将原先供奉在大光明殿的“痘神”娘娘迎到养心殿,根据老佛爷的指示,所有的宫殿都铺上了红地毯,贴上了红对联,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年轻的皇上就在这一片喜庆气氛中苟延残喘。三天后,躺在床上的皇上看到一片耀眼的红光,他攥住太后的手——他忘记有多少年没有攥过这只手了,病入膏肓的他拥有了平时所没有的特权,现在,它就搁在他枕头的边上,伸手可及。他攥住那只苍白的手,有气无力地说:
“额娘,着火了。”
太后向窗外望望,没有火。
年轻的皇上说:“着火了。”
太后有些不耐烦:“没有火。”
皇上又说:“真的……着火了……城门……着火了……额……额娘……快去救火……快……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
皇上一连串说了许多话。很多日子以来,皇上第一次说出这么多字。他说话的时候,尖硬的喉结在他的脖子上艰难地移动。
太后说:“不是城门。是大清门外,人们在恭送‘痘神’娘娘。‘痘神’娘娘走了,你的病就好啦。”
大清门离养心殿很远。
在那里,一场隆重的仪式正在举行。
太监们将纸扎的龙船、金银、玉帛投入火中,嘴里振振有词。于是,所有静止的事物,那些虚拟的财富,都在火焰中运动起来,仿佛在火焰的指挥下舞蹈。它们飞舞的节奏,与火焰的节奏遥相呼应。火焰仿佛受到了金银的贿赂,在一瞬间明亮了许多。它们用各自的方式接受了对方,然后,一起消失了。
“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太后把面孔凑向皇上。
“那些金银财宝,还有火,都没有了。”
太后把手扶向皇上的额头。她冰凉的指套令皇上浑身一抖。
“孩子,你在发烧,睡一会儿吧。”
他慢慢扬起手,想抓住那只手。但他什么也没有抓到。
床头是空的,那只手不在了。
太后走了。
“皇额娘,儿疼。”
没有回答。
现在我知道,太后是害怕了。儿子的将死,使她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恐惧。
但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恐惧。她的丈夫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之后,她几乎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所击垮。皇帝手下几乎所有重臣,都在一夜之间成为她的敌人。但她没有坐以待毙。她活了过来,而死亡,却降临在她的对手身上。此后,这样的危机不止一次降临在她的身上。她已经熟悉了这种恐惧,并且习惯了它。她开始接受它。在她看来,只有恐惧能使自己兴奋起来,激发起自己的全部斗志。
她跨过一道门,又一道门,最后出现在一座宫殿中。早已有无数焦灼的面孔等在那里。
恭亲王奕訢、醇亲王奕譞、惇亲王奕誴、惠郡王奕详,大学士徐桐、翁同龢,总管内务府大臣英桂、崇伦……一张张纠结的面孔,在灯光下依次出现。
错愕无言时,太监宣恭亲王、醇亲王觐见皇上。
他们本能地抬眼看了一下太后,被太后严厉的目光阻击,眼皮放下了。
那时的他们不会想到,皇上会命醇亲王执笔,写下他最后一道诏书,诏书的内容,是向恭亲王托孤,任命他为摄政王,确保皇后腹中的婴儿生下来后继承大统。
两位王爷的脸都白了。
命悬一线。那根线就是恭亲王。
一个孤立无助的皇妃,等待着他的援手,同样的事,在恭亲王的生命里出现过两次。他想起十三年前的热河,焦灼中那个汗津津的贵妃,不停地用手帕当扇子。如今,那个贵妃正站在西暖阁里,面容冷峻。她看不见他,但他能感觉到她凌厉的目光。
阿鲁特注视着他,解读着他的反应。她的眼神如同一只待救的羔羊。
他把视线移向一边。
他知道,他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已经选择过了。
“快帮朕翻个身,朕疼死了。”
阿鲁特皇后把皇上的身子翻过来。她吃了一惊。
皇上的腰已经烂成一个深洞,那个洞比以前更深、更大,各种复杂的事物——脓、血、汗、脂肪——正从里面,带着各种鲜艳的色泽,一股一股,涌现出来。它像一只越张越大的嘴,贪婪地,吞噬着皇上年轻的肉体。
“额娘,儿疼得受不了。”
说完这句话,皇上就再也没有声息了。
翁师傅后来对我详详细细说过当时的景况,皇上死得蹊跷,那时他刚刚十九岁,正是活得健旺的时候。
同治皇上咽气的时候,他的孩子还在阿鲁特皇后的腹中蠢蠢欲动。在漆黑的腹中,那个正在发育的胎儿想,父王只要再坚持两个月,自己就会安然降生,成为宫殿中那把龙椅的合法主人,然而事与愿违,父母的接连死去,阻挡了他前往人世的道路,他与他从未抵达过的那个世界的距离,不是两个月,而是永远。
据说太后目光焦灼地扫视着眼前那些焦灼的面孔,终于,她的目光在一个人的身上停了下来。醇亲王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把头低下了。与此同时,他听到太后的嘴角里挤出一个词:
“载湉。”
就在太后道出我的名字的一刹,我突然无端地哭了。我被自己的哭声噎住了,透不过气来。我的额娘把我搂在怀里,拼命地拍打我的后背,过了好久,我的呼吸才重新通畅起来。那时的我和我的额娘都不知道,我将从此离开她的怀抱——他们要我去填充那个年轻的身体消失后空下来的龙椅。它曾经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目标,所有的幸福,都潜藏在那把龙椅里。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它是所有道路的终点,在龙椅的背后,已经不可能再有道路。而在父亲看来,那仅仅是开始,并且是一个可怕的开始。父亲对那把美不胜收的椅子充满了恐惧,它接二连三地给这个家族带来厄运。一旦与那把椅子发生联系,死亡就不期而至。它更像一座墓碑,上面的纹饰就是墓碑的铭文,而坐在上面的人,无异于一个活的尸体。那是一把死亡之椅,坐上去,就等于已经预约了死亡。死神就躲在不远处,它终将在某个时刻,不期而至。
我在睡梦中的时候,蟒袍补服就已经穿在我的身上。石青色的缎子在夜里变成黑色。奶妈轻轻摇着我的头,把我叫醒。在她的注视下,一丝绽亮的口水涌出我的嘴角,向龙袍滑去,在绣龙的嘴上稍事停留,变得小小的一汪水,又顺着衣褶,蜿蜒而下,像一条真正的游龙。
我看见所有人都向我跪下。
我吓哭了。
母亲把我抱过去。
父亲醒了。他伸手来接:
“给我。”
“不给。”
“给我!”
“不给!”
父亲开始动用武力。母亲一边抱住我,一边与父亲争抢、扭打。这使她的动作难度极大,终于在父亲的攻势下一败涂地。父亲把我抢在手里,失去重心的母亲重重摔在地上。
“我去求她!她毕竟是我亲姐姐!”
这句话显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已经走出几步的父亲,动作突然定格。半晌,才转过头,用一种近乎狠毒的目光,盯着自己的福晋。
母亲与父亲逼视的目光,软弱下来。
父亲背着我,义无反顾地把母亲的哭声甩在后面。父亲把我背进暖轿,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把厚厚的轿帘,严严实实地码放好。父亲的面孔,在轿帘的另一端消失了。暖轿忽悠一下抬起来,失去了根的感觉,令我心中一慌。风中的轿子,如同水中的航船,飘忽不定。但没有人能够听见我惊恐的哭声。那微弱的哭声早已被寒夜的狂风所掩盖。轿子像船一样,在风中寻找着方向。宫殿深处,一把寂寞的椅子在那里等待多时。
我终于被安放在那把椅子上,就像安放一件有用的摆设。
第一刻,我就如坐针毡。